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多年以后,我又见到大贝的时候,他坐在床上,个子显得有点不合适的高了,不得不佝下来,虽说生病之后人体难免会收缩上一点。他的脸相有一种奇怪的混合,是健康人和病人之间来回拉锯的状态,似乎身体和表情还没有想好主意,是全盘接受还是索性抗拒。这让来探望的死亡读书会会友们有些不适应,以后有两个人告诉了我,说他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大贝,是与病魔抗争还是调整心态。
大贝把两把圈椅让给了来探访的女会友坐,他住的是一个单间,带卫生间和不隔断的厨吧,他自己的房子因为在四楼没有电梯,生病之后不适合住了,一直空着不回去。这个单间公寓靠近唐都医院,大贝需要定期排队等医院的床位,在这边比较方便。这个公寓进口处很曲折,穿过走廊到一个有很多部电梯的穿堂,形形色色的人来去匆匆,似乎没有人是长久的住客,估计很多人都和医院有关。
探望大贝是读书会组织活动的一期,有几个会员第一次后就不想再去了,第二次只剩下兩三个人,第三次就是我自己去了。
在前去探望的会友中,大贝最感兴趣的并不是我,虽然因为我前夫是他同事,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也在一块喝过几次酒。面对我的时候,他脸上像戴有一层老练的壳子,像面对男会友一样。而对于会友中的两个年轻姑娘,他脸上的壳子就消失了,告别时对她们说:“大贝天天见!”他加了她们的微信,经常发信息语音,一次发很多条过来,大都是说他自己的病情如何沉重,肝硬得像一块冷锅盔,已经没有希望,发信息时身体正在如何疼痛。中间时而又混合着一些人生感悟、古人的格言之类,大体是快意生死,潇洒走一回的口气,和前面谈论病情的话很不搭。如果收到一两句回复,他会发过来更多。这大约就是她们不想再来探视的原因。
大贝查出肝硬化是近两个月来的事。听偶尔还有联系的前夫说,查出病情之后,大贝身上有一部分换了一个人。大贝从前是很哥们的一个人,喜欢聚会喝酒,他的肝硬化就是喝出来的。发病之后,大贝只喜欢发微信朋友圈要大家点赞,见了面一句话没有,他只好发动会友们去探望。对于探望,大贝倒是接受了。
对于去探望的人逐次减少,大贝当然是失望的,尤其到了第三次,只剩下我一个人,连第二次大贝要求加了微信的两个女会员也不去了。和大贝联系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拒绝,生气起来。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只是说你来吧。
大贝拄着拐来为我开门。这让我有些意外,大贝解释说,他以前就有静脉曲张,肝硬化导致病情加重了,现在他出门已经离不开拐杖。下一步他已经托亲戚在北京买一台进口电动轮椅,“那边的质量好”。
他脸上的肉也显得又减少了一茬。但他精神还不错,支撑着为我烧水沏茶,说茶是福建哪位朋友送的武夷山云雾,又讲解了一套品茶之道。我感觉大贝知道的很多,虽然我的心思在他病情的变化上,关于茶味并没品出他说的什么层次来。
更引起我注意的,其实是进门就闻到的一股浓烈酒味。肝硬化的病情是严格禁酒的,酒味从哪里来呢?
其实在前两次探访中,我已经闻到一丝气味。当时大贝解释说是医用药棉。这次肯定不是药棉的问题了,我问了大贝,他遮遮掩掩的,后来我在沙发旁边的地上发现了两个喝空了的啤酒瓶子,我到达前看来他正在喝酒,脸上残存的红晕也可验证,这种红晕本来不会出现在肝病患者发黄凹陷的脸上。
我见过大贝从前喝酒的样子。在我们喝掉一瓶啤酒的功夫,他面前能摆上八九个空瓶子。看世界杯喝啤酒能连续喝上一夜,白酒的酒量据说有两斤多。他曾经说过,这是在新疆练出来的,新疆是他生命中一段特别的岁月,虽然除了增长五六年的年纪,什么也没有带给他。
“你不能戒掉吗?”
