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郎绍君
写论文首先要选题,选“生”题还是选“熟”题?每个人对美术史都有自己的经验和认识,对美术现象都有相对熟悉与陌生的区域划分。比如,研究近现代美术史的相对熟悉近现代美术,研究艺术市场的则对市场更为熟悉,非本专业的学生可能难以做到对他人研究领域的熟悉。选题重要的不是选生题还是熟题,重要的是选题是否可做。三十年前,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做齐白石研究。齐白石为大家所熟知,有关齐白石的研究当时就已经有不少研究著录,名家、大家都写过齐白石。我只是当时对齐白石特别感兴趣,通读了所有我能找到的研究齐白石的文章,后来确定研究齐白石。虽然是熟题,但在当时学界没有很成熟、很新鲜的研究,特别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几乎没有新成果,之前的研究成果大多在1966年以前,甚至是新中国成立以前,非常有局限性。在我看来,某些研究在材料上有错误,观点有待商榷。所以这个熟题我做了十年才出版,出了两本研究齐白石的专著。后来齐白石研究成为我研究近现代美术史的一个基础。也就是说,你只要能有新材料,能提出新看法,熟题照样有价值。我的学生华天雪,她当时做博士论文时对徐悲鸿感兴趣,但是未能定下题来。后来,我就全力支持她做徐悲鸿。徐悲鸿是熟题,比齐白石还熟,相关的文章比齐白石还多。但是,徐悲鸿研究同样存在很多问题。比如,曾经美术界把徐悲鸿神圣化,这并不能真实地还原人们对他和他的作品客观、真实的认识。另外,徐悲鸿所坚持的写实主义,大家没有统一的看法,也没有权威的标准。徐悲鸿提倡写实主义创作风格,但他的创作多取自古典侠义题材,并非完全意义上的“写实”。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提倡写实是提倡写实的教学、写实的方法、写实的技巧,并不是写实主义的艺术,不是批判的写实主义。他和库尔贝写实主义不一样,这样他就有可写性。她的博士论文被认为是在新时期对徐悲鸿的认识具有转折性的论文,而且这个题目始终围绕着徐悲鸿研究在不断地扩展,以至于用写实主义改造中国画领域的研究,她在这方面逐渐成为专家。所以不在于生题还是熟题,而在于你把握的材料充分不充分,你的熟悉程度是否牢固,掌握的材料是否能超越自己的前辈。熟题、生题各有各的价值,但是也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处理方法。所以选题时,生题、熟题都可以选。新题也重要,旧题也重要,重要的不是题本身,而是是否有新材料和新方法。要选适合自己特长的题,选自己有材料或者能够拿到材料的题。什么是不适合自己特长的题?如果不是理论思辨型的人,不要做理论的题,避开弱点。不善于做材料的搜集、考证、研究,长于理论思维,就选择理论思维性强的题。一般来说,女同学比较敏感,理性相对差一点,可以多选偏于材料性的课题,能够发挥感性特长。
跟这个话题有关系的,还有“冷门”题和“热门”题。冷热和生熟不完全一样,现在市场热炒的或者大家都熟悉的,都一窝蜂去做的题,可以说是熟题、热题。还有一些现实不太需要,人们不太关注的冷题。现在市场繁荣,市场会带“热”一些画家、一些现象。比如市场上很“热”的画,很多人在做,你可以考虑躲开一点。现在写意风格绘画研究偏冷,研究大写意的人很少,如果你觉得可以去研究徐渭、八大、吴昌硕,且有能力又有兴趣,不妨选一个相对冷一点的题。包括跟政治有冷有热的题、和市场有冷有热的题、和流行思潮有冷有热的题,自己去分辨。我带过一个硕士生做黄胄,她做的时候是黄胄作品的市场正热的时候,并且黄胄的夫人正组织编写黄胄的书籍。材料很多,我让她选一个跟黄胄有关系的冷题,后来她选择了黄胄二十岁出头时进行过的一次黄泛区写生。他的写生有几十件作品,这套作品表现抗日战争初期,蒋介石扒开花园口,黄河决堤使390万人流离失所,也没有阻挡住日本人渡过黄河。这个事件说明抗战期间留下的问题,1946年黄泛区仍然是白骨遍野的惨象。这批作品黄胄不提,他的研究者几乎也从来不提。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表现的是人的苦难。后来我让这位硕士生做这个题,因为从中可以看出年轻的黄胄在关心什么,他和他老师赵望云学的是什么。赵望云关心的也是这些,他在西北写生、陇海铁路沿线写生(1933)等,关心的都是流亡逃难的题材,多数是偏于民间疾苦的人物画,所以受到老舍等人的关注。而且,黄胄在新中国成立后创作的作品全部是歌颂类型,没有再表现自然灾害、人的苦难了。这种现象很有意思,从理论上可以讲,为什么黄胄和他的作品会有这样的转折,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至今还未被研究。因为写这类选题难免碰见一些敏感的作品或问题。比如你如何看待黄胄在新中国成立后创作的歌颂性作品。这个问题很有价值。不在于问题的冷与热,而在于你是否能发现新的问题,发现新的材料。
