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三尺，风在吹（组诗）

一只蝉

一只蝉破土前，习惯把自己

放在黑暗的最高处，紧贴地面

想着一个女子的裙裾

一定比一棵桂花树溢出的香气

更让人想入非非

夜晚，想着谁着一袭青衫

手执一壶菊花酒，吟陆游的词

让心中的唐婉儿，着一身白裙子

在风里飘

至于月色，它想象不出

铺在地上像秋霜，还是像雪

深秋的黄昏，它能体会落日站在它的额头

夜凉清冷地落在背上，一只蟋蟀的叫声

覆盖它的整个耳膜，它觉得黑暗不黑

由此生动

春天，举头三尺风在吹

阳光明媚，很多植物醒过来

很多花开出来

它们都有名字，少年一样俊朗的名字

小女儿一样好听的名字，还有好看的容貌

只有自己，破土前为蛹

破土后为虫，其相貌均不在三十二相

一只鸟

一只鸟立在树上

嘴里唱着马兰花

它觉得这样真好

清淡轻盈，比婆娑的树影

还摇曳，还疏影横斜

没有深沉的苦与痛

月亮般，安静地挂在心里

世界那么大，自己那么小

可以在一首歌里，把自己喜欢的花

唱得芳香四溢，把一个早晨

唱得乳香无比

这样的幸福

距离爱情是远还是近

一旁树下

夜晚一到，一位老人

一把二胡，一会如泉水幽咽

一时又婉转到天际

偏还留着细细的一线

扯在地上，抽丝样搅索着人心

或许对于一只鸟

没有所见，没有所闻，没有经历

深度，也就有限了

就如同喜欢与爱

就差那么一寸，仅一寸

就让它和老人，活在两个世界

一尾鱼

一尾鱼在渭水之滨

躲过了姜子牙，是否想过只要离开水

能够上岸，愿意臣服

甚至愿意顺应，一条鱼钩

如果能上岸

是否想过绝不学人类用鱼钩

去钓自己曾经的同类

哪怕它们是愿者上钩

它一定很想有人的记忆

只要活着只要不死就有的记忆

不像自己，记忆只有七秒

哪怕母亲、父亲，兄弟姐妹

还有愿意一生一世相守的爱人

过了七秒，全部清空

彼此的眉眼，说过的话

笑，或是泪水，都不存在

从此后，自己的冷暖

除了自己，再无鱼知

其实，鱼不知道

没有记忆有时候未尝不是幸福

倾其一生的念想，最终还不是空

哪像它

无论有过怎样的切肤之痛

怎样的爱恨情仇

再见面，仍如初见

归来仍是少年

一只兔

一只兔，有一种

超常的，近于病态的敏感

大部分的时候

一只兔总是怀着激情

怀着艺术性的天真和想法

它把每一个人

想象成跟自己一样纯良

尽管它不止一次地失望

或是被伤害

大多时候

一只兔子情愿独自呆在草地

或是林子，河边

它觉得这些地方

没有什么复杂的事

一条蜗牛，一只蜻蜓，哪怕一只毛毛虫

都是它的朋友

它只吃菜，不吃草

它是一只玉兔，来自于天上

很多年前，有个相面先生

这样告诉它

除此之外，它还喜欢月亮

觉得月亮像自己的一颗心

凉凉的，在夜深人静时

独对世界，独对一片孤寒

它已经记不清

当年在广寒宫里的很多事

只记得那个吴刚，不停砍着桂花树

那桂花树

砍了又长，砍了又长

像它来到人间后

藏在心里的一份爱

灭了又长，灭了又长

总也不死

一只雀

一只雀和另一只雀

并排立在树上，其样子

多么像孪生兄弟

树下，一种叫水葵或荇的植物

是它们共同的情人

它的春生秋死和其柔弱

总令它们心碎

那個坐在草地的女子

一直被它们误认着卡米尔

莫奈的女人

它们觉得 她远比画里好看

它们知道自己不同于鸟

不能行走，只能两脚并行

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出身名门

偶尔，在一个夜晚

它们会立在树上

用谈日常生活的方式 谈些艺术

这让它们觉得很不错

月白风清的，颇有些西方色彩

当然，也有几分魏晋风范

一只鹅

一只鹅被刀抹脖子前

听到远处，谁在哭

这样的哭，让它想到年轻时

谁的初见，不是一树花开

骆宾王六岁那一年

把它写成一首诗，从此它不止一次地想象

如果能变成可人的女子

是不是可以坐在他旁边 低首为他磨墨

学着他，用笔轻蘸着浅浅的墨

在纸笺上勾勒他的轮廓

或填下一阙缓缓流动的词

从春天到秋天

六个月，一只鹅就长大了

长大了的鹅，不怕死

怕死后，再不能想着骆宾王

它唯一的爱情

一只鸭

一只鸭内心有过爱情

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

岸上，谁家娶亲的队伍路过

新娘坐在轿里，红红的盖头

晃着鸭子的眼，一波一波

天上，一片云飘过来

投在水里，摇呀摇

让它想起年轻时，有一个她

一直追在它的后面

后来她走了

它的思念如花香落在草叶上

飘得很远，跟炊烟一样远

有时它想，如果她不是先它而去

如果它们成为夫妻，是不是也很平凡

就像一绺发挂于额头

一棵草立于地上，一丝柳垂在空中

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一只鸡

明月东升时

一只鸡在笼子里睡不着

心想，主人为什么喜欢猫和狗 不待见它

自己每天下个蛋

供主人食，难道蛋也穿肠过了

时间长了，鸡不再跟主人计较

鸡觉得自己前世是个读书人 有海量

当它在院子里昂首阔步时

那样的一种风骨一种自信

舍其秀才，还能是谁

时常，它想昂首对天

吟诵一首诗什么的

或者立在一块石头上，对头顶飘过的云

唱一曲《爱江山更爱美人》

但每次，它刚伸长脖子

不及出口，主人就过来赶它

一只鸡因此得出结论

在这个世界，能做什么

不能做什么，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孙思，上海作协理事，《上海诗人》副主编。著有诗集五部，一部獲刘章诗歌奖，三部获上海作协会员作品奖。诗作收进百种诗歌选本。主编有上海改革开放四十周年诗选集《风从浦江来》。理论研究专著《走进大学生心里》填补国内同行业空白，被全国各大高校图书馆珍藏。获第二届海燕诗歌奖，《现代青年》2017年度人物·最佳诗人，诗评和散文评论分获《诗潮》年度诗歌评论奖，第七届冰心散文理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