如果是在以前对大贝这样说,会引出本来已经喝醉的他一番长篇大论来。譬如说中国的酒有几千年历史,什么朝代的墓葬里就发现了原封的酒,无酒不成礼,古人把清酒叫圣人,浊酒叫贤人,他现在的状态在古代不叫喝醉,叫中圣人。陶渊明李白不喝酒当不了大诗人,孙武不喝酒写不出孙子兵法,赵匡胤不靠杯酒解不了大臣的兵权,安不了宋代的天下之类。说得似乎你自己没跟他一起喝得颠三倒四,倒是道义上有些过不去的感觉。即使你没问他,他也会把某个话头翻来覆去地絮叨上很多遍,不管旁人是否听得入耳,譬如他在新疆有个地方待了半年,买一袋盐需要跑三百公里。这段开车三百公里买盐的经历,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喝醉酒了就会从头讲述一次,至于在新疆旁的情形,他避而不谈,就像不怎么提起脸上那道很明显的刀疤的来历。到了最后往往是谁也没听他说,也不敢劝他酒,任他自斟自饮,自说自话,到最后成为喃喃自语。当年我和大贝的渐渐疏远,也是因为这个。
这一次我鼓起勇气提出这个问题,大贝也没有重复他的长篇大论,凹陷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苦笑。这张脸本来要饱满一些,即使有了那条刀疤,也不算狰狞,不然会显得不适合做在房地产公司跑项目的工作。我之所以在很久之后主动联系大贝,就是由于在朋友圈里看到了他发病后的脸,跟以前的全然不同,现在这张脸又向内收缩了一些,似乎在长年累月中绷得太累了,正在逃避。
似乎为了弥补私自喝酒的短处,大贝那天没有再翻出开车三百公里买回那包盐的典故,或者他这幢公寓楼的房东谈房租时的不地道,而是主动聊起了身世,我知道了不少他早年的状况。尽管他出生在西安,父母却都是从外地来陕西支援三线的干部,妈妈是北京人。父母工作属于农口,因为不想让孩子长年在杨凌乡下,先后把大贝和小他两岁的弟弟送到了两户人家寄养,大贝寄养的那家是父亲的一个战友,但战友妻子的脾气很乖僻,大贝在她手下吃了不少苦头。
妻子脾气乖戾的起源是她女儿,两岁时感染肺炎注射了大量青霉素导致耳聋,已经学会的一些词语渐次丢失,成了哑巴。大贝到来之后成了她就便撒气的对象,饿饭和揪耳朵、掐手腕都是常见动作,她同时饿自家女儿和大贝的饭。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现在的听力比正常人稍微弱一点,有时候我要侧过来听你说话。”大贝说。因为有一次大贝偷拿了打蛔虫的宝塔糖和聋哑女孩分食,两人来不及去厕所拉到了筒子楼道里,阿姨觉得丢人现眼,使劲扇了大贝几个耳光,当时耳朵里面出血,她才慌了,带大贝去医院,检查说是鼓膜穿孔。以后母亲来探望的时候,大贝没敢告诉她这件事情。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上小学的年纪,父母回城仍旧照顾不过来,留下了弟弟,把大贝送去了北京大姨家,在那边上小学一直到初中,才回到西安来。因此大贝不知道自己算是北京还是西安人。
我问大贝更喜欢北京还是西安,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提起在北京上的学校,“就在天安门和西单民族文化宫之间,周末和放暑假的时候,到紧邻的北海公园去划船,柔长柳条拂过船舷,水底映着白塔的倒影,远处望见景山和故宫的红墙,那首歌《让我们荡起双桨》,说的就是我们啊。我的童年就是那样的。”
大贝对抚养他的大姨很有感情,还有其他两位姨娘和几个表姐。她们的年纪都比他大一轮,小时候常常带大贝玩。每年大贝都会回北京玩两次,今年如果不发病,他这时候应该会在北京。但是大贝从没有想过在北京工作。
大贝的母亲几年前去世了。前一段父亲生病去医院,开始听起来很严重,做了全身检查。大贝觉得自己的腰围有些增大,就便做了CT,查出来有肝腹水。父亲的病现在已经治好了,对于大贝,医院只是抽干了腹水,对他的肝本身却束手无策。医生说:“你也就是迟早的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大贝感觉自己是一台嗡嗡转动播放的收录机,强制被按下了停止键,不是暂停,是停止,并且正在拔掉电池。而对于八十多岁的父亲,命运却只是轻轻触了一下暂停键而已。
我感觉这次面对我,大贝脸上的面具取下来了。虽然我不是他主动发信息的那两个女孩,也不够年轻,好歹比他年纪小一些。也可能正因为我不是,大贝的情绪起伏没有那么大,我们可以像两个朋友,或者家里的人一样,安安静静聊上半天。我感觉大贝跟他家人很疏远,几乎从来不提起兄弟姐妹,我只隐约知道他有个弟弟。
