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东野圭吾的《祈祷落幕时》在侦探小说的外衣下呈现出人性的复杂以及命运的残酷。小说人物在身份的替代、篡改、湮灭、转变和守望过程中,游离在受害者与加害者、局内人与局外人、查案人和案中人的双重身份之间,深刻地展示出了作者的身份伦理認识以及对社会、人的道德情感的长久关注。
关键词:《祈祷落幕时》;东野圭吾;双重身份
作者简介:陈唯(1983-),男,江苏常州人,讲师,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与文化、日语教学法研究。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14-0-03
引言:
作为“父女版的《白夜行》”[1]79,《祈祷落幕时》叙述了父亲借用他人身份在暗处保护女儿和成就女儿人生的故事。该书是东野圭吾加贺系列的一部社会推理小说,它像作家的其他社会系作品一样,在诡计、推理、死亡、动机和人性的巧妙布局下呈现出了深刻的时代和社会问题。日本战后以来经济的高速发展所带来的诸多社会问题,在遭遇石油危机和经济泡沫所致的秩序失衡后,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生存考验和精神危机。《祈祷落幕时》的故事背景就产自这样的社会现实。因母亲的失职和堕落而带来的高额借贷,迫使十四岁的浅居博美不得不和父亲浅居忠雄开启了逃亡的一生。在这逃离故乡、逃离过去、逃离自我的一路上,父女俩在一次次被动的身份揭露过程中不停地掩盖真相、掩饰真我,直至筋疲力尽的父亲选择用葬身火海来封存他们的过往。但命运与他们交织在一起的警探加贺恭一郎,凭着直觉在案情的一次次断线、真相的一次次躲闪中,把幕后的父亲带向了幕前,在女儿华丽人生的舞台背后发现了一场爱与命运的诅咒。
该书除了在时代背景下呈现出了感人至深的亲情外,也在时代命运洪流之下展示了人的身份处境。浅居忠雄在逃亡的路上盗用了被女儿杀害的横山一俊的身份。加上绵部俊一、越川睦夫这些伪造的身份,他在不同的身份间切换游离,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浅居博美通过父亲的假死用孤儿的身份重新走上了看似正常的人生道路,并通过演员和导演的身份在表象和真实之间切换自己的人生。百合子因抑郁症忍痛撇下了丈夫和年幼的儿子加贺恭一郎,在异乡清贫而孤苦的生活中掩埋了自己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加贺恭一郎在调查整个案件的过程中逐渐发现自己和浅居博美间的身份关联,并由此最终解开了案件中的身份之谜。可以说,身份既是整个小说的谜面又是谜底。个人身份在替代、篡改、湮灭、转变、守望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同的交叠和融合。而东野圭吾正是通过对身份的这一处理,将小说的社会、伦理和道德情感带向了对人的生存状态的长久关注之中。
一、受害者与加害者的身份
身份除了是社会的产物之外,也是诸多自我观点的组合。在小说中的浅居父女身上,自我的认同身份比社会身份占据了更为主导性的地位。小说中,为了让母亲活在因她的愚蠢行为所酿就的悲剧的自责中,博美赶在警察发现真相之前向母亲厚子道出了三十年前那些如噩梦般的记忆——放贷者想要用博美来抵还母亲所借的高利贷;父亲在带她逃跑的路上发现所谓的可以投靠的朋友原来是个骗子;小饭馆里的陌生男人在察觉父女俩的窘境后威逼利诱还是初中生的博美和他进行性交易。在这些痛苦的记忆中,人性所暴露出的丑陋和卑劣的一面压迫着这对父女,直至把他们逼迫到犯罪的边缘。而至此,他们作为弱势、作为受害者的一面已经深入人心,以至于忠雄决定帮女儿处理掉尸体并偷梁换柱地冒用死者的身份时,我们丝毫不觉得这也是一宗罪恶。尤其当父女俩从此就要分隔天涯,永不能相见时,他们的受害者身份得到了充分的凸显。父女俩的对话充分显示了他们的受害者身份认同,并由此在他们和读者的心中为日后的行为做了无罪铺垫。
——“博美,你要好好的,要努力地活下去。让你遭受这样的磨难,我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不配当父亲。”
——“才不是那样。爸爸根本没有错,这一点我最清楚。作为爸爸的孩子来到这个世上,我是幸福的。”[2]247
