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托子的故事

2020-06-05 02:14孟昭庚
党史纵览 2020年5期
关键词:阜宁县军部盐城

孟昭庚

1942年12月中旬的一天,时任新四军代军长陈毅突然造访了江苏省阜宁县开明士绅邹鲁山的家,并向邹鲁山拜托了一件要事。陈毅与邹鲁山有何关系,这次专程拜访又托付了什么事呢?

邹鲁山,原名维峒,字泽生,1899年出生于江苏省阜宁县吴滩乡邹家河村一个乡绅家庭。邹家是阜宁县有名的书香门第,邹鲁山1927年毕业于国立东南大学,获文科学士学位。按他的社会关系和实际才干,要在国民党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是不成问题的。但他厌恶当时社会的黑暗和官场的肮脏,不愿入仕,选择了教育救国的道路,来到上海一所高中执教。

1937年8月,日军进攻上海,邹鲁山返回家乡。当时,阜宁县的社会秩序一片混乱,乡下的土匪和恶势力勾结,青天白日就敢携枪带械闯进民宅,劫财劫物劫人,危害甚烈。为保一方乡民平安,邹鲁山挺身而出,组织青壮年成立联庄自卫队,多次将进庄抢劫的匪群击溃。

1940年10月7日,由黄克诚任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八路军南下五纵队第六八七团,在团长张天云、政委张池明的指挥下,赶走了盘踞在阜宁县城的国民党江苏省保安旅和反共县政府,解放了阜宁县,建立起阜宁县抗日民主政府。

1941年1月初皖南事变发生后,1月20日,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发布重建新四军军部命令,任命陈毅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代理军长,张云逸为副军长,刘少奇为政治委员,赖传珠为参谋长,邓子恢为政治部主任,军部驻盐城。同年夏,日军纠集十几万人马对苏北各抗日根据地发动凶恶的大“扫荡”,首先集中兵力疯狂地扑向盐城。为了指挥反“扫荡”斗争,新四军军部主动撤出盐城,向盐城以北乡村转移,于11月10日迁驻阜宁县陈集停翅港村。就这样,陈毅和邹鲁山成了近邻。

有儒将之称的陈毅在戎马倥偬中,一直想通过下围棋让高度紧张的头脑松弛片刻。但经皖南事变这一劫,老军部俱乐部所有“值钱”的家當,包括围棋全部丢光了。到阜宁后,有人告诉他,开明士绅邹鲁山是围棋高手,在阜宁县爱国人士中只有他家有围棋,这令陈毅喜出望外。

对邹鲁山,陈毅并不陌生,他常听地方党的负责人在汇报工作时提到这个名字,邹鲁山的爱国情怀,早已引起了陈毅的关注。于是陈毅便修书一封,托第三师敌工部干事张剑秋顺路带给邹鲁山。书云:“鲁山先生,闻君有围棋,若此事属实,能否借我一用?如方便,请至我处一叙。陈毅。”

邹鲁山收到陈毅手书后,见共产党高级将领竟如此谦恭、诚恳,十分感动。他当即捧出心爱的围棋,请张剑秋转交陈毅。

时间不长,驻停翅港附近的中共盐城地委和盐阜区行政公署邀请地方上的开明士绅开会,商讨减租减息中的一些政策性问题。参会的邹鲁山便顺道到军部拜访了陈毅。陈、邹二人一见如故,以棋会友,无话不谈,自此结为挚友,来往不断。战斗间隙,陈毅和邹鲁山黑白对弈,茅屋草舍中、油灯旁、烛光下,常常传出两人爽朗的笑声。

在陈毅的启发下,邹鲁山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对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时期所推行的政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大大提高了爱国觉悟。在减租减息运动中,他不仅自己带头献田,还动员姐姐和几个弟弟献出部分土地,分给抗日军人家属和贫苦农民。1942年10月,在盐阜区首届临时参议会上,邹鲁山被推选为盐城行政公署行政委员。不久,经陈毅推荐,邹鲁山又担任新建的射阳县第一任参议长。

1941年11月,身怀有孕的陈毅夫人张茜,随军部一路风尘仆仆地转移到停翅港附近的侉周村。

1942年5月25日,张茜顺利生下了和陈毅的第一个孩子。中年得子,陈毅十分高兴,孩子满月那天,陈毅披着硝烟从前线来到侉周村看望妻儿。喜不自禁的张茜让满腹经纶的陈毅给儿子取个名字,陈毅说:“战事这么紧,哪有时间考虑这个事?我连当爸爸的思想还没准备哩!先随便起个乳名吧,他生在停翅港的侉周村,就叫他小侉吧!”

邹鲁山和当地几位颇有名望的士绅,听说陈毅从前线返回侉周村,便按照民间风俗,带着月子礼登门祝贺陈毅喜得贵子。陈毅笑呵呵地对前来贺喜的几位先生说:“大家的心意我领了,礼品请带回。我陈毅穷,无钱操办犬子的满月酒席,就请大家吃碗小面吧!”

