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王

2020-06-04 08:14李青松
文学教育 2020年5期
关键词:水杉磨刀

李青松

水杉王,——利川的符号。

水杉王,——利川的标志。

在外地,利川人自我介绍时,常常会说“我们是水杉王那个地方的人”。——话里透着某种底气和自信。

王者,同类中的头号也,或曰最大最强的个体也。一棵树,就是一个世界。一棵树,就是一部自然史。

在一亿五千万年前,水杉原本和恐龙一样普遍,在第四纪冰川时期,大部分动物和植物灭绝了。恐龙成为了化石,水杉成为了化石。那时候,地球上还没有人类这种动物。人类出现是后来的事情。

人类在地球上出现后,面对的水杉,仅仅是化石。南极圈没有发现活的水杉,北极圈没有发现活的水杉,美洲没有发现活的水杉,欧洲没有发现活的水杉,非洲没有发现活的水杉。于是,植物学界宣布,水杉在地球上已经彻底消亡了。

可是,它真的消亡了吗?这是个问题。

(一)

利川的这棵水杉王,注定要与几个科学家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他们是:干铎、王战、郑万钧、胡先骕。

1941年,植物学家干铎经过谋道,发现了这棵似松非松,似杉非杉的参天古树。他拾起几片枯叶,夹在一个本子里,却在旅途辗转中不慎遗失了。1943年,林学家王战前来采集了叶子、树枝、球果,并将标本编号“王战一一八号”(现存江苏省林科院标本室)。王战是我敬重的林学家,他是头一个率队考察神农架的科学工作者。他发现和鉴定的植物新品种就有60多个。他在上世纪70年代,就发表文章呼吁,如果不进行生态建设,“长江确实有变成黄河的危险”。

之后,经过多年潜心研究,植物学家郑万钧和胡先骕将此树鉴定为水杉,并发表了水杉新科及生存之水杉新种的论文。这一研究成果轰动了世界——被誉为二十世纪植物界最伟大的发现。

有人会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伟大的?水杉本来在自然界就存在着,这些专家稀里糊涂没有找到,就说它在地球上消亡了。这哪里是“伟大的发现”,分明是专家的失职,不尽责,是科学精神的缺位嘛!

然而,我要说——错了。

水杉王的树龄是六百年,这是地球上活着的年龄最长的水杉了。有七百年的吗?没有。有八百年的吗?没有。有一千年的吗?更是没有。由此向上追溯,统统没有。那么,上溯六百年至一亿五千万年期间的水杉在哪里呢?——石头里。

一切静悄悄,毫无声息。

打个比喻吧——一亿五千万年前,恐龙本来被冻死了,变成了化石,若干年之后,在我们眼前的石头里,突然跳出一只活的小恐龙,会是什么情况?

然而,现实版的小恐龙终究是没有跳出来,但是,却真的跳出了一棵水杉,不,准确地说,5662棵。这说明什么?说明水杉的种子没有死,它一直活着,活在石头里,活在梦想里,活在传奇里。

“以绝望之心,行希望之事”——百年,千年,万年,千万年,亿万年,只是为了等你。

我至今不解的是,水杉本来遍布地球大陆很多地方,其它地方全部消亡了,为什么偏偏这里的种子活了下来?可以断定,它的身上一定深藏着许许多多的密码。

水杉王,生长在利川市谋道镇磨刀溪边。谋道镇地处鄂西南边陲,素有“东局荆楚,西控巴蜀”之说,古称“磨刀溪”。为商贾觊觎之所,兵家必争之地。民国年间,四川总督赵尔丰为此地一关帝庙题写楹联——“大丈夫磨刀垂宇宙,士君子谋道贯古今”,并主张,“尚武可轻,修文该重”。于是,磨刀改为谋道。或许,这个赵总督文人出身,是个有情怀的人,对磨刀霍霍、砍砍伐檀的事情很是反感。不然,怎么会改名呢?