我再一次见到大贝是在医院里。医院床位紧张,要求住满半月后出院,等待十天再住进去。因此大贝就在医院和公寓之间往返。
因为不适合动手术,大贝住在中医科病房楼。楼房的门厅修得堂皇宽大,附有需要向上攀登的高阶梯,玻璃大门却长年关闭着,只能从两边的台阶下到地底,穿过光线暗淡的前厅去坐电梯。只有那个逝去的沉闷年代才会产生这样的建筑。空气憋闷,一股似乎是大便失禁的臭味隐约袭来,后来明白来自人们手中提着熬制的中药包。
大贝住在十楼,在一侧走廊的尽头。这间病房比别的房间小,只够一外一里放两张病床。外间病床上没人,但床头有东西,看样子出去了。大贝在里面床上输液,床边放着他说过的电动轮椅,一个小姑娘坐在轮椅上,大贝介绍说这是他小妹妹。
我在记忆中搜寻,并没想起这个小妹妹,她和大贝的年纪相差有些过大了。小姑娘显得局促,过了一下起身给大贝调整靠枕的高度,从两人姿势的默契中我看出来,他们并不止是兄妹关系。
过了一会也就清楚了,小姑娘是大贝的女朋友,叫董青,在东北一所大学念书,请了两天假来西安看望大贝。但是看得出来,两人的默契中又有一种生硬,似乎是在哪里拉锯着,僵持着。我不好待得过久,走的时候董青从轮椅上站起来送我,手机里正在给大贝订医院的外卖。大贝让我们互加了微信,对董青介绍我说是他最好的妹妹。
傍晚我联系了董青,知道病房太窄不能陪床,她在大贝的公寓住。我怕她一个人心里不安,晚上过去看她。
两个人在公寓楼附近吃了个饭,在附近转了一会。董青显得心事重重。她说下午大贝不肯听从护士输液的指示,说输液太多对肝不好,但是按规定不输液就没有住院的理由。大贝和护士争了起来。说到自己的病,大贝总是很悲观,没有好好治疗的想法,董青觉得他和过去似乎很不一样了。
“你们怎么会认识呢?”等待红绿灯的时候我问。过了马路往回走的路上,董青慢慢告诉了我。
两人是在城南的青年旅社认识的。那是董青第一次来西安玩,住在青旅,吃饭时遇到大贝在旅社开的餐吧给几个人讲西安的掌故,又和北京对比。董青边吃饭边听,大贝讲得很有味道。吃完了饭董青没有走,转到那桌去听。大贝的手边有一罐啤酒,但那天他没怎么喝酒,几乎都在讲话。董青问了他两个问题,大贝回答得也很到位,两人就认识了。后来她知道,大贝经常到这里来玩,和年龄小他一茬的驴友们聊天,大多是关于西安的历史掌故,附带天南地北,消磨掉周末的下午时光,尤其爱讲给年轻女孩子听。
第二天大贝带她逛了西安城墙和书院门,在城墙顶上骑双人自行车。在斑驳的古城墙下和碑林洒满秋阳的院子里,她不仅了解了这座古老城市的过去,也沉浸在大贝早年在新疆、西藏那些沧桑又令人神往的经历中,感叹自己怎么会亲身遇到这样的人。连大贝脸上的刀疤,也像是那些掠过戈壁的风刀雕刻而出,加上他线条分明的五官,看上去正像他讲到的隐藏于沙漠深处的雅丹地貌。两天的相处,她觉得大贝健谈,热情又幽默,很会关怀人,几乎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完全就是她心目中隐约期待的形象。回东北之后,两人开始经常在微信上聊天,发展到视频,寒假中董青第二次来西安,两人就在一起了。至于年龄差距,董青根本没考虑。自然这段恋情她家里人根本不知道,家中父母早年离婚了,母亲只是个做小生意的居民,根本不了解她的事。
大贝生病之初,董青很吃惊,自己压住难过,一再安慰他好好治病。她相信以大贝坚强开朗的性格,加上走南闯北的阅历和渊博知识,和疾病抗争以致痊愈不是难事,即使是肝硬化这种被医生判了死刑的疾病,在大贝身上也是另一回事。实际的情形出乎她意料。
大貝经常半夜三更给董青打电话,和发很长的语音信息。他的病情越来越重,经常周身疼痛,难以入睡,吃了止痛药也不完全管事。通话中他的情绪变化很大,一会儿乐观,近于亢奋,一会儿又悲观。乐观的时候他像是喝多了酒,滔滔不绝,说自己早已把生死之于度外,似乎忘记了等待他好起来的董青;悲观的时候很消沉,像是沉醉后匍匐在一条沟里,怎么也拉不出来。在吉林的寒冬天气,董青经常在社会新闻和身边人的传闻中得知这样一夜沉醉后冻死在道路边沟里的男人。看到这样的新闻或消息,她唤不起心中的同情,只是觉得厌烦。她隐约觉得自己下落不明的生父就是这样的人。没想到自己心目中的阳光大叔,也会和这类男人的形象关联起来。
这些夜半的通话和从前的甜蜜心跳完全不同,毁坏了董青的睡眠,以及白天的功课。她不得不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到走廊去接听,走廊上暖气不足,有时候她还不得不待在更冷的水房里,躲避监控镜头的长久捕捉。到后来她的头昏昏沉沉,完全听不清大贝在說什么,而大贝也只是机械地重复。到了白天,那些一遍遍重复的词语和句子还会从她眼前浮现出来,一行行在教室的黑板上跳动,使她完全听不懂也看不见老师讲授的内容。有时候那些言语里的疼痛忽然又跳出来,尖锐地扎了董青一下,让她自己的身体也疼痛起来。
