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朱儿坝

2020-06-01 10:16映泉
延河 2020年5期
关键词:春生汉子樱桃

映泉

五月的浪漫不在于花,而在于滿坡红艳艳的樱桃。

颜真真是这么对我说的。她去朱儿坝驻村扶贫已经一年多了。我们常在微信里聊天,聊得最多的话题,那就是朱儿坝村的事儿。

我和颜真真是大学同学。五一放假,我去朱儿坝村看她,原想要提前告知她的,后来又想,事前不说,突然间闪在她的面前,肯定能给她个惊喜。

当然,去略阳的朱儿坝村,顺路也想看看嘉陵江,看看嘉陵江和汉江有什么不同。据一些学者考据,嘉陵江又名后汉水,很久以前,满河的水曾经流入过汉江。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在什么时候,嘉陵江和汉江分道扬镳,一条向南,一条向东,成为了现在所见的,遥遥相望的长江的两大支流。

现在看来,河流的分道,要比兄弟姊妹间的分家复杂得多,也神秘得多。也比兄弟姊妹间的分别深奥,难以把握。

就说我和颜真真吧,她是略阳人,我是南郑人,我们同在西安上大学,同住一个宿舍。说好的毕业后,我们在大城市发展,可倒好,毕业后的第三年,她考了个村官,先是在金家河刘次枫故居的村子里做事,后来又被派往朱儿坝村。而我呢,大城市发展不了,只好在汉中一家公司谋个差使。想想我们上大学那会儿,时常被学兄学弟追捧为姊妹花,天天形影不离,现在倒好,一个在山里踌躇满志,一个在城里屁颠屁颠地跑东跑西。

想想,人这命呀就像豆子,撒在哪虽然都会出苗,但长势却各有千秋;荣枯是自然的,光照的差异却大相径庭。

话说这天,我是搭乘摩托车去的朱儿坝村。要说从汉中一早出发,两个来小时就能到略阳,可我贪玩,出汽车站就径直去了灵岩寺。这是兴州地界最有文化气象的佛教圣地。《郙阁颂》被海内外传得沸沸扬扬,就凭这一点,我每次从略阳县城经过,都要去灵岩寺观瞻一番。

一个人出行样样事都简便。从灵岩寺拜完菩萨下山,向县城步行了大约三华里,就见到了卖饮食的摊位。我选了一家简餐店,要了一碗略阳的特色小吃——菜豆腐节节,又要了一个卤鸡蛋,本想再要一瓶啤酒的,可店家说没有。

菜豆腐节节就是菜豆腐和手擀面条的混搭。我嘘溜嘘溜地吃着,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气冲冲地坐在餐桌的对面,嘴里骂骂咧咧的。他说:都他妈的官僚,还不到下班时间,人就不在了。真是的,这样的学校,还能把娃教好?

我顺着他说话的语气,认真地瞅了一眼,这汉子除了满腮长着胡须,眉毛也浓黑,颧骨凸出,再就是手指短粗,从他那皱褶纵横的面相上看,可能在四十五岁左右。我意欲和他搭讪,可想了想,陌生之人最好别去招惹,我便悠悠地剥起那颗卤鸡蛋。

那汉子也要了一碗菜豆腐节节,再要了一个壳壳馍,自顾自地吃着。也许是饿了,也许是菜豆腐节节烫吧,他猛吞了一口,一块菜豆腐被他包在口里,只见他往外嘘着热气,难以下咽。嘘着嘘着,他打了个喷嚏,一口沾着口水的菜豆腐便“嗖”地一下飞在了我那红衬衫的胸脯处。

汉子见这情景,急了,便伸出他那短粗的手要给我擦拭——这是多么尴尬的事儿。我急忙闪开身,想损他几句,又一想,他或许不是故意的,便说:没事,我自己来。

汉子涨红着脸,愣在那,不知道这会儿干什么好。我一边擦着衬衫上的污渍,一边对他摆摆手,说:你坐下吃你的饭吧。

我打理完衬衫,犹豫了瞬间,心想:我起身走了,算是对汉子无声地抗议;而我倘若自自然然地坐定,汉子的愧疚也许会慢慢地释解,毕竟汉子也不是故意的。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这么想着,便从从容容地坐下。菜豆腐节节是没法吃了,我吃着剥好的卤鸡蛋。

这时的汉子只是埋头嚼着壳壳馍,那斯文的样子与刚来时判若两人。嚼馍的嘴都没敢大张,只有胡须在嘴唇上轻轻地蠕动。

看着汉子狼狈的举止,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我随意地问汉子:刚才骂骂咧咧的,是为了啥事?

