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新天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贾瓦哈拉尔•尼赫鲁(Jawaharlal Nehru)是印度近现代史上最重要的社会主义者,深受科学社会主义的影响。1927年11月初,在苏联对外文化协会(The Society for Cultural Relations with Foreign Countries)的邀请下,正在欧洲陪妻子治病的尼赫鲁前往莫斯科,首次对苏联进行了为期四天的访问。回顾国内外既有研究成果可以发现,尼赫鲁的研究者或传记作家们对这次苏联之行较为关注,认为这是尼赫鲁社会主义思想发展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国外学者曾借鉴尼赫鲁重要著作《印度的发现》(The Discovery of India)的题名,将此次苏联短访称为“苏联的发现”(the discovery of Russia)①参见R. C. Dutt, Socialism of Jawaharlal Nehru, New Delhi: Abhinav Publications, 1981, pp. 39-43. Michael Brecher, Nehru: A Political Biography,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9, pp. 115-121.,可见他们认为这趟行程对尼赫鲁的影响是深远的、重要的。我国学者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即“苏联的发现”深刻影响到尼赫鲁对苏联与社会主义的认识,促使尼赫鲁日后向一名社会主义者转变。②参见林承节:《印度近现代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505-506页;尚劝余:《尼赫鲁研究》,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4页。朱明忠:《尼赫鲁传论》,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年,第117-119页等。但相比而言,国内学者更多将“苏联的发现”置于尼赫鲁生平或尼赫鲁思想发展的整体历程中进行简要介绍并讨论它的意义,而较少根据《自传》(Autobiography)、《苏维埃俄国》(Soviet Russia)③1928年10月,尼赫鲁发表《苏维埃俄国》一书,将其从当年4月起在《印度教徒报》(The Hindu)、《青年印度》(Young India)等媒体上撰写的介绍访苏见闻的文章集结出版。参见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p. 379-451.等尼赫鲁著作对这一事件进行更为深入的挖掘与分析。尼赫鲁究竟发现了什么?“苏联的发现”对尼赫鲁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影响?国内研究成果的回答相对薄弱,而这些正是本文试图分析与解决的问题。
尼赫鲁究竟发现了什么?尼赫鲁传记作家迈克尔•布雷彻(Michael Brecher)认为,尼赫鲁1927年对苏联的访问使他在共产主义、苏联、社会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关系、印苏两国关系、印度共产党等问题上有了初步的看法。①Michael Brecher, Nehru: A Political Biography,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9, p. 116.总体而言,“苏联的发现”就是社会主义的发现:尼赫鲁既发现了苏联,也发现了科学社会主义。与国外学者一般将尼赫鲁1927年11月对苏联的四天短访称为“苏联的发现”所不同的是,本文认为1927年“苏联的发现”其实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先是在布鲁塞尔的间接发现,后是在莫斯科的直接发现。
自俄国十月革命开始,尼赫鲁就对苏联(苏俄)保持浓厚的兴趣,并阅读了大量有关苏联社会主义发展状况的著作。1927年2月,身处欧洲的尼赫鲁在争取到国大党授权后,前往布鲁塞尔参加世界被压迫民族代表大会(Congress of Oppressed Nationalities),并出任大会常务委员和反帝联盟(League against Imperialism)执行委员会委员。尼赫鲁感受到,布鲁塞尔大会上洋溢着浓厚的苏联气氛。一方面,虽然苏联不是大会的发起者,也没有派代表与会,但大会却贯彻苏联的意志,大会精神与苏联的对外政策保持完全一致;另一方面,虽然只有少数共产主义者参加了大会,也并非每位与会者都信奉社会主义,但大多数代表对苏联都抱有同情与支持的态度,大会每次提及苏联都能引起一阵欢呼。此外,尼赫鲁在会上还首次接触到来自欧洲的社会主义者与共产主义者(表1),并对马克思主义有了粗浅的认识。
表1 部分参加布鲁塞尔大会的欧洲左翼人士
