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叫了好几回(外二篇)

2020-05-30 01:48
海燕 2020年6期
关键词:阿嬷燕子老鼠

入了夜,风就一直吹,吹落几点星辰,吹走半边月亮,留下天空一片灰白。大门仍开着,女人托腮坐在埕上,等她饮酒未归的丈夫。她的女儿阿圆出门唤了好几回,见她不动,怒火烧心,摔门而去,“我不管你了”,返身去睡。夜半时分,那人步履凌乱,面目狰狞,上了埕就开始骂,死鸟仔,半瞑飞来飞去,是欲做什么?女人以为说她,连忙起身搀他,他一甩手,一眼没看她,哼哼自己进去了,碰着门好大一声响。女人准备一夜的话,没来得及与他说,掩上门,又回到埕上,一个人说给自己听。说完,掩面嚎啕。

这么多年又一回。

鸟叫了好几回。

第一回,在夜里三点半。一只胖大的喜鹊从屋角苦楝树曳尾而过。翅膀拍打花枝的声音叮叮当当。第二回,在凌晨时分。天光未晓,一只黑鸟在屋顶瓦上歇脚。爪子一深一浅,如发条咔咔响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扑棱一声飞走,停在天井东南角的雨漏上,一只脚独立一只脚缩着,长长短短叫个不停。天亮后,鸟一直叫着,不知什么鸟,在大厝埕前芒果树里跳来跳去,叫声像弹筝,有时像拉锯。等日头爬到芒果树顶,将肥胖的身子搁在上面,那人才从黑甜梦中醒来,脑子白白叨叨一句,死鸟仔。

天一亮,女人就守在他门前。背着手站着。几分钟一次,窗玻璃上闪现她小小的头。那人躺在床上,在玻璃里变形。见他毫无动静,女人退回门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她一半时觉得疑惑,这漫长荒芜的生活像醉酒一样,没半滴清醒时,僵硬着被撕扯着变形。一半时又感到庆幸,总算是挨过来了。一关一关的,为人妇为人母,分了田吃饱饭,种菜卖菜起了大厝,厢房里的女儿晨起梳辫子抹粉,细一看模样不丑。再一看,一张苦瓜脸神似那人,好在也终于要出嫁了。那房里的人吧,一辈子都在画饼,不知疲倦,一家子被搅得心烦意乱。哎!喘定了气,心里不起浪了,她抬起眼溜了眼房子,忽然间又觉得,这才起了不到十年的大厝老了旧了高了,厅堂上那座大红笨钟(结婚时买的),到点的声音也不再清脆,到了十一进十二,秒针踟蹰不前,又一下子猛地爬过去,卡着又续上,与这日子一样。

钟敲了又敲,女人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往里瞧。那人已坐起,靠在床架上,睁着一只眼,看她,也不说话。女人低着头,拉过竹椅,歪垮着坐下。常年的劳作,压弯了她的腰背,吸走了她饱满的声腔。

她哑着嗓子,哼哼的说不出口,只好抬起头来,等那人说话。

那人睁开另一只眼,盯着她,“又来要钱?跟你说,没有。来这么多次,眼睛糊了?就这两天,喝酒你来,睡觉你还来?”

她等着那人接着数落,哪知却不说了。那人咻咻喷着气,骨头硌着眠床嘎吱响。她按了按起伏的胸口,尽量让口里的话平坦滑走。“阿圆那么大了,面子还是要顾的。这样嫁过去,你叫她站在哪里。你知道的,站不住就跌倒,跌倒了哪里有她一张床。她要是回家来,哄人笑,哄人嫌。”说了多少次,哭了多少回,这回泪一滴未落,嗓子里倒有把火,把每个字烤得分外瓷实。

女儿阿圆过两日出嫁。女人寻思着买点东西吧,阿圆那里又什么都不缺,阿圆说,别给那些廉价无用的东西,房子小,装不下她阿爸的大面子。给点钱吧,家里空荡荡,这些年从地里口里手里抠出的钱,不在那人酒里就在六合彩的十二生肖里。虎龙马,羊猪狗,驮着钱趴趴走,家里早榨得一干二净了。其实,要说没钱也不是。阿圆给人家做新妇,那家人拿来聘礼70万。都知晓那人底细,人家挑来钱时,刻薄的话也一并挑着来——以后呀,就免上门吧。那人得了钱,面子碎了一地全不在乎,反而是嘻嘻笑,这样呀,唔,那这样好。果然好,当晚就喝上茅台,在一众酒客中大呼小叫着生肖狗。女人没忍住,去哭去劝,往家拉。那人甩来一巴掌,回头跟酒客们嘻嘻笑,看见没?10万未中了,我女儿阿圆的一根手臂没了。女人双手掏心,哭倒在地,那人这才散了局,一日不与她说话。