大题和小题,与美术史的叙事息息相关,比如写名画家的一生、大的美术现象,包括我写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画的“通俗化”的现象,或者写20世纪艺术和政治的关系等。大题很多,小题就更多。可以“大题大做”,但这不适合写硕士论文,更不适合写本科论文。本科论文八千字,无法容纳大题。还有“大题小做”,大题小做肯定做不好,因为论题涉及的面很广,一旦材料很多,有史有论,大的问题小做只能提纲挈领,笼统地言其大概,文章会比较空洞。还有一种是“小题小做”,这可能成效会好一点,但是也难以做得很好。相对来说,小题大做有难度,但是可以做得好。我没有说小题、偏题的价值比大题大,因为有些大题很有价值,如果做的话更有贡献。大题不是说不能做,但是要涉猎面很广,还需具备把握大题的能力,能做成与否与你的知识结构、思想储备、资料储备密切相关。有人说选题选对了论文就出来一半了,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也有一定的道理。
除选题外,更重要的是问题意识。选题只是给自己选择了一个范畴,范畴和题目本身不会是论文的灵魂,论文的灵魂是“问题”。论文和教科书的区别在于教科书是包罗万象的问题,教科书的特点是有普遍性,大家都能读,强调共性和普遍规律,不一定有作者自己的鲜明个性。但是论文要有自己的发现,体现自己的个性以及对历史的把握。对艺术的解读。所以必须有一个问题是你自己提出—你发现的问题,你去解决的问题。所以,写论文最核心的一件事情是要有“问题意识”,能够发现问题,发现别人还未发现的问题。但也有特殊情况,比如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但是如果是你独自发现的,一定和他人的存在区别,要发现区别并及时进行调整。问题虽与选题相关,但终究不是一回事。问题是学术研究提出的中心点,论文只能解决一个中心问题,为了解决这个核心问题,可能还会解决其他很多小问题。问题是观念性的,不是一堆材料。问题是从材料中提炼出来的,是对历史中某一个事件、某一个艺术家、某一件作品等与艺术相关的问题,你对它们新的看法、新的把握、新的研究视点、新的角度。比如说你选择了齐白石,你要写齐白石的什么才是你的问题。我写齐白石那本书的过程中,写了很多关于齐白石的问题,其中有一个点,我没有充分展开,我知道是个“问题”。齐白石最早是个木匠,上了半年私塾,没有名家甚至没有专业的老师教他,他怎么会成为一位艺术大师?艺术大师是公认的,迄今为止没有人提出齐白石不是艺术大师,但是对于他怎么成为艺术大师却没有人做出令人信服的解答。过去也有人解答,比如说他出身很好,还有很多种解释,但是这些解释都不能称为“问题”,是假问题、伪问题。这个问题到现在也没有解决,但是后来我发现了一点,齐白石的一生主要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55岁以前在家乡,一个是55岁以后在北京。在家乡那段时间的,不能称其为大师,反过来说,没有家乡那段经历他也不能成为大师,家乡这段经历很重要。北京这样的环境给了齐白石很多满足的地方,他有一方印章“故乡无此好天恩”,北京提供给他一个别样的环境,是故乡所没有的。一方面这是一个好市场,可以卖画生存;另一方面在北京看到了很多古画,结识了懂画的人,如陈师曾,会理解他,帮助他。在北京的画家很多,为什么只有一个齐白石,这又追溯到他的早期。后来我发现了问题,看了一些学者研究中国社会的著作,启发了我。如余英时说中国的社会,政府是政府,社会是社会,社会指的就是社会民间组织,乡村是半社会。政治改革强调要建立服务型的小政府,要建设一个大社会,大社会就是民间社会,各种民间社会、民间宗教、宗族。