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江睿
“我不知道世间有什么是确定不变的,我只知道,只要一看到星星,我就会开始做梦。”
——文森特·威廉·梵高
阿勇不画梵高了,彩虹村的人都不相信。
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彩虹村都知道了这件事,但没有一个人认为是真的。
“不可能,他不可能这么做。”老刘停下手里正在上色的《星空》,斩钉截铁地跟大家伙说。他认识阿勇十多年了,十多年来他一直画梵高,只会画梵高。“他阿勇,不画向日葵、不画星空?呵,那他靠什么活?”
“没错、没错,大家伙自己掂量掂量,我们弄仿作的,不都是靠前人吃这碗饭的嘛。”一旁的小王也很赞成。他刚刚从美院毕业,在外头四处碰壁,到彩虹村来,屁颠屁颠地跟着大伙半年,现在也能接不少“货”——这是行话,他们把成批的仿画叫作“货”。
没人统计过,彩虹村到底有多少画工,也没谁知道他们一年要送出多少“货”来。不过但凡提到仿画,在这个庞大的都市里,人们还是第一时间想起彩虹村的名字,就像在这个国度,一提到密麻麻的城市森林、迅速扩张的现代都市,这座城必定会被提起一样。
不过那与彩虹村没多少干系。它可能是为数不多被这座绚丽的都市所遗忘的角落。人们站在这儿,望向成排的大楼拔地而起,瞧见它们宏大的阴影一层一层地将脚下的土地笼罩,然后又钻进画室去,继续麻木地给向日葵涂上颜色。
这儿的阴影里,也许一大半屋子都住着画工。而其中又有一半,在没日没夜地画着梵高。
阿勇就是他们中最最出色的一位。
他在彩虹村画了二十年梵高了。再没有谁比阿勇更清楚那几幅画的画法。他闭着眼睛都晓得该如何落笔,也许梵高自己都没这么熟悉,他有时这样想。
大洋彼岸的美国,极光掠过的北欧,就连梵高的故乡荷兰,都有画商定期从阿勇这儿进货。他和妻子玲儿两个人都画,常常没日没夜地赶工,有时候一回就订上几百幅,两人可能几夜也合不上眼,十几年来他们一直这样过,女儿芸芸也在彩虹村里一天天长大。正是夫妻俩拼了命地干,阿勇家出来的梵高才最受欢迎,一家人在村里也算富足。不过他们一步也离不开彩虹村。就像被设定好轨道的列车一样,稍稍倾斜就面临车毁人亡。只有在这儿,他们才有生存的可能。外头比肩太阳的摩天楼,那是另一个世界,与他们丝毫无关。
有时候阿勇也会闲下来,站在低矮的平房顶上,朝都市深处遥望,看着宏伟的建筑在自己头上投射下阴影。他会想,那些生活在摩天楼里的人,会不会也经常这样向下看呢?当他们看见这片很久都晒不到阳光的地儿,这处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场所,又会想些什么呢?
他不晓得。他也许永远也无法知晓,就像他永远也逃离不了这片阴影一样。
所以人们的质疑当然难免。阿勇,梵高,似乎在彩虹村这两个名字必定要连在一起念。阿勇不再画梵高,那和抽干水塘之后奄奄一息的鱼有什么区别?
于是有人很热衷地跑过去问阿勇。
头一个跑去的是疤哥。村里都这么叫他。没人知道他是在哪儿得来的一长条疤,从眼角一直扯到耳根,血黝黝的,看得人生疼。他也是学画的,也找过长腿模特,可人一见到他的模样,就一溜烟吓得没影了,晕头转向的他撞到了彩虹村来。
这儿好,不嫌弃,什么模樣都可以留下,没光亮的地方是不盯着脸瞧的。只要你肯一遍遍重复相同的工作,把自己变成一台不停歇的机器,那么恭喜,彩虹村永远也不会赶你离开。小伙气力盛,也肯干,一来就四处讨手艺,尤其跟阿勇走得近,从他那儿学到不少画梵高的技术,《向日葵》画得最为出色,平日里也以“师傅”相称。这会儿传出阿勇要走的风声,他当然坐不住地往师傅那儿跑去。
推开门,阿勇正在角落里望着画。疤哥给师傅带了土豆,摆在桌上——阿勇最中意吃土豆,三顿离不开。他一个劲地用手心搓着裤腿上的颜料,而后很焦急地向师傅询问。
“是我说的。”阿勇点头。
“可师傅,这……”疤哥更急了,欲言又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脸上的长疤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颊骨滴落到地上。
“别急,别急,我还没有全想明白。我也许随时都会变卦,谁都说不准。”阿勇说着,眼神一直停留在那幅画上。疤哥看过去,是《吃土豆的人》,一幅没多少人愿意买的画。疤哥也不喜欢,很暗、很闷,瞧上去不舒服,像是吞下一颗未知疗效的药丸,喉咙很不自然地上下起伏。
“决定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拖了很久,不能再等下去了。”阿勇继续讲着,眼睛仍盯着画,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滴落到纸面上,“到那时,一切水落石出,我也该决定去留了。”
