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行吟（外七首）

山口湖

微风自湖面而来，林间比去年多了些皱褶

几棵五叶槭将绿色给了山雀

山雀和我的距离很近

它的叫声低矮，一次一次抬高了我内心的

空寂。日头滞留在大坝上，此处夏天深邃

湖水深邃

湖水可以將我带走

也可以让我克制住满腹的尘埃。三叔说了

这是一个人工湖。是的，人工湖，大坝把

世界分成两个相等的湖泊

鱼儿在游着，我们在看着

彼此陌生，却给了对方足够多的水和悲悯

五大连池

我比谁都清楚，当年火山爆发时，其实是

这个世界的一次退隐，也没有谁比我清楚

世界在呕吐

也是在忏悔，它必须一次性完成呐喊

才能以终结代替轮回，并且掩饰住对动荡

和疼痛的恐惧，正由于恐惧，让光阴变得

坑坑洼洼

让人间变成了几个学会忍耐的水池

在天坑边

一株野花和夏天一起缓缓爬上了我的膝盖

几块火山石略微犹豫：它们可以抵御春秋

但咽不下尘世的声音

……游人们嬉笑着

任凭天坑将自己的空虚转移到他们的身上

农家院

时间比青草提前回到了篱笆，门把有些旧

一推门，远山吱扭一声，是铁质的。暮色

很深也很累

我被拉成了树木，风吹过来

我湿漉漉地往回走，走到一条路的空白处

和我一起走的是田野，田野故意落在后面

好让归鸟飞出黄昏

这个农家院比我想象的要安静

这里有覆盆子、野莓以及风雨

狗一遍遍叫着，又借别人的反应打量自己

黑龙江

黑龙江流过来的时候，我正在中俄边境处

怀揣凉意。江水比我安静

我拍照、远眺、漫无目的地走

仿佛生活只能安置一双脚，而容不下流水

以及波涛都按捺不住的鱼。细雨落下来了

二叔拿来一把伞

伞很大

能包住潮湿的街道和房子，伞底下，我是

快乐的，也是滴滴答答的，这样的我虽然

没有归宿

但江水是我的，我可以拍岸，也可以

告诉雨声，是时候止住自己的漫无目的了

二龙山农场

在二龙山农场，我将自己放置在庭院之中

几个长辈忙碌着

似乎他们的快乐简单、辽阔

比玉米抖动时的声音更结实一些。星光下

几间房子把自己泄露出来，有人轻声细语

露水落入尘埃

它能听懂最卑微的故事

我明白，露水最终会被山冈翻过，只剩下

洼地和一只蟋蟀，能让夜晚慢慢停住脚步

三奶奶执意起身想送

我不愿意她送，我怕我走了时间回不来了

越陷越深

早晨，我沿着金顶街赶往地铁，阳光

铺在地上，仿佛没有起伏;影子跟着

路基，仿佛欲说又止

抬眼望去，枯枝和黄叶都在同一时间

颤抖，它们满怀迷人的身世却不倾诉

我不确定那株摇曳的

淡黄色小花还有多少

这样的早晨：本该在旷野怒放，种子

却将它扔在了这里。此刻，旷野之中

一群不知警惕的大雁

选择了栖息，而芦花一点点覆盖住了

坟墓和退路。此刻，身处城市中心和

旷野究竟有多少区别

万物的来路去处都是同一个地方，而

悲伤喜悦和越陷越深的秋都身不由己

一场雨

家里下雨了。父亲高兴地牵出头水牛

三十年以前，雨落在沙滩、播种机和

刚刚撒在地里的

小麦上。整个村庄朦朦胧胧地，美得

令人窒息，收了工，我们一家五口人

围着煤油灯吃饭

星星和我们不分彼此，萤火虫也没有

歧视之心，落日那么好，黑暗中所有

灯光都是一样的

我们快乐地讲着穷人们的故事，我们

不漏掉偷偷溜走的饭粒，然后，我们

快乐地追逐着一无所有的麻雀，相互

没有虐待和敌视

家里下雨了。父亲高兴地洒下了麦种

我们种下贫穷收获贫穷，都满怀善意

朴素生活

不要试图在秋天悲怀，你看，丰收已

在苹果身上留下了两只蟋蟀，河两岸

十二月尚是斑斑点点的

鸟鸣和露珠

你看，蝴蝶还没有枯萎，短暂的一生

正在一片开阔的杂草地里膨胀，黄花

多么伟大啊

它微弱的香气已将春天

释放出来。衰老、悲伤都是秋天带给

我们的，须服膺漫长的孤独和鲜少的

快乐：一种朴素并且小心翼翼的生活

撸串者

我确信羊肉来自西北，老马家面馆前

一颗血淋淋的羊头紧张地盯着过往的

行人，它羞怯

还是担心？两个杯子碰了一下，邻座

女子惊声尖叫：她看到烤熟的羊蹄上

粘着几根羊毛

羊头忍住疼痛，一部分肉在木炭上面

吱吱作响，一部分在撸串者的手里和

面前的盘子中

撸串者用筷子

夹了一些蔬菜，羊頭暗喜

它觉得自己又能吃到阔别已久的青草

乘  客

早晨出门，空气中有昨日的味道却如

新生，银杏默然而立，背影极为完美

整条街道只有

一个念头，如同流水

也如同我，一个在岔道中收集脚步的

乘客。列车启动，包括我无端萧瑟的

躯壳，也包括众生，他们对命运有所

期待。我觉得

隆隆声是一种莫大的

罪过，每一次停靠，都装卸着不安和

不舍，但人人肃然，似乎心头都端坐

一尊不明就里的佛陀

也许是这样的

不必悲伤，剩余的路会有人替你走完

不必高兴，多走一段，也会下落不明

笼中鸟，世界的美不足为外人道

宣武门东大街和树荫共度春秋，现在

树叶即将落尽，露出了

虬曲的晴空

在斑斓的光影中散步，你会发现凋零

比繁盛更难驾驭，一阵风声，连过往

以及一棵嶙峋的树干都

吹不干净。我坚持认为，世界因为美

而不可原谅

比如，一场即将到来的霜雪，会收留

瑟瑟发抖的枝条：正是它们毫不掩饰

自己内心的空寂和热烈

树干上面悬挂着几个鸟笼，鸟儿的梦

在旷野，而

我们的集中在鸟儿身上

整个世界的美正被一个笼子缓缓抵消

李瑾，男，山东沂南人。汉语言文学学士、新闻学（文学）硕士、历史学博士。曾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星星》等百家报刊发表作品，并入选百种选本，获得东丽文学大奖、李杜诗歌奖、海燕诗歌奖、中国诗歌网年度十佳诗人、华西都市报·名人堂年度十佳诗人、《中国诗人》年度成就奖、《延河》最受读者欢迎奖等奖项，出版诗集《落雪，第一日》《黄昏，闭上了眼》《人间帖》《孤岛》、散文集《地衣——李村寻人启事》、评论集《纸别裁》和《未见君子——论语释义》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