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大云
编者絮语: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2
北野先生曾是我的同僚,与他的交往可追溯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初。当时,我博士课程尚未结束,便应相爱大学之聘,作为正式专职教员,匆匆地离开了喧闹的大都市东京,来到了碧海蓝天的商阜大阪。
邀请我任教的相爱大学,以音乐教育而驰名于世;坐落在四面环海、鸟语花香的南港。记得与学部领导会面的当天,庄重而不失雅致的会客室里,四五位教授正襟端坐,气氛肃穆。而我当年,正值风貌年华,血气方盛。为了能显示出中国学者的气度,我刻意身着正装,腕挎风衣,气宇轩昂地踏进了室内。经过几句寒暄之后,在教授们的询问下,我就研究日本古典文学、中日比较文化的经历侃侃而谈了十余分钟。可能是有史以来,头一次录用中国人的缘故,教授们的眼中流露出好奇、诧愕的神情。
会谈结束后,一位颇具绅士风度,眉清目善的教授,向我介绍了大学的概况,并交代了我将担任的科目内容。话虽不多,却让人感觉到教授的严谨及对中国古典的熟知。后来得知,这位教授就是出身于京都大学、专攻西方哲学、时任教务部长的北野先生。
翌年,我受学部委托,率五十余名学生赴美研修,顺便体验了一次美国的校园风情。三年后,在北野先生(时任学部部长)的力主下,教授会又决定与我读研时的母校北京外国语大学缔结合作关系。尔来,几乎每年,北野先生与我都要率学生赴北外进行暑期研修。记得有一次,北野教授执意提出:为了让日本学生了解近代史,必须让她们参观抗日战争纪念馆,以正视历史。参观之后,我的心情五谷杂陈,不由得面露严峻;学生们的表情,一扫天真烂漫,各个垂头不语。时近傍晚,落日的余晖映照着北京的郊外,北野教授撇下学生,独自一人踏上了卢沟桥,朝着桥的另一端走去。那消瘦的背影,至今令我难忘。
北野先生时常向我谈起:时代的聚变,人类所面临众多问题,西方哲学已无法诠释、解决现实问题,应回归到东方哲学。惟深悟老庄清静无为的道家思想,体验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生活,方能摆脱杂沓而令人迷茫的俗世间的困扰。
后来得知,时隔不久,北野先生便开始钻研以体验禅学为基础而构建起来的西田幾多郎(1870-1945)的哲学体系,并以其为主研究东方哲学理论。西田幾多郎的哲学被简称为“西田哲学”,现在已为世界所知晓,中国也曾出版过其著作的译文本。此外,北野先生为了知行合一,亲身实践,还时常去专门道场(禅堂)参禅辨道。三十余年来,他一直跟随长岡禅塾的长老进行禅的修行,终于研究掌握了禅的深奥蕴意。
出于好奇心,且为了洗涤俗世间的尘埃,我曾随北野先生在京都长岡禅塾打坐三天,做了一次参禅的体验。三天过后,走出寺门,仿佛天地一新,满目青翠,虽未达到顿悟之境,然心却怡然清爽。
学生们常说,北野老师步带清风,气度高雅,且学识渊博,跟随他学习,不仅可以得到知识,亦可修心、涵养情操。每学期申报北野教授研究小组的学生都趋之若鹜。
时间如梭。转眼间,我与北野教授已阔别数年。如今他已实现了夙愿,退休后担任京都长岡禅塾塾长;而我则归国任教,近来又受《养生大世界》法人代表李永春之邀,出任杂志主编一职。
从养生养性角度出发,这次特邀北野禅师撰稿一篇,清谈禅对人生,对生老病死之见解,从不同的角度来探讨养生养老之真谛。因篇幅有限,谨将要旨编辑如下。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不可避免。佛家将此视为四苦,并将其作为佛教的根本问题。佛传中国,禅宗渐兴,而追求摆脱生死病老之烦恼,深悟人生之要谛,于佛教各派之中,禅宗最为精深。释尊佛祖,青年时代困惑于思生老病死,为图解脱,其寻觅到达的方法,便是坐禅。