但受害者和加害者的身份转变就在父亲的这一念之间。从此父亲忠雄冒用了横山一俊的身份成了往返在核电站之间的候鸟。女儿博美在孤儿院奋力求学,最后成为了著名的戏剧导演。但命运的魔咒却没有放过他们父女。为了守望着女儿的成长和成功,父亲必须要掩盖真实的身份和正常的情感,永远活在暗处。“女儿越成长,越成功,对浅居忠雄来说就越是对自己命运的诅咒。自己的存在如果曝光,女儿就会身败名裂。换句话说,他本身就是潘多拉的魔盒。”[2]251正因如此,那些无意中打开魔盒的人,像女儿的中学老师兼情人苗村诚三,女儿的同窗好友押谷道子都死在了父亲的手下。而这些人都是曾帮助过、鼓励过和温暖过女儿的无辜和友善之人。最后,就连博美也成了加害者,只不过是变相的善意的加害者。为了让父亲能以好受些的方式结束生命,博美双手用力扼住父亲的脖子,在痛苦和绝望中成了父亲自杀的协助者。在浅居父女身上,我们看到的不是人性自我中单纯的善或恶,不是身份设定上的单纯的受害者或加害者,而是在整个缺乏安全感、正义感和道德感的社会大环境下的复杂的人性。这种人性中有至深的亲情、爱和守护,有盲目的恐惧、躲闪和杀戮,还有克制的冷静、等待和忍受。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横山一俊死前对核电站工作的描述以及松宫探员在走访时所听到的前核电站员工的描述,从某种程度上暗示了浅居忠雄在后半生无法摆脱的受害者身份。
“什么事都有另一面。我们的钱,都是靠被辐射换来的。”[2]237
“核电站啊,不是光靠燃料就能运作的。那东西需要靠吃铀和人才能动起来,是必须要供上活人给它的。我们这些工人都被它抽去了生命。你看我的身子就知道了,这是因为生命都被抽干啦。”[2]219
为守住父女间的秘密以及女儿在事业上所取得的成就而杀人的加害者浅居忠雄,在顶着受害者的身份在核电站工作的几十年间竟于无形中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在受害者和加害者的身份更迭与叠加中,我们看到了日本内在千疮百孔的社会问题,也看到作者东野圭吾在侦探小说的外衣下所要揭示的“其情可悯”但“罪无可赦”的伦理判断[3]134。
二、局内人与局外人的身份
在《祈祷落幕时》里的案情调查过程中,浅居博美一直是一出名叫《新编曾根崎殉情》的戏剧的导演。由近松门左卫门创作于1703年的悲剧《曾根崎殉情》讲述了底层社会出生的游女阿初和学徒德兵卫为挽回名誉而双双殉情的故事。小说对这出在明治座上演并大获成功的新剧的剧情内容没有详述,但提及了剧情发展的高潮,那就是之前的殉情故事只是德兵卫好友的个人想象。从未被详透的剧情中,我们能隐约看到博美在为自己的戏剧巧妙布局。讳莫如深的局中人,意外的真相,层进的推理让剧情本身已然成为与死亡相关的一个局。作为此出戏剧的导演,博美既是局外人也是局内人。她身处舞台之外,坐在可以观看到整个舞台的观察室里掌控着全局,而台上上演的正是她自己的人生情感。正因此,帷幕落下时,“博美在无人注意之处将紧握的手绢轻轻拂向眼角。”[2]44其实这或许被别人当成做作的举动是博美难得的真情表露,她在那一刹已经分不清局内还是局外。这种混淆的身份处境同样也出现在小说中博美协助父亲自杀的场景中。博美在看到了父亲执着求死的念头后,痛苦地掐死了父亲。“博美闭上眼,指尖开始用力。她感觉到两个拇指深深地陷入了父亲的脖子。不经意间,《新编曾根崎殉情》的最后一幕浮现在她的脑海。她觉得父亲就是阿初,而自己就是德兵卫。”[2]284这种错位的角色互换从伦理上将博美拉到了局内人的身份之中。
从某种程度上讲,博美像德兵卫一样用死亡维护了自己的声誉和清白。但不同的是,她用的是父亲的死,而德兵卫和阿初却在原剧中一同赴死。
“德兵卫、初娘用绳索双双捆住腰部,德兵卫执刀,几番不忍下手,最终刺向初娘,然后举刀自刎。二人倒地。”[4]74
从表面上看,父亲是自愿赴死,但实际上他选择自焚也是为了毁灭作为证据的自身,扫清博美成功道路上的最后障碍。博美是父亲死亡的最大获利者。尽管她内心遭受痛苦,但如若警察没有发现真相,她仍会带着华丽的外衣优雅地活着。她像在镜后观看舞台上的演出时一样,似乎置身事外,但又是整部戏剧、整个案件的灵魂和核心,是真正的局内人。尽管博美没有直接参与父亲所犯的两宗杀人罪行,甚至对这些事情都不知晓,但她早在父亲让她租车和苗村诚三无故失踪时就已有察觉。但抱着利己主义心态,他没有阻断父亲的杀人计划,甚至没有阻断父亲为了成全自己所做的过不上正常人生活的牺牲。如果说案情所引出的杀人事件是父亲所设下的局,那么博美就是名副其实的导演者。她有意无意间把所有人都变成了其成功道路上的助力者,无论是情人苗村诚三还是父亲浅居忠雄最后都成为其局内的牺牲者。