印度共产主义的先驱罗易(M. N. Roy)曾指出,尼赫鲁在布鲁塞尔大会上逐步认识到,殖民地国家的民族解放运动已经是以社会主义为目标的世界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印度的独立运动也应该以某种方式受到社会主义的影响。②转引自R. C. Pillai, Jawaharlal Nehru and his Critics, 1923-1947, New Delhi: Gitanjali Publishing House, 1986, p. 15.虽然尼赫鲁在布鲁塞尔大会上对苏联的发现是间接的、笼统的,但这段经历极大激发了他对苏联以及社会主义的兴趣,这成为他决定前往苏联的重要思想动力。萨维帕里•戈帕尔(Sarvepalli Gopal)认为,苏联此时在尼赫鲁头脑中已经占据了主导地位,这使得他10月在柏林接受苏联大使的邀请访问苏联顺理成章。③Sarvepalli Gopal, “Jawaharlal Nehru: Europe 1926-1927”, Indian Literature, Vol. 48, No. 1(Jan-Feb., 2004), pp. 70-71.所以,布鲁塞尔阶段是莫斯科阶段不可或缺的前提。
1. 尼赫鲁亲身体会到科学社会主义给苏联带来的变化
早在1919年尼赫鲁曾感到不解:如果马克思笔下“共产主义的幽灵”在苏联成为西方人眼中“落后而残忍的暴政”,那么苏联人民为什么仍支持并衷心拥护苏维埃政权?④转引自R. C. Dutt, Socialism of Jawaharlal Nehru, New Delhi: Abhinav Publications, 1981, p. 19.在苏联期间,尼赫鲁意识到,社会主义确实改变了苏联社会。尼赫鲁访苏正值俄国纪念十月革命胜利十周年之时。他为莫斯科红旗招展、灯火辉煌的节日气氛所感染,并为自己错过盛大的庆祝仪式而感到遗憾。但给他留下更为深刻印象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这是相较于巴黎、柏林、伦敦等资本主义国际大城市所不一样的地方。他发现,人们在莫斯科既看不到富裕与贫穷间鲜明的两极对立,也看不到不同阶级、不同种姓间的强烈的等级差别,而这些在西方国家或印度却随处可见。在苏联,人们互相以同志称呼对方,并不以财富的大小或职位的高低来评判社会地位。即便是高居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的米哈伊尔•加里宁(Mikhail Kalinin),人们也只把他看作农民与工人中的一分子,他的薪水并不比他的下属相差太多。尼赫鲁在参观国家大剧院时还注意到,剧院已不再是沙俄时期达官贵族聚集的地方。熙熙攘攘的听众都是衣着朴素、不图打扮的普通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在他们眼中,时髦与奢侈都是资产阶级的作风,纯属浪费时间与金钱。尼赫鲁认为,苏联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平等化,是社会主义给苏联带来的真正改变。“它存在于这里的每一丝空气中,人们对它的感受与日俱增。”①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 388, p. 397,pp. 440-441, p. 392.
2. 尼赫鲁具体了解到科学社会主义在苏联的实践
一方面,尼赫鲁考察了苏联与西方国家截然不同的政治制度。他发现,苏联社会主义的政治制度设计确保国家权力掌握在工人阶级手中。除工人阶级以外,只要是能对社会发展起到促进作用的团体或阶级,都能以工厂、村庄、合作社、工会等形式参与到苏维埃中,这与西方国家以地理划分选区、选举议员的民主制度不同。其中,以工人阶级中的先进分子为主体,同时吸纳先进农民与知识分子的联共(布)是苏联政治体制真正的支柱。共产党人纪律严明、目标坚定。“共产主义者坚信他们代表人类未来的利益,这只能与宗教狂热者的信仰和热情相比较。”②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 388, p. 397,pp. 440-441, p. 392.另一方面,尼赫鲁也关注苏联在农业、民族、妇女、教育等领域所采取的政策措施,参观了中央农民之家(Central Peasants’s Home)等地,甚至到场聆听了娜杰日达•克鲁普斯卡娅(Nadezhda Krupskaya)、克拉拉•蔡特金(Clara Zetkin)、宋庆龄等国际妇女运动家出席的妇女大会③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 388, p. 397,pp. 440-441, p. 392.。他认为与沙俄时代相比,在苏联居于社会少数或弱势地位的群体获得了历史性的进步与发展。
3. 尼赫鲁初步接触到指导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马克思主义理论
