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 卷七》)
此诗乃寄怀友人律诗中的翘楚之作。诗题所提及的李儋与元锡,皆是韦应物的好友(有说“李儋元锡”是一人)。韦应物的诗集中,有很多关于李儋与元锡的诗。如《赠李儋》《将往江淮寄李十九儋》《雪中闻李儋过门不访聊以寄赠》《送李儋》《寄别李儋》《郡中对雨赠元锡兼杨凌》《与幼遐君贶(君贶,元锡字)兄弟同游自家竹潭》《月溪与幼遐君贶同游》《宴别幼遐与君贶兄弟》《与元锡题琅琊寺》等。看看这些诗题,读读这些诗,再结合本诗中“去年”“今日”一联,可知韦应物与此二友唱和频繁且往来不浅,大抵算得上是可以交心之友。
既是交心之友,讲起话来也就不用客套,亦无需遮掩与做作,所以才会发茫茫“世事”的牢骚以及黯黯“春愁”的感叹,也才会讲什么“思田里”与“愧俸钱”这样的胸臆之言、肺腑之语。或者,恰因此等胸臆言及肺腑之语,平常不能与人轻言,郁结于内,不吐又不快,所以才有“闻道”友人“欲来”,却又久盼不至,因而又是写信“问讯”,又是几次跑到西楼上翘首眺望,直望得月亮圆了缺,缺了圆,圆圆缺缺不知多少次。
试想,有朝一日,李儋或元锡果然来访,与诗人把酒相对或促膝灯下,谈论“世事茫茫”“身多疾病”,怕是三天五夜也說不完讲不够;反之,倘若二友终不能至,诗人心里则又是一番滋味,或者境遇亦会随之更变。如此,回头再细味,此诗的动情之处,在开笔二语,而至味之处,则在结联上,在“西楼望月”的言外……这也是此诗所以妙的地方。
不过,相比于诗中所传达的友谊,古来读者似对“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一语更加赞美不已。有人认为此是“仁者之言”,有人认为其中有“恤人之心”,有人则觉得此联“宛然风人《十亩》《伐檀》遗意”。
说起来,韦应物还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早年豪纵不羁,凭祖荫得一武职,给皇帝当侍卫。安史之乱后,改弦易辙而做起了文官,历任丞、功曹、县令、比部员外郎、刺史等职,先后约三十余年。在此三十年间,他一会儿出来做官,一会儿又跑到寺里隐居起来,此中真实缘由不得而知,但至少可以感觉出,他似乎始终纠结于仕与隐之间,不能取舍。韦应物的生平史料不全,有关他为官的确切记载更不详尽,所以无法断定他是否真的是怀有仁者之心与恤人之心的官员。不过,据其友丘丹所撰《唐故尚书左司郎中苏州刺史京兆韦君墓志铭》所记,他最后所任的官职是苏州刺史,罢任后不久就去世了,死后“池雁随丧,州人罢市。素车一乘,旋于逍遥故园。茅宇竹亭,用设灵几”。由此可知,他确实受到了百姓的尊敬,而且不是个贪钱的官。另外,从他的一些诗句如“高居念田里,苦热安可当”(《夏至避暑北池》),“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中可见,他还是个在清闲享乐时仍有一份念及百姓疾苦的官员,这在中国古代是很难得的了。
有学者评此诗时有一段话说得极好:“唐代诗人,大都奔竞官途,能以己之高官厚禄而眷念人民流亡,如应物此等怀抱者,实不多见。”其实,回望历史,我们就会发现,中国历史上还是不乏一些“韦应物”的。如宋朝的梅尧臣在知襄阳县时,曾自责未能修理好水道而作《大水后城中坏庐舍千余作诗自咎》云:“岂敢问天灾,但惭为政恶。”又如黄庭坚在任汝州叶县尉时,曾为自励与励人而手书《戒石铭》并刻于石上云:“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明朝的况钟则有诗《离任》云:“捡点行囊一担轻,京华望去几多程。停鞭静忆为官日,事事堪持天日盟。”清朝的蔡信芳亦有诗云:“罢郡轻舟回江南,不带关中一点棉。回看群黎终有愧,长亭一别心黯然。”诸如此类的诗人诗作,对于从政者而言是很有启发和借鉴意义的。(杨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