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书

2020-06-01 10:16阿亮
延河 2020年5期
关键词:老师

阿亮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

雪花不叫雪花,只一絮一絮往林间沉沉地坠。密如云海的雪絮子首尾成串,砸在地上似能听得到一回回闷响。地上已盖了厚厚的雪被子,两腿扎进去再费力拔起,嘴里便似牛马类大件儿牲灵一样呼吐着一卷一卷的白气。

德子一个人,在雪地里咵嚓咵嚓地拔腿,身子向前倾,腿却还斜挂在屁股后。他回头望见短短的一条印子,先是两个看不见底的脚印,旋即被身体从中间划拉成一道沟子。蠕出去没几米,那道沟子又叫一直坠下来的雪絮子填实了。

片刻过后,德子插在了原地,嘴大张开,呼哧呼哧地喷着气。他摸索着松开裤带子,身子转向左侧,戴着手套的右手在胯下笨拙地圈握起,顺着手圈起的细口,一泡热尿呼呼地冲了出来。

几乎齐平大腿根的雪被子,叫热尿冲出一条裂缝,缝子边缘黄蜡蜡地冒着烟,像是发了脓的伤口。

我不知道德子要去哪里。这满世界的稠雪,假使喊他他也大概听不见。那也得喊吧?使劲儿一喊,雪海轰轰地震碎了,地裂山塌。树丛顶连片的雪帽子,歪頭就栽下去,树根攀挂着一列子冻土,一骨碌翻在外面。

飞雪四溅,雪沫子散开,德子不见了。我心里腾起一辫儿火虫子,“啊”的一声吼,发现自己裹着毯子倒扣在床下。

我租住的房子就在单位附近的一个老小区里。进了小区,垃圾桶整齐地排在角落,每天早起都会声振屋瓦地驶过一辆垃圾车,保洁工人把原本整齐的垃圾桶凶狠地翻墩在车斗子里,拍拍车门,又轰隆作响地开往下一处。

地上便汤汤水水地糊了一片,酸味刺得人鼻腔羞涩,离老远就绕道而行。我楼下几米外就是一排垃圾桶,为此从不敢开窗。

被德子吓醒以后,我却推开了南向的大窗,顾不上酸馊的难闻空气,只想着这空气让人踏实,是世上的味儿。

几日后的晚些时候,我被叫去与单位几个老哥一块儿喝酒,52度的鸭溪窖,又香又厚。

痛快地吃喝了一气,一大哥说:“你们还记得德子吗?”几人面面相觑,他又说:“死了。”

冷风细细地从膀子上剌过去,我打了个激灵。

“德子?以前河西工地上的小工头儿?咱还一块儿喝过酒。是哪年五一来着?他喝得高兴晕在花坛沿子上,摔破了脸。”

大哥说:“没错儿,就他,前两天我听人说,在工地上叫挖机敲到脑袋,当时就不行了。”

“前两天?哪天?”我端着酒杯,酒气熏得眼睛眯起,张口冒出这么一句。几个老哥都端起杯子,以为我要碰杯。

我只好先碰,仰脖子喝光,接着问大哥:“哪天哪天?”他夹了一片脆藕,嚓嚓地嚼着,眼仁儿翻了几下说:“星期四,对,那天食堂吃的包子,吃包子的时候聊起来的。”

星期四,星期四。我碎碎地推着时间,就是我做梦那天。

我不总是做梦,大多数时候,我睡得很清白,梦不见什么人。之所以那天会做梦,全赖我租的老房子隔音差,楼上哼哼唧唧的女人声儿聒了大半夜。我烦到不行,蒙着头断断续续做了几串梦,直到被德子吓醒。

“怎么了?”大哥又递过来一杯酒,顺手问我。

我说:“没事。”

我没往深处想,只觉得有些巧。怎么我梦见德子,正赶上他就死了?说出来更担心哥儿几个觉得晦气。

回到家,我晕乎地摸到床上躺着,却睡不着。隐约还有点儿不安,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梦见了谁。