20世纪之前,中国巨大的传统社会是县以下的乡村,乡村是民间社会,或者说是由民间士绅主管,政府很少管理,民间的各种事务,包括经济生产、教育、宗教活动、对于子女的培养、维持社会治安等,主要依靠士绅阶层。但到20世纪初士绅阶层不存在了,现在很多文章在探讨士绅在中国的消失。而我就发现齐白石在农村的成长恰恰是士绅社会培养的。他是个木匠,但是怎么转行画画,究其根源是胡沁园发现了他。胡沁园是个有名的士绅,不仅让他在家里住,教他画画,而且让家里的私塾老师教他写诗,由此进入同辈画家的士绅圈,如罗家、黎家。在培养他的同时还帮助他找到画画的出路。他“五出五归”的远游中,到处都有他的师兄师弟。因此,没有士绅社会便没有齐白石,这个问题更广泛。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知道士绅社会的消失是个问题,究竟为什么消失,这是历史学需要研究的。美术史上很多画家本身就是士绅,比如明代的沈周等等。《士绅阶层和中国美术》可能就是一本很出色的书,但是需要对士绅社会有一个很深入的了解,要去研究大量的史料。归根结底就是要有问题,抓住问题。
齐白石 枇杷对对香图轴132cm×33cm 纸本设色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藏
齐白石 奔腾献荔枝图轴132cm×33cm 纸本设色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藏
齐白石 有同枯枝木图轴132cm×33cm 纸本墨笔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藏
现在有一个现象,写论文往往先预设一个问题,然后找例子去填充。这个预设往往不是自己发现的问题,是流行的问题,是别人发现和做过的问题。信息时代方便我们快速找到很多理论,这些理论便成为我们思考问题的一个预设。现在有很多人读“后现代”理论,比如法国一批社会学家、文化批评家、哲学家的著作,他们的思想在全世界影响很大。他们提出来的一系列问题往往成为知识人思考问题的基础和起点。他们也是先有预设,再联系中国的实际加以思考。这里出现了预设和问题的关系。还有一种不受预设干扰的问题,这种问题从实际生活的观察中来,从调查研究中来,从对艺术现象的考察中来。提出的问题可能与找到的理论相对应,也可能找不到。预设是一种先验的观念,先于材料的观点。预设不可免,每个人程度不同则预设不同,但是预设如果不是深入到灵魂深处的,尤其是用你不太懂的理论,跟你的论文材料相碰撞的时候不能统一、呼应,这就很危险。理论家或者说擅长理论思维的人写美术史著作,往往会先有一个理论,再找例子去填充。有句话说,任何谬误都可以找到一两个证据来证明。预设不一定与你说的现象相符合,所以预设对于写论文的人来说存在着陷阱。不要用几个例子去证明预设,不要认为这样做你就找到真理了,真正的理论一定要以感性的观察为基础,从历史的现象本身去考察,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对于美术史来说,你的研究对象,不管是绘画、雕刻或是古典艺术、现代艺术,还是艺术家、艺术作品、艺术和社会的关系等,都需要用材料来说明。
谈绘画要做图像的解释,图像的解释是第一手的。我看过这张画,我对这张画有印象,有自己的感受。如果忽视了这些,那么你的理论很可能是不切实际、文不对题的,就可能形成一个伪问题、假问题。另外,很多名家有一些名言和结论,这些结论往往被我们拿来做论文的题目,我们去解读它也要注意。有些问题不一定是真的问题,有些问题不一定站得住。比如,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美术史界有一个很有名的观点:中国画最高峰在宋代,到明清就衰落了。“明清衰落论”基本上是所有人都公认的一个看法,到“四王”就败落了,除了模仿没有其他的。可事实并不是这样。还有另外一种观点:明清画派林立,“四王”今天看来已经不像之前被定义的“体无完肤”了,靠的是教条吗?不可能,“四王”中每个人也都不一样。“四王”这个案子大家都有了不同的观点,更不要说“四僧”、扬州画派等。黄宾虹先生提出 “道咸中兴”。他说中国艺术,宋元是高峰,到明代就不行了,用两个字,“枯槁”了,清代柔靡、软弱,只有到了晚清,道光到咸丰,中国的艺术才出现新希望。然后他列了艺术家名单,这个名单都是与碑学有关系的,一些书法家,兼着画一些画。“道咸中兴说”现在很多人也写博士论文,证明他的说法是对的。