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车站

两色风景

一

老爸给我打来星际长途电话，让我回地球看望一下爷爷，我便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了金星。

这个时代，宇宙旅行已经是十分便捷与普遍的事情，但我还是不太喜欢回地球。虽然我是个地球人，但自幼在别的星球长大，对地球没有“故乡”的概念。

地球的空气治理水平其实不差，但跟清洁度更高的外星球比，还是让我咳嗽连连。举目可见的落后风景也很难让人提起兴致。难怪在偌大的宇宙中，地球被归类在一个“城乡接合部”的位置。

我租了一辆脑电感应飞车前往老人院。这车很方便，靠想象就能操作。比如，我想听新闻，隐藏广播就会立刻响起：“汽车博物馆有一辆古董车失窃……”

老爸老妈在数万光年外的星球工作，表达孝心的任务于是落在了离地球最近的我身上。我倒是不介意陪陪爷爷，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是越发令人头疼了。

这不，当我步入那家自动化老人院时，机器保姆立刻告诉我：“你爷爷又出去了。”

“什么？”想到爷爷虚弱的身子，我皱着眉问，“怎么不拦住他或者陪着他？”

“那会令他不愉快。我们的电脑判断，顺从他更有利于他的健康。”

问过机器保姆爷爷大概会去哪里后，我驱车离开老人院。

在两栋三百层的摩天高楼之间的窄巷内，我找到了爷爷。电子动力套装支撑着他的身体，令他乍看还算精神。

爷爷正翘首盼望着什么。我和飞车出现时，他眼前一亮，看清后又迅速转为失望。

“爷爷，”我下车问，“您在这儿干什么？”

“等车。”爷爷嘟囔着回答。

“等车？等什么车？”

“上学的车。”

二

我将爷爷强行带回老人院。他很不高兴，一路挣扎，好像是我绑架了他似的。

“你爷爷已经患上‘心理返老还童症候群。”听我描述过爷爷的不对劲后，老人院配备的机器医生这么说。

“那是什么？”我根本没听懂。

“几个世纪前它还有个名字，叫‘老年痴呆症。”机器医生解释道，“简单地说，就是你爷爷的智商与记忆已经退化到了儿时水平。现在的他，模样是老人，内心却完全跟小孩子一样。”

原来如此。“这病能治吗？”我问。

“没办法，但我并不认为这算是病。”医生娓娓道来，“现在的老人都能活两百岁，不过那时他们往往已经忘了童年的事。只有极少数幸运者，像你爷爷这样的，才有机会重温旧梦。”

我撇撇嘴。这机器医生还挺浪漫。

“另外，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根据检测，你爷爷的生命配额已经不多了。”机器医生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

身旁的爷爷突然挣开我的手，抬脚就跑。我连忙抓住他，说：“您要多休息。”

“车快来了！我快赶不上了！”爷爷急得直跺脚，像个发脾气的小孩。

“他想做什么，就随他吧。”机器医生劝告。

我松开了手。爷爷欢呼着跑走了，嘴里喜滋滋地说：“今天我要和小芹坐一块儿……”

三

爷爷又回到了那条窄巷。

我总算明白了。一个多世纪前，当爷爷还是小学生的时候，那条窄巷的位置有一个车站。爷爷每天早晨都在站台上等校车。

我的爷爷站在窄巷内，仿佛回到了他的王国。他踮起脚尖不断眺望，脸上写满了期待。

现在的爷爷对周遭视而不见。他的眼睛穿越时空，看见的是一百多年前的地球。

“卡卡家、小芹家、唐果家、曲奇家……”爷爷嘴里念着，一根一根地数着手指。我竟然看明白了，他是在计算校车要经过多少个小伙伴家才能抵达他所在的站台。

我坐在最先进的飞车里凝望爷爷，耳边仍旧传来“失窃的古董车仍下落不明”之类的新闻。

现在的地球就是个令人浮躁的地方，极快的发展埋没了许多原来的风物，然而整体的科技水平依旧不如先进星球。所有人都在前进，却没有想好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而我的爷爷，停留在过去的时空，守望着一辆不知何时会到的校车。他看上去那么安静，那么虔诚。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陪爷爷做一会儿梦。