疤哥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他们没一个知道,这是阿勇第二次做这个决定。
许多年前,当他第一次这样讲的时候,他正大口咀嚼着金黄色的土豆。纯生的,没煮过,长毛的粗皮剥去了一半,孑孑地悬在空中。他把土豆脑袋按进酱油汁儿里,使劲戳着,而后狠狠地一口咬下,硬邦邦地在牙侧摩擦,磨成的沫儿混杂着酱油往外溅。
“玲儿,我不想画梵高了。”他抹着嘴角,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时候的彩虹村,没什么名气,也没多少人画梵高的“货”。
“哦。”
她似乎没听见一样。也许是水龙头的声音太响了吧——很久前坏了,总是龇牙咧嘴地把水呲得到处都是,得放一个铁锅大的盆接着用。玲儿正把两个土豆放到水里,面无表情地洗去表面的灰泥。水柱冲撞着土豆的表皮,一处凹凸不平的坑弯曲成特殊的角度,将大小不一的水珠溅到她脸上,又顺着肩骨一直淌下去。城市宏伟的霓虹,像等待吞噬的太阳光一样照进屋里,从绚烂的玻璃里看过去,玲儿像是在默默流泪。
“再等些日子,收拾好了,我们就离开这儿。”阿勇望向窗外的五彩斑斓,近在眼前,很炫目,很耀人,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把画具全都带走,颜料拿上,去一个崭新的地方,好吗?”
没有回答。
或许阿勇本身就没有在问谁。或许他从来都不知道答案。
玲儿仍然在一个劲地洗土豆,搓呀搓,洗呀洗,仿佛表面有什么脏不可耐的东西,永远也洗不净。也许是太用力了,她手掌上的颜料脱落到水里,露出疼痛红肿的皮肤,在水里没有知觉地杵着。落到水中的颜料融开,化成阴暗的灰色,遍布到铁盆的各个角落。朝水里望去,仿佛整个世界都染上灰白,所有生命都骤然寂静。她于是停下来,关掉水龙头,不出声地盯着眼前的两只土豆,就像在看一幅高深莫测的画作。
就这样,过去好一会儿,她才招呼女儿芸芸来吃土豆。
芸芸在里屋做题,笔尖唰唰地摩挲着纸面,听起来像极了画画的声音。说起来是里屋,实际上只是一处不大的小隔间,用大半堵墙高的木板围住,有风吹时会发出不大结实的吱吱声。木板朝外的面,几根白线从天花板上无力地垂下来。木头夹子把画夹住,成行成列地悬着,像极了树枝上的秋叶,无依无靠。
女儿推开木板门走出来,更多的光线洒落在房间,抬起头,一整片浩瀚旋即映入眼里。吊灯就挂在房中央,像温暖的光晕,将四周的空气微微点亮。成排的《向日葵》,流淌出温润的暖黄,鲜艳的油画颜料很轻微地在呼吸,显得格外夺目。回南天的时候,为了吹干画作,阿勇有时不关窗,海岸线上吹来的湿润海风将它们缓缓地撩动,在深夜的寂静里很不经意地旋转起来。从侧面望去,能瞧出油画特有的凹凸不平,在风吹动后轻轻地颤抖,好像的确正随着阳光扭转身子一样。《星空》也是连成片地挂着,汹涌而躁动的星轨在画面上动荡,深邃与激情的交融将一整排的画作变得栩栩如生,仿佛一眨眼,那些流星的闪耀就会随时流动、随时倾泻,从一角悄无声息地流淌到地板上。正对着星空的墙壁,梵高的画像正目睹着眼前的世界,没多少幅,但每一张的眼神都毫无例外地深邃和忧伤。十天之后,它们就会被塞到飞机的货舱底层,飞越山脉大洋,在另一个国度被悉心地装裱起来,傲气地挂在书房的一角,阿勇这样想。
他们花钱买仿作,因为他们渴望梵高,就像阿勇和妻子渴望钱一样。但这世上只有一个梵高,钱却是无穷尽的,所以他们宁愿花很多很多的钱,买很多很多的赝品,成日里望住它们,想象梵高握住画笔在自家书房里作画的模样。至于究竟是谁画的,又是在哪儿画的,他们不了解,也不关心,是死是活都与他们毫无干系。就像挂到屋顶的画,阿勇和妻子也再不会去看一眼。向日葵再娇艳,星空再莫测,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一沓钞票。它们飞到哪个国度,被谁的手掌轻轻地抚触,都与他们彻底无关。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模仿,最好像一台复印机,能分毫不差地复刻,无时无刻没有间断地工作,塞进画纸,吐出画作,循环往复,永无止境。而那完成之后悬在空中的灿烂,是属于梵高的世界。画室潮湿的地板和摇摇欲坠的吊床上,阿勇咀嚼着的咸涩的土豆里,方才是他的世界。
两个世界毫无交集,就像阿勇和梵高永永远远也不会相遇一样。
芸芸走路走得急,不留神摔下来,把几张完成的画刮掉在地上。妻子赶忙伸手也没来得及接住,它们就晃悠悠地落下来,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似的紧贴着地板,躺在离芸芸近在咫尺的地儿。拿起来瞧,湿漉漉的油画颜料沾上水,很快就没力气地往下淌,向日葵流下眼泪,星空染成了不堪的一团墨,这几張算是作了废。
玲儿没多说什么,揉了那几张,丢到垃圾箱里,转身过来,对着女儿就是一掌。
