刘一明《西游原旨》评点动机探微

摘要：刘一明作为全真道龙门宗第十一代高道，其早年的从道经历和传教使命对其创作《西游原旨》有不 可忽视的影响，他评点《西游记》的动机是揭示取经故事中的丹道“原旨”，用于教化信众。刘一明在继承全真 道北宗的炼养功法基础上，援引清初“三教合一”思潮为评点辅助，使得《西游原旨》评点体系更趋完善而有 富有深度。同时，刘一明在陈士斌《西游真诠》的基础上，通过文字与情节的拆解，将内丹修炼功法与小说情节 结构更好地吻合，从而使原属取经故事的《西游记》，在重新诠释与架构下成为《西游》“证道书”。

关键词：刘一明;《西游原旨》;小说评点;动机;内丹学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CN61-1487-（2020）07-0089-03

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 年），刘一明以“金丹大道”的评点视角完成了对《西游记》的文本解读。他于《西游记》书前所作《序言》《读法》《西游原旨歌》以及每回末所作约的三十万评点文字，独立成书为《西游原旨》。 该书篇幅浩瀚、见解独到，是《西游记》传播史上的重要 著作。《西游原旨》与此前的清代《西游记》评点本相 比较，尽管评点主旨都深受“证道”思潮的影响，但是无 论是评点的形式、方法还是具体丹道功法上，刘一明的评 点都具有相对独立的艺术特征。目前关于《西游原旨》 的研究中，学界除了梳理其成书过程和版本信息外，更多 涉及对刘一明评点文字寓意的探讨，而对刘一明从道经 历和教化理念对评点《西游记》时产生的重要影响则鲜 有关注。鉴于“知人论世”的评点传统，本文以刘一明 身为道教徒所具备的传道使命为出发点，对《西游原旨》 特殊的评点体例加以分析，并结合内丹学思想，以期管窥 他评点《西游记》的原始动机。

一、刘一明从道经历和传道使命

清代《西游记》评点本的作者大多生平难考，而《西 游原旨》的作者刘一明则例外，有较丰富翔实的文献资 料可供考证。通过梳理刘一明的从道经历，分析其对《西 游记》的接受史，对于准确理解《西游原旨》的评点动 机和评点文字生成模式有重要作用。从评点创作的角度 看，刘一明创作《西游原旨》始发于 1755 年，期间反复修改订正，直到 1788 年脱稿历经三十余年，再到 1810 年

首次刊刻完成，《西游原旨》公之于众则历时长达 55 年 之久 [1]103-107，可见刘一明对《西游记》的评点和出版倾 注了大半生的精力。刘一明弟子张阳志所撰的《素朴师 云游记》曾提到刘一明曾开龙山潮音寺挂单，见到了孙 悟空塑像，并且梦到孙悟空降鸾与之对谈 [2]954。从接受 者的角度看，刘一明在从道之前似乎就已阅读或接触过《西游记》文本，否则不可能知晓孙悟空和取经故事。《素朴师云游记》虽对刘一明生平有所“神话”，但可知他于22 岁入道门前后，早已与《西游记》“结缘”。《西游记》 故事的起始与结尾虽与佛家取经故事有关，但其间贯穿 的名詞如金公木母、婴儿姹女、心猿意马等则属道教范 畴。正因为儒、释、道三教思想交错其间，也就提供了各 方阅读者解读的可能。因为《西游》故事发展过程中有 着全真道化的倾向，加之道教本身有解释符号的传统，因 此其不仅为道教徒所重，更为评点者提供了“证道”的 余地。刘一明此时虽未开始写《西游原旨》，但已从其师 处获悉了内丹法门，在其师指点下“细玩”《西游记》后， 可推测其已有评点《西游记》的初步设想。刘一明在其 师处得授丹道修炼全法全诀后，不仅注重自身修炼，还倡 导度人济世，他在成道之后即开始收徒著书，传授丹道理 论，生发解注《西游》之念便是对其信仰的体现。