据利川的朋友讲,磨刀溪里的石头,个顶个的好,软硬适度,脾气温顺。早年间,河床里的石头被当地人拣出来,用作磨刀石,磨砍刀,磨剪子,磨凿子,磨斧头。磨出的刀刃锋利无比,寒光闪烁。

然而,刀器毕竟是与向善反向的。磨刀,意味着对抗自然,杀戮生命,滋长贪欲。而谋道,谋自然之道,才是尊重自然,顺从自然,涵养灵魂。今天来看,赵总督算是有见识有眼光的人。名字改对了,后面的很多事情就跟着对了。

那时候,赵总督见没见过这棵水杉王呢?不得而知。如果见过的话,依他的性情,也许会写首诗的。

想想看,这棵水杉王的存在,的确是一个传奇。六百年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啊!可是,它,居然躲过了刀斧,居然躲过了雷击,居然躲过了虫蛀,居然躲过菌蚀,居然躲过了战乱,居然躲过了人的贪念。

史料载,上世纪50年代末期,利川毁林之风盛行——毁林开荒,毁林烧炭,毁林挖药,毁林种粮,毁掉了大片大片森林。然而,水杉王依然在那里。

“大跃进”和“大炼钢铁”时期,利川有数百口窑眼,上万口炉膛,炼钢炼铁每年烧掉十万立方米木材。火光烁烁,铁花灼灼。从齐岳山到利川县城一望无涯,举凡森林,无论古木、巨木、稀木和名贵经济树种,皆做炼铁之薪,砍伐殆尽。然而,水杉王依然在那里。

1967年,“修大寨田”,无论大树小树一律铲除,光是黄泥塘、甘溪山一带就铲除柳杉3572棵、核桃树一千余棵。然而,水杉王依然在那里。

火,森林之大敌。在林区,大事万千,防火第一。可是,火,防不胜防。火,还是要烧起来。1949年至1986年,利川共发生大小森林火灾1771起,烧毁林木400万棵。然而,水杉王依然在那里。

上世纪80年代,由于经济发展的需要,木材和竹材的需求剧增。为了实现所谓的经济指标,文斗、团堡、谋道、朱砂、箭竹溪、小河、凉雾山、长坪、兴隆口等地均大肆伐木,干劲高昂,斧锯不歇,许多山林被剃成光头。十年间,砍伐木材近二十万立方米。然而,水杉王依然在那里。

(二)

终于,我见到了这棵水杉王。在那里,在那里。

呼地一下,我瞪大眼睛,投去的目光里是滿满的惊喜和敬意。远远望去,它既有无尽的延伸感,也有未知的神秘感。

它,像是天宇下肃穆庄严的宫殿里的一尊神。具有恍如隔世的高古气质,充满巨大、神圣和永恒的能量。我凝神静气,不敢有一点造次。迈出的步子都是轻轻的。在它面前,我完全辨别不了方向,仿佛过去和未来都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它了。忽然,天空就滴下一些雨点,落在头上,落在面上,落在手掌上。远处的青山之间,霎时就升起了忽明忽暗的幽灵般的弧圈,在若有如无的云雨中闪闪发亮。

渐渐地,我被一种强大的气场包围起来,耳鼻喉眼,连同心和肺被不知不觉地洗过了。

它,高35米,胸径两米五,冠幅22米。虬枝俊朗,蓊蓊郁郁。我用手机拍下它的巨大树干,它的侧枝,它的叶子,它的小芽,它的树体上的苔藓。它在这片土地上站立了这么久,它把时间和空间并置了,它用手臂和身体撑起了这片天空。

空气湿漉漉的,水杉王的树下,乃至四周弥漫一种神秘气息。它本该在石头里,以某种栩栩如生的图案,供人们猜测、观赏、研究,甚至成为一遍一遍谈论的话题。然而,——不!