由于战事繁忙,满怀初为人父喜悦的陈毅,在饭后匆匆放下筷子,未及跟诸位先生长谈,便向他们拱拱手,告别产后的爱妻,转身跨上战马又回前线指挥作战了。自此,当地便流行起一句歇后语:“陈军长请客——小面一碗!”

1942年初冬,据确实可靠的情报,日军调集数万大军,将于1943年初分多路“扫荡”并“驻剿”盐阜区,形势极为严峻。于是,中共中央华中局和新四军军部决定,必须在日伪军尚未形成合围态势之前撤离停翅港,时间便定在12月25日。

此时,出生才半年的小侉尚在襁褓中。军部转移,小侉怎么办?在这寒冷冬天,冰天雪地的环境里,孩子能经得住长途颠簸吗?身经百战的陈毅当然知道,这次转移非同小可,要通过敌人重兵设防的几道封锁线,很有可能跟敌人遭遇而展开激战。在夜间穿越封锁线时,哪怕划一根火柴、点一支烟,甚至孩子的一声啼哭,都有可能暴露目标而招致难以想像的意外。更为困难的是,由于长期指挥作战,鞍马劳顿,陈毅恰在此时痔疮发作了,血流不止,不能骑马。自己且要躺在担架上被抬着行军,更无法照顾随军转移的妻子和还在吃奶的孩子。

孩子到底怎么办呢?想了许久,陈毅对张茜说:“为了部队和孩子的安全,我想把小侉留下,寄养在一个可靠的人家,等战事平息、天气暖和时再接回来,这样你我行军无牵累,孩子也更安全,你看如何?”张茜虽然不舍得,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她问陈毅:“你打算把小侉寄养在谁家?”陈毅将自己的想法详细地告诉了张茜,张茜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连连点头:“把小侉交给邹先生,我就放心了!”

张茜说的邹先生便是德高望重的邹鲁山。

陈毅和张茜商定后,第二天便亲自赶到邹家。两人见面分外亲热,自不必说。陈毅乐呵呵地说,闲来无事,来和邹参议长下盘象棋。邹鲁山见陈毅在日军大“扫荡”之前竟若无其事似的登门对弈,感到很吃惊。但既然陈毅说来找他下棋,他便在堂屋客厅里的八仙桌上摆了棋盘。陈毅拿起一个“小兵”,径直推到对方老“将”面前。邹鲁山大惑不解,认定陈毅此次登门绝不是找他下棋的,一定是有大事、急事,便挥挥手,让观棋的弟弟、侄儿走开。陈毅见客厅里没有其他人了,这才敛起笑容,严肃地说道:“我陈毅今日登门拜访,有要事相求。”随后,他就慢慢地将来意和盘托出。邹鲁山听罢,站起身,两手抱拳至胸前,十分郑重地说:“军长如此信任邹某,邹某义不容辞。请军长放心,我在公子在!”陈毅跨前一步,紧紧地握住邹鲁山的手,再没讲一句话,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邹鲁山随即带人随陈毅到了停翅港,连夜将小侉抱回家中。他严肃地对结发妻子陶淑秀说:“我和你生了3个闺女,要是别人问起这个男伢,你就说大先生想我给他养个儿子,花10块洋钱从潮河北过来逃荒的人手里买个男娃回来当压子,逃荒人钱一拿就走了,双方都认不得。别的什么话你都不要讲。”

邹鲁山花10块大洋从逃荒人那里买个男孩当压子,一时间在这个偏僻的水乡成了“头号新闻”。为了掩人耳目,邹鲁山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小压子”,还特请家中长工伙计仇长春的妻子潘素芹为小压子喂奶。每当庄上老小来看小压子时,陶淑秀便按照丈夫教她的那番话,如此这般地对看热闹的女邻居们讲,邹鲁山本人也跟看望的亲戚这么讲。对邹鲁山夫妇的话,大家都深信不疑,“是啊,邹家是名门望族,家财万贯,怎能断香火?邹先生也才四十出头……”

这样,两口子一唱一和,总算将众乡邻及亲戚们搪塞过去。

虽然瞒过了那些老实、善良的乡邻和亲戚,却很难糊住一些别有用心的歹人。邹鲁山喜爱交友,过去结交了不少朋友。日军来了之后,有的人为攫取好处而私通日伪,为敌人搜集情报,实际上已成了敌人的暗探。也有的人仍相信国民党,一直与流亡在兴化的反共的国民党省政府、阜宁县县政府暗中往来不断。这些人对邹鲁山十分了解,认为邹鲁山很开明,不是那种迫切想生儿子而抱压子的人。因为他们之前和邹鲁山谈到儿女问题时,常听他发出一些不在乎有无儿子的高论。他们都曾听到邹鲁山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圣人讲的‘后只指男儿,不包括女子,认为女子不算后,这句话大谬不然!这个‘子,在孔夫子之后,古人曾泛指儿女,而后来,乃至现在,却专指儿子。苏大学士东坡先生叹息,‘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他也是将‘子只看成儿子,我邹某则不然,家有3个千金,万事足矣!”