汉子羞答答地抬起头,回答:给娃交辅导资料费。

我继续问:孩子上几年级了?

汉子答:初中三年级。

又问:你家在哪儿?

汉子答:朱儿坝村。

天下的事就是这么的凑巧。这汉子居然是颜真真所住村的村民。我随即又问:认识颜真真吗?

汉子答:女村官。认识。

又问:她咋样?

汉子答:人家是官,我是民。不清楚。

汉子这样回答,我猛然意识到我的问话出了问题,我不该“审讯般”的与人对话。我旋即说,我从汉中来的,听说朱儿坝村樱桃成熟了,慕名到你们村去采摘樱桃吃,能否带我去?汉子听说我要去朱儿坝村,脸上顿时绽出了笑容,他说他家的坡地里就有,只是他骑着跨式摩托车,不便载人,让我坐开往淮西坝的公共汽车,在朱儿坝车站下车,他可以在站台等我。

朱儿坝村我没有去过,换乘车又多不方便。我想,既然要去山野,就放浪一点。我告诉他,我就坐他的跨式摩托车。这会儿他犹豫了。只见他短粗的手指掐揉着衣襟,一只脚在地面上不停地搓动。稍许,他扬起头,说: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坐我的摩托车?村里人见到,一定会说啥的。

我“噗嗤”一声笑了。暗想,这汉子貌似粗俗,却内中藏着腼腆。为了缓和气氛,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没啥事的。我们走吧,就去你家吃樱桃。

我坐在摩托车车座的后位,沿着嘉陵江逆流的方向款款地行进,时速应该在20码以内。我觉得实在太慢,就又拍拍他的肩让他能否开快一点。他大声地告诉我:不行。

车上也不便多说,他在驾驶,就只能按他的意思缓缓地骑行。

走了一段平路,就进入山路,摩托车在左一个弯右一弯的山道上盘旋。看得出,这是新修的水泥路,路面平整,但路肩还没有铺设。斜跨了三个山沟两座山梁,车在山腰的一处缓坡地段停下,他让我下车,他说:到了。我顺着他指的方位看去,路旁的树林里确实立着几间青灰瓦房。

从水泥路到他家的青灰瓦房,这十来米还是土路,我从车上下来,只见他跨在车上“嗖”的一下就飞进了他家的院子。我愣怔了一会,心想,他骑车的技术不差啊,而刚才让他骑快一点,他却说不行。

我往他家的院子走着,正好与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年男人照了个对面,那老男人瞟我一眼,转回头像是在责怪谁,说:春生,咋就这么冒冒失失的,没把人家女娃颠着吧?

春生就是带我来朱儿坝骑摩托车的胡子拉碴的汉子。他对那老人说:爹,那能呢,闲操哪门子心。家里有开水吗?得给客人泡杯茶水。

这会儿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我让这个叫春生的人把车骑快点,他说不行,是怕把我颠着了。我的心里像是又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种暖暖的滋味。

于此,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青灰瓦房四间,居中两间向后缩的有一米五左右,留出一个宽敞明亮的房栏沿,栏沿上立着一根木柱,木柱支撑着房檐,房檐下横穿木柱架着一根横梁,横梁上挂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不大的院场边垒着一堵矮墙,矮墙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厕所”字样。

主人没有邀请我进屋,我就只好坐在栏沿处安的柴桌旁。春生端来一杯茶水,我礼节性地品了一口,茶水里有种淡淡的苦味,还有种油腻味。我问春生,这是啥茶,春生说是金钱柳,他还补充一句,喝这金钱柳茶,可以减肥,对糖尿病人大有好处。我又问他,茶水里咋有油腻味。他说没有啊,他们天天在喝,哪有什么油腻味。

难道是我的味觉出了毛病?这不可能。我继续问,这水从哪儿来的,他说离这三里远有一个水塘,挑来的。我再问,用什么在烧水,他说就用做饭的铁锅烧的。这下我算是明白了,原来那茶水里的油腻味,来自于做饭的铁锅。