尼赫鲁发现,联共(布)领导下的苏联政治制度构建直接受到了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他认为,苏联政治制度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公开认可社会由各有不同经济利益的群体或阶级组成,这正体现了唯物史观的主张。他了解到,唯物史观将人类社会的历史理解为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进行阶级斗争的历史。其中,统治阶级是在每个历史时期中控制着社会的文化、教育、法律、习俗的阶级。它掩盖自身的阶级利益,宣称自己代表整个社会,以隐蔽的方式剥削被统治阶级。尼赫鲁尤其了解到,资本主义社会的民主也只是资产阶级实行阶级统治的一种形式,而并非真正的社会民主。“它的本质特征在于:将社会分裂成若干具有平等幻想的个体,将统治阶级组织成一个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个人或分裂的集团对此无能为力。”④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 388, p. 397,pp. 440-441, p. 392.随着社会的发展,只有那些代表着经济社会结构更高形式的新阶级才能走在前列,并取代那些已然成为社会发展桎梏的旧阶级。直至最后,阶级将被消灭,阶级斗争将终止,国家将会消亡。此时,共产主义社会真正到来。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由表及里、由实践到理论的三项发现对尼赫鲁的影响并不能等量齐观。尼赫鲁印象最深的是社会主义给苏联带来的巨大变化,因为它与印度社会的贫困落后与停滞不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使尼赫鲁对社会主义产生了向往,推动他进一步去了解苏联伟大成就背后的原因,即苏联社会主义建设采取的具体措施,以及在背后指导社会主义实践的思想理论。此时尼赫鲁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接触只是初步的。他更多是通过别人的介绍认识马克思主义理论,而他真正阅读马克思主义著作是在20世纪30年代。
“苏联的发现”对尼赫鲁而言无疑收获颇丰,但它的意义不能仅仅从扩大了尼赫鲁的知识视野这一层次来认识。尼赫鲁日后在自传中回忆这段经历时曾做出这样的评价:“在我看来,民族主义似乎过于狭窄,不能解决问题。政治自由和独立当然十分重要,不过它们只是朝着正确方向走的步骤而已。没有社会自由,社会和国家没有社会主义机构,无论国家或个人都不可能有很大的发展。”①[印]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尼赫鲁自传》,张宝芳译,北京:世界知识社,1956年,第188页,第40-41页,第59-60页。“苏联的发现”对尼赫鲁更深层次的意义与影响在于,尼赫鲁的民族主义主张开始被赋予社会主义的内涵,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实现了初步结合。
早在“苏联的发现”以前,尼赫鲁头脑中便已经生长出了社会主义的思想萌芽。20世纪初,尼赫鲁曾先后在英国哈罗公学、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就读,并在1910年毕业后于伦敦学习两年法律。正是英国求学期间,尼赫鲁在剑桥首次接触到萧伯纳(Bernard Shaw)、韦伯夫妇(Sidney and Beatrice Webb)等人主张的费边社会主义(Fabian socialism)思想,以及其它更为激进的社会主义主张。但尼赫鲁也承认,自己当时对社会主义的接触只是学术性、知识性的。②Dorothy Norman(ed.), Nehru: The First Sixty Years (Vol. I), London: Bodley Head, 1965, p. 13.社会主义此时只是扩大了尼赫鲁的知识面,尚未影响到尼赫鲁的认同与信仰,甚至也没有引起尼赫鲁的兴趣。③1907年10月,尼赫鲁在致父亲莫蒂拉尔(Motilal Nehru)的信中表示,萧伯纳日前在剑桥的演说具有启发意义。但是,他更感兴趣的是萧伯纳的风度与口才,而不是演说的主题“社会主义与大学生”。参见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1),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 35.在回到印度一段时间后,尼赫鲁“在大学时代所抱的笼统的社会主义思想已经淡漠了”,即便是重新阅读了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自由之路》(Roads to Freedom)等介绍社会主义的著作,他对社会主义的认识仍然是抽象的、模糊的。尼赫鲁在自传中回忆道:“这些思想免不了笼统含糊,与其说是科学的,不如说是人道主义或乌托邦式的。”④[印]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尼赫鲁自传》,张宝芳译,北京:世界知识社,1956年,第188页,第40-41页,第59-60页。
