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来国外教育理论及经验对我国语文教育的影响考论

2020-05-30 01:54陈勇何彦秋韩再彬
语文建设·上 2020年2期
关键词:经验教学法理论

陈勇 何彦秋 韩再彬

自1904年语文独立设科至今,现代语文教育已走过百余年的发展历程。纵观百年现代语文教育发展史可以看到,其间国外教育理论、经验的引入,曾在多个层面给我国语文教育以深刻影响。站在教育全球化趋势愈加明显、国际教育理论快捷传播的今天,审视百年来国外教育理论和经验对我国语文教育的影响,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语文教育的发展机制,更好地学习和借鉴国外教育理论及经验,助推我国语文教育持续健康发展。

一、考察:百年影响的四个高峰期

自1904年语文独立设科,迄今已有百余年。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我国对国外教育理论及经验的引入和学习曾有过四次高潮。由此,国外教育理论及经验对我国语文教育的影响也形成了四个高峰期。

第一个高峰期出现在20世纪初,主要是移植日本、欧美教育理论及经验。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内忧外患,一些有识之士开始取道日本学习西方教育理论和经验,《教育杂志》《直隶教育杂志》《学部官报》等刊物以日文为媒介而译介的国外教育理论在我国教育界广泛传播,其中尤以赫尔巴特五阶段教学法对语文教育的影响最大。民国初期,中国教育转而以欧美为师,特别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思想解放潮流的激荡下,一大批仁人志士怀着极大的热忱大量译介欧美教育理论和方法模式,一时间,实用主义教育理论、设计教学法、道尔顿制、分团教学法等纷纷涌入,对当时的语文教育观念和教学方法等都产生了极大影响。比如,在思想观念层面,随着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涌入,“儿童中心”“注重兴趣与经验”等观念迅速流行开来,为广大语文教育工作者所重视,如北京大学孙本文便依据“自动主义”“儿童中心主义”等思想提出了读文教授“四主张”[1],吴研因以学生“自觉的需要”“已具的动作和经验”“学习的兴趣”为据提倡“自然”的教学法[2]。再如教学方法层面,这一时期在国内掀起的设计教学法、道尔顿制、分团教学法等国外教学法实验浪潮中,语文学科总是主要阵地。时人评论道,通过教改实验,国文教学出现了两种进步趋向:一是注重实际练习的同时,也注重法则和方法的教授;二是改变了“注入式”的教学方式,开始重视儿童自主、自动;而且这两种进步趋向“在国文教授界中,几乎成为一致的共同的趋向”[3]。此外,这一时期的国外理论及经验对语文课程标准制定、教材编制、教育研究方法等皆有诸多影响。

第二个高峰期出现在20世纪50年代,主要是系统学习苏联经验。新中国成立初期,在“以俄为师”的号召下,教育界开始全面学习苏联经验。一是翻译和学习苏联教育教学论著,其中尤以人民教育出版社先后于1950年和1957年出版的凯洛夫《教育学》的影响最大。据当时的任课教师回忆,那时候不仅全国普遍采用凯洛夫《教育学》的通用教学模式,而且对教师教案格式、学生评分及课堂提问等具体教学行为都有着严格要求[4]。可以说,凯洛夫教学模式已成为当时中国中小学教学改革也包括语文教学改革的模板。这一时期的另一重要事件是在苏联专家普希金的指导下产生了“红领巾”教学法[5]。“红领巾”教学法所确立的课文教学基本程式和以分析为主的教学方法范型,不仅为当时处于新旧教学方法转换迷茫中的广大语文教师提供了一种新的可操作模式,而且也启迪了后来的教学方法探索,衍生出一系列以“分析”为特点的阅读课型。此外,始于1956年秋季的汉语、文学分科教学改革,实际上也是学习苏联经验的结果,尽管由于多方面的原因,这次分科教学改革进行到1958 年便夭折了,但它是语文教育界学习国外经验的一次开创性尝试,它“告诉我们应该用一个宏观的视野来看语文课及文学课”[6]。