在我和春生闲扯的时候,春生的爹就给我们煮好了浆水菜面条。春生见他爹端着面条从灶房里出来,便说:爹,咋不问问,就把饭做了。我们在城里刚吃了晌午饭,人家是慕名来吃咱家樱桃的,还吃啥子面条。

经春生这么一说,春生的爹端着两碗面,愣愣地杵在那不知该咋办,嘴里喃喃地说:来了就是客,咋不给人家吃饭呢。

见此情景,我顺势接过一碗面条,说:我还饿着呢,浆水面,家乡饮食,我吃。春生见状,他也接过一碗面条,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

春生的爹没有和我们在一起用餐,他独自一人在灶房里忙东忙西。一边吃饭,一边我问春生家里的一些情况。他说,他家现在就三口人,一个上初中的儿子,一个六十三岁的老爹,娘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他还有一个姐姐,嫁在本村,离他家有五里山路。十天半月,姐姐回来把老爹看看,顺便把他们三个男人的衣服给洗洗。

春生和我聊天,像是故意遗漏了家里不该缺席的主要成员,那就是他的媳妇。我问他,你媳妇呢?他突然把面碗往柴桌上一蹾,面条差点从碗里甩了出来。他涨红着脸,说:甭提那个不要脸的骚货。

这怕是一个人的情感软肋。我想,他不说,我就不再问了。倒是春生停顿了片刻,他接着说:媳妇嘛,前些年到城里打工,和一个男人跑了——唉,想想吧,我们这些山里人,靠山里出产的那点粮食作物,只能够糊个嘴巴,油盐酱醋、穿衣上学、人情份子杂七杂八的开销,都得想办法赚点才行。外出打工是好,遇到个好老板能挣到现钱,可人一旦离开这个山梁梁,看到山外那些花花绿绿的场面,就把持不住,不想回来了。你不知道,在我们这山梁的最高处,还住着两个老人,大的是姐姐,六十九岁,小的是弟弟,六十四岁,他们都是孤寡老人,按现在的政策,他们完全可以享受去敬老院养老,但他们相依为命,始终不愿去敬老院。他们不愿离开这儿,起先还以为他们怕死后火化呢。因为按照惯例,敬老院的孤寡老人死了,都是拉去火葬场烧了。很多人认为,人活着受罪,死了还受那份罪,不情愿啊!一次,那姐姐病了,我去给他们请大夫,闲谈中才弄清楚,他们不愿下山,不愿挪窝,是怕在一个新的地方,人多混杂,姐弟俩会失去对方。

有这样的事儿?真让人深思。我顺着春生的思绪,说:真是俩怪人,能否带我去看看?春生说:干啥事总得人家情愿了才行嘛。不是我不愿帶你去,是他们不愿见陌生的人。有一次,来了两个背着照相机的人,让我带去拍照,那姐弟俩把房门反锁着。摄影的不死心,在房前徘徊了好长时间,惹得那姐姐破口骂了起来。她说:你们骚情个球,不就是手里有几个钱吗,我们又不要你们的。是不是你们看到我们穷,施舍我们,你们就觉得高人一等;在我们面前显摆,就觉得荣耀?我们不要你们什么,也不领那个情。你们过你们有钱人的生活,我们过我们的穷日子,我们不去讨烦你们,你们也别来打扰我们。那天,两个照相的最终无趣地走了。

我听着春生的讲述,一碗面也吃完了。只是心里在不停地嘀咕:这朱儿坝村,咋还有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儿。与此同时,突然就想起颜真真来,想到她来这村里驻守,一个女娃娃,还真不容易。又想,是该告诉颜真真,我到朱儿坝村看她来了。

我拿出手机,刚要给颜真真打电话,却又一想,还是等会儿到坡地里采摘樱桃的时候再给她说吧,顺便也可以给她发几张摘樱桃的美图。既然要给她个惊喜,那就给她个意想不到的。我随即问春生:采摘的樱桃多钱一斤?春生说:他家的樱桃是嫁接的大樱桃,比市面上卖的小樱桃贵一点,得18元一斤。要是摘几个尝尝,不要钱。