四

我首先想到的是为爷爷寻找曾经的伙伴。

纵使沧海桑田、时代变迁，纵使他们都已经老了，有些共同拥有的东西却不会变。

为爷爷举办“同学会”，按说并不容易。好在这是个便捷的时代，借助电脑，你能很快完成看似麻烦的事。

我先搜到了爷爷就读的小学，然后查看到了他们班的通信录，名字后面附着每个人的联系方式、家庭住址。顺藤摸瓜，总能慢慢找全的。

我忙了三个小时，却换来了巨大的失望。除了我爷爷，其他人都已过世了，包括“小芹”——我的奶奶。爷爷的老朋友都不在了，这样的结果令我不禁心酸。我想起两年前参加的一次境外行星探险，在与所有人失去联络时，那种全世界就剩自己一个的孤立感，使人战栗。

那也是爷爷的感受吗？

我能为爷爷做些什么？

我拼命想，我并没有把握。但，我想到了。

人不在了，站台不在了。那辆校车，也许还在。

五

寻找一辆车的下落不比寻人容易。毕竟车跟人的受重视程度不一样。我入侵了交通局的资料库，才查到那辆编号“1227”的校车。

那是一辆多么古老的车啊！外形与历史书上的“巴士”一模一样，方方正正，四个轮子。没有安装反引力系统，不能飞天。电脑也是最初级的，输入地图后每天按照固定的线路来回跑，马力有限，又慢又呆。

这类车型早就被淘汰了。因为大部分无法升级，就直接拆成材料发挥余热了——万幸的是不包括“1227”。因為它服务时间最长，被作为纪念物保存在汽车博物馆里。

抓住来之不易的线索，我第一时间赶往汽车博物馆。

我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1227？那辆古董车？它不在了，被偷走了！寻车启事播了一整天，你没听见？”

听着馆长气急败坏的咆哮，我好像听过那个新闻。怎么会这么巧？！

馆长带我去“1227”的展区。玻璃墙破了个大洞，碎碴散落一地。看来窃贼是直接把“1227”开走的。“它还能开动？”我问馆长。

“能。有时候还是需要它动起来，给参观者做演示的。”馆长说。

“靠自己的意志动吗？”

“怎么可能！那种落后的电脑连自主思考的功能都没有。没人开机就寸步难行。”

“那‘1227失踪前，发生过什么事？”

“没什么。昨天我们接待的最后一批客人是一群外星小孩儿，他们在‘1227前流连了蛮久，然后早上车就——你怀疑偷车贼在他们当中？”

我当然不会那么怀疑，只是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让我不禁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不过，放心吧，那些小偷跑不了！”馆长很振奋地向我出示了一份电子地图，“这是警察刚传来的，根据目击者的举报绘制的路线图。你看，那辆车曾经在这些地方出现过……”

我看着地图上闪烁的光点，每一处的坐标都令我似曾相识。啊，那些不就是爷爷的老同学家吗？我在通信录上看到的，这些地方是他们一百多年前的住址！

我的脑子里电光石火地掠过一个想法！

六

真有那样的可能吗？

一辆放在博物馆展览的古董车，因为某天邂逅了一大群孩子而像到了年纪的人类般产生多愁善感的情怀，落后的电脑因此发生不可解释的突变，令它自行离开了博物馆。

古董车循着曾经千篇一律的路线，驶过一个个孩子家门口的站台，接他们去上学。哪怕孩子已经不在，站台已经不在，它仍旧固执地行驶着。

我驾驶飞车，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那个窄巷。

我目睹了奇迹般的一幕。

那辆车，那辆上上个世纪的古董车正笨拙、缓慢地开起来，从屁股排出阵阵黑烟，吭哧吭哧地前进，每一步都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它那样从容不迫地从街道的拐角出现。

而我的爷爷，从看见它的那一刻起，浑浊的眼里忽然射出了光芒。他张开双臂兴奋地挥舞，对着他最后一个老朋友，那么喜悦，那么骄傲。

“1227”慢慢停下，在那个站台。

爷爷迫不及待地上车，在那个站台。

原来不是只有爷爷在等待。

原来不是只有爷爷在回忆。

我的爷爷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那班車。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咧开漏风的嘴冲外面欢畅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