很响,很沉,声音久久悬在屋里,像寻不到出路的蝙蝠。阿勇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继续使劲咬着土豆,一下、一下,把牙龈咬得嘎吱嘎吱作响。土豆沫儿沾着酱油,随着他粗重的鼻息,在口腔里咕噜噜地翻滚,而后很用力地使劲吞下。土豆一颗很不够吃,可是这批画没送出去,就算是一颗也得反反复复地嚼。他把土豆碾得极碎,让每一颗牙齿都能与之亲密接触,把舌头的每一寸都沾上咸苦的酱油味儿。
芸芸埋头坐在地上,脸落在阴影里,一声不吭,也许在哭,也许哭不出来。玲儿把削好的土豆摆在女儿手边,不出声地背过身去,倚在窗沿前,边抹眼睛,边把土豆狠狠地塞进嘴里。
窗外的城市仍然醒着,巨大的心脏跃动不止,发出沉闷的声响。极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呻吟声传来,就仿佛站在一座无边无际的森林入口,听见林深处不知来源的哀号。每每如此,无助都自然而然地爬上心头,在宏大的事物面前被迫地低下头颅,不得不等待随时而来的裁决。
屋外,永昼之城;屋内,不见天日。
三个吃土豆的人就这样缩在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有牙齿咀嚼碰撞的声音源源不绝。都和阿勇一样,他们把土豆嚼得极碎,让口腔的每一处细胞都尝到咸涩的苦味,而后再统统咽下肚去。
一旁的地上,刚刚芸芸摔倒处,还有一幅画作无人理睬地浸湿在水里,仿佛从来都没有被挂起来过一样。
嘎吱嘎吱。
是《吃土豆的人》,也是仿梵高的画,阿勇作完,挂在角落里很久很久了。
阴暗、幽沉,唯一惨白色的光源把桌上的土豆和农民的脸照得失去血色。盛土豆的碗里,幽幽蒸气缓缓地向上升,在看不到光的地方戛然而止,消失不见。
阿勇只画过一次,也许他自己都不记得梵高还有这一幅画。这样气氛压抑的仿作根本无人问津。没人想买一幅恼人的模仿品挂在卧室墙上惹火。
嘎吱嘎吱。
画上的农民也在大口咀嚼,咬烂的土豆泥顺着干瘪的喉咙落进干瘪的肚子,他们呼吸着浑浊的空气,不管不顾地狼吞虎咽。
于是就构成一幅很不现实的画面——一张精心的仿作里,人物正一口口吞下土豆;画外的世界,也只瞧见一家三口在黑夜里咬碎土豆、咽入肚中。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阿勇都再没有提过这件事。他和玲儿很努力地继续画梵高,每天无数次地重复着给向日葵上色,画星空里旋转着的涡流,仿佛这世界上有数不完的向日葵花和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无限宇宙。
他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在那天深夜,他躺在吊床上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梵高。
货真价实的梵高,摸摸脸颊,连耳朵都果真不见踪迹。
在梦里,他仍旧不是主人。
他仍然一遍遍地对着白布描摹向日葵的轮廓,在痛苦交加中把星空绘到纸上,而后停下,休憩,吃一大袋沉甸甸的土豆。
阿勇惊醒过来,汗流浃背。
他觉得自己正跑在一条椭圆形的跑道上,再如何加速,再如何努力,也永永远远等于在原地踏步。每一处都是一模一样的起点,终点却不复存在。
跨一步,跳离这段无止境的跑道?阿勇没胆。
就像先前妻子一巴掌打在女儿脸上,他害怕生活的耳光。一下,只一下,就能把他彻底地击垮,也许永远也爬不起身。
他想起那幅画了,那张《吃土豆的人》。他翻起身,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摆到朝风的地方吹干。
望着窗外巨幕一样的霓虹光,他突然觉得那幅画起错了名字。
《吃人的土豆》,也许叫这个名,更合适,阿勇这样想。
阿勇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一天三顿,可以不吃大米,但土豆一定不能少。
去他家拜访,无论什么时候,推门进去,总看见他和玲儿在作画,或者面无表情咀嚼土豆。很多时候是煮热了的,冒气儿,滚烫地往嘴里塞。也有时候竟把生的剥了皮,蘸了酱油就嘎吱嘎吱地咬起来。
实话说,他早不那么穷困了,吃土豆也早已不是被迫求生的无奈之举。每天都有五大洲的订单送来,有些地儿他听都没听过,名字特长,读起来舌头打结,像绕口令。名字长,给的订金也厚,阿勇觉得很有趣。加利福尼亚、加利福尼亚,他在嘴巴里念叨,心里想着中国有没有五个字的城市,愣了会儿,似乎没想起。不过他还晓得另一个地方,也是五个字,阿姆斯特丹,读起来也费力。他晓得梵高在那儿生活过,他有时好奇,梵高是不是也坐在潮湿闷热的屋子里作画,看着灰白色的石灰渗出的水珠往下淌。