他这一说,把我整得有些尴尬了。我来朱儿坝村,一是看望颜真真,二是顺便采摘樱桃,够自己游玩时尝个鲜就可以了。既没想采办大宗樱桃,也不想白吃农户的。

春生见我并没有迈动步子的意思,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他说:还是先去樱桃树的坡地再说吧。我说:要得。

临走出他家的院子,我给春生的爹道了声“谢谢”。我看到春生进屋去抱出一床破旧的床单,把床单又放进一个竹筐里提着。我问春生,拿床单干啥,他说到那里就知道了。

樱桃坡地在春生家房屋下面的山湾里,距离他家的房子有几里山路。春生说这一架坡都是他家的,樱桃树是扶贫工作队给引进的,已经纳入了合作社。今年才刚刚挂果。

我走近一棵两人高的樱桃树下,顺手先摘了一颗樱桃,放进嘴里,一种汁润香甜的美味沁人心脾。这时,春生把拿来的床单铺在树下,他一边铺床单一边说:把床单这样铺着,即使采摘时没拿稳,掉下来的樱桃也摔不坏;要是在采摘时把樱桃的皮蹭破了,樱桃就会变味。况且,一年才挂一茬的果子,摔坏了不仅仅卖不了好的价钱,更主要的是,生长那么久时间,像女人坐月子,摔坏了太可惜了。

与春生接触短短这才半天,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并不粗俗,一种暖暖的东西似乎又在心里刺了一下。我潜意识地把春生看了一眼,我问他:你今年多少岁了?也许相处了这几个小时吧,他似乎对我放松了芥蒂。他随口说:三十九啦。

我想,这于我刚见他时估计的年龄相差六岁,面容长得过于着急了些。岁月就是这般无情,不仅在抽打着我们的意志和情感,还在蚕食着我们的时间和肉身。无论你是富有抑或是贫穷,任何人都逃不出“沧桑”这个法则。

我们采摘了一棵树的果子,樱桃大约不到十斤。我说不摘了,我们就返回到他的家里。这时,太阳也快下山了。我就给颜真真打了个电话,但一连拨打了几次,对方就是不接电话。我给她发了几张采摘樱桃的美图,也没见她回信。我有些慌神,也猜不出颜真真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

也许是心里着急吧,我突然想解手。春生给我指了指那院子边的矮墙后面。我怯怯地走过那堵矮墙,看到,那所谓的厕所,就是一个茅坑上搭了两块木板,人要解手,就蹲在那两块木板上,晃晃悠悠地解决内急。可就在我意欲蹲下的一刹那,我看到春生故意地站在水泥路与他家院子相通的路口上张望,我解开裤子的瞬间,我潜意识里老是感觉像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看。我蹲了一分钟,解手的意识全然消失了。我不好意思地又走出了那堵矮墙。

这样的事还不好当面与人诉说。我又给颜真真拨了电话,依然无人接听。我想这时见不到颜真真,回汉中是不可能了,只能返回县城,找个宾馆住下。

而正在这时,来了两个比我年少一些的青年男女,他们见我的穿着,红衬衫上装,浅灰色棉麻筒裤,白色中跟皮鞋,想来也不是这村里人,便与我搭讪,问我是哪儿来的,我告诉他们是从汉中来的,他们说他们是西安人,也是冲着朱儿坝樱桃来的。他们还说,这满坡都是樱桃,却没有一个农家乐能够供游人吃饭,他们还是早晨吃了饭的。

春生听青年男女与我聊谈,只是在一边听,及至两人说还没有吃饭,便凑到我们的面前,说: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我家凑合一顿吧。他说完,转身走时,又补充道:村里原来说我家这地方当道,办个农家乐,可我和我爹两个大男人,不好操持。倒是家里置办了二十来个人用的碗筷。

那青年男女冲我笑笑,说:要是这位大姐在这儿吃,我们也在这吃。我对青年男女打趣地说:这意思,你们是不是觉得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是怕被人宰吧。其实,汉中这地方是不宰人的,更何况还是在民风淳朴的略阳山里。我一时豪情万丈,随口接着又说:我不仅要在这儿吃饭,今晚还在这儿住宿的。

我说在春生家吃饭是通过脑子过滤的真话,而说住宿,纯属是在西安人面前的仗言,无心无肺的大话。

春生听说我们要在他家吃饭,便走进灶房,与他爹一起做饭去了。我去灶房拿来一个铝合金盆子,洗了大约两斤樱桃,放在宽栏沿的柴桌上,請那两个青年男女品尝。那青年男女也不客气,一边吃一边赞叹这樱桃的品质不错。

