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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此次的新型冠状病毒,还是杀伤力更大的鼠疫杆菌、埃博拉病毒等,每逢致命流行病肆虐时,将病患隔离安置的手段,依然是阻隔疫情扩散的最重要的措施
1573 年的米兰地图。地图右侧的正方形建筑即当地专门收治黑死病患者的隔离医院
寒气仍然笼罩着中国的春天,武汉“封城”之后,“自我隔离”成为新流行词。这是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隔离检疫,公交车、地铁、轮渡、长途客运全面暂停运营,机场、火车站、高速公路的离开通道被暂时关闭。解除封锁的时间尚不可知,疫情何时平息,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传染病的流行取决于三个基本条件——传染源、传播途径和易感人群,而隔离病患就是针对传染源的主要控制方法之一。无论是此次的新型冠状病毒,还是杀伤力更大的鼠疫杆菌、埃博拉病毒等,每逢致命流行病肆虐时,这种将病患隔离安置的手段,依然是阻隔疫情扩散的最重要的措施。
不同地区的古文明都有类似的卫生理念,但古时候的隔离措施,更多是一种趋利避害的驱逐和割弃。《利未记》中对信徒规诫称,一旦发现麻风病人,“他就要拆毁房子,把石头、木头、灰泥都搬到城外不洁净之处”。麻风病于中世纪初期侵入欧洲时,教会便以此纲领对病患进行检查,一旦确诊,他们就会被逐出人类社会,终身隔离。
尽管被区别对待,牧师仍会向病患解释,基督不会看不起他们,疾病将拯救他们的灵魂。一些地方还会为病患举行安魂弥撒,让病患躺在棺材里,由牧师象征性地宣告其“死亡”。麻风病人会被集中安置在郊外的隔离院里,依靠慈善团体为他们提供食物。16 世纪以后,麻风病在西方逐渐消失,原来的隔离院或被荒废,或被改为防治鼠疫和梅毒的隔离病房。
到了14 世纪,更可怕、更致命的“黑死病”席卷欧洲,死亡人数至少2500 万人,相当于当时全欧洲人口的三分之一。人们被迫制定法律以抵御瘟疫,流行性疾病开始被视为威胁整个社会的公共事务。城市大门紧闭,交通要道被严密把守,任何人都要经过仔细盘查,才被允许入城。
瘟疫沿着海港向外传播,进入大陆腹地,因此,港口城市成为最危险的地方。1377 年7 月27 日,当时重要的港口城邦拉古萨共和国(Ragusa,今克罗地亚的杜布罗夫尼克)议会颁发命令,所有从疫区抵达的船只必须停靠附近的三个小岛——马尔坎(Mrkan)、博巴拉(Bobara)和苏佩塔尔(Supetar),隔离一个月。这是人类史上第一项制度化的隔离措施。
拉古萨之后,威尼斯沿袭此措施,将外国旅客隔离在圣拉扎罗岛(san Lazzaro degli Armeni)上,并于1448 年将隔离期限延长至40天。这两个亚得里亚海贸易港的做法于16 世纪时被地中海沿岸的城市广泛效仿,而意大利语“40 天”(quaranta giorni)亦逐渐成为“隔离检疫”(quarantine)的代名词。
威尼斯人1403 年在毗邻城市的小岛拉扎雷托·维奇奥(Lazzaretto Vecchio)上建立世界上第一座专门用于隔离病患的医院,并于此后20 年间将其扩建成附带办公楼、居民楼、庭院等的综合检疫中心,配有医生和警卫。到了19 世纪,欧美主要城市都建有类似的专门收容机构,用于收容病患和流浪汉等被社会排斥的各色人等。
根据普遍估计,瘟疫患者从感染到死亡一般不超过40 天,隔离措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灾厄蔓延。而被隔离者甚少得到有效照料,很多人因此发病致死。然而,在细菌病学确立以前,人们对跳蚤和老鼠在疾病传播中的作用一无所知,隔离措施并非总是奏效;瘟疫在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仍然在欧洲各地造成大规模的人口衰减。
一方面,人们无法预知疫情,往往在疾病蔓延之际才对人群进行隔离;另一方面,并非人人都会自觉遵守隔离指令。科学史学者卡尔·阿普恩指出:“有钱人总有办法逃过隔离检疫,而其他人只能一直留守直至隔离结束。因此被隔离者多是别无选择的穷人。”黑死病在历史上多次爆发,隔离检疫制度亦因此延续下来,并被逐步完善。
19 世纪末,细菌学的发展为隔离传染病病患提供了新的科学依据:既然疾病由细菌引发,那么只要做好防护和隔离,疾病感染便无从入手。20 世纪前后,欧美各国逐渐发展起“国家医学”(state medicine)的观念:国家有责任保障公众健康,而为了国家利益,政府有权力和义务向个人推行卫生观念。公共卫生的重点从基础设施建设和急性传染病控制逐步转向个人卫生习惯的塑造和教育上。
隔离检疫的理念伴随着19世纪西方的殖民主义,传播到世界其他地区。学者梁其姿在论文《麻风隔离与现代中国》中提到,1874 年,麻风杆菌被发现以后,由英国传教士发起的国际基督教组织“麻风救济会”在印度、暹罗、朝鲜、中国等地广泛建立了隔离院。在中国,中华麻风救济会于1926 年成立,到1940 年,与教会有关的麻风隔离院、医院、诊所,全国至少有51 个。
1910 年冬天,东三省突然爆发了近代中国最严重的瘟疫,超过6 万人在此次灾厄中丧生。时年31 岁的马来归国华侨、剑桥大学医学博士伍连德临危受命,担任东三省防疫全权总医官。经过反复检验后,伍连德发现,此次鼠疫是仅凭飞沫就能在人与人之间传播的新型鼠疫,即日后医学界熟知的“肺鼠疫”。
1918 年流感大流行期间,美国加州奥克兰市的市政礼堂被用作临时医院,美国红十字会成员在此轮流照顾病患
伍连德提出,要采取隔离、消毒、防疫等现代医学手段抵御疫情,掐断传播路径。他要求疑似患者每天测量体温、检查症状,连续7 天正常,才能解除疑似状态。在东北总督锡良的协助下,东北境内铁路于次年1 月起陆续停运,往来旅客需在山海关的检疫所中停留5 天观察。鼠疫最终得以控制,并于4 月23 日正式宣告肃清。
美国历史学家班凯乐(Carol Benedict)认为,此次鼠疫控制,政府出动军警进行隔离消毒、清查病人、清理街道、强制防疫等措施,是“国家医学”在中国开始的标志,也是中国进入现代国家进程的重要一环。事实上,在这场抗击瘟疫的战斗中,参与救援的中医师死亡率高企,而掌握现代细菌学知识的西医则成功扑灭疫情。
不过,作为一种疫病治理手段,隔离措施并非十全十美。1900 年,旧金山政府为控制淋巴腺鼠疫的扩散,对唐人街进行隔离。但当局并没有隔离美国本土居民,只隔离了中国移民的住所,一些医生声称,鼠疫是“食米者”而不是“食肉者”的疾病。
科学的隔离措施能救治病患,但将疾病道德化,并以此贬损、污名化、歧视、压迫某些人群,将让我们的社会陷入更致命的“瘟疫”——“把疾病妖魔化,就不可避免地发生这样的转变,即把错误归咎于患者,而不管患者是否被认为是疾病的牺牲品。牺牲品意味着无知。而无知,以支配一切人际关系词汇的那种无情逻辑来看,意味着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