我觉得这是一个假问题。就是说在黄宾虹眼中的这些我们不知道、不熟悉的道咸时期画家,难道比“元四家”、“明四家”、董其昌及其追随者、“四王”、“四僧”、“金陵八家”、扬州画派等这些画家还要好?而且道咸时期的作品我们看过,觉得很一般的,只是在笔法上有些特点。黄宾虹有个根深蒂固的观点—画画靠书法,有了书法才有笔墨;书法就是靠碑学,只有碑学才有笔墨。这是那个时代碑学流行的原因。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帖学就没落了,帖学就没有价值。而且碑学也有好多种。比如说用碑学画画的最有名的画家是吴昌硕。在黄宾虹眼里,吴昌硕是“恶派”,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这些碑学的画家,画画笔头子重,有力度。对于“四王”那一派,有矫正的作用,但这并不等于他们的画的成就超过了清初,超过了晚明,超过了明代中期的“吴门四家”,何况还有浙派。浙派他就更是瞧不上了。所以你证明了半天,实际上是一个不存在的问题。但因为“黄宾虹热”,现在黄宾虹“金口玉牙”,很多人都跟潮流。那么就需要我们去真正研究“道咸中兴说”:第一,究竟黄宾虹说的什么,“中兴”指的是什么。一般的“中兴”就是说开始很好,后来从繁盛到衰落,又重新起来,这才叫“中兴”。没有衰落,哪来的“中兴”?但是黄宾虹具体所指有笔法,单单的笔法能不能构成“中兴”,这本身就是问题。所以写论文要独立思考,就需要去掌握材料、分析材料。从各种观点中比较研究,然后提出自己的看法。哪怕你的看法还比较幼稚,但是经过你自己思考的,你发现有错误,然后改正,你就会有进步。要能够发现问题,因为有一些问题是被很多表面现象遮蔽的。历史大量的现象会被忘掉,历史都是记忆的延续,而记忆都是碎片。所以历史哲学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历史的客观性,有没有这种客观性。所以有的哲学家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意思就是历史都是当代人根据当前对历史的理解而写的历史。但完全沿着这个思路就会走到虚无主义,没有历史。事实上还是存在历史,历史的客观性、历史的真实是历史学家所追求的。尽管历史学家所写的不是彻底“还原”,但是它在某种程度上是真实的。汉代的今文经学、古文经学是否真实,经过考古的发掘,发现了很多证实历史的文物。比如,中国什么时候开始奴隶制,《道德经》究竟是兵书还是哲学书等等,这些问题都通过考古学得出了接近历史客观性的结论。康有为就认为古文经学是假的,后来证明并不都是假的。所以这也是历史学解决的问题。美术史也是这样,吴道子的画究竟什么样,画没有存世,但是他的技术有可靠的记载。大雁塔的石刻画,唐代的遗物也是可靠的,我们还是能够触摸到吴道子的画的大概面容。如果有新的发掘,还可以不断补充。王国维讲“两重证据”,一个是文献,有不可靠的文献,因为文献都是同代人或后代人记载的,难免有主观性,但是另一个考古学的证据正好纠正了这些偏颇。而且现在综合研究,可以通过文学史、诗歌史,甚至服装史,来证明跟服装相关的问题。因为战争、社会、经济等原因导致的材料不全,会造成遮蔽现象。那么我们做历史的,就应该尽可能地去避免遮蔽,去掀开这个遮蔽。我们便会从中发现问题,而这个过程,最重要的就是去发现和研究材料。研究能够证明这个问题的材料,而且要独立地发现。
要从梳理材料、分析材料的过程中,提出问题。在这个过程中,一方面,靠的是材料,另一方面,靠的是你对材料的分析、梳理和思考。但是你这个思考,肯定有一种理论的基础或方法的基础,即所谓“前理论”“前方法”。你的修养越纯粹、越丰富,你发现的材料可能就越多、越准确,所以做论文也是我们读书阶段的一个总结。重要的是读书阶段你是不是认真读了,是不是读得够多、够精、够细,有没有独立思考。有了这个基础,你就具备了做论文的条件。所以同学们实际到做论文的时候就显现出差距,用功和不用功,得法和不得法。我们看年龄看不出来,但是学问就不一样。所以论文只是你一个结果,论文前头那个功夫才是更重要的。
齐白石 世世和平图卷