“我最难受的还不是猝然的疼痛,和夜里的疲倦失眠,而是他完全听不到我在说什么,似乎只是需要一个人在网络这边待着,我有什么反应完全无所谓,甚至我是谁也不重要。”董青慢慢感到,大贝或许只是需要像她这么一个人,一个年轻女孩子,听他说就够了,像第一次在青年旅舍相遇的场景。“我不知道,在遇见我之前,他究竟是有多寂寞。遇见我之后,他仍旧是寂寞的。”
这次董青专门坐长途火车到西安来,为了省钱坐的是绿皮火车的硬座,腰腿都麻了。当她坐到大贝病床旁边那台电动轮椅上时,却感觉大贝离自己仍旧很遥远,生病前的一切离自己也很遥远。一瞬间她有种从轮椅上再也走不下来的感觉,似乎在绿皮火车硬座上积累的疲惫,到了病房里才忽然爆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陪董青乘上那部沉重的电梯,在大贝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大贝不在的感觉有些奇怪,我没有闻到明显的酒味,也许大贝特意收拾了一下。但屋子里仍然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是生活停滞下来没有打理过的感觉,不知董青有无觉察。烧水喝的时候我注意了一下厨具,灰尘完完整整的,看起来除了烧水没有派过其他用场,并非像大贝说的,他有时会为自己弄两个小菜。比起我第一次来,那些零星的小物件似乎也显得陈旧了,一个桃木烟斗,不倒翁,白瓷阿弥陀佛像,连同大贝留在画架上未完成的一副铅笔画。走的时候我有点不忍,不知道董青一个人住在这里,包围在大贝的气息里,裹在那些看起来不甚干净的床被中,会觉得安心,还是相反。夜深时大贝会不会仍旧在医院的病床和走廊上发语音和信息给她,即使这会引来邻床和护士的不满。
董青第二天就回东北了,上车之前她给我发了个微信,说她昨夜在大贝的房子里过得还好,让我不用担心,以后请我方便时多探望大贝。
春夏换季,我自己开的一个小服装公司的业务开始忙碌起来,一段时间没有去探望大贝,只是从朋友圈动态上看到他的病情,偶尔聊上两句。有天一个新朋友加我,来源是董青介绍。我通过之后,他告诉我自己是大贝的弟弟小贝。原来是董青从大贝那里要到了他的微信,又把我的微信推给了他。
小贝约我见个面。见面后我发现,他和大贝长得完全不像,没有一点亲兄弟的感觉。小贝身材不高,看去文质彬彬,头发已经灰白,他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合伙人,在这个行当里待了几十年。
小贝说,大贝在房地产公司的工作,是他给找的。当初大贝从新疆回来,两手空空,更谈不上成家立业。父母希望他有个稳定的事情做,小贝就托人给他安排了这个职位,为公司拿地和售房办手续。当时房地产很红火,生意做起来很容易,大贝也用不着出去拉业务,待遇也不错。虽然公司老板后来换了人,新老板不满他中午喝酒耽误下午上班,但好在没出大的岔子,就让大贝一直干下来了。进房产公司的时候大贝已经三十八岁,那是他第一份稳定的工作。
大贝早年职业不稳定的原因,是没有考上大学。这和父亲当年对两兄弟的期待是相反的,父亲把大贝送去北京上学,是觉得大贝聪明,在学习上可能会更有前途。没想到反而是弟弟考上了本省的大学,大贝高考落榜,去上了一个医疗职业技术班,却又和他的师傅闹翻了。
闹翻的原因是由于大贝的初恋。初恋的对象是班上一个女同学,比大贝大六岁,但她的另一个追求者正是大贝的师傅,师傅离异后带着一个小孩,眼看快要有再度成家的希望,却被大贝夺走了。事发之后,大贝只好和女同学一起离开了医技班,后来找到一家饭店,帮老板打理店面。大贝和女同学结了婚,婚姻维持了六年,但最终破裂了,女同学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去了日本。
大贝离婚的原因,和他脸上那道刀疤有关。按大贝自己的说法,是他管理后厨时发现厨师偷菜,制止时和厨师打了起来,被厨师顺手抄起菜刀削了一下。妻子说他看上了店里一个女服务员,和厨师争风吃醋,脸上挨了一刀。两人闹离婚期间,大贝又在饭店干了一段,饭店也倒闭了,离了婚的大贝一穷二白,东飘西荡了两年。这时一个亲戚说要去新疆做外贸,大贝就跟着他去了那边。亲戚在新疆局面一直没打开,包吃包住之外,只给大贝一月三百块钱,等于白干,也不知大贝图个什么。只有回到西安进房地产公司以后这几年,因为工资不低又稳定,大贝实际存了一点钱,又谈了一个女朋友。和初恋的对象不同,这个女朋友是大学里的新生,比大贝小二十多岁。
“是董青?”