第三个高峰期是改革开放后,大量吸纳国外现代教育科学理论及经验。当时,人们逐渐挣脱“左”的思想束缚,以一种开放的姿态吸纳国外现代教育科学理论和经验,国外一些有较大影响的教育学、心理学理论,如布鲁纳的发现教学法、赞可夫的教育与发展学说、布卢姆的教育目标分类学、苏霍姆林斯基的“全面发展教育”理论等先后被译介到国内来,为新时期的教育改革提供了理论养料和实践指导。对于当时处于蓬勃发展中的语文教育来说,这些理论也给予了不少滋养。比如,在布卢姆教育目标分类学的影响下,語文学科形成了以武镇北、王文延为代表的语文目标教学流派,构架了“四·四三五六”的目标教学模式。除一般教育理论外,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还编译出版了不少介绍国外语文教育理论和经验的论著,如《苏联的作文教学》(吴立岗,1982年)、《国外语文教学资料》(洪继舜,1983年)、《九国语文教学资料》(夏承虞,1985年)、《美日苏语文教学》(朱绍禹,1991年),等等,这些论著“因为研究对象的共同性而更使人们感到兴趣”[7],开阔了语文教育的视野,为语文教育提供了域外资源和经验。另外,对我国教育考试评价产生重要影响的标准化测验也是这一时期引入的。对于语文学科来说,标准化测验一方面进一步控制了考试的误差,推进了考试的公平和公正;另一方面,其题目的“弯弯儿绕”和“烦琐哲学”却又不利于语文综合能力的考查,不符合语文教学的规律,成为束缚学生语文能力发展的精神桎梏。[8]

第四个高峰期出现在新课改之后,这一时期蜂拥而至的国外教育理论成为课程改革的重要理论资源。2001年,随着新一轮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启动,各种国外教育理论成果如后现代主义、建构主义、新实用主义、合作学习、多元智力理论等被引入并广泛传播。新课改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这些来自国外的理论成为教育界讨论的热点,并随着新课改的推进、报刊的宣传、广泛开展的教师培训,以不可阻挡之势渗透到广大教育工作者的观念之中,或成为他们耳熟能详的理论话语,或成为指导他们行动的指南,语文学科当然也不例外。同时,语文教育界也有更多的学者将目光投向国外母语教育理论与实践。首先是课标研制组在研制语文课程标准时参阅了美国、俄罗斯、英国、加拿大、韩国等国的母语课程标准,吸纳了其中一些重要理念和经验。其次,新课改后学界在译介和研究国外母语教育经验方面更加活跃,如倪文锦、欧阳汝颖主编的《语文教育展望》,从全球视野观照和展望语文教育,对国外语文教育多有介绍;洪宗礼、柳士镇、倪文锦主编的10卷本《母语教材研究》,对世界上40多个国家及地区的当代母语课程教材进行了研究,等等。最后,近些年学界对PISA(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RLS(国际阅读素养进展研究项目)等国际测试项目的研究也对语文学科阅读测试及教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其理念和导向不仅渗透到中考、高考阅读试题之中,而且还促使我国语文阅读教学从注重“单篇精读”转向注重“从阅读中学习”,从偏好文学类文本转向重视信息类文本、非虚构类文本。

二、分析:影响经由何种路径产生

百余年来,国外教育理论及经验的介入打破了我国传统语文教育封闭、自足的发展状态,对我国语文教育产生了深刻影响。归结起来看,这种影响大抵是通过以下三条路径得以实现的。

一是制度性转化,即将国外教育理论和经验融入教育政策文件、课程标准或教学参考书,使之制度化,采用自上而下的方式推广实施。比如20世纪初,赫尔巴特教学理论传入我国时,当时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即提出“中国文字”“读经讲经”课程“以讲解为最要”,所谓“讲解”,实际上就是指赫尔巴特的五阶段教授法,其时各书局编写的与国文教科书配套的教授参考书也皆“取五段教授法之意”,将教授过程分为预备、教授、应用三个阶段[9]。有了学堂章程的要求和教授法参考书的指引,各地学堂皆将五阶段教授法奉为圭臬,为国文教师所依傍。至于1922年壬戌学制对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吸纳,从民国初年到20世纪中期再到21世纪的多个语文课程标准对国外教育理论和经验的借鉴,莫不是这些理论和经验在我国语文教育中的一种制度性、本土性转化。在制度性转化这一路径中,国外教育理论及经验的着力点主要在课程与教学制度层面。由于课程与教学制度对整个课程设计、教材编制和教学实践都具有规范性、指导性,因而通过这一路径产生的影响也是广泛的、深刻的。