后来他晓得,阿姆斯特丹和这儿的天气很不同。是荷兰的画商在信里和他讲的,名字也拖得很长,阿勇和玲儿不会读,就姑且委屈下,叫他荷先生。他算是老客户了,五六年前就在阿勇这儿订货,量大,价格开得也不低,更有趣的是每次进货都要寄封信来,全都用中文写,似乎是找人代的笔。荷先生跟阿勇说,阿姆斯特丹的墙上不会渗水,他们把画摊开在地板上,风一吹就呼啦一下卷跑,根本捉不住。
“没有回南天,那儿?”阿勇很疑惑。
“准是胡说的。”玲儿很确定地讲,“这世上哪儿没有回南天?吹牛!”
后来他跑去问芸芸——她读高中,要学地理,兴许她晓得。结果女儿把书翻开,指给他看那地图上拇指大的荷兰,跟他说什么海洋气候之类的话,阿勇挠挠脑袋,不很明白。
“那我们在哪儿呢?”他好奇。
女儿指向地图的一处,针尖大小,用很密实的黑字标着。他感到很恍惚,似乎有种由高处向下望的不真实——眼前这座巨大的都市,在地图上不过芝麻大小,而自己身处其中,仰头眺望,却像在注视炙热的太阳。
他想起梵高的一首诗,很久以前读到过,贴在一幅拙劣的仿作背后,落满了灰。
“当我画一个太阳,
我希望人们感觉
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
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画一片麦田,
我希望人们感觉到
原子正朝着它们
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当我画一棵苹果树,
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
苹果里面的果汁
正把苹果皮撑开,
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奋进。
当我画一个男人,
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他不晓得,梵高是不是真的在盯着太阳作画。他也不晓得,一个男人滔滔的一生,如若撞上骇人的光热巨浪,又会怎样,是烧成灰烬,还是涅槃重生。他不敢去想象,他不知道如何想象。
荷先生在信上什么都说。他谈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梵高的真迹时,和墙壁上那十五株向日葵对视。他说他从来没有在哪一株植物身上看见过眼睛,真的也好画的也好照片也好,一次也没有。可那一回,他在那幅画上瞧见了,很清澈,很透明,带着十分真诚的目光,看着来来往往的一个多世纪时光,也看着眼前的他。过后很久,毫无征兆地,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他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由内而外地失去了力气。阿勇觉得很好笑。他天天盯着成千上万幅向日葵,也成千上万幅地画着,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眼睛,更不会浮夸地倒在地上。他只觉得眼睛生疼,可再疼也得画下去,就像在沙漠里吃令人作呕的食物一样,咽下去,或者死亡。
荷先生还说,荷兰人也中意土豆,一日三餐都吃,似乎永远吃不腻。不止一次,他很真诚地邀请阿勇到阿姆斯特丹来,尝尝荷兰的土豆餐,再到梵高纪念馆里去瞧瞧。
“貨真价实的《向日葵》哦,隔着一层玻璃就能瞧见,端详一整个午后都不是问题。”
阿勇没有答应。他把两只手在女儿的地图书上绷得顶直,连起来放还够不到荷兰那块地。他明白,他的脚被牢牢地捆在了这儿,即便如今的生活好过十多年前,可是一旦跨出去,离开彩虹村半步,或许身后的一切就会分崩离析,半生的努力就尘埃般不复存在了。没日没夜的作画,把自己当成一台不喘息的机器,这是从他第一天来到这里就注定的事,无所谓期待,不可能改变。
我又不是梵高,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有那么几次,他也动了心,似乎觉得一张往返机票也并非负担不起。那片遥远的国度在朝他招手,梵高在风车底下对着他微笑,郁金香正乐呵呵地绽放。
“画了这么久梵高,我想去见见他。”阿勇某次突然同妻子说起这件事。
妻子没有吱声,正很专注地涂着中国蓝,在画纸上描摹一片静止的星空。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很缓慢地开口,一如很多年前她第一次临摹梵高时那样小心——玲儿正是阿勇的第一个学生。
“等等吧,再等等。”
他点点头。等等、等等,他抿起嘴角。有些人等得到,可也有人,就像他,可能始终也没有这般福气。
女儿从里屋出来,兴高采烈地凑过来。几年前,阿勇租下了隔壁一间小屋,托人给女儿造了一间真正的卧室。
“爸妈,看我画的向日葵花!”