约摸过去半个多小时,饭就好了。春生把柴桌拾掇干净,端来了一盘炒竹笋,一盘酸菜土豆丝,一盘凉拌野生石崖菜,一盘木耳炒鸡蛋,一盆米饭,还外加一瓦盆米汤。

吃饭时,我招呼春生和他爹一起来吃,春生说,他们留的有饭菜,就坐在灶房里吃,不和我们同桌。一会儿功夫,我和青年男女把端来的饭菜统统都吃完了,连瓦盆里的米汤也喝了一半。饭饱汤足,那女青年对男青年说:原汁原味,这顿饭吃得真来劲。

在收捡碗筷的时候,我顺手帮着春生拿碗进灶房,发现春生和他爹并没有留我们吃的菜,而是拿中午做面条剩的一碗浆水菜当下饭菜。真不容易!我的心里像是又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而这一下,倒叫我打定了今晚就在他家过夜的主意。当然,我还是盼望能联系上颜真真。

那两个青年男女吃过饭在春生给指的房间看了一眼就走了。他们对我说,这哪能住人,墙黑黢黢的,床上铺的是草,草上铺的单子也打着补丁,被子看着也很陈旧。他们让我坐他们的车回城里去住。我告诉他们,我约了人在这个村里见面的,等见到了再决定住哪。临走时,男青年付给了春生一百元饭钱,春生说,他没有零钱找,每人饭钱只收15元,让他们给30元就可以了。那女青年说,这么便宜?春生说,没啥好东西招待你们,你们吃的,都是我们这山坡坡上出产的。若不嫌弃,下次走这还来耍。那青年男女像是被春生的真诚感动了,依依不舍地与我和春生挥手告别,激动地说:朱儿坝村,棒棒哒,明年还来,那是必须的。

人走茶凉,院子一下子仿佛冷清了许多。这时,我又想上厕所。我向那矮墙走去,我看到春生习惯性地又站在那路口张望,我弄不清他这是何意,是不是有种偷看女人尿尿的癖好?我三五两下解决了问题,快速返回院子。春生见我走出了矮墙,凑到我跟前,似乎有话要说,却没有开腔。

这时,夜幕遮住了最后一抹阳光。既然打算不走,我就让春生重新给我泡杯茶。我坐在栏沿的柴桌旁,打算和春生聊聊家常。

春生并没有按我说的去做,他对我说:女同志,我也不知道你叫啥,我也不想知道,你等的颜村官到现在都没现身,刚才你又不跟那俩人走,现在我送你回县城吧。我们这条件差,不适合你住。饭钱和采摘的樱桃给钱也行,不给也可以,你还是走吧。

咋这样撵着上门的客人?尽管这村里还没办农家乐,但零散的游客是有的,吃个饭借个宿也是常有的事。何况,我没有付钱,是想走时一并给的,而且还想多给一点——多给点钱,我还真是这么想的。于是,我说:钱我会给的,人也不走,我给颜真真说了,今晚就住在你的家里。

我这么说,索性就坐在柴桌边。我看到春生听我说话时,那短粗的手指又在掐揉着他的衣襟,一只脚又在地面搓动。这与我在县城饭馆里见着的那个“窘相”一模一样。我想笑,却没敢笑。

春生还是给我泡了一杯茶。我问他,这家里除了坡地的出产,还有啥经济来源?他说:农忙时,坡地是他和他爹一起打理。因为上有老,下有小,他不能远离,农闲时,只能在县城周边找点零活打工。最近,他们村里一个叫龙湾的地方在钻探地下温泉,准备兴建一个度假山庄,他在那工地上干活。今天,向工地老板请了一天假,给儿子交资料费,顺便也去把儿子看了看。说到这,春生喝了一口茶水,他继续说:我们这儿穷归穷,但老辈人留下的规矩不能忘,那就是,对老的要孝顺,对小的要怜惜。

我和春生聊天的时候,春生的爹都是远远地坐在灶房门边耷拉着头,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旁听。从没见他凑过来搭腔。