所谓“坐禅”,即通过调身、调息、调心,而入三昧1(禅定)或称无心之境。三昧乃佛教之核心,任何教派皆须致力于入三昧之境而修行。禅修行的核心就是坐禅,净土真宗甚至以此为念佛。我认为佛教亦可称之为“三昧之教”。
释尊通过坐禅,对生老病死之四苦,达到了惊人的醒悟。即世间所存万物,一切皆空(禅在多数场合使用“无”一词),空即是无。佛教认为:生老病死本来为“无”,人之所以苦恼,是因为将本来的“无”转念为“有”。正是拘于此念,而感困惑与烦恼。在此,仅就“空”或“无”略附数语。
“空”本来用语言无法解释,因为“空”就是无一物。不过,若硬要解释,或许听起来感到矛盾。所谓“空”并非虚无,并非完全否认物的存在,而是承认物存在某一部分。然而,其存在的部分完全不能自立,只不过是由产生的“原因”及促使产生的条件,而假设存在(即缘起)而已。缘尽则消亡,属于一时之存在。换言之,一切存在之物,常带死灭之相,是脆危之存在。因此,貌似有,原本等于无。在此意义上来说,“有”的本质,就是“空”,也是“无”。
就身体而言,它是由各种要素构成,是因与缘相调和之形态。其调和之形态遭到损坏(例如:癌细胞的产生,新型病毒的侵入等)失去平衡,其形态就会消亡(归于无)。日本一休宗纯禅师(1394-11481)曾作道歌將其形容为:“聚之相结成柴庵,将之拆散本荒原。”意思是说:将杂木柴草聚集在一起,方能搭成茅庵,若将杂木柴草拆散开来,那不过就是本来的荒野而已。禅者经常吟诵的《魔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有这样的语句:“五蕴皆空、诸法空相、不生不死、无老死……”所谓“五蕴皆空”就是指构成人的五大要素:色(肉体)、受(感悟性)、想(想象力)、行(意志)、识(意识)。众生由此五者积集而成身,故称五蕴。“五蕴皆空”就是指:构成人的五大要素,最终皆归于“空”。“空”即是“无”。人由“无”而来,又回归于“无”。所谓“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于人而言,就是无生亦无死,不生不灭,生死一如。超脱俗念,方能“无老死”。这也是佛家修行的最高境界,亦是《魔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空的理论之精髓。
包括人类在内,万物之存在,皆为缘起;缘起生灭,循环往复。生也如梦,老也如梦,病也如梦,死亦如梦。正如生物学家福岡伸一欧对生命所下的定义:生命是指“不断地破坏自己,不断地进行重塑,在危险的一次性平衡上建立起来的动态系统。”为了从生老病死的四苦之中解脱出来,达到人生修行之最高境界,体验坐禅是一种悟道的方式。下面就坐禅的方式方法,作以简单的介绍。
① 关于调身。首先是双足跏趺方式:将左足置于右腿根之上,再将右足置左腿根之上而坐(此坐法称为结跏趺坐)。如不能,则随意将一足置于另一侧腿根部而坐(称为半跏趺坐) 。伸腰直背(这一点非常重要),竖项收颌,双目张开,或半睁半闭,目光投向2至3米之处,双手轻握,自然下落。
②关于调息。首先大口地长吐气,心中默数“一”字。继而,循序递数二、三,数至十。然后,再从一数至十,周而复始。如此,将意念集中于数,以养三昧(禅定)之心。此行法,称之为数息观。
③ 关于调心。数息观貌似简单,实际难以做好。默数中途,杂念(妄想)参入,心散而易忘数数。每逢此时,即刻归初,重新由一数起。最初阶段,应努力做到自觉调心。若熟习数息观,深入三昧之境,则会涌现出觉悟智慧,置生老病死之苦于度外,真正获得超脱。
籍此,谨借中国唐代高僧惠能大师《菩提偈》,以作结语。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