正因如此,小说中的浅居博美身兼局内人和局外人这两种身份。这种双重身份特征表现出作者东野圭吾对女性以及对亲子伦理关系的审视。东野圭吾的小说曾被视为“女性讲义”,对此他在采访中说:“我想借助她们展现一些复杂的东西,……有人说漂亮的女人是魔鬼和天使的结合,某种角度上,我同意这个说法。”[5]35浅居博美就是他笔下的这类双重身份女性的典型。其复杂的人格世界将读者带向那些梦想、折磨、不安和祈祷所在的“人性和灵魂的深处”[5]34。另一方面,就像东野圭吾笔下那些常常被颠覆的亲子关系一样,博美与父亲间的亲情付出在其双重身份之上已投射出显然的失衡。她以局内人的姿态单方面享受父爱,但又以局外人的姿态完成了冷血的堕胎与弑父,好似亲情伦常就只能是使之上升的阶梯而不能是使之下沉的重负。
三、查案人和案中人的身份
作为加贺系列的最后一部作品,《祈祷落幕时》为加贺恭一郎对母亲的追寻画上了句号。东野圭吾在这部完结之作中巧妙地为加贺恭一郎安排了查案人和案中人的角色。作为这一社会推理系列的主角,加贺恭一郎有着极具个性与悟性的探案能力。“他对人情世故有着特别的体察,也拥有一种犀利的第六感,凭着这种体察与直觉,在案件完全没有头绪的时候,甚至警方全体走上错误方向的时候,他能够隐约察觉到案件的正确方向,然后耐心收集材料,一遍一遍地重复做着简单的侦查工作,让身边的同事全都觉得不可思议。”[1]75在《祈祷落幕时》中,身为探员的他无意间介入到表弟松宫的案件调查中。正是在这件案子里,他发现了与母亲的人生相关的重要线索——在母亲的遗物中有着和案发现场一样的记录着十二座日本桥的日历;在浅居博美找寻自己作为剑道教练的背后有着某种不似巧合的关联。像以往一样,加贺恭一郎以查案人的谨慎与勤勉在一层一层地理清案件的头绪。但同时他又以一种仿佛置身案中的知觉在剥离假象,把握侦破的方向。东野圭吾为加贺恭一郎所做的这一双重身份设置既构成了小说中案情发展的重要线索,也勾画出了浅居忠雄和浅居博美的情感肖像,突出了人性的错综复杂。
浅居忠雄和浅居博美是小说中的悲剧人物形象。尽管一个生活在黑暗之中,以他人身份过着躲躲闪闪的逃亡生活;另一个生活在阳光之下,享受成功所带来的荣誉与成就感,但两人从一开始就在感人至深的亲情表象下变得不择手段,并且愈发残酷。可以说,因抑郁症而离家出走的加贺恭一郎的母亲百合子是浅居父女灰色生活中的一抹亮色,也是融化他们冷酷心肠的一股暖流。在小说最后浅居忠雄写给加贺恭一郎的信中,我们看到了浅居忠雄對那位对其来说最为重要的女士的理解、帮扶和温情。谨慎的他不仅向百合子袒露了自己的身份,还冒着其时时刻刻担心的被认出来的风险去帮忙打探加贺父子的生活。也正是由于想佐证对父亲来说如此重要的百合子的为人,浅居博美才故意安排了和加贺恭一郎的相识。尽管这一好奇心的驱使最终让她和父亲的秘密被公之于众,但是她全然不后悔。“那一定是一个完美的女人——见到加贺之后,博美确定了这一点。她深知忠雄人生的灰暗,所以他能够感受到哪怕一点点幸福的气息,她也是开心的。”[2]271正是通过对加贺恭一郎作为查案人和案中人的双重身份设定,东野圭吾在使案件真相大白的同时,让我们看到了向往正常生活的浅居忠雄的细腻和柔情,以及浅居博美的善良和感恩。
结语:
身份是“构成自我概念的基本单位”[6]719,也是东野圭吾笔下构成人性、命运以及社会的基本要素。“个人的多重自我源于个人在社会中担当的不同角色,整个自我是由不同的身份构成,而这些身份都是与社会结构的具体方面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由此,自我反映了社会,而社会结构则由个人的身份构建而来。”[6]714《祈祷落幕时》中的人物双重身份设定不仅呈现出了主人公浅居父女俩曲折坎坷的人生命运,也赋予了他们更为复杂饱满的性格特征。在日本的社会、时代问题背后,东野圭吾的《祈祷落幕时》正是通过笔下的身份游戏让一场情感与道德的伦理剧在读者的个人感悟中徐徐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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