翻来覆去,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索性爬起来,点了根烟,仔细想想以前都梦见过谁。

这一想,脑子里居然刮风一样拧得生疼。疼完了,干净了,井然的样子。

能记起来的,加上德子,一共有三个人。都是我认识的人,甭管熟不熟,总之能叫得出名字。

有一个,是同学。一个是德子,是工作上认识的。还有一个,是远房亲戚。

把这三个人的名字都写在了纸上,写着写着,笔没水儿了,那根烟也凑热闹,掉了一大团烟灰。我又吹又拍,搞得周身狼藉。

我把那张纸拈起来,对准天花板中间的灯,盯着这几个名字看,有男有女。几乎每个人都至少两年没联系了,五六年的也有。我看着名字就记起了他们的模样。

林小玲有点儿胖,一口牙白亮白亮,像里面藏了两支灯管;德子很黑,乍一看还以为南亚那边的老铁,高大壮胖;陆学飞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嘴很大,小时候我奶总说他大嘴小子,吃穷老子。

我和林小玲一年级就是同桌,小学毕业之后再没联系,有一回拉了个群,我们还加了好友。

我赶紧从桌上的乱物里拣出手机,翻她的朋友圈。刚加好友那阵儿,她老发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好像是一些鸡汤,但也不完全是。我这才想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发了。

我看她朋友圈最后一条是一年多以前发的,翻开对话框,是更早以前刚加上好友时打的招呼,她说老同学多年不见,我回了个笑脸,简单聊了几句,再无下文。

鬼使神差,我点了语音聊天,手机愣了一秒钟,仿佛我让它进行什么无法理解的操作。

语音拨通了,等待对方接受。我的手指移到红色挂断键上,将要按下去,又好似被什么给扯住按不下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像有个赌注。如果电话接通了,说明她没事。如果接不通呢?兴许只是睡觉了呢,都十点多了。

内心还在左右互搏的时候,电话通了,我的心落了下来。你看,就说了嘛,疑神疑鬼。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对着电话说:“小玲吗?我想问一下你有咱们同学王雅妮的联系方式吗?”那边不说话,我又喂了几声:“喂喂,听得见吗?”一个男声传了出来:“小玲不在了,我是她老公。”我懵在原地:“不在了?”那个“了”字拖了长音,对方说:“对,不在了,一年前从楼上掉了下去,没了。”

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还想说几句,对方把电话挂了。我瘫坐在椅子上,全身发麻,心跳打得胸口疼。随手抄起桌上的半瓶水,一口气灌下去,打了个长长的嗝儿,还是惊魂未定。

剩下的那个人呢?陆学飞,远房表哥。考上大学那年,他还送我去了车站,后来就慢慢杳无音信。

心里有不好的感觉。又想,不会的,哪有这种怪事呢?我很想知道,又不敢去想。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给他打电话。

这三个人,我都存过联系方式,只需打开通讯录,按一下手机屏幕就能解开谜底。

要不要这么做?不好办啊。

原来电视剧里演的那种端着枪拿着刀却举棋不定的剧情,是真事儿。以前看到那种剧情总以为真他妈的矫情,多大个事儿啊,要换作我,一下子搞定。

现在想想,我可真能吹。

骂了自己好一阵儿,像是给过去做了公正的审判。好了,可以镇重地打电话了。

陆学飞的电话通了,比想象的简单,电话刚响了半声,立刻就有人接了。对方说:“喂,你是个谁了?”我听出来那不是陆学飞,我说我是表弟。对方嗯啊着拉扯了几声,还叫着我的小名,说学飞没了。