“苏联的发现”是尼赫鲁又一次认识社会主义的机会,这与之前有两处不同。一方面,尼赫鲁认识的是不再是英国的费边社会主义,或其它激进的社会主义思想,而是已经深刻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马克思主义、科学社会主义:他不仅了解到马克思主义在理论层面对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科学解释⑤日后,尼赫鲁高度赞赏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他曾表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哲学替我解决了不少疑难问题。就我而言,历史有了新的意义。马克思主义的解释使历史大放光明”。参见[印]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尼赫鲁自传》,张宝芳译,北京:世界知识社,1956年,第412页。,也了解到马克思主义在实践层面的具体制度设计、政策措施,以及列宁、加里宁、斯大林等共产主义者。另一方面,尼赫鲁不再只是从书本,或从别人口中了解社会主义。他亲自来到了苏联,切身体会到马克思主义已经给苏联带来的巨大变化与伟大成就,感知科学社会主义在苏联的魅力。应该说,“苏联的发现”使尼赫鲁对社会主义尤其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从抽象到具体、从模糊到清晰。这是尼赫鲁接受社会主义,进而将社会主义与民族主义相结合不可或缺的重要前提。
与尼赫鲁重新认识社会主义所同步进行的,是尼赫鲁民族主义思想的发展。尼赫鲁始终是个民族主义者,但他早年主张的民族主义是狭窄的、有局限的,即仅仅要求摆脱英国殖民统治、实现政治独立与自由。此时的尼赫鲁虽然非常熟悉西方的理论,但他对印度的实际情况却知之甚少,尤其是不了解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的生活状况。第一次不合作运动开始后,尼赫鲁在偶然的机会中前往阿拉哈巴德(Allahabad)的农村进行考察,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印度农村。他不仅发现了潜藏在印度广大农民身上的强大力量,而且深为印度农村的穷苦景象与印度农民的悲惨生活所感染。“一幅印度的新景象似乎出现在我的眼前——饥寒交迫,受人压迫、痛苦万分……我觉得重大的新责任落在我的肩头上了。”⑥[印]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尼赫鲁自传》,张宝芳译,北京:世界知识社,1956年,第188页,第40-41页,第59-60页。尼赫鲁意识到,印度独立运动的目标并不仅是要摆脱英国殖民统治,而是必须要改变包括广大农民在内的印度下层群众贫困落后的局面。
尼赫鲁对印度独立运动目标的丰富与深化,使他既有的单纯以政治自由为目标的民族主义思想已经不再能满足需要。此时,以社会大多数人特别是弱势群体的利益为价值指向,主张生产资料社会所有,反对自由放任发展经济的社会主义思想成为了尼赫鲁可以借助的思想资源,而社会主义在苏联的成功实践进一步强化了尼赫鲁将社会主义与民族主义相结合的想法。可以说,“苏联的发现”使尼赫鲁相信,政治自由必须要与社会变革相联系: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后者是前者的归宿,否则印度人民无法摆脱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双重压迫,实现真正的自由与解放。
社会主义对尼赫鲁的影响不仅表现在理论层面,而且也体现在实践层面。20世纪20年代中期的印度独立运动正处于低谷之中。1922年乔里乔拉(Chauri Chaura)事件的爆发使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决定无限期停止正蓬勃开展的不合作运动,因为他认为不合作运动已经违背了他坚持的非暴力原则。尼赫鲁对此却感到十分错愕:“当时我们似乎正在巩固阵地,各方面向前推进,忽然听说斗争停止了,不由得感到愤怒……难道因为穷乡僻壤一群激动的农民的行动,我们争取自由的民族斗争就至少在一定时期内停止吗?”①[印]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尼赫鲁自传》,张宝芳译,北京:世界知识社,1956年,第91-92页,第117页。不合作运动的突然停止使印度独立运动陷入低谷,同时也对作为独立运动中坚力量的国大党造成不利影响:一方面,群众对国大党的热情下降,国大党党员数量急剧降低,县以下的党组织基本瓦解;另一方面,国大党内部的不变派与主变派就新的活动策略问题出现分歧,国大党面临分裂的危机。虽然尼赫鲁通过努力避免因两派的分歧而造成国大党的分裂,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接受两派的任一主张,或在两派主张间进行调和。他认为,坚持甘地主张、抵制立法会议的不变派过多重视甘地主义的表面意义,他们多数是庸碌无为的社会改良者;而主张在立法会议中开展活动的主变派则显然趋向于改良主义和立宪主义,他们的道路也走不通。②印]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尼赫鲁自传》,张宝芳译,北京:世界知识社,1956年,第91-92页,第117页。