五月的山乡,傍晚阵阵的凉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清爽,微微的寒气袭人,我打了个喷嚏,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夜里九点零一刻了。要在城市,夜市才步入高潮,而在山乡,却是漆黑一片。除了晚归的雀鸟“唧唧喳喳”呼唤几声亲人外,茫茫山野肃静地都有些瘆人。该休息了。这时的颜真真还没有回我的电话。

我被安置在西面的房间。这间房内,前半截安着一架床,是春生儿子的居所;后半截安着一架床,是春生的卧室。中间有个隔断,却没有门。当晚,我睡春生儿子的床上,春生到东面的房间与他爹挤在了一块。

多年以来,我有个习惯,睡觉前都会靠在床头读一个小时的书。才翻了几页书,隐隐约约就听到春生和他爹在争吵什么,像是春生在责怪他爹:为什么要把他们住的房门从里面反锁?他爹说:你歪管,明早等那女娃起床了,我会给你把门打开。春生说:你连你儿子都不信任?他爹说:这些年没见女人的人,能把持住?还是把门锁着省心。

听着他们父子俩的对话,我顿时没有了睡意。我突然想到一些恐怖的影片,那些奸后毁尸的镜头。我有些后怕了。我悔恨我自作聪明,住在这里。我是现在起床走呢,还是继续留宿在这儿?我一时乱了方寸。我又拨打了一次颜真真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听。我用微信又给颜真真发了个定位。我想,此时的我能干点什么呢?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给我的女儿留个遗言。纸笔没有,我只好在手机的留言板上写到:

亲爱的女儿,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亲情,那就请你记着,你有一个善良的妈妈。尽管那次在放学的门口,你偷偷地买了地摊上的油炸土豆片,我蛮横地夺来甩掉,伤了你的自尊,但女儿呀,我那蛮横的举动,仅仅是想告诫你,一种良好的生活品质,需要我们在日常的每一个细节中去养成。那所谓的大事,都是在无数个小事中累积而成。人的善与恶,都来自于心相。而心相的成型,不是从娘胎里就能完成的,它需要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地修养。你说的,你做的,都是心相外在的具象,但那外表的展露,足可以看到一个人心底是否阳光。也许,我说的你暂时还难以理解,但随着你的成长,你就会慢慢地体认到,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做人做事,都不完全是为了自己……

刚写到这儿,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颜真真打来了电话。这个该死的颜真真,终于想起了我。不知咋的,我的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

颜真真原本嗓门大,她像是放机关枪一样在电话里责怪:你来朱儿坝村,咋不提前给说一声,今天村里的一位低保户做手術,我在县医院守着,手机也没在身边,多失误事。看你发的定位,像是在春生家,你咋住在他家呢?难道你不知道,他家里只有两个大男人,你一个女的,住在他家,多不方便,让人多担心——好了,低保户的手术没有生命危险,我现在就开车过来,你把门从里面拴紧,我来接你。

听着颜真真的一通机关枪声,我是感激呢?还是埋怨?我的泪水还在刷刷地流着。不过,有一点我是清醒的,我得在她来接我之前穿好衣服。

等人是一件非常揪心的事情。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颜真真那大嗓门就在院子里吼着:周岚,周岚,快开门出来吧。周岚是我的名字,她在喊我。

我把门打开的同时,春生和他爹也把他们住房的门打开了。春生穿得整整齐齐的站在门外,他爹披着一件夹袄站在门内。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惊愕地瞅着我和颜真真,那茫然、可怜的眼神,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检讨——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我向门外迈动的脚步无条件地缩了回去。我一把拉住颜真真进了我睡的房间。颜真真问我:咋不走啦?车在路上呢。我告诉她,今晚无论如何不能走,至少我不走。她说:为啥?我说:不为啥,就是不走,住这。她说:周岚,你疯啦,我可是专门来接你的。我说:如果我们是好友,不要问为什么,你也不走,在这陪我住一夜。说到这,她犹豫了一会。

颜真真就是颜真真,她见我很执着,突然就豪情起来。她拍拍胸脯,说:好吧。我也不问为什么了,今晚就舍命陪君子哈。说完,她就出去把她的小车开进了院子。

这一夜,我居然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香甜。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八点了。颜真真比我起床早,她给春生搭手,在我起床之后,已经做好了早餐。我们仍然坐在宽栏沿的柴桌边,喝着稀饭,吃着自己烙的烧饼。春生和他爹坐在灶房里吃饭,不愿和我们在一张桌子上用餐。