现在这个邹鲁山怎么陡然一反常态,买压子,还公开宣称想要养个儿子?而且据见过小压子的人讲,这伢子白白胖胖、细皮嫩肉,很富态,这哪像逃荒要饭人家养的伢?这些脑袋瓜子极为灵活的人,马上便想到邹鲁山与新四军、与陈毅的密切关系。新四军军部从停翅港撤走了,会不会是新四军哪个重要干部将儿子留下寄养在他家的?在新四军军部走之前,有人看到有3个新四军骑着马去邹家,其中一个大块头、很威武的无疑是个大官,那两个小伙子肯定是卫士。由此又联想到,陈毅的妻子端阳节之前在侉周村产下一子,有几个头面人物登门贺喜,陈毅还请他们吃面条,“陈军长请客——小面一碗” 这句话,现在3岁伢子都会说。而恰恰是在那3个新四军离开邹家不几天就传出邹鲁山为传宗接代而买压子的事。他们猜想,邹鲁山“买”的这个压子大有来头,若真是陈毅之子,无论是报给阜城里的日军,还是报给兴化的省府、县府,肯定能得重赏!

于是,邹家就不断有“老友”登门拜访,所谈话题无外乎全是抱压子之事。由于邹鲁山早已成竹在胸,巧妙周旋,所言所谈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加之邹鲁山身兼行政公署行政委员、县参议长两大职务,乡里的武装民兵站岗、放哨、巡逻时,都将邹家列为重点保护对象,另外邹家还有保家护院的家丁,防范很严。敌特虽有猜疑,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久而久之,邹鲁山警惕起来,向全家人发话,再有人来看小压子,就说小压子出疹子,任何人也不准进小压子和奶妈住的那间屋子,也不准妻子、奶妈将小压子抱出门半步。

从此,邹鲁山变了,由豪爽变得深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特别谨慎,他无微不至地关心起孩子的饮食起居,给人的印象,他简直就是把小压子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心肝宝贝。

1943年春天,正是苏北盐阜抗日根据地最艰苦的时期。烽火连天、兵荒马乱,邹鲁山时刻把孩子的安全放在心上。每到夜间,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起床,不但防日伪的探子行刺、抢人,还要防悍匪绑票,有时一夜数惊。每当敌人“扫荡”时,他就带着孩子转移到最安全的地方,直到敌人真的走了他才带孩子回家。邹鲁山的大女儿邹人煜后来回忆,当时,只要一传来日伪军要“扫荡”的消息,父母就顾不上我们了,把我们交给伙计照顾,而他们自己就和奶妈带着小压弟弟莫名“失踪”。家里其他人,包括伙计都觉得这个小娃娃来历不同寻常,不像个压子。

邹人煜说,眼看小弟弟能扶着桌子、凳子、墙壁走几步路了,我们姐妹3个非常高兴。1943年的端午节前夕,姐妹几个忙着做香袋、绣虎头鞋,为小弟弟欢度“娃娃节”。就在端午节的前一天晚上,家里来了几个男女,他们拿出一封信,又和父亲细声低语谈了一会儿,便在家里住下了。哪知第二天早晨,我们姐妹早早地起来了,准备好好地将小弟弟打扮一番,可在找小弟弟时,竟发现小弟弟不见了。后来家里其他人才慢慢知道,这小压子竟是陈军长的爱子,被陈军长派人来接走了。

就这样,在邹家生活了8个月的小侉,终于被安全地从邹家接到了新四军军部驻地——盱眙县黄花塘村,陈毅一家三口得以团圆。

在险恶的社会环境中,邹鲁山不顾身家安危,历经艰险,终不负陈毅的重托。这就是在烽火硝烟的抗战史上著名的“陈毅托子”的故事。

1951年3月,邹鲁山因积劳成疾,不幸在上海逝世。

诞生在抗日烽火中的陈昊苏(乳名小侉),喝着盐阜人民的乳汁,度过了其人生的婴儿期。从1947年起,陈昊苏先后在大连、济南、上海、南京、北京等地完成小学、中学学业,1965年从中国科技大学毕业,先后在国家七机部二院、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工作。1981年至2009年,歷任共青团中央书记处书记、北京市副市长、广播电影电视部副部长、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会长等职。是中共第十六、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第四、五、六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陈昊苏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衣胞之地,对盐城充满了深厚的感情,他把盐城、阜宁称为自己的家乡,曾两次寻访故地来到盐城,追怀那段难忘的岁月。(责任编辑:徐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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