我胡乱应付了几句,人家竟还能叫出我的小名儿。心里有些愧疚,脸上也挂不住,忘了怎么撂得电话,反正末了也没猜出来电话那头是哪个亲戚。

我只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梦见过的这三个人,都死了。

要是只德子一个,这事儿还能用巧合来解释。如今死了三个,任谁也不敢说这是巧合。

可若说是我在梦里把他们给杀了,好像这说法也不那么挺脱硬棒。

会不会有另外的可能呢?也许只是我自以为梦见过他们。又或者,是我先听说了他们的死,才梦见的。

不对,都不对,我没疯,我也没喝多。可我实在接受不了自己杀了三个人。

那如果,我故意去梦见一个人……

我为这个忽然闯出来的馊主意感到羞愧,狠狠地呼了自己一巴掌,我可真是个坏怂。这一巴掌,给我打醒了。我忽然想起来,德子以前是打过官司的,据说是项目施工时偷工减料。

另外俩人呢?林小玲和陆学飞难道也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我又去翻林小玲的朋友圈,这才发现,她发的不是什么鸡汤,而是骗人入伙的那种集资套路。我给王雅妮发微信问她林小玲的事,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回复,写着“林小玲骗了咱这儿的好多人,天天有人上门要债,她受不了了,跳楼了。”

陆学飞又是怎么回事?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你也听说了啊?家里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学飞去南方打工,后来警察找到老家来,才知道他拒捕,让人家正法了,说是贩毒。家族里出了这种事,都不敢声张,唉。

我明白了,这三个在我梦里出现的人并不全是死于非命,而是罪有应得。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应该找个该死的人,然后故意梦见他。若是真就死了,说明我“梦里杀人”不是巧合。

谁是该死的人呢?该不该死,我说了当然不算。

正犯愁,楼上传来叮叮当当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哭喊,又干架了。自从搬来了这对儿冤家,不是在做爱,就是在打架,整夜整夜地闹。确切地说,是男的打女的,哭得那叫一个惨。我上去说过一回,那男的一身横肉,带个金链子,说话极横,不听劝。对门邻居报过警,警察把男的带走了,老实了一阵子,最近又开始了。

吵得人心烦意乱,又拿他没辙。

等会儿。打女人、扰民、屡教不改,这应该够得上该死了吧?我想说服自己,总觉得哪儿还欠点东西。

我开始回忆那男的长相。接近于光头,身高大概一米八,脸上堆着过剩的肉,切下来能有三五斤。鼻头发红,毛孔又大又黑,活脱脱一颗巨大草莓嵌在脸上,嘴唇厚墩墩地发紫,就像中了毒。他的狐朋狗友常来,就站在楼下旁若无人地喊他,张宇轩。

想到这个名字,我就来气了。这个张宇轩,生而为人连起码的礼数都没有,而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不该死,谁该死?

张宇轩,你接着闹吧,我在梦里等你。

梦却迟迟不来。我躺在床上蒙着头,还是能听见哭喊,大半夜的,跟闹鬼一样,过一会儿就哇地哭一声。别说梦了,睡着都难。

就这么闹了大半宿,也不知是闹完了,还是我实在太累,眼前迷迷糊糊起来。不一会儿,感觉自己像进了蒸锅,水汽翻涌着,全身都湿透了。实在太热,锅盖有千斤重,我试了试,顶不开,还烫手。我想,完了,我要被蒸熟了。