小贝摇了摇头,说那个女孩是四川人,在西安上学。大贝带她去过家里,小姑娘嘴甜,讨人喜欢,父母虽然觉得年龄差距大,也认可了,希望他们早点结婚,大贝看起来也动了心思,开始准备买房。当时西安的房价还不算高,买一套百十平方米的房子,大约要六十多万,小贝问了哥哥,知道他有十五六万块钱,小贝愿意资助十万块,先缴清首付。
谁也没有料到,女孩春节回家期间去给父亲上坟,路上出了车祸,女孩当场身亡。
“这件事对他打击应该特别大。”小贝说。买房的计划作了罢,大贝最终没有缴纳首付,当初的三万多块定金也赔了进去,
以后父母还给大贝介绍过对象,无一成功。其中有个女教师,年龄比大贝小十来岁,条件不错,大贝却一口回绝了,说:“我找女朋友必须是90后。”旁人感到不可理解,小贝觉得,他是把那个去世的女孩当作以后的标准了。眼下找的董青,仍然是去世女孩的类型。
我奇怪大贝拿什么来吸引年轻女孩,是不是靠着外形和听上去传奇的经历。小贝沉吟了一下,说他也会谈吐:“没有正经工作,有时间多看些书。”
小贝来找我的原因,是希望我能帮着劝说大贝转院。大贝的肝硬化要想治好,只有做肝移植,他现在住的医院没有手术条件,必须转移到另一家医院去。花费虽然高,医保能报一半,小贝会替他垫上另一半缺口。大贝却怎么也不肯转院。他说自己有一项指标不够,做不了肝移植,又说不喜欢那家医院。小贝觉得他是害怕。
“其实肝移植的成功率很高,匹配到肝源比换肾容易得多,排异反应也小得多。”问题是大贝不愿意见小贝的面,还把小贝的微信拉黑了,小贝没法说服哥哥。实际上两兄弟从小就不亲,从新疆回来这些年,大贝每年只回家一两次,此外兄弟俩几乎见不上面。
我犹豫了一会,建议小贝找董青去说服更有效果。小贝说董青让他来找我的原因,就是因为她跟大贝分手了。
我吃了一惊,又似乎并不意外。
晚上我在微信上问董青这件事。她说,自己实在是受不了了。自从得病之后,大贝似乎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她除了半夜陪他聊天,听他一遍遍讲很多话,还要给他订外卖,网购日用品。这些都还不要紧,最主要的是他的态度,完全听天由命,不想做手术,也不打算好好治病,和从前认识的大贝相比,他完全变了个人。
董青最受打击的一件事是,离开西安的那天中午,她陪大贝去医院病人餐厅吃饭。大贝习惯坐靠窗户的那桌,他们刚在桌边坐下,服务员拿菜单过来的时候,顺手提着两瓶啤酒放在大贝面前。大贝连忙对服务员说,我不能喝酒,你拿酒来干什么。服务员脸上显出奇怪的表情,看了看董青才把啤酒和杯子拿走了。大贝忙着跟董青解释,但显然他是每顿必喝,服务员才会习惯地拿两瓶酒过来。大贝的脸颊为何凹陷得那么快,病情为何不见起色,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董青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她认识的那个大贝和眼前这个人,似乎并不是一个。
回去的火车硬座上,半夜睡着的时候,董青觉得自己并不是乘坐一辆列车在向前行驶,倒是在一口看不见底的深坑里,和大贝一起往下坠落,他抓住什么不肯松手,她毫无挽救的办法。醒来列车正经过隧道,周围的人都睡着了,董青有一刻恍惚以为自己还在井中下坠。她感到了绝望。不如自己松开手,或许还能激发他。
大贝发病之前,本来她对未来有着长远的打算,本科毕业之后,会来西安这边上研究生,毕业后留在西安工作。这样她也就远远地离开了东北,从此和大贝在一起。大贝的病让这一切都消失了。
那两天我正在琢磨怎么跟大贝开口,由我来讲会不会有什么效果,他从微信上给我发来语音,问我看过前两年冯小刚的一部片子《私人定制》没有,里面有个人脚背上长了黑痣。我说我不大记得了。
大贝说,那个痣突然变成了黑色素瘤,恶性最高的癌,那个人知道自己只剩三个月时间了。他不想只是变成遗体冷冰冰地躺在殡仪馆供人们告别,因此趁自己还能自理,在生前定制了一个告别仪式。
大贝也想搞这么一个生前告别仪式。后来他觉得自己毕竟不是冯小刚电影里的富商,朋友和亲戚、同学又分散在各处,订制这么一个仪式不大现实。因此他想在线上搞,建了一个大贝告别人世仪式群,请亲友们各自给他赠送一段生前悼词,作为纪念。
大贝给我发过来几个人的赠言,语气各式各样,譬如“潇洒走一回,人生无悔”,“爱过恨过,快意恩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也有“一路走好,黄泉珍重”这样比较直率的,有的是写了不短的一段,回顾大贝的生平义气,祝他在另一世界依旧是好汉一条的。其中也有一条来自我前夫的。语气都很洒脱,但并没有人说让大贝先走一步,在另一世界等自己喝酒聚餐的。我不知道这些临别赠言对于大贝意味着什么,是否含有某种安慰,又或者全无意义。大贝问我要不要也赠给他一条生前悼词。我不知道赠给他什么。