尼赫鲁虽想找到一条新的道路,却并不知道印度该往何处去。他前往欧洲,正可以从印度与国大党纷乱的局势中跳脱出来,在新的环境中思考印度的前途与命运。此时,苏联社会主义实践,以及造就苏联巨大变化的共产党人,为处于彷徨中的尼赫鲁提供了希望与榜样。尼赫鲁尤其对列宁赞赏有加,十分敬仰列宁“一步实际运动比一打纲领更重要”③“一步实际运动比一打纲领更重要”语出于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列宁曾多次引用之。的革命精神以及他坚持不懈的意志品质。这些精神恰是国大党人所欠缺的:“他们在会议上大谈司瓦拉吉(Swaraj)与独立,但他们的思想充满保留,他们的行动软弱无力、时断时续。”④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 408. “司瓦拉吉”是印地语的音译,意为自治或自主。尼赫鲁同样认识到,国大党内需要形成一个社会主义的左翼组织,以打破国大党右翼将印度独立运动拉向倒退的种种企图,反对他们在制定印度斗争目标的原则问题上倒退,确保国大党沿着正确方向前进。⑤尚劝余:《印度独立运动》,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23页。
需要指出的是,“苏联的发现”的意义不能被过高估计。这时的尼赫鲁虽然意识到民族独立与社会变革必须联系在一起,但他并没有更为深入地思考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在印度应该如何结合,在许多具体细致的问题上也并没有明确的看法或可以操作的设想。所以,“苏联的发现”只是实现了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在尼赫鲁思想中的初步结合。
“苏联的发现”使尼赫鲁在思想层面实现了社会主义与民族主义的结合。为什么当时苏联的社会主义能产生这种影响?这仍需要从20世纪20年代印度与苏联的现实基础出发去解释。
陪妻子治病的尼赫鲁并不是完全以休假的状态在欧洲游历,也不是以游客的身份在苏联走马观花。强烈的问题意识使他始终思考着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经验是否能为印度提供借鉴。杜特(R. C. Dutt)在反驳布雷彻的观点时指出,此时的尼赫鲁并不如后者所认为是天真的、幼稚的。尼赫鲁试图根据自己在苏联的经历与思考,跳出西方及印度对苏联的偏见,找到解决印度问题的新方案。①R. C. Dutt, Socialism of Jawaharlal Nehru, New Delhi: Abhinav Publications, 1981, p. 40.尼赫鲁也曾多次表明这一态度:“苏联之所以能让我们感兴趣,就是因为它或许能帮助我们找到解决当今世界所面临的巨大问题的方法。”②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 382, p. 382, p.382.在联共(布)的领导下,苏联独特的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在当时已经引起了世界上许多有识之士的注意,这其中就包括那些来自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知识分子与政治活动者,因为十月革命以来苏联社会主义建设取得的巨大成就对他们所在的后发甚至前现代化国家具有强大的感召力与示范效应。③在布鲁塞尔大会期间,尼赫鲁曾与一名来自非洲的黑人代表交谈。这位代表告诉尼赫鲁,他所在国家的人民并不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但他仍支持苏联,因为苏联给他的国家带来了希望的信号。参见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 283.
尼赫鲁指出,苏联对于印度而言更加具有魅力,因为它与印度在国情上具有较大的相似性。一方面,十月革命前的苏联与印度一样,都是在帝国主义统治下刚走上工业化道路的巨大农业国,都面临着贫困、饥荒、文盲、少数族群等社会问题。“如果苏联能找到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法,那么我们在印度的工作就会变得简单一些。”④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 382, p. 382, p.382.因此,他高度关注苏联处理民族、农民、妇女、教育、土地等问题的措施,这些内容在《苏维埃俄国》一书中占据很大的篇幅。另一方面,苏联同印度一样都具有强大的历史传统。尼赫鲁认为,苏联之所以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共产党人以开拓进取的精神领导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从而使苏联破除了历史与传统的束缚。印度却始终沉浸在悠久历史的荣耀之中,不思变革,逃避解决当下的社会问题。尼赫鲁曾形象地表达道:“生活是一条不断变化的曲线,我们必须沿着它前行。如果我们死死地抓住过时的教条不放,我们就可能会从这条曲线的切线处掉下来,导致灾难的发生。”⑤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 382, p. 382, p.382.