二是先行者引领,即一种教育理论或经验传入国内后,一些教育先行者(有的本身就是这一理论和经验的引介者)率先将其转化、运用于学校教育之中,开展实验,并在实验的基础上宣传推广开去。在现代语文教育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曾在“五四”前后风靡一时的设计教学法,是由俞子夷最早介绍到国内并开展实验的。早在1913年至1914年赴美考察期间,俞子夷就注意到了美国小学设计教学法的应用情景,回国后,他立即将美国考察所得在江苏一师附小进行实验;1918年调往南京高师附小后,又在该校继续实验,一年多后即在小学教育界引起极大轰动;及至1921年全国教育会联合会议决定“推行小学校设计教学法案”,设计教学法实验在全国教育界达到鼎盛。可以说,设计教学法在中国的盛行就是由俞子夷等先行者引领的。同时期的道尔顿制实验,50年代的“红领巾教学法”,80年代的目标教学改革实验等,皆是如此。国外教育理论及经验的这种本土实验多由专家学者主持或引领,经过规范化的设计和实施,走向成功后,往往会因其明显的效果、大力的宣传而吸引大批追随者,引发“群众式运动”。

三是个体内化与行动,即语文教育工作者个体通过书籍报刊、讲座培训、学习交流等途径接触到国外教育理论及经验后,对之产生兴趣,将其转化为个体的思想观念和行动指南。关于这一点,只要翻翻一些教师的成长自述、教学论著和回忆录,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比如,20世纪80年代布鲁纳的发现教学法、巴班斯基的教学最优化理论、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思想等涌入我国时,语文教育界的追随者、践行者就不少,魏书生说自己“看凯洛夫的书,也看赞可夫的主张;看巴班斯基课程最优化理论,也看苏霍姆林斯基充满哲理、充满艺术魅力的教育著作……”[10];李镇西也坦言自己是苏霍姆林斯基的追随者,“回想参加教育工作17年来的经历,苏霍姆林斯基对我的影响的确是巨大的”[11]。国外教育理论及经验通过这种路径产生的影响往往是潜移默化的,它给受众或者以思想观念上的濡染,或者以方式方法上的启示,或者以知识素养上的提升,具有一种“扎根”的力量,其价值也是无法估量的,而且通过前两种路径产生的影响只有通过这一路径才能真正抵达语文教育实践。

三、反思:如何对待国外教育理论及经验

国外教育理论及经验究竟如何影响我国语文教育,还取决于人们如何对待它。早在20世纪初,就有人注意到了国外教育理论和经验在中国的适应性问题,对之持一种辩证的、审慎的态度,如学者盛朗西就认为“什么方法都不是绝对好或绝对坏的。……无论是五段教学法或是設计教学法还是道尔顿制也都是这样”,对于这些教学法,“断没有呆守之必要,断没有直抄之可能”[12]。俞子夷也指出“移植必服水土,乃能生根”[13]。正因为有这样一种辩证的、审慎的态度,所以教育界普遍倡导通过实验来检验、改造和运用国外教育理论及经验。于是我们看到,其时的国外教学法实验十分活跃,此起彼伏,俞子夷、沈百英的设计教学法实验,舒新城、穆济波的道尔顿制实验,都是有名的例子。