那两天我确实在脑子里琢磨,给大贝写一句什么话好。但是在几天后的深夜,大贝忽然从家中打电话给我,说他遭遇了梦魇,鬼压得他全身都疼,每个关节都要散掉了,醒来身上的疼痛还在,鬼似乎退到了屋子的角落,藏在每件大小物什之间,他害怕得不行,感觉在屋子里完全待不下去。在大贝的描述中,我渐渐感到自己住的屋子也有些瘆人起来。自从儿子考上了大学,隔壁房间里没有了他的呼吸,我的睡眠就没有以前那样安稳。第二天早上我也有公司的事要处理,一个招来了半年的小姑娘得了抑郁症,请了一周病假,手头撂下的活没人干。我感到自己在大贝的事中越陷越深,有些体会到董青的感觉。我在昏昏沉沉中睡去了,手机滑落到床上,不知道大贝后来还说了些什么。
我有好久没联系大贝。有天他忽然发给我一张照片,是他在家里拍的,身上脸上有很多血。床上也有血。
我吓了一跳,问他说是昨晚摔伤了,血止不住。这时曾经前去探访的两个女会友也把照片转给我,说是大贝发给她们的,她们都吓着了。我翻了翻大贝的朋友圈,看到他发了一组,都是身上、床上、地上溅血的。
我问他后来血止住了吗,他说吃了药止住了,我松了一口气,责备他不该发这种吓人的照片。大贝沉默不答。他请我在网上帮他约一个钟点工,把房子收拾一下。事后我担心他在家的情形,答应过去看看他。
屋子比上一次董青来时更无生气。虽然钟点工打扫过了,似乎总有一种看不见的尘土,蒙在屋子各处,比寻常的房子更快恢复旧观。床单洗过了,仍旧有淡淡的褐色斑点,我疑惑大贝是不是只有這条床单。大贝的额头上有瘀伤,他说膝盖上也有,就是那次摔伤落下的,由于血小板低,瘀伤很难消除。他看起来状态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仍旧张罗为我沏茶,专门说是一个朋友最近从湖南雪峰山寄来的,随后靠在躺椅上和我聊天,照旧显得健谈。我有一个感觉,在医院的大贝和在家中的大贝,微信上电话中的大贝和眼前的大贝,总是有些地方很不一样,说不清哪个更实际一些。
我提起了小贝说过的事情,希望他转院治疗,准备做肝移植。“医院那边你弟弟已经联系好了。”我注意到提起小贝的时候,大贝在靠椅里动了动身子,回答的语气变得有些急促。
“我做不了肝移植,也不想转院。”他说,以前自己去那家医院看过病,医生的态度很差,水平不高,他再也不想去了。肝移植成功率不高,他的胸腔和腹腔之间的隔膜又比常人薄,腹压又始终没下来,不适合做手术。“再说,我也掏不起那么多钱。”
我想告诉他小贝答应筹措垫付一部分费用,也想问大贝自己究竟还有多少积蓄,又没有问出口。大贝倒是主动跟我提起了董青,问她最近和我有联系没有。我说也没有什么联系。大贝叹了口气说:“这样也好,我不想拖累她。她还年轻。”
叹气时的大贝样子看上去又老了一截,整个面颊的皮肉已经完全陷下去,像是刻意用刀子刮除过,只剩下哪个粗大的骨架轮廓。我觉得他像是董青的爷爷,甚至比一个爷爷更老。说完那句话,大贝沉默了一会,转身从床脚摸出了一罐啤酒,当着我的面开始喝起来。
我还没有来得及表示吃惊,大贝微微笑了笑,说医生已经不再阻止他了,因为他喝了酒虽然伤肝,可是不喝酒周身疼痛,晚上一刻也无法入眠,两相权衡之下,“你还是喝吧!”医生最后说。说起达成这个妥协的过程,大贝似乎还微微有点得意。几口酒下去以后,他先前面具似的臉上泛起了一丝血气,好似酒对于他真的和别人不一样,是一种伤害他又供养着他的东西,抽掉了这根最后的支柱,也就没有了大贝。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喝掉一罐酒以后,我担心他会再拿出一罐,还好他安静下来了,目光越过我望了望窗外,说他想要回一趟北京,北京现在没有西安热,秋天也要到来了,是故都最美的季节,郁达夫就在文章里写到过故都的秋。本来春天他就想回去,给大姨上坟,往年他都会回去。大姨的坟在北京昌平的某处郊外,要爬一面小山,走到了大姨的坟上,烧了纸插了香,就坐在那里,抽一支烟,远眺依稀的北京城。大贝的烟已经戒了几年,但他说,在大姨的坟上,他想抽一支。
他一遍一遍地说着上坟的经过,似乎忘记了身处这间屋子,面对着眼前的我。听久了之后,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有点恍惚自己置身何处,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大贝,他的过往,病情,还有我自己,我最初来这里探望的动机,现在坐在这里的原因。只有立刻离开这里,告别大贝的讲述和屋子里的寂静,投入外面的暑热和忙碌,才能找回活在世上的感觉。