这时锅盖开了,热气哗的一下跑了出去。有人在锅口一边挥手驱散,一边探头往锅里瞧。我仰头一看,大胖脑袋,是张宇轩。

我蹬着腿儿就醒了。被子让我踢到一旁,浑身都是汗,床单上一条人形汗印子,没法睡了。

趿拉着拖鞋摸到卫生间,窗外蒙蒙亮。我开始洗脸刷牙,准备出门上班。

正刷着牙,楼上又开始闹,妈的。这回哭得好像更惨,撕心裂肺。这要是谁家有小孩,保准叫这哭喊声给吓出点儿毛病。

没几分钟,就听见楼梯一阵躁动,少说有十來个人在上楼。我跑到门后,掀开猫眼盖子往外瞧,是警察。

我套了件脏兮兮的半袖,拿上门钥匙,也悄悄上了楼。

在门口,有一个警察守着。楼上楼下好几户人都凑过来了,警察问我们听见什么响动没?我们几个不以为然地说,都听见了,闹了一夜,经常这样,吵得没法睡。

楼上大姐还指指自己的眼睛说:“您瞧瞧我这黑眼圈嘿。”警察没说话。大姐又问他:“怎么了这是?”警察还是不说话。这时候我们看见屋里的人七手八脚地抬着一副担架出来了,担架上躺着一个庞然大物,感觉那担架要散架。

“还能有谁?张宇轩呗。”大姐压着嗓子歪脑袋跟另一个邻居说着。我心想原来大家都知道这人叫张宇轩,也难怪,天天有人蹲楼底下叫他,不听都不行。另一个邻居细着声气嘀咕:“死了?”大姐厌恶地说了一句:“晦气,死了都要拖累大家,咱的房子都得跟着跌价。”

我站直身子,尽量把后背贴在楼道的电表箱门上,让开狭窄的路。担架经过面前的时候我看不见张宇轩的脸,整个尸体都覆了一块白布,只能隐约看见轮廓。肚子挺得老高,两只脚露在外面,肥硕粗短,趾甲盖黄黄的。

跟张宇轩住一起那女的也让警察带走了,一直哭,说不出来话。她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个受害者。

我有点心虚,人总归是我杀的。我在梦里把张宇轩给杀了。我假装没事地回到自己屋,把门反锁上,坐进沙发里,就觉得屁股一直往下沉。那沙发像个洞,我要不给点儿劲,眼看就要囫囵个儿卷进洞里去。

我撑开两根胳膊挣扎着起身,又发现根本起不来。

汗哗哗地从头皮上往外榨,脑袋烫得像是刚在客厅里疯跑了八个来回的两岁孩子。孩子身上很少出汗,都是通过脑袋散热。

我就这么撑着,好一阵儿缓不过来。最后是敲门声把我从这洞里拽了出来。

我慌张地拉开门,大口喘气,门口站着刚才在楼上的那个警察。我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小眼睛,眉毛很稀,脸色黑硬,明显是常年在太阳底下烤出来的颜色。他盯着我的眼睛,有一种用力表演出的深刻,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林海图。”那警察又问了几句,我把心里对张宇轩的坏印象一股脑儿地跟他说了,末了还自作聪明地加了一条线索。我说:“最好把成天在我们楼下找张宇轩的那几个人都抓起来,他们绝对有重大嫌疑。”

警察听完,愣了半秒,马上又故作镇定地说:“行,我都知道了,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联系。”说着拿手机让我加他的微信,我回头找来手机,扫完加上了,看微信名字知道他姓吴,吴警官。

张宇轩死了之后,整个小区都变得安静了很多,我睡得虽然不踏实,却也不再做梦。其他邻居或许还觉得住在死過人的房子四周有点瘆人,我知道真相,反而一点都不怕。

张宇轩帮我确认了一个事实,我真的能在梦里杀人。

我还是有点没底,如果梦里杀人不用负一点责任的话,那我岂不是掌握了生杀大权?天底下能有这样的好事?还恰恰就掉在我脑袋上?这就好比有的人中了五百万彩票的大奖,第一眼肯定也不敢相信。

这城市不大,风光出了名的好。夏天有凉爽的海风,冬天有浓稠的白雪,一年四季都是好时候。在这样的好地方,我碰到的却不全是好事。

大学毕业之后,我进入现在这家单位,做一些文职工作。与单位那些老哥们身经百战的职业生涯一比,我菜得没边儿。但我没多大野心,话不多说,事不乱做,奉行一种与世无争的安稳。