有了问题梳理材料,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就是学术史的回顾,就是你开题报告上第一个要写的,你为什么要写这个论文。或者说研究现状分析,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你选了题,你有了初步的问题,那么问题怎么来的,目前学界对该问题的学术研究的深入程度,你要做一个回顾。就哪些人、写过哪些文章谈这个问题,你对这个问题、对他们的研究有什么看法,你必须要对这个学术史做一个全面系统的梳理。这个梳理实际上是一个学术史的述评,你要看懂人家的东西,你首先要拿到人家的东西,你要看懂他,你要概括他,找出他的问题,说他的成就是什么,不足是什么。我在教学中发现,很多学生,包括研究生不重视这一块。一般的问题是,专说人家的不足,这也不足,那也不足。第一,如果人家有好的结论你拿了,只说人家的不足,你这是学术道德问题,你有意识的忽略,你良心无愧吗?再是学术纪律问题,做学术有一个基本纪律:是人家的东西,你不能偷,不能“改头换面”的偷,你一定要做一个详细的注解。在学术史回顾里头做一个详细的回溯,他的成就在哪,突破性在哪,他的不足是什么,尽可能梳理得客观且深入。人家才认识到你为什么要做这个论文,你这个论文的价值在哪儿。你可以做到填补空白,真正填补空白那是很好的;你说前人做得很好,我这个更好,好在哪儿,发现了新问题或者用新材料得到了证明,这都很好,就怕对前人所做的研究忽视,自己提出的问题也不明确,或者甚至就偷盗了人家的问题。所以这一点希望大家务必要重视。通过这一块的评述,确定让你告诉评审老师,你的题目的研究价值以及要解决的问题,你可能做出的成绩等。所以这个回顾和评述要认真地下功夫。因为有些问题,人家可能已经有很多专著了,你看都不看,或者你只看人家的标题,你就对人家文章指指点点,这样太不负责任了。而且梳理前人研究成果的过程才是研究过程,你只有在不断地批评、研究别人的过程中,才能找到你自己的位置。
黄宾虹 镜湖山景图轴93.7cm×33.5cm 纸本设色 中国美术馆藏
李智超 汤让诗意山水97.5cm×33.1cm 纸本设色 1946年
“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就是说对美术自身的研究和跨学科的研究。对美术自身的研究一般简称是对美术的内部研究,对美术外部的,或者说内外结合的研究,是跨学科的研究。对美术自身的研究现在也被认为是传统方法。因为传统的研究多偏于对美术内部,比如画家、作品以及画家作品和环境的关系等,这大体上都属于内部研究。还包括图像学的研究,对作品的解释,对画派、美术现象本身的研究,画家的传承,各种各样的形式,作品内涵,对经典作品的阐释,都是内部研究。20世纪之前,西方美术史和中国美术史基本上都在这个范畴。20世纪以来,特别是20世纪后期以来,跨学科研究出现相当的普遍性。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现象?首先是因为我们过去的内部研究越来越充分,需要扩展。再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现代艺术或当代艺术的研究,不可能完全用传统的那套办法去解决。一个装置,一个观念,你用什么方法去研究?这个装置可以解释,一个观念是政治、社会观念,你怎么说?包括现在的综合材料绘画,你就很难用版画、油画、水彩画、中国画等理念去概括。现在用很多科技手段制作的美术作品以及行为艺术等,就无法用图像学去解释,无法做形式的分析。所以现代艺术的发展就促进了策展人的诞生,而策展人思考的问题,就是要和现代艺术相匹配,而且要领先于画家,要比画家思考得更广。原来也在我们研究所的侯瀚如,现在是法籍的著名独立策展人,他也是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到美术研究所工作,后来20世纪90年代去了法国。他们现在研究的问题,已经不单是内部问题。在西方的美术史界,也有一个大的变革。方闻、高居翰包括刚刚过世不久的苏立文,他们这一代的西方美术史家,已经开始关注或者说已经使用社会学的方法。到了新一代更加开阔,比如更年轻的巫鸿。巫鸿和我同一届的研究生,他比我年龄小,现在出版了很多著作,他的《时空中的美术》是以跨学科的方法做的研究,把考古的、文学的、诗歌的、历史的还有传统图像学的一些方法结合起来。再如他《武粱祠》中墓室的研究,他提出一种整体的方法。以前的墓室艺术研究,出土的雕塑归到雕塑、俑归俑、壁画归壁画,各自独立地分到各个学科去,或放置于博物馆。他则思考,墓室中的棺帛为什么放在这个位置、这个方向,为什么画这个壁画,整个墓室成为一个完整的艺术品。但是当时的人,不把他作为艺术,也不是做给后人看的,这些东西都是他研究的范畴。