我起身离开了,让大贝在恍惚中自个儿讲下去。
我没有再见过大贝,偶尔还是会看一下他的朋友圈。他又住了两次院,出了两次院,有一次发的状态是“朋友们别担心,我还坚强地活着!”另外一条是他在病房输着液和护士的合影,护士是个年轻可爱的小姑娘,手拿袋装的输液包站在病床边,和大贝一起微笑着,看来病区的护士换人了,大贝和她相处不错。
照片上大贝看上去开朗很多,只是残存的头发都变为灰白了,比弟弟更厉害,索性理了光头,刚长起来一点。或许是因为和小姑娘在一起,在大贝那张已经完全衰退为老人的脸上,依稀透出了一点孩子的神气,姿势有点倚靠着小护士。我想大贝如果不用间歇回家,一直住在病房里,状态可能会好很多。在那个小公寓房间里,除了偶尔去探访的个把朋友,他没有人说话。
小贝也没有再跟我联系,直到有天他忽然发给我一条消息:大贝去世了。
虽然只是微信信息,我却忍不住啊了一声,完全没有料到。虽然以前大贝总是说他没有多长时间了,我却总觉得没有那么快,他还能拖上一两年,甚至是三年五载。他发那些出血和因为肝腹水腹部隆起照片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有多严重。眼前却实实在在地面对这条信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小贝说大贝是在ICU去世的,那家他始终不愿意去的医院。大贝发病是在夜里,送到医院急诊科无法诊疗,在观察室呆了半晚上,人处于半昏迷之中。这家医院当初买一块城中村地皮,由小贝的公司经手过,小贝通过这层私人关系,请医院的住院部第二天一早接收了大贝,立即转入了ICU病房。小贝当时已经定好去日本冲绳的机票,起因是儿子考上大学,带儿子出去乘邮轮旅行一趟。大贝进了ICU之后,小贝觉得自己也做不了什么,就按原计划去旅行了。在邮轮上的第二天,小贝接到了大贝去世的消息,但没法下船赶回来。眼下只能让大贝在医院太平间里待上个把周,等小贝回来再张罗丧事。
我去翻看大贝的朋友圈。他的朋友圈并非每天发,最近一条是十多天以前的,照片上是他坐着电动轮椅,在南门青年旅社门外的留影。我没想到他还能坐电动轮椅出门,去这么远的地方。照片的说明只有七个字“老地方,回来看看”。坐在轮椅上的大贝看上去神色平静。这或许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出行了。
我犹豫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董青。想了一想还是给她发了微信,因为怕文字显得冷冰冰的,我发了语音,但我的声音吞吞吐吐,还带着一点抖索,不知道会给董青怎样的感觉。
董青很久没有回我,或许她在上课,或者泡在图书馆。到晚上她打了一个语音电话给我,带着哭腔,嗓音哽咽,看来她下午哭过了好一场。
她说,她后悔提出跟大贝分手,不然他可能不会这么快走。她内心里始终不相信,大贝的病真的有这么严重,他在电话里微信上那些诉苦和恳求,她下意识里一直感觉是有些夸大的,是大贝对于好好治病努力求生的一种逃避。她没有这么说过,但内心里就是这么感觉的。她删了他的微信,不理会他再次加为好友的请求,屏蔽了他的电话,狠着心做这些事,只是因为感觉大贝还有力气,他还有很长的时光,几个月,甚至几年,是她消耗不起的。没想到大贝真的这么快地走了,走得毫无征兆,没有刻意去打扰任何人。
董青要我把大贝最后一段的朋友圈发给她。看过之后,她再次打过电话来,哽咽得更厉害了。大贝走的时候,他面对的是一个冰冷的世界,没有人真的关心他,即使是我。她停了一下才继续说,他病得那么重了,还到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去看。而我留给他的只是分手,一个冰冷的背影,像我家乡的冬天。我现在知道了,我并不爱他,只是爱我自己。我是个自私的人。
我让董青不要这样想,说你能够陪伴大贝这一段,已经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否则他不会在最后几天还要回青年旅社去看。我把最后一次去公寓房间探望,大贝提起她的话告诉了她,说你好好活下去就是对大贝最好的纪念。董青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了。说她只是想到大贝躺在太平间的冰柜里,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