所以,尽管尼赫鲁认为苏联社会主义最终走向何方仍有待观察,且印度不须走与苏联同样的道路,但不可否认,尼赫鲁确实将苏联社会主义视作印度与国大党的借鉴与榜样。
苏联与第三国际高度关注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民族解放运动,早期对甘地、尼赫鲁等资产阶级领袖以及国大党相对友好。在第三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由列宁起草的《关于民族和殖民地问题的决议》提出,“必须实行使一切民族解放运动和一切殖民地解放运动同苏维埃俄国结成最密切联盟的政策”,“应当同殖民地和落后国家的资产阶级民主派达成临时协议,甚至结成临时联盟”的要求。⑥王学东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30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第637-638,640页。罗易在《关于民族和殖民地问题的补充提纲》中也提出:“为推翻外国资本主义……不妨同资产阶级民族革命分子进行合作”。⑦王学东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30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第644页。列宁在审议这两份文件时认为,罗易的《补充提纲》主要是根据印度和亚洲其它受英国压迫的大民族的情况而写成的,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参见本书第198页。
拉朱卡尔(N. G. Rajurkar)与库伦德卡(Narhar Kurundkar)指出,当时在尼赫鲁等追求民族解放与自由的民族主义者心目中,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有比苏联更大的吸引力。⑧N. G. Rajurkar and Narhar Kurundkar, Jawaharlal Nehru: The Thinker and the Statesman, Rohtak: Manthan Publications, 1985, p.23.虽然尼赫鲁对苏联在外交场合略显粗暴的行事作风表示不满,但他认为苏联并不是帝国主义沙俄的继承者,反倒是帝国主义最大的敌人。苏维埃政权在十月革命后经历多年的内战,十分渴望和平与安定,从而为经济与社会发展提供良好的内外环境。因此,苏联并没有侵略印度的动机。“尽管共产主义有缺点,至少它不骗人,它不是帝国主义。”①[印]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尼赫鲁自传》,张宝芳译,北京:世界知识社,1956年,第184页,第186页。相反,真正希望对苏挑起冲突、发动战争的是英国。一方面,英国政府表面上支持和平,实际上却试图通过《洛迦诺公约》(Locarno Treaties)促成英、法、德等欧洲大国的团结,以共同孤立、抗衡并最终消灭苏联;另一方面,殖民政府以及《印度时报》(The Times of India)、《政治家报》(The Statesman)等亲英媒体在印度国内有意将苏联塑造为印度国家安全的最大威胁,以挑起印度民众对苏联的敌对情绪。②参见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p. 448-451,pp. 420-422, p. 423.
敌人的敌人可以是朋友。苏联与印度都是帝国主义英国的敌人,而苏联又不构成对印度的威胁,这使尼赫鲁对苏联抱有好感。尼赫鲁日后曾在与蒂博尔•门德(Tibor Mende)的对话中表示,他支持十月革命后俄国的发展,因为这样它就可以与英国保持均势。③转引自N. G. Rajurkar, Narhar Kurundkar, Jawaharlal Nehru: The Thinker and the Statesman, Rohtak: Manthan Publications,1985, p. 43.尼赫鲁认为,强大的社会主义苏联,不仅可以成为独立后印度国家的发展的榜样,而且能给当前的独立运动提供帮助。印度应在反对英国帝国主义的斗争中与苏联发展和睦友好的关系,这样将有助于独立目标的最终实现。
所以,如果说苏联社会主义成功经验对印度的借鉴意义是尼赫鲁吸纳社会主义最重要的原因,那么尼赫鲁对苏联的好感也在情感层面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这种好感来自于印苏两国对待英国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的相同态度。
