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昆曲的缘分

2020-06-04 12:48吴凌云
上海艺术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牡丹亭昆曲京剧

吴凌云

编者按:张冉是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戏曲表演专业的毕业生,师承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张洵澎,也曾受到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华文漪的传授,为昆曲“传字辈”著名旦行艺术家朱传茗、著名京昆艺术大师言慧珠的再传弟子。张冉被著名的华人音乐家谭盾先生称为合作过的“最年轻的,但做唱念舞都很优秀的”杜丽娘的扮演者。本刊记者就张冉如何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昆曲演员,实地采访了她,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她的成长之路,或许从中可以感悟到很多。

从小就爱戏

家里人喜欢看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票友。我4岁开始唱戏,常常披了一个毯子,学电视和舞台上戏中人的样子,在床上翩翩起舞。每当有亲戚朋友来我家,家人就会把我抱到桌子上给大家唱戏。印象最深刻的是4岁那年,第一次学京剧《断桥》里的白娘子选段,旋律哀婉,我一边唱一边掉眼泪。大人们觉得很惊讶,爸爸妈妈还问我:你懂里面唱得是什么吗?从那时起,我就觉得我的生活都是围绕着戏曲展开的。

上学后,我对学习没有兴趣。老师就对我爸妈说这个孩子不适合读书,不如让她做点她喜欢的事情吧。当时正好戏校来我们学校招生,戏校老师一眼就喜欢上了我,让我念一首诗。我念了“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这一首,老师们又问我:“你会唱戏么?”我张嘴就来了一段《断桥》,大家听了都说好,让我在家等好消息。那年我十岁,特别渴望去戏校读书,在等通知的那几个月里,我心急如焚、如坐针毡。终于有一天,录取通知书到了,我欣喜若狂,退了学转去戏校,开始了我的正式科班生活。

戏校生涯

第一天上学,我是那么开心,整天挂着笑容。那天晚上,宿舍里的同学因为想家都哭了,只有我没有哭,还劝大家:“你们不要哭,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啦。”一周后,我却哭了,觉得自己的生活暗无天日,每天都在对身体的极度训练中度过,感觉自己再也受不了那种对身体的磨难。同学们互相安慰、鼓劲,含着泪说我们终于正式走上了戏曲科班生这条路了,不管多累多苦,都要坚持到底。

在班里,我不是最聪明的学生,但却是最勤奋、最用功的一个。很多基本动作,有些同学一练就会,而我学了三遍都不会。勤能补拙,所以每天早上我5点半起床,比大家早起一个小时,晚上最后一个离开练功房,在戏校的5年里,不管春夏秋冬,风雨无阻,每天都这样。学校看门的阿姨都认识我,因为我永远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那几年确实很苦,特别是冬天,那种冷至今难忘。我算了一笔帐:每天多练2个半小时,一年365天,5年里我比大家多练习了很多。

付出定有回报,所以到了毕业时,我脱颖而出。当时,我可以选择进剧团,这是一份稳定的工作,可以保证我衣食无忧。我在剧团里实习了一个月,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去更高的艺术殿堂。

我和上海的缘分

我原本准备去考中国戏曲学院,当时没有想过考上海。一天,戏校学生科王老师让我爸去学校拿东西,见面后问我爸:“张冉有没有去考上海戏校呀?”我爸说:“因为不了解上海,没有报名。”王老师说:“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招生,想去的话今晚连夜去,明天早上9点截止报名。”爸爸回家时已经是下午4点半左右了,和妈妈商量后,决定让我去试试。那时候没有高铁,买票也不容易,不过很巧,我舅舅是杭州和上海列车段的列车长,他让我们先上了一辆途经上海的火车。我和爸爸坐了一晚上的车,到上海已是早上6点。初春的上海早晨依然很冷,天蒙蒙亮,我们赶到了上海戏剧学院,我是当年最后一个报名的。当天下午就要考试,也没有找地方休息,就这么进考场了。参加考试的人特别多,来自五湖四海。考完后,我心里也没底,差点都不敢亲自去看晚上发榜。最后我是进了二试。

二试难度明显增加,主要表演剧目。我记得当时在考场里待的时间特别久,别人15分钟、20分钟就出来了,我待了45分钟。进入三试的时候,只有30多个人了。当时的考官王梦云校长问我是否去考过中戏?我说我考过。他又问你是考了中戏再考我们的,是吧?我很直率地说是的。接着,老师又问:如果中戏和上戏都要你,你选择谁?当时,我就脱口而出,我的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全部填上海。考官们说,请你记得你自己说的这句话,三试就结束了。