我也难以想象大贝在冰柜里的样子。一个上次见面好端端的人,坐在我对面,有他的呼吸和活气,虽说已经衰弱了,仍然感觉离死亡还很远,现在一下子推到遥远的障壁之后,躺在黑暗密封的冰柜里。以前我也经历过亲人和朋友的死亡,即使是车祸,都没有感觉这么突然。也许是因为我接受了他们或缓慢或突然的死亡,不用再说服自己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和董青断断续续聊过几次天。我看到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图片是一只大熊的身影下待着一只小熊,说明是“你来了,你走了,都在我生命中合适的时间。来了,保护我成长。走了,打开我的翅膀。”我感到一些安心,经过这件事情,董青可能会成长起来了。
大贝火化的日期,小贝一直没告诉我。等到他再次联系我,已经是十几天之后了。他去整理大贝的房间,准备退租,我们在房子里相约见了最后一面。小贝坐在大贝的那把靠椅上,有一刻我有时光重叠的感觉,虽然兄弟俩的体型完全不搭。屋子里的陈设没有变动,床单还透着淡淡的斑点。
小贝告诉了我大贝去世前的一些事情。大贝直到最后也没有接受转院和移植手术,虽然小贝动用关系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大贝给出的理由是,最近他们高中同学有一个毕业三十周年聚会,不少人会从外地赶回来,很多人多年没见了,他想等到这次聚会后再做移植手术。没想到在聚会日前一天,他在屋子里突然发病了。有两个同学联系大贝,总是打不通他的电话,就到这间屋子来看,敲门没有应答,最后请开锁匠撬门而入,看到大贝躺在地上,人已经陷入昏迷,手边还有他喝掉的最后半罐啤酒。在打120送医院和进ICU的过程中,大貝一直没有醒来,只说过一些没有人能听懂的谵语。
我想到大贝想要举办的那场生前离世告别仪式,是不是他把这次同学聚会当作一个机会。
小贝对我的这个想法不置可否,他说大贝被送进ICU病房的时候,他觉得短时期不会有什么事,医院的人他也都打好了招呼,订好的机票船票不好退,就按原定行程陪儿子出国了。没想到大贝再也没有醒来。
小贝还透露,大贝搬到这间公寓房子来之前,一直住在他早年买下的一套空置房间里。离开那套房子之时,大贝没有给小贝打招呼,直到物业通知他续费,回去看了才知道,人已经搬走大半年了。这间房子的地址小贝不知道,后来是通过董青才知道,自己找到了这里来。当时大贝把靠椅让给了小贝,自己坐在床上,兄弟俩除了病情,没有说什么话。后来两人再没有见过面。
大贝的遗体告别仪式很简单,主要是他一些在西安的同学和过去的同事朋友去,北京的亲戚们路远折腾,小贝没有通知他们过来。小贝也没有告诉父亲大贝去世的消息,怕他受不了,只说大贝去了外地。过后觉得一直瞒着也不是办法,前两天父亲又问起大贝,小贝正想说实话,他又自己圆过来说,大贝大约是怕被他催着结婚成家,就干脆不回家了。父亲这么一说,小贝又把实话咽回去了。
小贝在东郊的一处山上给大贝看好了墓地,就在母亲三年前下葬的墓园,母亲是一期,地势高敞一些,大贝的到了三期,在山脚下的水面不远,母子俩离着百十步距离。大贝生前,只有中学几年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多,现在也算是母子团聚了。小贝在联系人打墓碑,按照本地的风俗,准备七七之后下葬。
我把大贝将要落葬的消息告诉了董青。董青说,大贝生前也想她提前致一段悼词,她当时没有答应,现在想要撰写一段墓志铭,镌刻在墓碑上纪念他。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小贝,他同意了。后来董青把她撰写的墓志铭发了过来:
我一生无题
多情亦多别离
行路多岐何需啼
不屑虚名俗计
五十春秋孤身走
朝读书而暮饮酒
爱佳人爱风物爱自由
江湖回望何处不曾游
历尽千帆方归去
愿把长安作故里
幸眠于此傍家慈而息
我把墓志铭发给小贝。七七之后,有天小贝发了照片给我,只有一张,是大贝墓碑的背面,上面镌刻着董青的题词,却删去了最后一句,改为“我心终归梦里”。
我想把照片发给董青,一时间却有些恍惚,自己究竟是否认识过大贝,和他当面交谈过,了解过他的过去,触到过他干枯的手臂和内心的褶皱。试着打开大贝的微信,意外发现朋友圈仍旧保留着,封面停留在去世前不久更换的样式,题图是一行繁体字:
本人纯属虚构如遇在线纯属见鬼
责任编辑:弋 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