时间久了,可能大家觉得我没什么害处,都乐意跟我相处。

单位有个姓田的大姐,都管她叫田老师。据说以前是市里的干部,后来加入我们单位,分管人事。

一天她给我叫到屋里,对我说:“小林啊,我觉得你最近状态很不好啊,没有年轻人的活力。”

她的面容很和善,可语气不容置疑。她一边往杯子里倒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话。田老师养尊处优,五十来岁的年纪正是雍容华贵,往日的干部派头早就融化在举手投足之中。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也许她说的没错,我没有什么活力。活力这东西,跟该不该死一样,普通人只能凭借直观感受去判断,只要符合自己的直观感受,就以为是对的。

她又说:“现在有个事情我需要你来处理。”说完盯着我看,明显是在等待我表态。我明白她一上来为什么先指摘我一通了,原来给后面埋着伏笔。我只好说:“您说吧,我一定全力配合。”

“那好,小林,最近正在准备改组,有的人可能就不适合待下去了。你把你观察到的觉得需要裁撤的人员给我列一份名单。”

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得罪人吗?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使劲儿想着办法,看怎么把这事给捱过去,却转不出半个旋风。正想着,有人通知开大会。拿着本子跟大家一起到了会议室,田老师也端着水杯进来了,坐在台上,气定神闲。

人到齐了,田老师咳了两声,开始发言。没想到她第一句话就把我说傻了。她是这么说的,刚才我已经让小林去准备一份拟裁撤人员名单了。

我的脑壳里面轰的一声,整个人好似被绑在电线杆子上,电流的嗡嗡声从天灵盖灌进了脚底板。再后面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会后我跑去田老师办公室,我说:“您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田老师板起脸来:“小林,你怎么能这样看问题呢?大家都要为集体的前途考虑,不能怕脏了手。”

我说:“我不是这意思,但也没必要把我推出来吧?”田老师笑了一下:“小林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也是在锻炼你。”她笑得其实很好看,我却觉得可恶至极点。我提高声音说:“这事我干不了。”田老师一拍桌子:“干不了你就走人。”我愣住了,这种戏剧化的情节,居然发生在我这个老好人身上,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田老师不大可能对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职员大动干戈,背后能有什么用意呢?这么一想,我有些明白了,最近我跟着单位里那几个老哥在外面跑项目手续,这些老哥跟田老师有过节,都看不惯她的干部派头。

那么,她把我套在这个套子里,就是要内部瓦解、杀鸡儆猴?

楼道里静悄悄的,估计大家都听见了我俩在吵什么。我的脑水像涨潮一样汹涌地涨满了脑壳,一个计划浮出水面。

我也一拍桌子,指着田老师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爱咋咋地,我就是不想出卖同事,老子不干了。”说完起身,两腿一绷,椅子向后摔了个底朝天,撞在饮水机上,发出“嘭”的巨响。我甩门而出,几个老哥带头给我鼓掌,没承想,好些人都跟着鼓掌。

田老师浑身发颤,那张华丽的贵妇脸,扭成了葱花千层烙饼,颜色一会儿黄一会儿白,嘴里一努一努却说不出话,她肯定想把我砍成齑粉。

我径直回了家,锁上门,斜靠在沙发上,开始做梦。

一座绿的发黑的大山立在楼宇之间,田老师站在峰顶,手搭在额头,瞭向远处。她身上披了一条白色的纱绫,赤着脚一言不发。风吹过山顶,也带起了她的纱绫,腹部微微鼓出,白色肚皮在纱绫下若隐若现。

这时候电话急促地响了,我睁眼一瞧,天已经黑了。单位的老哥在电话里说,田老师刚才从单位一出大门就被一辆泥头车撞飞了。我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微信里马上又收到他发过来的一张照片,一个女人躺在马路中间,身子拧成了正常人做不出的姿态,脑袋在地面擦刮出一道湿润的印迹,原本乌黑的头发只剩下一半,另一半不知所踪,厚厚的马赛克依旧遮不住大片大片的红色。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堆麦麸皮,一把火就能烧得一干二净。这把火又有谁能帮我点着呢?