考完上戏的专业考试后,我就把考中戏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虽然父母是挺希望我去北京的,因为离家里比较近,但我心里已经暗下决心要去上海,甚至开始遐想上海的生活了。参加高考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考前3个月我集中突击,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我大概吃掉了5箱康师傅苏打饼干。最后出来的高考分数还不错,只是在我准备去上戏时又出问题了。我的高考分數虽然已超过上戏分数线几十分,但因没有过山东的省线,山东这边不放我。感谢上海的领导们,他们和山东这边周旋了半个月,在最后一天晚上23:45芬的时候,山东终于把我的档案发到了上海。我一波三折地来到了上海,所以非常珍惜在上海的学习机会。

艰难的转行

虽然比别人晚了半个月开学,但终于开始了我梦寐以求的上海求学生涯。当我带着美好的憧憬开始新的学习生活时,却迎来了人生中的一次重大选择。考戏校时,我是学京剧的。到了学校后,被分到陆正红老师组,他是正字辈的京剧艺术家。他眼光独到得厉害,一看到我就跟我说:你唱京剧花旦这个行当,会没有饭吃的。一下子,我就感到天塌下来了。学了那么多年,老师怎么就给我判死刑了。陆正红老师又给我指了一条明路,让我去唱昆曲。当时我异常苦闷,每天也不去上课了,在校园徘徊,苦闷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有一天,我又在校园里闲逛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唱昆曲《游园》,我顺着那个声音走了进去,彩排的剧场里没有几个人,我坐下来看,台上有一束光,两个演员在台上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我听了两句,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就在这一刻,我觉得有这种声音在指引我,告诉我这就是我今后的发展方向。

我立马就去找系主任童强老师办理改行的事情。他说,上戏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但如果你真的想改行,就试试看吧。他给我引荐了张洵澎老师。张老师觉得我可以改行,并同意教我。至此,我开始了长达15年的昆曲之旅。

良师益友

改行自然不易。一开始我怎么也找不到唱昆曲的感觉,加上对环境的不适应,我一度很自闭。每天除了上课,就待在排练场,熬到晚上九点以后才回宿舍。张洵澎老师知道了我的情况后,特别关心我、鼓励我。时常叫我去她家,给我上小课,给我做各种好吃的,送我她自己的唱片。在戏曲专业方面,更是细心教导,严格要求。学昆曲,对于我来说等于重新学一门语言。昆曲里面有很多吴侬软语,我需要全部重学。因为我是北方人,学起来特别费尽。如果只学一遍,虽然会讲,但很生硬。我像学外语练习语音语调一般来操练自己。我的恩师经常鼓励我说,虽然从京剧过渡到昆曲要花费不少功夫,但京剧对以后唱昆剧是很有帮助的,京剧嗓音调门高,对嗓子的要求很高,昆剧的音区偏低,唱过京剧后,嗓子已经打开,再唱昆曲就很容易了。

学院把我当作昆曲表演专业的尖子生培养,给了我很多机会。2009年,张军老师希望能够找一位年轻的昆曲演员合作《牡丹亭》,学校就把我推荐给了张军。刚开始时,由于年龄和水平的不协调,张老师是前辈,我只是个学生,两人合作并非一帆风顺,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才合作成功。就这样张老师带着我演了300场《牡丹亭》。张军老师比我大16岁,在昆曲界已达到顶尖水平,很多方面都是我短时间内很难媲美的,但是每一次合作表演,都让我受益很多,感觉到自己进步飞快。

昆曲特别重视人物的塑造。刚开始学戏的时候,很多人说你的年纪、形象、气质跟杜丽娘这个人物比较吻合,本色出演就可以了。但我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搞了半天本色出演,老了怎么办?没本色出演了怎么办?感谢张军老师,他在人物塑造方面,给了我很多启发,他让我去看电影,告诉我先从人物入手,把人物性格剖析出来,捏碎了,碎再捏碎,不停地打碎,不停的捏,不停地打碎……每次演出,我都会一个人呆在那里拼命想: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的角色又是什么样的人;我会怎样想,她会怎样想;是我按照她的想法来,还是她按照我的想法来……脑子里一直在打架,直到她彻底成为我,或者我彻底成为她。

我跟昆曲,跟《牡丹亭》这么有缘,我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东西,也感恩身边一直帮助我的良师益友:他们有些是来提携我,有的给我指点迷津,还有的在危机时刻帮我化险为夷。如果没有这些在各个阶段各个环节帮助我的人,我是不可能在昆曲这个行业坚持到今天。