望过去,很亮眼的金色,很温热的阳光,画面里无处不在的生命力,透过纸面跃涌而出。阿勇和玲儿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玲儿低头作画,阿勇瞧着向日葵不言不语。
他记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梦,在他还没有来到彩虹村的时候。
真的过去太久,梦里的很多画面都瞧不清楚,散发出旧黄的气息,孤零零地在脑海里翻阅。
没有尽头的麦田,枯旧的树干上乌鸦飞越,他孑然一人坐在树下,后颈在粗树皮上摩挲。从西边吹来风,很柔和,很惬意,缓缓地跳跃在麦尖,拂动起金灿灿的浪。谷粒有的散落下来,不出声音地随风飘到阿勇面前,轻躺在一尘不染的画布上。很遥远的前方,太阳即将沉没处的大地,牛哞哞的叫声贴着麦浪传来,又和另一处的犬吠声碰撞。
他就这样靠在茫茫田野的一棵树下,描摹眼前的世界,听风,看云,嗅麦香,把正在平静地流动着的种种,一点一滴地渲染在画布上。给云添一弯尾巴,树梢的乌鸦正要扑腾翅膀跃起,麦田上还有他自己的身影,也被画到画上,很不起眼地站在茫野上,憧憬地望向极远处的太阳缓缓落山。
过去很多年,画上很多细节他都记不清了,但他丝毫没有忘记,那幅画的笔触里流淌着的什么,很温暖,很有力,时至今日都令他无比怀念。似乎把手贴紧上去,靠近画布的中心,它的心就在那儿,正很有劲地跳跃,发出生命的震动。
他当时觉得,自己就应该一辈子画这样的麦田。
瞧向如今的画,色彩更绚丽,笔法更老道,一整排,二三十张,不出大半天就全都完成,相互之间瞧不出区别,就连微刺鼻的颜料味儿都丝毫不差。
可把手靠上去,什么动静也没有,没有流动,没有声响,空空如也,好像一张即将被丢弃的废纸,随时都会飘到风中去卷走,而后坠入垃圾堆,无人问津。
他画出来的画,不再有心了。没有心的东西,丢失心的作品,还有存在的意义嘛?
他不晓得。
因为他渐渐感到,自己的心,也在走向湮没,永远沉寂。
当芸芸告诉爸妈自己在和疤哥拍拖时,阿勇和玲儿正各自吃着土豆。
他们很用力地咬着,几乎要夹到舌头。
“什么时候的事?”阿勇鼓着腮帮,边嚼边含糊不清地问。
“很久啦。他不准我说,可我还是忍不住。”芸芸很兴奋地回答,“记得我上次给你们看的画嘛?那向日葵。对,就是他指导我画的。手把手地教呢,哪里该涂灿黄,哪里该用乌黑,他真的了然于胸。他还说,要继续跟爹爹你学下去,把梵高的画都牢牢地印在心里,以后要帮爹爹一起干活哩!多一双手,不对,多两双!”芸芸咧开嘴笑,笑声从窗口荡漾出去,又飘荡回来,撞到挂着的画上,巧合似的,刮掉下几幅。她笑着把湿掉的画捡起来,瞧瞧阿勇和玲儿,揉揉,丢到垃圾桶里。
他们没有一个动手,像多年前一样打一个响亮的耳光。
然而,阿勇却觉得自己像是挨了一记耳光,半边脸火辣辣的,一时说不上话。
那天,阳光很暖,是一个适合躺在草坪上无忧无虑的天气。很少出村的阿勇拿上钱,一个人跑到欢乐谷去。
他去坐旋转木马,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中间。木马启动,欢快的儿歌响起,孩子们欢呼雀跃,面无表情的阿勇坐在他们当中,像一尊未完成的雕塑。他看着眼前的世界旋转不止,从同一棵树到同一棵树,从同一朵云到同一朵云,也从同一段人生走向同一段人生。
他又跑去乘摩天轮,一遍又一遍,看着整座城市降下又升起,在阳光沐浴之下重复地旋转。一切从起点出发,在起点终止,而后又出发,又终止,循环往复。人生也跟着坐上了摩天轮,永永远远都在原点处徘徊,找不到出路,寻不到终结,无休无止。
轿厢里响起音乐,悠悠扬扬地回荡,是一首陌生的歌。
“这十年来做过的事
能令你无悔骄傲吗?
那时候你所相信的事
没有被动摇吧?
快乐吗?
你忘掉理想只能忙于生活吗?
别太迟又十年后至想
快乐吗?”