与明清时期书商为盈利而评点出书不同，乾嘉时期 小说评点一个重要表征是在评点内涵上文人趣味的不断 提升甚至片面发展。但文人意趣类的小说评点又可分为 两种类型，一种是带有评点者个体自赏性的文学批评;另 一种是表现为评点者通过自身阅读体验，主观地赋予小 说某种义理 [3]29-31。刘一明创作《西游原旨》属于后者， 他授徒传道讲究穷理尽心，自然要涉及如何阅读道教经 典。刘一明认为需要共知共晓的经书，如《道德经》《悟 真篇》《西游记》等，“须要先将正文熟读万遍，再逐节 辨别实理。一句一字，不可轻放。不可在话头上读念，亦 莫在一身上下，有形有象处揣摸，亦莫在幻身精气神上着 意。”[2]742-743  出于授徒传道的需要，《西游原旨》在体例 上与其他清评本《西游记》的不同之处，是刘一明于评点前作《西游原旨读法》四十五条（以下简称《读法》）。

《读法》是对《西游记》中关键之处的点拨与提示，会在 相应地正文评点中映证这些关键之处的重要性。小说评 点之“读法”是以条目式的文字、发散式的视角和自由 的叙述方式来表达评者对于整部小说的看法和向读者指 明阅读之门径 [3]63。如《读法》第十五条说《西游记》 有大破绽的地方正是有“大口决处”，指出“莲花洞，悟 空已将巴山虎、倚海龙打死，老妖已经识破，何以盗葫芦 时，又变倚海龙？”[4]14  而在正文第三十四回呼应：“又却 变作倚海龙，正于一毫阴气不尽处，而倚假以修真也。因 其倚假修真，放两魔不知真假，左右传杯，全不防顾。而 行者藏真与假，无不随心所欲。意诚而心正，心正而人心 已化为道心。”[4]40《0    西游原旨》多处有这样的提示与呼应， 这也可看出刘一明比清代其他阐释《西游记》学者之 高明处，即：讲究读原著，独立思考且不固执己见，穷根究 底，不蹈袭前人，注重与名师印证的朴学、实证精神。[5]132 后世学者研究《西游记》，无论探讨其主旨，还是对其艺 术技巧的鉴赏，尤其是从“证道”角度解读《西游记》， 都不能忽略《西游原旨读法》的指导意义。

二、借“三教”阐明内丹炼养旨趣

从宣扬教义等社会伦理角度看，刘一明也在其著作 中经常提及“三教一家”，认为儒释道三教虽属不同宗教 派别，但其深层的思想理论有相通的因素，在实现对人自 身解脱的终极关怀上殊途同归。由于实修的推动，明清 以来道教越来越偏重于内丹的修炼，这个时期比较有影 响的道教学者基本上都关注内丹理论与实践，并且都有 这方面的著述，无论是作为全真龙门派的伍柳仙宗，还是 归属正一派的娄近垣、归属净明道的傅金铨，无论是著述 等身的陆西星，还是偶有著述的一些不太知名的道士，从 他们留下来的各种文献中，读者都可以感受到内丹学所 具有的突出地位。此时的道士群体也并非是单纯地讲述 三教义理，他们引述三教经典，其实是为论证内丹实修服 务的。“反观那些以内丹相标榜的著作往往兼容三教思 想，从而使内丹的技术操作与道教哲学比较密切地结合 起来。”[6]6  刘一明评点《西游记》的指导思想，比较集 中地反映在他为《西游原旨》所作的序言中。他说：“《西 游记》者，元初龙门教祖长春丘真君之所著也。其书阐 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俗语常言中暗藏天机， 戏谑笑谈处显露心法……悟之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 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4]5  在刘一明的主观阅读下，玄 奘取经故事变成了道教丹经，从这个角度来看，刘一明是 一个阅读者、接受者，而且透过阅读《西游记》文本，契 应作者意旨，从而尽得丘祖真谛。但为了让“有志于性 命之”之学者，刘一明又变成了诠释者、撰作者。因为有这样身份的转换，刘一明势必得将《西游记》与自己的内丹理论互相连结，把取经故事视为丹道修炼之过程。 刘一明借“三教一家”之名，证内丹修炼之实的评点手法贯穿于唐僧师徒取经故事的始终。比如第一至 十三回，包括前七回悟空出身、三藏本事、取经团形成等， 多以《周易》十二消息卦来诠解。出了两界山后，以金 丹修炼过程诠释八十一难。火云洞三昧真火之后加入儒 家之格致诚正寓意。车迟国则象征河车运转，所运转者 为“先天一气”，而此气人皆有之，即为三教一家之理。 行经通天河，先天之气感通，金丹至此药物火候已全。而 通天河也是为取经中道，精一执中而还丹，还丹为大丹之 始，以下逐渐脱化，至大丹终结。以三藏放心猿二心竞斗， 揭示真空妙有之谛。至三藏扫塔，表示“脚踏实地”才 能性命双修，三教一家之理决非空言。通天河以后各回 反覆陈述金丹修炼过程中之阴阳相合、采炼、用药、火候、 明心见性、真空妙有。唐僧师徒到了玉华县，已是明心见 性，得玉液还丹之道。以后金平府、天竺国尽性至命，待 金丹结丹完成，宜韬光养晦、沐浴温养。取经故事的情节 结构便是在刘一明的评点中逐渐与“金丹”的修炼过程 合拍，《西游原旨》也以道教“金丹大道”会合儒之“精 一执中”及佛之“真空”，形成结构紧密的评点系统。同时， 在《西游记》第四十四回之后，关于“佛道争胜”的情 节越来越多，刘一明充分利用这些情节，充分阐扬其“三 教一家”之理。明显的例子莫过欲唐僧师徒在车迟国遇 上三力大王兴道灭僧的情形，几乎是刘一明阐释“三教 合一”说法的重要篇章。除了畅论“三教一家”外，他 对所谓“岂禳星礼斗、希望万岁不死、枉劳功力者，所能 窥其涯岸”，似乎也对同是道教，但有灾异祈禳、烧茅服食 特色的宗派，做了教理教义上的区隔。