他还提出一些观念,比如复古、废墟、屏风等,这需要将考据经典、解析、断代、辨伪、形式分析、视觉分析、图像学、性别理论、社会学、线性历史和一种多元的历史研究结合起来。他所在的芝加哥大学,很少有人研究传统型艺术史,所做的可能是个政治学的课题,或者是女性主义的课题,这很正常。这种时代的交叉也有矛盾。大约五六年前,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院长石守谦,他是方闻的学生,他召集了高居翰、方闻这些老一代的美术史家,举办了一次学术研讨会。会议探讨了现在跨学科的研究越来越繁盛、越来越普遍,传统的研究方法越来越不受重视。他们认为不能放弃传统的研究方法,传统方法也有它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后来出版了论文集,巫鸿的方法还受到一些老先生的批评。批评有批评的道理,因为这一套方法要看研究对象,比如说用它研究宋以后的文人画,还不是太有效。另外,一个新方法流行,新的范畴、新的研究体制的建立,不意味着传统研究方法就被取缔了。像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沃尔夫林的形式分析,在某些领域、研究某些美术现象仍然是有效的。不然的话,我们的美术史就只有创新,没有继承。现在最普遍的跨学科的研究是社会学的方法,因为只有社会学才具有更大的普遍性。社会学范畴广泛,这就需要相应的修养、相应的知识,而且我们有些专业,比如咱们的艺术市场专业不光是和拍卖有关系,和真伪鉴定、艺术流通、金融、博物馆、鉴赏、收藏等都有关系,而像收藏里头就有阅读,对文本的阅读,对作品的解说。所以你做市场研究,要想做得好,你就要研究和市场相关的各个方面。比如说现在某些市场现象被高度关注,为什么流行,它背后一定存在值得挖掘的问题。比如说金融界没有闲钱了,那市场怎么运转。比如说有一段时间热潮,这背后怎么操纵的,这操纵背后有没有违规的。比如说拍卖,拍卖需要行业的准则,怎么管理,那又涉及管理学的问题。所以这个市场的研究实际上就是一个社会学的研究。市场本身就是社会学研究的对象,是个经济问题,但也是个文化问题。而且跟历史也有关系。现在的艺术市场和齐白石卖画时的背景完全不一样。齐白石从未去过拍卖行卖画,他也不知道什么是拍卖行。他只是每天早上起来,问问荣宝斋来人了吗,要几张,多大尺寸,现成的润格,画完了就拿走,就这么简单。如果你是我的恩人,赠你个字,这么简单。现在有的画家有炒作团队,电脑信息分析,背后还有公关。现在的拍卖行,比如嘉德现在就改组了,他有投资了。这些都是围绕市场可以进行的深读思考。
黄宾虹 黄山追忆图轴76.7cm×39.6cm 纸本设色 1948年 中国美术馆藏
黄宾虹 练江南岸图轴82cm×32.7cm 纸本设色 中国美术馆藏
我简单说说美术史研究的客观性和价值中立问题。历史是碎片,更需要我们整合历史。我们追求历史的客观性,但是艺术存在真伪,材料也存在真伪,历史本身有很多假象。特别像中国,文献浩如烟海,只会查还不行,当然你要会去查,怎么用工具书,这要学,更难的是,你对这个材料或艺术品,怎么追求客观性。但是另外一方面,历史又不能完全还原。如果一直是碎片的整合,带着一种想象,那么我们的历史研究实际上是利用自身知识加以想象,或者说用“同情的理解”。这话很有深意,你怎么去理解?我们对艺术品的理解观察,和对其他“非艺术品”的理解不一样。艺术品具备审美价值,观赏艺术品存在主观性,带着情绪、情感,审美是一种情感、一种心理,因人而异。一件明式家具,我喜欢偏黑的,你喜欢偏红的,我喜欢简约的,你喜欢烦琐一点的,这不完全关涉艺术水平的高低。人类有共通的东西,但也有不同的东西,我们做美术史要想绝对客观是很难的,总不免有偏爱,会带有一种情绪性。这样我们写美术史就会遇到一些问题:究竟我的学术追求要不要带感情色彩,怎么带?怎么理解这种理性和感性的关系?这就成为我们美术史研究当中遇到的一个常见的问题。对材料要梳理、要考订,这过程肯定是很枯燥的过程、非常理性的过程,一点不能差。比如说做数据化的统计,因为数据化是历史学的一个方面,数字能说明问题,两个证据和八个证据的结果肯定不一样。同一件作品出现了多少次,和这个作品就出现一次,它肯定不一样。所以数字的东西不会引起你情感的波动,但是有些艺术作品则不同,你看齐白石作品的感受肯定不同于看刘海粟的作品,你看吴冠中的作品和看林风眠的作品肯定也不一样。