轿厢的窗有缝,没关严实,窗外的海风一股脑往里灌。
快乐嘛?他问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问。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或许答案一早就被湿润的海风卷着,飘散到风里去了。
末了,无影无踪。
阿勇终于还是要去一次荷兰,到阿姆斯特丹去。
荷先生听了很高兴,在信里说,要亲自去机场接他,字都写得飘起来。
虽说心里有准备,但付款的时候看到金额,他还是心里一震。不过他没有犹豫什么,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就像出发前他和妻子说的那样:“不能再等下去。”
他在信里告诉荷先生,自己还要带一个朋友来,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是疤哥。
临行前,两人窝在画室里,用租来的投影仪特意看了一场电影,讲梵高的画,也讲梵高的一生。
电影里说,梵高一辈子画了一千幅作品。阿勇算了算,他有时两三月,就要完成上千幅的订单。
他看见电影里头梵高的画室,破败得不像一间屋子。阿勇环视四周,嗅嗅温热新鲜的空气,没有出声。
荧幕反射的光落到两人脸上,黑暗里,四只眼睛很清晰地亮著,闪烁一种从未见过的光。
看到梵高因为高更的离开而变得疯疯癫癫,看见他一刀割下自己的耳朵,鲜血横飞,看着他在极度痛苦的孤独里开枪自尽,阿勇瞧见一旁的疤哥流下泪来。
“别哭,小子。”阿勇拍着他的肩膀,“你弄得我都忍不住了。”
他第一次听说,除了弟弟拿去的一幅外,梵高的画一辈子也没卖出去过。他想起自己无数次临摹的作品,曾经也躺在仓库的灰尘里无人问津,感到一种很莫名的不真实。
梵高要是看见现在的自己,肯定也会觉得莫名其妙吧,他这样想。
影片结尾,黑底白字,写着一段梵高写给弟弟的话:“亲爱的西奥,我正朝着目的地走,我以为那个地方很近,但也许非常遥远。”
他很费力地抄下来,写在纸上,揣在上衣口袋里,在飞机上反反复复拿出来看,嘴里来来回回读个不停。舷窗外,无际的大洋看不见末端,世界尽头正在被海浪吞噬。有多远呢,阿勇思考着,却得不出答案,也许就像地平线那样遥远,也许比那儿还要远得多。但有一点不可否认。不存在目的地的旅程,是永远也到达不了的死循环,一旦启程,永不停下,生生世世也逃脱不了。末了,在这趟失去味觉的无聊旅程里耗尽了力气,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在什么都不是的场所中孤独地死去,就这样结束一生。
飞行漫长而枯燥,他和疤哥叫来两小瓶白兰地,野葡萄味儿,带着酒塞很别致的橡木香。阿勇记不清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舌头也不记得,才刚刚浸润,就猛地蜷缩起来,似乎很不习惯。他和疤哥碰杯,摇晃着举到半空,冰块在杯壁上摩擦碰撞,发出冰凉凉的声响。
一饮而尽,昏昏入睡。
睡梦里,他又坐上了旋转木马,广播里响起卡通片的主题曲,音符跳跃,震耳欲聋的欢愉光滑地在空气里流溢。他软绵绵地靠在独角兽的背上,像一具剪断了绳线的木偶,随着欢快的歌声面无表情地上下晃动。扭头不远处,疤哥也无力地蜷在那儿,两双空洞的眼睛对视,两个失落的灵魂相遇,彼此之间什么都不剩下,只有空荡荡的沉默消散不去。木马之外,世界正在鏖战,树叶凋零,冰雪笼罩,死气沉沉的大雾无处不在,似乎要不了很久,宇宙就会崩塌,身前身后的一切都将在一瞬间埋进灰烬。
而他们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世界毁灭,接受日复一日永无休止的死亡。
飞机降落在史基浦时,已经是黑夜了,窗外瞧不见漫天的霓虹和玻璃反射出的冷艳,反而像点起了煤油灯似的,飘飘然笼罩在温暖的昏黄里。
接机口,荷先生在等他们,挺着滚圆的肚子靠在车旁,像剥了皮的土豆。
阿勇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我可从没说过我是老外哟。”他在路上谈道,“来这儿十几年了,取了洋名,找了洋媳,还生了个胖洋妞儿,可我这身黄皮肤是一点也没变。”说完就很放肆地笑起来。
说话算话,荷先生带着他们去吃土豆。阿勇这辈子都没见过,把土豆摆在花边盘里吃的。像油画一样的花儿印在盘沿上,他很笨拙地用两只手攥着刀叉,小心翼翼地挖起碗里的土豆泥。温热的,还有点儿烫,那是一种从来没闻见过的土豆香儿。他含进嘴里,嚼嚼,却什么也没感觉到,很细嫩,根本用不着牙齿,很快就顺着喉咙滑进肚里。他没想到,原来不用嘎吱嘎吱地咬,也能把土豆吞下去。看看桌子上,没瞧见酱油汁儿,阿勇心里有点空落,低下头去继续闷头吃,把脸都埋进盘子。不远处的几桌,五六个荷兰人正在开怀畅饮,个个都留着浓密的胡子,喝大杯的啤酒,桌上也摆满各种做法的土豆。阿勇想起吃了十几年的酱油蘸土豆,想起来一家人围成圈,嘎吱嘎吱硬邦邦地咬着,他突然觉得,那个土豆,和眼前的这颗,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它们之间隔了太远的距离,比中国和荷兰还要遥远得多,远过这世界上的一切量度。