建立自己的工作室

有这么多人愿意无私地帮我,让我觉得自己应当有使命,必须把昆曲这件事做得更好,为昆曲的发展传承出更多力。去年,我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一开始压力确实很大。但我想自己才 20多歲,即便没有那么顺利,就算摔倒了又如何呢,再站起来就可以了么。所以我下定决心,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这也得到了多方面的的支持:包括黄浦区政府,上海文联等的支持,还有学校、老师、朋友的帮助。

我用心策划了工作室的第一个项目——“纪念昆曲‘传字辈艺术家朱传茗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系列展演”系列专场活动。“传承”是此次纪念演出的核心关键词,三代“朱门昆旦”将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聚首舞台:朱传茗嫡传弟子、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教育家、昆曲澎派艺术创始人张洵澎担任此次演出的艺术指导,我担纲主演。对于昆曲艺术,我还是一个小学生,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这一次,在我的恩师张洵澎老师的亲自指导下,挖掘整理和传承了恩师的恩师朱传茗先生的一些代表剧目,我觉得受益匪浅,感触良多。此次展演,我会用艺术的语言跨越时间的重阻,用戏曲的表现与前辈大师对话,多角度展现“朱门昆旦”的艺术风采与魅力。作为年轻一代的昆曲演员,能够对昆曲艺术的传承尽自己应尽的一份力,我觉得非常幸福。

对于我来说,昆曲不是一个养家糊口的事情,而是一份我要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我怀着一颗敬畏之心,兢兢业业地在做这份工作的,如果能做好,那我会觉得满足,即便做得不够好,我也努力过了,奋斗过了,也就无憾了。建立工作室的初心就是为昆曲的传承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首先:我想通过年轻人的视角来让昆曲修旧如旧。走进校园,给年轻观众打开昆曲的艺术之门,为传承、挖掘和传播昆曲尽自己的一份心力。传统跟创新之间是不矛盾的。因为我们现在所谓的传统也是以前那个年代的创新:台上演一个传统版的《牡丹亭》,难道不是当年俞振飞和言慧珠两位艺术家的创新吗?传统走到极致,就离创新很近;创新走到极致就又会回归传统。这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昆曲虽然600岁,但喜欢他的人却很年轻。我去各种大学演讲,看到了很多年轻的戏迷。记得有一次去上海大学推广《牡丹亭》的演出,怕没有人看,就带了48张票子,没想到我讲了《牡丹亭》的来龙去脉,讲了如何欣赏《牡丹亭》后,48张票子在十分钟之内一抢而空,虽然我给他们的票子很便宜,一顿早饭的价格就可以来买一张票,但也看到了昆曲的希望。我鼓励大家到剧场来欣赏昆剧。那场《牡丹亭》我给上海大学的学生们留了一块位置,最后来了将近70个学生,这就是昆曲的魅力。工作室的目标就是带领年轻人走进戏曲这道门,我用年轻人的视角带领年轻人走这道门,让更多的人喜欢上昆曲。

为了培养小朋友对戏曲的兴趣,工作室还参与了戏曲进校园活动。为了吸引小朋友认真听我讲昆曲,我就用当代的模式,用当下小朋友们玩的东西,比如抖音,cosplay等,给他们解码昆曲,来吸引他们走进昆曲的大门。

工作室的另一个目标是复排传统昆曲残本、保护传承经典剧目。我们行当里有句话叫五祖传六祖,越传越糊涂。我不希望传统戏传到我们这一辈就面目全非了,我们要尽自己最大努力,把传统剧目尽可能地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

昆曲对我的影响

昆曲是一门没有烟火气的艺术,是一门至纯致敬的艺术。我因为年轻气盛,有时候就急躁,一急躁,唱腔也急躁,就失去了昆曲的味道。这需要我把这烟火气压下去,对我来讲难度挺大的,需要炼心。为了炼心,我有时候一天都不说话,做事也慢慢的,再急的事情也不能着急,用一颗平静的心来看待世界。每天都微笑着,心平气和地生活着。十几年来我都这么暗示自己,让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地,我觉得自己也没有烟火气了。我常常对身边的人说:“不要着急”。有一次坐出租车在外地演出,路上堵车,师傅很着急,不停地抱怨。我在后面跟他唠叨,师傅,你不要着急,你着急开过去要30分钟,不着急开过去也是30分钟,咱们俩都不能跳车对不对?慢慢的,司机被我感化了,也平静下来。我给他放了一段昆曲,让他慢慢开。现在的我,就属于那种谁说我都不着急的人,这是昆曲带给我的最大改变,昆曲让我的生活变得平静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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