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杰
《琵琶行》中的“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一句,统编教材对“青衫”的注释为:黑色单衣,唐代官职低的服色为黑色。这个注释很直接,很清晰,指出“青”就是今天的黑色。但“青”作为一种颜色,在古代文献以及我们的生活中,却远没有这么简单明了。在同册的《劝学》一文中有:“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青出于蓝”和“司马青衫”这两个成语中的“青”,却无法给我们一种直观的统一的颜色表现。我们无法想象从蓝草中提取出来的是黑色,那么也就不能踏踏实实地认为青衫就是黑衫。
事实上,“青”在古文献中的词组表现和文化定位都非常复杂。日本人清水茂曾洋洋万言一篇《说青》,试图定位“青”在颜色谱系里到底是怎样的视觉体验。他的结论是:青与绿相对来说,区别不在色彩上,而在浓度和光亮度上。色彩上,青、绿都可以说是green,但是“绿”带些黄,浓度上不大纯粹,光亮度也比“青”亮些。青色浓度大、光亮度暗,因此感觉上与“蓝”接近。而青与黑相对来说,青的暗这一方面,一直到极点就是黑。[1]
清水茂的意思是,在颜色谱系里,青在绿、蓝、黑之间,它不稳定。而在词组里,青山、青草、青松、青梧、青萝、青苗、青杨,无疑偏于绿一点;而青天、青云,则偏于蓝一点;青丝、青眼、青衣,偏于黑一点。
当然,京剧里的青衣是黑色的。甚至今天民间所谓的青布,就是黑布。张舜徼《清人笔记条辨》引徐松年《萝藦亭札记》:“北方呼黑色为青,不知何故。隋《区宇图志》云:周太祖讳黑,因改黑山为青山。则知北方以黑为青,当起于宇文之世。”[2]即便如此,也不能确定司马青衫是黑色的。浙江大学王琪曾直接认为《琵琶行》里的青衫不是黑衫,其引《礼记》中天子孟春之月穿“青衣”,古诗中有“青袍似春草”之句,李贺有“青草上白衫”之句,并引清人王琦注:唐时无官人白衣,八品九品官青衣,青草上白衫,正谓其初人仕途,脱白着青。[3]但王琪在文中没有解释唐还有六品七品着绿衣的规定,因而并未真正释疑。
此外,作为官服,其颜色有严肃的文化属性。探讨服色,更须严密。
秦汉以降,五行五德之说盛行,对应火、水、木、土、金五德,有赤(朱)、黑、青、黄、白五色。这五色也被称为“正色”,其中,青与黑同属正色,自然不是一色。而唐王朝认为自己是土德,色尚黄,所以皇帝的衣服是黄色系的。以此为基础,唐太宗规定了官员服色:“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以上绿,八品、九品以上青。”青似乎与绿也非同色。故而青非绿即黑的判断当不妥。
唐代官服色系,当是受南北朝时期创立的五等官服制度影响:朱、紫、绯(深红色)、绿、青。本来不是“正色”的“间色”——“紫”成为官服服色也有渊源,据《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帝王所破之例,往往成另一惯例。而绿色进入官员服色体系似乎又受汉代以来官所佩印绶颜色的影响。《汉书·百官公卿表》:相国、丞相,皆秦官,金印紫绶……高帝即位,置一丞相,十一年更名相国,绿绶。御史大夫,秦官,位上卿,银印青绶,掌副丞相。南北朝后的绿、青官服,可能与绿、青绶有关。唐初的紫、绯、绿、青,既体现了正色支配下的等级差异,又体现了皇权之下个人的影响。而《旧唐书·舆服志》也有佩绶的规定:一品绿綟绶……四品青绶,五品黑绶。 那么,绿、青、黑是三种色无疑。唐高宗时,对官服作了更细的规定:“三品服紫,四品服深绯,五品服浅绯,并金带。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并银带。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浅青,并鍮石带。”这深青与浅青,当不是黑。而五正色中,本来也“黑”“青”分明。结合清水茂的三色定位,青是介于绿、黑、蓝之间,更偏于藍一点。
白居易对官服之色格外在意,他在《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中写道:“蓝衫经雨故,骢马卧霜赢。”彼时的白居易,正是九品小官的那个白居易。唐代诗人齐己所作的《送司空学士赴京》中写道:“蓝绶乍称新学士,白衫初脱旧神仙。”清水茂说:“这个蓝绶,就是青绶。”[4]宋王安石也曾有诗:“绿发约略白,青衫欲成缁。”缁是黑色。等白居易穿上绯衫,已经五十岁了:“吾年五十加朝散,尔亦今年赐服章。”朝散大夫是从五品下,白居易终于可以服绯。五十六岁时,白居易拜秘书监:“紫袍新秘监,白首旧书生。”他终于跻身高官行列:“勿谓身未贵,金章照紫袍。”由“青衫”到“绯衫”,再到“紫袍”,白居易完成了人生的跨越。
回到教材的注释,该怎样注才好呢?笔者认为,《琵琶行》中的“青衫”,注明官职差异下的服色差异就好,如:青衫,按唐官员服色等次——紫、红、绿、青,青为最低,白居易时为从九品,故着青。而不必特别标明其对应今天的哪种颜色。
参考文献
[1][4]清水茂.清水茂汉学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3:429-431,418.
[2]张舜徽.清人笔记条辨[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65.
[3]王琪.《琵琶行》中的“青衫”不是黑衫[J].语文建设,2004(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