尼赫鲁在自传中承认,这趟苏联之行并没有也不可能使他充分认识新俄国,只能给他今后阅读书报提供背景知识。④[印]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尼赫鲁自传》,张宝芳译,北京:世界知识社,1956年,第184页,第186页。尽管短暂的四天并不妨碍尼赫鲁发现苏联、发现社会主义,但这仍对他造成了难以摆脱的局限。
一方面,尼赫鲁发现的并不全然是真实的苏联。尼赫鲁此次访苏是在苏联官方安排下进行的,对外文化协会是这项计划的实施者。为树立社会主义苏联的形象与地位,苏联政府邀请外国人士访问苏联,并希望通过他们对外宣传苏联。显然,呈现在访问者面前的是苏联社会主义建设中较好的一面,尤其是与资本主义国家相比更为优越的一面。尼赫鲁自己也认识到这一点。在莫斯科郊外的一所监狱中,看守请尼赫鲁一行自行选择想要参观的监舍。尼赫鲁意识到,监狱方面此举就是不想让参访者感觉到他们的参观是特意安排好的。他发现,这所监狱或多或少已经成为了对外来访客进行展示与教化的场所:监狱中的政治犯受到了较好的待遇,拥有自己的收音机和书籍,甚至在监狱的生产劳动中担任一定的职务。这些都是“监狱中光明的一面”。⑤参见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p. 448-451,pp. 420-422, p. 423.虽然尼赫鲁高度肯定苏联监狱中奉行的人道原则,但他也认为这并不适用于那些被定性为反革命分子与人民公敌的政治犯,后者“受到了恶劣乃至残忍的对待,由此产生了许多关于红色恐怖和布尔什维克暴政的故事。”⑥参见S. Gopal(eds.),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 2), Delhi: B. R.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8, pp. 448-451,pp. 420-422, p. 423.事实上,在列宁去世后,联共(布)党内确实进行了多番激烈残酷、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这是崇尚民主与非暴力的尼赫鲁无法接受的。
另一方面,“苏联的发现”仍需要被置于苏联社会主义发展的整体历史进程中去看待。1925年底,苏联工农业发展已基本恢复到战前水平。同年12月召开的联共(布)十五大通过了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的总路线,国民经济发展第一个五年计划正在编制。应该说,1927年苏联社会主义发展正处于上升的势头之中。同时,苏联也正处于新经济政策与苏联模式两种现代化方案的过渡阶段。苏联模式的内在逻辑此时尚未完全展开,过度集权、缺乏民主的弊病并未充分暴露,官僚特权阶层也尚未形成。戈帕尔提醒人们,尼赫鲁此时发现的仍是列宁时代的苏联,是处于“苏维埃黄金时代”的苏联,是处于“第一个太平年代的最后时光”的苏联。⑦Sarvepalli Gopal, “Jawaharlal Nehru: Europe 1926-1927”, Indian Literature, Vol. 48, No. 1(Jan-Feb., 2004), p.73.随着对苏联认识的日益加深,苏联模式中的计划经济体制因其有效性而为尼赫鲁所接纳,但与计划经济相配套的政治体制却因其反民主特征而为他所拒斥。这也直接影响到他虽然认同唯物史观,却坚决排斥阶级理论与无产阶级专政学说,并逐渐向民主社会主义靠拢,主张在印度走“第三条道路”。
在《苏维埃俄国》一书的扉页,尼赫鲁引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的诗句表达自己对苏联社会主义的倾慕:
能够活在那样的黎明,已是幸福,
若再加年轻,简直就是天堂!①诗句出自华兹华斯自传体长诗《序曲》(Prelude),原文为:Bliss was it in that dawn to be alive, but to be young was very heaven. 诗句原文转引自Sarvepalli Gopal, “Jawaharlal Nehru: Europe 1926-1927”, Indian Literature, Vol. 48, No. 1(Jan-Feb.,2004), p. 72. 译文参见[英]威廉•华兹华斯:《序曲或一位诗人心灵的成长》,丁宏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11页。
访苏结束后不久,尼赫鲁于当年12月回到印度。在经历“苏联的发现”后回到印度独立运动中时,科学社会主义帮助尼赫鲁克服了内心深处的困苦与迷茫。他开始以一名社会主义者的身份投身印度独立运动,在印度各地宣传他的社会主义主张。与此同时,国大党内逐渐形成以尼赫鲁为首的左翼派别,全国委员会也逐步接受了尼赫鲁等人所主张的社会主义纲领。所以,无论是在尼赫鲁思想的发展轨迹中,还是在他投身印度独立运动与印度共和国建设的实践历程中,“苏联的发现”都是重要的历史节点与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