综上，不管《西游记》故事为何，至少刘一明透过自 己的解释方法，将故事转译成自己内丹系统的一环。此 环节不仅与刘一明的思想系统相联系，更是承接了全真 道自立宗派以来倡导“三教”融合的传统。尽管乾嘉时 期“三教一家”论是为缓和儒、道、佛彼此批判斗争而流 行，但刘一明本人其实是肯定儒、道、佛三教各有所长，且 宜合不宜争，但《西游原旨》中所提到的“三教一家之 理”，实际上是刘一明评点《西游记》时采用的辅助手段， 目的是将取经故事作为阐发道教内丹学的工具。

三、对陈士斌《西游真诠》的承袭与扬弃

《西游原旨》在清代《西游记》评点本中刊行时间 较晚，其所用《西游记》文本、评点体例、评点主旨都明 显受到前作的影响。《西游原旨》小说原文袭用的是《西 游证道书》的原文，而评点文字的創生，除了基于刘一明 自身丹道理论素养外，还受到了陈士斌《西游真诠》评点的许多启发。换言之，尽管《西游原旨》评点体例更加完善，篇幅更宏大，文意更通畅，章回之间连贯性更强，但其成书离不开对《西游真诠》的接受。《西游原旨序》说：“自悟一子陈先生真诠一出，诸伪显然，教百年埋没之《西游》，至此方得释然矣。但其辞虽精，其理虽明，而于 次第之间，仍未贯通，使当年原旨，犹不能尽彰，未免尽美 而未尽善耳。”[4]5  从序言可知，刘一明对汪象旭《西游 证道书》的评点颇为不屑，仅认同悟一子陈士斌的《西 游真诠》，但他认为陈士斌的评点还不够完善。在《西游 真诠》的创发基础上，刘一明以其修持丹道之心，补缺详 略，逐回推敲，细微解释，还原《西游记》本意，这一点在 其《读法》中作了说明：“《西游》经人注解者不可胜数， 其中佳解，百中无一。虽悟一子《真诠》为《西游》注 解第一家，未免亦有见不到处。读者不可专看注解而略 正文，须要在正文上看注解，庶不至有以讹传讹之差。知 此者方可读《西游》。”[4]18  对刘一明而言，《西游记》表 层脉络是西行取经故事，但文字背后所蕴含的却是深刻 而完整的内丹功行。陈士斌在《西游真诠》的评点中，承袭道教宇宙生成的解释，认为道生一气、一气生形，形中又含始气。此祖气，即先天真乙之气，亦即金丹大道修炼的主体。此说法在刘一明的《西游原旨》中都得以沿用。 在《西游原旨》中，刘一明也有许多观点与陈士斌不尽相同，因此对《西游真诠》进行了补充和纠正。如 第五回孙悟空大闹蟠桃会，酒醒后自知祸事比天还大，若 惊动玉帝性命难保，于是不行旧路，从西天门使隐身法逃 回花果山。陈士斌用遁卦、姤卦、巽卦、否卦、剥卦、坤卦 等卦象阴气生而阳气尽的解释，比喻物极必反乃是天机 的自然运用，就如同孙悟空顺天而遁藏，但这样的天机神 妙莫测，所以孙悟空使隐身法，返回瑶池携酒提瓮，然后 回花果山作仙酒会。