这其中蕴含着感性因素,我们怎么处理这种感性和理性的关系。一方面材料要考订,另一方面你的情感思想要表达、要判断;一方面是理性的梳理,另一方面是感性的想象。但是想象和感性会产生较多的误读,误读是普遍存在的,有各种各样的误读。有的是由于知识缺乏的误读,举个例子,齐白石的作品曾有人解读说,齐白石是民间艺术的代表,到北京来得益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什么什么,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关联。他是1919年五四运动那一年定居的北京,那时候他的生活还没有着落,他没有余力投入到五四运动之中,也没有任何文献记载可以证明他与五四运动这些人有关系。他跟胡适开始联系是到了20世纪40年代,他请胡适给他写传记时才认识。齐白石没有政治观念,他送给蒋介石一幅鹰,也给毛泽东送一幅鹰,意思他们都是英雄。他是这样一种观念。他是清代出生的人,他这样我们应该理解他。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需要保持价值中立的态度。价值中立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简单地说,在客观性和主观性这一对矛盾上,在理性和感性这一对矛盾上,我觉得要保持一种学术的理性精神,但是这种理性精神并不完全排斥你的感情态度。你自然而然流露的感情态度是可以的。为什么可以容纳这点?因为艺术史家、艺术评论家去看艺术家和艺术,用一句古话叫“以灵致灵”。我们是灵长类,我们有灵性,这种灵性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感受力。绝对不是任何艺术的东西都能用理性、用语言表达。我喜欢但我说不出来,那可能就是很好的。我从心底里喜欢,与画家有一种共鸣,艺术本身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艺术创作者赋予作品以生命,这种广义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存在一种共鸣。这在艺术鉴赏过程当中,会经常出现。我看它的时候喜欢它,没什么不好,但是不能因为喜欢它就颠倒黑白。你明知道不是这个年代创作的,喜欢它就给它多说几百年,那不行。就是你可以有感情投入、投射,你可以移情,这是美学里的一种说法,我们欣赏作品可以有。但是你还要保持基本的中立态度。不能把自己的价值态度,很过分地、超越分寸地表达出来,那就不是评论家的立场了。顺便说一句,现在的艺术评论,有一股现象,写谁就歌颂谁,或者说熟悉谁就赞扬谁,唯恐人家说他不好,这就失去了一种中立的态度。不好就是不好,不管是形式上还是精神上,你要以一种很客观的态度去写。由于画家出身不好遮蔽了历史上很多人,或者说曾经他有过人格上的问题,就否定他的艺术价值。因此,20世纪有大量被遮蔽、被遗忘、被埋没的人,到今天还没有被发掘出来。可悲的是,真正发掘20世纪以来一些画家的是市场。比如说萧俊贤这样的画家,是市场承认了他们。包括陈少梅,五六十年代,我上学的时候,都不知道他。陈少梅在天津,我也在天津美术学院上学,直到毕业以后才知道。一方面理性,一方面感性,会使你两难,但也给你增加了学术追求的一种乐趣。你去把握它,要把握得恰当,当你有了感情,文字也会写得漂亮。我自己有体会,我写林风眠或者齐白石,很多人感觉到一些感性的因素。我也承认,对他们有一种同情、一种感应,所以不可避免会有一些情感的因素,但是务必要把持适度,绝不可以过度,这需要自己去把握。
我给大家提个醒,我们一定要注意把参考和抄袭区别开来。我知道很多人写论文是利用网络,电脑可以用,但是网上很多记载,特别是近百年的,是不确切的,有的是过时的。举个例子,比如网上搜索郎绍君,有一则记录是河北大学教授,是因为我在河北大学兼过几天课,现在还有这个身份介绍,我也不管它。当代人对历史中某些材料可能很随意地“割裂”或者说“综合”一下,网上有些记录是把我的文章原文切割,摘取那个有趣的,所以导致你误读。不要依赖电脑上非正式的网站,包括百度搜索。除了一些权威的网站或软件,《四库全书》有一个软件,是经过审查的,那可以。如果抄袭者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抄袭的话,那很危险。