虽然,它们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荷先生喝大了,脸涨得很红,开始像信里一样东扯西拉。他说自己刚到荷兰的时候,就在这家店打工。白天在转不过身的小画室里泼彩弄墨,晚上就端盘洗碗,有时候收拾地上残留的呕吐物。没钱吃饭,他躲到餐台背后,把快要烂掉的土豆掸掸,也不管有没有泥巴就塞到嘴里。就这样一天、一月、一年,某天午后,他突然心血来潮,拿着十九欧买了票,去看梵高。他说他骗了阿勇。《向日葵》的确画得精彩绝伦,可是他并没有瘫倒在那儿,是那幅《吃土豆的人》。他看着画面上惨白的脸,冰凉凉的蒸汽灯仿佛照在自己脸上,令他睁不开眼。好一会儿,他才瞧清楚画面,他看见画上画的是自己。绝望的眼神,麻木的神态,他看着自己的面目,猛地失去了力气。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动过笔。画室卖了,拿着一小笔钱,他开始做仿画生意,终于有一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到这家店里,坐在这儿大喝特喝,吃很多热腾腾的土豆泥,再把胃里的一切都肆无忌惮地呕吐到地上。
“可你知道嘛,勇,还有疤儿。”他已经喝得很醉了,酒混着没咬碎的菜从嘴角流下来,“我不快乐。我一点也不快乐。就算躺在这里吃饱喝足到不能動弹,我也宁愿回到以前年轻的时候,不长胡茬,满脸痘印,无所顾虑地在破屋子里饿着肚子画画。”
“可是我回不去了。”他恶狠狠地把酒杯摔碎在墙上,砸得玻璃四溅,“永永远远,也不可能回去,永永远远!”
阿勇和疤哥像是被吓坏了,什么也不敢说,只愣愣地瞧着。
他们第二日也去梵高艺术馆,荷先生把他们送过去。在路边一棵柳树下,阿勇第一次瞧见了自己的画,在画室以外的地方。
“忘了介绍。”荷先生把他们领进去,“是我开的纪念品店,每天许许多多游客来逛哩。你瞧,这是你的画,这幅也是,还有那幅……”
阿勇没一会儿就出去,留疤哥在里面,自己一个人站在树下抽烟。背后是一幅巨大的梵高画像,面前伫立着梵高艺术馆。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画会挂在艺术长廊里,用雕花的框装裱起来,或者在某处朝南的书房里呼吸着墨香。可刚刚,在人头攒动的纪念品店里,它们像报纸一样被挂在那儿,他竟一眼没有认出来。然而他又觉得无比熟悉。它们在画室里,就是这样被挂在天花板上晾着,远渡重洋,却还是这副模样,没有丝毫改变。
商品罢了,彻头彻尾的商品。和报刊亭里的色情杂志没多大区别。
它们不是以艺术的身份被制造,自然也不会以艺术的方式存在于世。
阿勇幻想了很多次见到真迹时候的情景。也许在温暖的春日阳光下,也许带着一束很浪漫的鲜花,甚至他觉得应该以一位朝圣者的姿态,很虔诚地拜一拜。
可当他真的站在它们面前的时候,他只感到由内而外的无力,想张口,喉咙上下涌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空空如也。脑袋里,身体里,都是这般。
他很仔细地观察这些他观察了十多年的画。尝试着,他将脑海里印刷版一样的那模样和眼前的画摆在一起,慢慢靠拢、重叠,然而如何也对不齐。倒不是笔法出了问题,也不是画得不像,但这两幅画就像那两只土豆一样,是来自不同空间的产物。兴许外表一模一样,然而它们的核,却永远也不可能严丝合缝地挨上。
梵高的画有心,阿勇画的,没有。
他一幅幅看过去,和十五株向日葵亲切地对视,鲜亮的颜色照亮了他的眼睛,那是他画了十多年都没有过的感受。金黄的麦田上群鸦飞舞,不自觉地,他想起自己梦里的那片麦子,自己仿佛在现实和梦境里来回穿梭,在虚与实的交融处重塑了什么。疤哥也一幅幅地瞧过去,也不兴奋,也不言语,只是和阿勇一样默默地望着,就像在山脚处眺望一座顶高的雪山。
很快阿勇就瞧见了那幅《吃土豆的人》。他把鼻尖凑前,移到最最靠近警戒线的位置。最近时,离它只有十厘米。
他离梵高的画只有十厘米。阿勇简直做梦都不敢想象。
這么近的距离,他听见,那种久违的声音。