刘一明则补充为孙悟空遇仙女摘蟠桃作蟠桃会，是 阳会阴之象，故为姤卦。不循旧路，从西天门出，是姤卦 之反，为夬卦。由姤卦之一阴爻至遁卦之二阴爻，为顺行， 可见阴气滋长，阳气受伤。而夬卦一阴爻于五阳爻之上， 是以阳去阴之卦，是“人心化而道心全，重见本来乾元面 目”[4]81-82，故阴气难进，顺中用逆之法。简言之，大闹天 空一段，刘一明认为是阐释还丹归元于乾元之体后，火候 温养之理。因此，运用乾卦之顺行与逆运，揭露进阳运阴 之机。唯有不失阳火阴符之时，才能有“从心所欲”“左 右逢源”之妙用，也才能修得金丹，寿与天齐。

刘一明不仅是《西游记》的接受者，他将自己置于点评者的角度，既承袭了陈士斌的丹道评点旨趣，又对 《西游真诠》中人物、情节、结构等训释上的疏漏以及内丹功法等理论上的不足进行了大幅度的扩充和订正，目的是使《西游原旨》评点思想和体系更加完备，也让道 教受众能够更清楚地从《西游记》中领略丹道的秘诀。

四、结语

《西游原旨》虽是道教评点本的“集大成者”，代表 着清代最为流行的《西游记》“讲道”之说的最高水平， 但《西游原旨》評点文字尚存不少争议，不可否认精华 与糟粕并存。清刊本《西游记》在相关讨论中，往往被 认为是道教徒为附会道学而妄加删改，有论者或谓这些 评点本“以至于骨架虽存，而风神已大异。”但笔者认为， 若是从文学欣赏的角度来批评《西游》“证道书”，有些 评价有失公允。以刘一明评点《西游记》为例，他重视 的是揭示取经故事中的丹道“原旨”，并且用于教化信众， 而非关注文学《西游记》的人物塑造与情节构建。即使 他对《西游真诠》的评点有所批驳，但讨论的主体仍在《西游记》故事所造成的“内丹”意义，而非“文学效果”。

换言之，《西游记》对道教诠释者而言，在内丹功法上的实用意涵，是远胜于情节脉络的文学意义的。刘一明藉 由对《西游记》原旨的阐发，指点道教信众修习丹道理 论和功法，传达《西游记》隐而未显的宗教意涵，较少顾 及评点文字的文学性也就可以理解了。

参考文献：

[1] 张莹 ， 郭健 .《西游原旨》成书考 [J]. 图书馆杂志 ，2015（3）.

[2]（ 清 ） 刘一明 . 悟元汇宗 [M]. 滕树军 ， 张胜珍点校 . 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 ，2015.

[3] 谭帆 . 中国小说评点研究 [M]. 上海 ：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 社 ，2001.

[4]（ 清 ） 刘一明 . 西游原旨 [M]. 滕树军 ， 张胜珍点校 . 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 ，2015.

[5] 秦川 . 试论《西游原旨读法》的地位及其影响 [J]. 明清小 说研究 ，2007（1）.

[6] 卿希泰 ， 詹石窗 . 中国道教思想史 （ 第四卷 ）[M]. 北京 ： 人 民出版社 ，2009.

作者简介：陈博（1991—），男，汉族，重庆永川人，单位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责任编辑：朱希良）

基金项目：重庆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编号：YKC19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