它,陡然间,从石头里跳出来了,然后稳稳地矗立在那里,创造了一个神话。它,颠覆了固有的逻辑,颠覆了我们所有的认知和想象。

这里是磨刀溪的源头,从来就不缺水。溪里的水常年汩汩不歇,清澈如碧。然而,水杉水杉,因水而欢喜,可是,水过多,也不都是欢喜了。因为,水过多,就会导致烂根现象。

前些年,水杉管护站长范深厚发现,水杉王的树叶发蔫,树势减弱。便吃不下,睡不香了。查找原因,却发现磨刀溪离水杉王不远的地方,被人为用石块垒了一个小坝子,拦住了欢畅流淌的溪水,形成了一个水深过膝的小水塘。妇女们取水洗衣洗菜自然是方便了,可是,水杉王的根倒是也被泡在水里了。

范深厚虽然心里很急,但是他知道做村民的思想工作不能硬来,要讲究方法方式。于是,他把那些妇女召集到水杉王树下,给大家开了一个现场会,讲清了“养树重在养根”的道理,讲清了水杉王的存在对谋道镇来说意味着什么。本来,叽叽喳喳的妇女们还有不同意见,听了范深厚的一番话后,一下安静下来。接着,各自抄起家什,怀着一颗愧疚的心,把那个小水坝拆除了。

次年春天,水杉王的叶子又鲜亮如初,树枝树冠又打起精神,昂起头了。

水杉王四周的山叫凤凰山,水杉王及其磨刀溪是在山谷的最低处——盆底儿上。夏季,此处恰好处在雷区。雨天,滚滚雷声令人恐怖。据范深厚观察,水杉王已经多次遭受雷劈,树冠上跌落下来的炭状物就说明了一切,好在只是几根梢枝,几片树叶,倒无大碍。

(三)

如今,来参观水杉王的人,驻足环顾凤凰山时,就会发现三座山峰上各自耸立一个塔状的高高的避雷针。那三处避雷针,足足高出水杉王十几米。是的,多少年过去了,山谷里无论怎样的雷鸣电闪,水杉王都安然若之。這里有最好的黎明,这里有最好的黄昏。当然,这里也有最好的梦境。

水杉树的特点,可以用十二个字来概括,那就是——生长迅速,树形优美,耐寒耐湿。

2013年,经全体市民投票,政府审定,人大会议通过,水杉,已被确定为利川市市树。

作为“活化石”,水杉具有重要的科学价值和文化意义。为了纪念水杉的重大发现,中国邮政发行“水杉”邮票一套三枚。周恩来总理曾把水杉王的种子作为国礼,赠送给英国、朝鲜、阿尔巴尼亚等国家。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把自己心爱的游艇起名为“水杉号”。1978年,邓小平访问尼泊尔时,将一棵水杉树亲手种植在尼泊尔皇家植物园。

就“彩叶树”而言,有“北香山,南栖霞”之说。——所谓“北香山”,是指北京香山的黄栌;而“南栖霞”是指南京栖霞山的枫香。深秋季节,香山的黄栌和栖霞山的枫香,一夜之间,层林尽染,满目橘红和深红色,鲜亮璀璨。然而,有专家告诉我,那是你还没有见过深秋后的水杉彩叶,引种到北欧和北美的水杉彩叶之美,胜过黄栌,胜过枫香。——是吗?我定睛看了一眼他发给我的水杉彩叶“网红照片”,不禁大吃一惊。啊呀!

决定植物叶片色彩的因素,是叶片细胞中的叶绿素、类胡萝卜素和花青素三种色素的相对含量和分布。这是一个生物学问题,就不去探讨了吧。

这一切,是水杉王遗传的基因在暗暗发力吗?还是后代个体固有的灵魂和精神在起作用呢?——我无法解释。是的,它的踪迹,它的故事曾经被苔藓被蕨类植物包裹着,被石头包裹着,被时间包裹着。隐蔽,莫测,毫无声息。

(选自《中国环境报》2020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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