砰、砰,很有力地跳着,是那幅画的心跳声,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个梦里所听见的那样。这样一幅压抑的画里,竟然也能听见如此蓬勃的声响,阿勇很不敢信。他弯着腰,就这样僵住了似的站着、倾听,心跳在耳边回响,一下比一下有力。他试着将自己的心跳也调整到那种节奏,却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里,两者业已合二为一了。
隔着薄薄的一层玻璃,阿勇瞧见那画里的灯明亮起来,吃土豆的人也开始进食,将热气腾腾的土豆撇成块儿,连酱油汁儿都备好,蘸一块,小心地放到嘴里咀嚼,发出嘎吱嘎吱很爽脆的声音。
他瞧见了。他瞧见自己的脸,瞧见玲儿也在,瞧见芸芸和疤哥在拥抱、亲吻。
吃土豆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边吃边笑,边笑边聊,灯光也不惨白,脸色也不扭曲,似乎很多事都变得和谐起来,随着心脏一声一声地跳动。
他在画前流下泪来。十几年的苦都未曾让他哭过,而那天,这个吃土豆的人坐在博物馆的地上,哭得像一个孩子。
那天晚上他又做梦了。
他梦见一个老朋友,一个相伴了十余载的伙伴。两人相遇在麦田,那片他曾经向往的地方。
“认识我嘛?”
阿勇点点头。
“十几年了,我以为我早就读懂你了,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你是谁。”
他笑笑,和阿勇靠在树下。
“其实,我是一个病人。我不明白别人,别人也不明白我。但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世界在我眼里,世界任我描摹。”
“世界在我眼里,世界任我描摹。”阿勇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
“记得我曾说过的吧,‘我以为那个地方很近,但也许非常遥远。”
阿勇点头,把纸条从口袋里掏出来。
“确确实实这样。它其实一点也不远,就藏在你心里的某处,发出一点点微光。可有时候,它就变得难以捉摸,甚至飘到天上,在夜晚的薄幕下成为一片星河。”他说着把手指向极远处,“但只要别忘记,有时抬头望望星空,把它装进眼睛里,流淌到内心深处,或许,它一点也不遥远,一点也不难寻。”
“别把那片星空弄丢了,我的朋友。”临走时他很平静地嘱咐阿勇,“它是你我最宝贵的财富,无可替代,无处再寻。”
那晚,阿勇醒来,就再没有睡着。他一个人跑到宾馆的楼顶抽烟,却发现疤哥也在那儿独自无言。
“师傅,你都知道了吧?”疤哥也把烟点起来,火花在黑夜里擦亮,照醒一旁盆里的郁金花。
“很早就听她说了,迫不及待呢。”
疤哥点点头,在缭绕的烟里笑了笑。
“你也失眠?”阿勇扭头问他。
“是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
“梦见一个老伙计,对吧?”阿勇打断他。
“没错,”疤哥很深情地望向眼前这座静静熟睡的城市,“一个老伙计,也是,一个新朋友。”
很多年之后,彩虹村都还流传着阿勇的故事。
一代代的老画工都把他的经历讲给新来的毛头小子听,说他是如何边吃土豆边画画,将梵高临摹得出神入化,又是如何去了荷兰朝圣,最后选择不回头地离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画最高深莫测的作品。
这些故事一直在彩虹村人的嘴里津津乐道地念叨,一直念到彩虹村被拆迁的那一天。
那是这个城市的人们没有见过的场景。无数的画工穿着被颜料溅染的衣服,拖着巨大的白色画板,迈进这座没有边际的城市,踏上一段没有目的地的旅程,就像入海口汹涌而入的鱼群一样。
那村口处,很不起眼的地方,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戴着墨镜,怀里揣着不大的木盒,在一小块画板上画着什么。
他很认真,很专注,屏息凝神,每一笔都用尽了心思。有人不经意地瞟过去,看见是一幅不那么合格的仿画,画的是梵高的《吃土豆的人》。
那人瞧了一眼,嗤之以鼻地走开。他分明记得原画上是四个男人的脸。而那人的画上,竟然画着两男两女,他觉得很低级,很可笑。
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有人在卖唱,是一首很旧很老的英文歌,唱得很深情,然而周围一切匆匆,没有人驻足。
“现在我终于知道
你想对我倾诉什么
众醉独醒,你有多么痛苦
众生愚愚,你有多想让他们自由
但那时他们不听,更不懂
也许,此时的他们想听见。”
曲罢,那脸上有疤的男人收起画具,站起身来,把木盒轻轻打开,朝着彩虹村的方向撒去。
他很庄严地鞠了一躬,迎着风和阳光,久久不肯起身。
就好像,在和一位老友,做最后的告别。
责任编辑:赵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