再有,尽量避免写教科书式的论文,往往就是流行观点的连缀,往往是没有“问题”的宏大叙事,说得再难听一点,很多教科书都是“正确的废话”,就是没有“问题”。再有就是,我们追求小问题、细微问题都可以,但不要碎片化,碎片的连缀容易简单化,容易忽略了历史的丰富性。就是小题目,要跟相应的历史情境结合起来,相应的历史情境就会是一个相对大的问题。举个例子,20世纪50年代曾讨论花鸟画有没有“阶级性”,这讨论并不复杂,但是当时为什么会有这场讨论,当时的历史情境是怎么回事,则是个大问题。如果你能写出来这个历史情境,那就很有意思。如果没有这个历史情境,只是把文章梳理梳理,谁说的对,谁说的不对,便没有意思,你这论文就还是一堆碎片。因为近现代美术史料,一方面是缺乏,一方面又特别多。从报纸入手就特别多,但是你找关于某个人的材料可能就特别少,所以做近现代美术史的同学,应从你遇到的庞杂的资料中拣选出单纯的、能够连缀起来的史料。以及你如何在材料匮乏的情况下,去找跟材料相关的、有同样历史情境的辅助资料,这都是应该注意的。有时候你抓住一个倾向性的问题,可能找不到充分的材料,但这个问题是重要的,也可以先放一放。比如,蒋兆和画《流民图》,我们现在所有的宣传都是说抗日的,但这个早就有人提出过疑问。因为当时日伪一些重要人物支持,甚至出资让他画。他还到当时的解放区去收集过素材,为什么?这里还涉及一个问题,像蒋兆和的作品,你必须联系他一贯的人道主义的思想,他在画《流民图》之前,至少从1935年开始,他已经画了很多表现民间疾苦的水墨人物画,他同情下层、流民是一贯的,那么这个东西就是好的。现在就是缺乏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与日伪的这种关联,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关联。如果是一般性质的关联,我觉得对于艺术家来说没什么问题。他在国统区的北京生活,他要生存,难免与汉奸这类人等打交道,争取点经费支持,但未必自己就是汉奸。有的人,比如黄宾虹,他仍然在艺专教书,齐白石就不教了,齐白石我们歌颂,那黄宾虹就该批评吗?他要吃饭,要挣生活费,我觉得就不应该一味地上纲上线。但是最近又发现蒋兆和确实给日本军官画过一些像,而且还发现,齐白石给日本人刻过好多图章,包括日本总理大臣,你怎么看这些现象?齐白石他又不见这些人,叫什么他可能都不知道,刻了图章给我钱。怎么处理这个现象,要很小心,材料不足不要下结论,但是对现成的结论,只要有材料怀疑,就要保持你的态度。我的同事水天中就有个看法,说是《流民图》是同情劳动人民的,但不是抗日的。日伪时期有两个艺术界的明星特别活跃,画界的蒋先生,京剧界的马连良,但是究竟如何看待艺术界这些人在日伪时期的活跃,现在并没有一个恰当的说法可以让我们遵循,这个问题又不能轻易触碰。但是已经开始有人触碰,比如说周作人研究就有一本专著,主要是讲他前后的不一致,对其中的复杂问题抱着慎重的态度,不直接去碰。另外我发现现在很多同学引用古代画论、文论去解释现在或者是古代的艺术,想追求深度,在这点上要注意一种倾向,不是普遍的,这个倾向首先来自评论界有些被称作大腕的评论家,把传统画论、文论对于画家的评价“玄学化”。“玄学化”容易“以其昏昏使人昏昏”,他还是糊涂的,就让你更糊涂,咱们不要跟着糊涂,这样会好一点。
现在很多的文章,甚至博士论文,文字不通顺的状态已经很普遍。句子不通,段落逻辑不通,过分啰唆,或者是没有道理的花哨,大量的不着边际的形容词的堆砌,错别字就不说了,显现出过分忽略文字。一个根源在于现在中小学语文教育水准降低了,本来是应该在初中就解决的文从字顺的问题,没能解决,到了高中、大学也没有时间关注这个问题,可能带着语文问题进入研究生阶段,你就更没有时间去解决。很多时候自己还不觉得自己文字上有问题,所以希望大家这方面能够自己去补补课,多读点书。一个现成的办法就是你的论文一定要反复读,读出声音来,自己感觉通不通,反复读。你自己写不通顺、听着不通顺的文字,你会觉得别扭,肯定能听得出来。我现在也是这样,我的文章写出来都要反复改,读好几遍,首先你自己觉得过得去了、通顺了才行。所谓通顺,当然也有不同的要求。此外,论文的文字尽量不要太花哨,要朴素一点,但朴素不是不通。希望大家在文字上都能讲究一点。其实你表达不准确,论文就很难优秀,任何表达不准确的论文,都很难说是好论文。我的知识结构有限,今天讲的就是我的一些经验,不一定都合适,大家参考着用,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