吃饭时,我和颜真真闲扯,她问我,春生对我使坏了没有,我告诉她,我每一次在矮墙后面去解手,他都要站在路边张望,这算不算使坏?颜真真藏不住话。她听我这么一说,就放下碗筷质问灶房里的春生:为什么在人家尿尿的时候,要到路边去张望?春生被问得涨红了脸,他那短粗的手指又在掐揉着衣襟,木讷了好一阵,才怯怯地说:我怕其他人不知道茅厕里有人,误闯了进去。颜真真见他这么回答,像审犯人一样,瞪圆双眼又问:是真的吗?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没有偷看的意思?

这时,春生带点怒气地从灶房走了出来,他说:真是这么想的。我骗你是孙子。停顿了片刻,又说:你这当干部的,咋不信我们老百姓呢?我看这问话已经偏离了闲扯的初衷,赶忙拦住了颜真真别再说下去了。

在闲扯的同时,我和颜真真用完了早餐。颜真真问我吃过饭后还想到哪儿转转,她今天陪我。我说,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山梁上那两位孤寡老人?她说:好的。

走时,我拎上昨天采摘的樱桃,悄悄地在碗下压了五百元钱,又跟春生以及他爹说了声谢谢。我坐上颜真真的小车,缓缓地向山梁上爬行。只见春生骑着他的摩托车追了上来,颜真真把车靠在路边,问道:春生,急急忙忙地追来有啥事吗?春生跳下摩托车,凑到跟前说:我和我爹估算了一下,你们的饭钱收45元,住宿收40元,樱桃收160元。你们给了500元,应该退你们265元。做人得实打实。这是退你们的钱。说罢,他那短粗的手指把几张人民币塞进了车内。颜真真看看我,问:什么情况?我说:他们也不容易,我想多给一点。

这时的颜真真竟然站在了村民一边,她说:该咋样就咋样。他退给你你就收下。别坏了风气,整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儿。

春生一直把手伸在车内,我只好接了他退回的265元钱。而在接钱的瞬间,我的心里像是又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这回不单是暖暖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犹如是一记重重的耳光那么剧烈。我推说有点晕车,让我下车透透气。

春生把钱给我,调转了摩托车头,见我们下了车,他也就没跨上摩托车急着走,而是一边推着车,一边悠闲地哼着一首山歌:

高高的山上那棵松

枝繁叶茂像斗篷

过路的妹子从旁过

我愿给你把风雨遮

高高的山上那块石

卧在路边圆圆的

游玩的妹子要歇气

别忘了我给你做凳子

高高的山上那坡地

长出的果子红红的

妹子采摘没嫌弃

颗颗果子甜死你

早就听说,略阳的山歌好听,今天终于见到了真人真声。我急忙追上春生,我让他再唱一遍,教教我。颜真真也凑了过来。春生又唱了一遍。我自信对音乐还有些天分,春生唱,我跟着学了两遍,试着也唱了几遍,感觉那唱出的调子和春生唱的没有什么差异。告别时,我问春生:这山歌有没有名字?春生说:有。大伙儿都叫它《光棍谣》。

那天,我与颜真真去看望了山梁上的姐弟俩,一路的见闻我就不再叙说了。回到汉中,我自豪地对我的同事们说,我去了朱儿坝村,收获大大的,不仅吃到了现摘的樱桃,还学会了一首山歌,叫《光棍謠》。

同事们热烈地鼓掌,让我现场给演唱一番。我当时十分高兴,便答应同事们唱一个。可不知咋的,我试唱了几次,就是找不到在朱儿坝山上的那种感觉。我只好跟同事们致歉,说:没法,在城里找不到那山歌的调调。

我的主管瞪圆双眼,狐疑地说:难道山歌也分地域,没有了山风就唱不出悦耳的山歌?

我当时思绪短路,鬼使神差般地竟然冒出了这样的话语:这个问题,怕只有春生才说得清楚。

听我这么一说,同事们立刻把猜疑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在了我的身上,异口同声地喊:一个男人?

我讨厌这种猜疑的眼神和怪怪的口吻。突然,我有一种强烈地再回到朱儿坝的意愿。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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