事实证明,教改实验是国外教育理论和经验“中国化”“本土化”的重要路径,通过实验,才能真正辨识一种理论或经验的优缺点,对之进行符合实际的改造,使其更好地为“我”所用。然而,在现代语文教育史上,对待国外教育理论和经验的这种辩证的、审慎的态度并非一以贯之,事实上,很多时候移植照搬多,深度融合少,创造转化更少,在某些情况下甚至采用运动式的方式来推广。这种运动式推广把运用国外理论和经验视为一个直接的无条件的过程,把所有“费事”的步骤一概略去,要求教师直接模仿、搬用。比如,20世纪50年代,全国上下学习凯洛夫模式,推广“红领巾教学法”,就是一种运动式推广,这种运动式推广有助于确立统一的教学体系和规范,却导致了生搬硬套、千篇一律、脱离实际等问题,各地学校“对任何年级任何文章都用‘谈话法‘表解法,甚至教任何课文总套用《红领巾》教学中分析人物形象的板书形式”[14],这无疑是对语文教学个性和丰富性的泯灭,其不良影响显而易见。又如新课改之后,后现代主义、建构主义、探究式教学、合作学习等各种理论和教法大行其道,教育管理部门、各路专家通过主流媒体、研讨活动、教师培训等各种渠道大力宣传鼓动,也带有一种“运动式”的色彩。其实对于这些理论,一些教育工作者并未深入领会和消化,很多教法也未经过严谨的实验和创造性的转化,因而很多时候这些理论仅仅成为装点门面的“金字招牌”,这些教法在实践中也变成了“依样画葫芦”。这样一种态度和做法,只会让我国语文课堂沦为国外教育理论与经验的“跑马场”,而于实践的改良无太大裨益。

总之,百年经验告诉我们,对待国外教育理论和经验,我们应该以一种辩证的眼光去审视,以一种审慎的态度对之进行“本土化”改造,这样才能使其更好地为我国教育服务;如果只是简单移植、机械照搬,就有可能适得其反,产生种种负面影响。

四、追问:如何处理本土经验与借鉴国外之间的关系

不可否认,近现代以来,国外教育理论和经验的引入给我国语文教育的发展带来了新视野、新契机和新能量,但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正是由于国外教育理论和经验的涌入,我国本土语文教育经验受到强烈冲击,特别是一些数千年积淀下来的传统方法、经验逐渐被抛弃,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国外方法与理论话语,语文教育产生明显的西化倾向。比如,20 世纪20年代,当各校盛行设计教学法时,传统的熟读精思、吟诵玩味等方法就被搁在了一边;新课改后,当三维目标、建构主义、合作学习、探究式教学等成为流行色时,前辈先贤积累的教改经验和智慧如“语文双基”“分散识字”“语文教学内容序列化”“快速阅读”等又被“集体性”遗忘。这种现象,究其根源,多是由“以学习先进为最大价值取向”的激进态度所致,这种态度采用新旧对立的思维方式对国内外教育理论作出评价和处置,具体表现为热切移植、学习西方近现代“先进”理论和经验,把教育传统和本土经验当成教育发展的最大障碍进行批判乃至弃绝。[15]这种激进态度,其实往往并不能如其所愿地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相反却时时遭遇水土不服、邯郸学步的难堪。因为任何一种理论和经验都有它赖以产生的文化背景和适用条件,国外理论和经验固然有其先进性,但并非完全适用于我国语文教育。我国语文教育是以汉语为对象的,汉语有汉语的特点,比如其话语组建以达意为主,具有明显的“意合”性,在修辞运用、语篇组建方面表现出以形写意、虚实相生、简约灵动等特点,针对这些特点,一些以理性分析為特征、强调认知的国外教育方法可能就不对路,甚至南辕北辙,反倒是一些传统的方法,如在诵读的过程中“切己体察”,在属对的过程中揣摩体悟等更为有效。况且从百余年的经验看,国外教育理论和经验尤其是一般教育理论对我国语文教育的影响多在“形”(即观念、体制、方法、程序等)上,而语文教育不仅仅是一个“形”的问题,重要的还有“神”的问题,即语文教育的本体性问题(如汉字读写、汉语修辞、文言教学等),这类问题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从这一点上看,一味膜拜国外理论和经验而弃绝本土经验就不可取。当然,不一味膜拜并不等于拒绝学习,事实上,处于如今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以任何理由拒斥外来理论和经验都非明智之举。因此,在改革探索的过程中,我们既要挖掘、继承语文教育的优良传统和本土经验,又要以国际的视野、开放的心态吸纳世界各国先进理论和经验,这样才有助于我国语文教育更快更好地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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