我的家里人吗?我爸我妈?他们不知道儿子是这么一个怪胎吧?如果知道,他们会担心被儿子梦见吗?

自从十年前离开父母独自外出求学,后来又工作,我很少想家。可当我知道自己也许再也没办法回头的时候,我想家了。

该死的,我不能想。

我忽然意识到,与自己亲密无间的人,都不能去依靠了。我千万不能再谈及生命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谈起来就会想念他们,会梦见他们。很显然,这会杀死他们。

我想找吴警官谈谈,可他大概也没什么好法子。

如果警察把我关起来,保不齐我会想到更多外面的人,由于关起来没法认识新的人,梦见的只能是我以前认识的人。

不行,不行。

就这么想着想着,却一丁点办法都想不出。倒是有一件事明白无误,我当初就觉得蹊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现在看来,果不其然。

那时,我还没有恋爱,眼里只有仇恨。如今,我被费晓雯的爱给逼上了一条绝路。就算不是费晓雯,也会是别人。

这本来就是一条绝路。

我得忘掉父母的样子,忘掉费晓雯。这是最让人放心的办法。我试了大半夜,这才知道,忘掉一个人,比记住一个人,要难得多。我更不敢睡觉了,就像我以前不敢杀人一样。

费晓雯还在试图联系我,我不理她。在单位碰见也黑着脸,她给我打电话,我不接。她跑到屋外敲门,我不开。我一直都在,可我装作不在。我希望她再也不要找我,可她若真不找了,我肯定又会更想她。

我现在不是不敢睡觉了,而是不能睡觉。我发现自己是这么爱这个世界,风吹过山上的树尖,水就在山间的溪流里咕噜咕噜地叫。父母很健康,家里没大事。费晓雯好美,她的眼睛把我无味的生活照的纤毫毕现,我竟不得不把她往外推。

费晓雯看着我一天天干瘪下去,眼睛里也没了光。正好有一个外调的机会,她申请调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但无济于事。看不见她,不等于不会想起她。我只能继续熬着,熬着。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有时候实在熬不住了,就靠着墙眯瞪一小会儿,手机里的闹钟每隔五分钟就响一次,提醒我不要睡着。

距离我梦见费晓雯的背影,大概过去了四十天。那天,我站在浴室里冲了好久的冷水,好不容易熬到天放亮,擦干身子站在体重秤上一看,数字显示95斤。

四十天之前,我的体重是140斤。差不多一天瘦一斤。一个体重不到一百斤的成年男子,除非身材矮小,否则大概率都是得了重病。

我病得很重,治疗这病,也不难,睡上一觉就行。我好想足足地睡一觉啊。睡一觉我就能活过来,但是,有人可能要死过去。

镜子里的我已经面目全非,两个眼眶陷下去,两个颧骨凸起来。由于睡眠不足,内分泌系统已经崩溃了大半,皮肤上有很多红点,还有的部位轻轻一搓就是一层皮。

我成了半干的尸体,即便现在火化,可能都烧不出一缕黑烟,得加些柴油助燃。

这是我嗎?我拿着手机翻看以前的照片,那时候多阳光的一个人啊,跟现在比,完全是两个人。你看那两个人,站在一块儿,一个在笑,一个笑不出来。可他们俩把手牵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新的我。

这个新的我正从天上往地下坠呢。我高兴坏了。我终于能踏实地睡着了,梦里只有我,我看见了我。

这是我的梦,也是我的命,为了我爱的人,我认命。

我看见新的我像一条雪絮子一样坠下去,坠下去。地上雪白,树也盖住了,人也没有一个,这个我坠到这一片白里,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时,一轮红得发白的太阳,在眼睛里粲然升起来了。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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