那人点上烟,喷出去好几口。天窗上阳光如瀑,烟气混杂着灰尘升腾。灰烬落下,四处笼着黑。

“给,我没说不给。我女儿给人家做新妇,我当老爸的也是要有个表示。给,我给个大大的。”那人又在嘻嘻笑。

“给多少?”女人忙着颤声出口。

“别管,我晓得安排。”那人不容半丝疑问,话霹然斩落。

“好,这样好,我去烧纸讲给神明听。”顶着那人嫌恶的眼神,女人眼里奔出泪,欢天喜地去了。

思来想去,也不是办法。女人先褪了腕上的镯子,伸手递给阿圆。阿圆接过去,上上下下看了看,叫了声阿娘。那镯子有年头了,藏在袖子间久了,有些暗沉。阿圆拿去金店洗,拿回家,想了想还是戴上了——乡人好问,总得与人有说辞。阿圆腕儿细,镯子略大,羞答答藏在袖子间,掉出来又捋上去,总怕人看见。她知道自己长得寡淡,一直想着脖子上能有个金的亮的,装点一下,前些天试了红妆,胸前一颗朱红的痣十分惹眼,其余一片白白,她顿时泄了气,心想着未来日子会否也将白白。这许多年来,她总想修饰一下生活,每每却只好以掩饰告终。她伸开手掌给她男人看。她男人心不在焉,盯着电视看,眼角扫过她一眼,唔,挺漂亮的。男人是相亲来的,见了次面,点了下头,听了媒人说了七七八八,很快就定下了——两人都觉得年纪到了。

赌了几天的气,临近中午,阿圆出了厢房,又踱到厨房,走走停停,昂头低头,欲说还休。女人不奇怪,叫住她:又来问你的嫁妆?她想笑着说,却笑不出,眉心凝成一朵云。

“当我没来吧。”阿圆叹了口气,转身欲走,气儿像堵墙,挪不动道。

“你阿爸说给你想办法去了。”话极小极细,却像根针,扎破了墙,哗啦一声掉落一地,一地的钉子——

这,恐怕是要坏事的。

果不其然。

送亲那天。新郎别扭着从那人手里接过一张放大百倍的塑料百万支票,脸像被绳子捆过七八道,红的蓝的青的绿的紫的,在脸上相互追逐着打架。那人嘻嘻笑,喝了几大杯酒,自作主张要照相。他让女婿扛着支票,他自己扛着支票,一家人围着支票,好事之徒一人指着支票上一个“0”抽搐着脸笑……那人这才心满意足,叫人抬起支票,架在婚礼头车上。

“开天辟地第一回。”听了那么多真的假的话,此句最动听。那人又连忙叫人租来气拱门,立在埕下。拱门经手多回,鼓风机气咻咻转动着,半天时间,没吹成一个整的。一半歪歪扭扭地贴着五金城的围墙,另一半贴着喜字:曲江张氏,新婚大吉。那人不管,嘻嘻地与人说笑,仪礼后,一众人拥着他往酒楼去了。

女人没出来,在屋里哭,哭她一生的惦念。车走后,她这才缓步出来,在埕上放几挂鞭炮,在鞭炮声里嚎几声。随后,她来到厅堂,拎一根香,向厅堂坐着的神明祈告:阿圆她一滴泪没流,脸冷得像块石头。不怪她,这个家供不了她一生的福气——生了她就像种一棵树,树长成了砍掉就卖。神明啊,保庇她在婆家过得好,生一个儿子,别像我,受一辈子的冷眼,挨一世人的拳头,无人护佑,无人怜惜,喘着气担惊受怕,心里这般苦。那人,哎,就算了吧。也别怪他,他一辈子浪荡,无钱无着落。不必太苛责他,他打了半辈子铁,没打成,倒是打了一身硬骨,无事可消磨他,无人可锤盘他。惯看他人富贵,消磨自己志气,一日一日,酒缸里泡,也是苦命人。神明呀,这一辈子我无求无怨,也就这样吧。

厅堂上请来的神明,烟雾缭绕,看不清嘴脸,只一双怒目惊奇,一勾一划,就像两声鸟啼。女人分明听到房顶有鸟叫,不知又是什么鸟。她回头怔怔地盯着天井西南角的雨漏,看了很久,看迷糊了,觉得那鸟十分的怪,笨拙的黑色的恼人的死鸟仔。正想笑自己的憨——阿圆的好日子,怎地生出愁肠——厅堂上的大红笨钟,十一进十二时,弹了好几下,没过去,咯噔一声,不走了。

女人等那人喝酒回来,要问个明白。那人回来,先进了房,躺倒于眠床。她走到房门口,不知该问些什么,双手来回搓着,茧子磨得嘎嘎响。那人因太兴奋而睡不着,看见窗玻璃上人影晃动,起身唤她进来。他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条子,扔给她,让她看。女人不识字,双手接过来又递回去,问了些蠢问题。

“哪里有一百万?那张条子写一百万?写一百万就是一百万?阿圆那张不是钱啊,是一张塑料?……莫把事情再弄坏了。”

那人本来跷脚点烟,点了好几次没点着,扔下烟,弹着站了起来,“我坏过什么事,我就没出过错。”他指着条子上歪歪扭扭的字,“瘸子财的签字,看到没?剩下的钱,我放他那,月息两分,不用多久就翻到一百万了。”

光线打在纸条上,透明的,模糊难辨,那人拿起纸条又看了会,突然败了兴,起身穿衣,嘟嘟囔囔地边骂边往外走。走出门,又探进头来,骂了一句猪脑子,嘻嘻笑说,晚上买猪,准对。转头,冷脸而去。

女人愣了会儿,追了出去,摇摇摆摆到了门口刹住。看着那人的影子越飘越远,面无表情,许久了才喘起气来,“这下,阿圆终于被你啃得一毛不落了”。

那张放大了百倍的百万支票,两天后阿圆回门站在埕上,使尽力气扔进门,恰好砸在门楣“曲江衍派”上,折成两半。女人拉住阿圆,还没说上话,阿圆褪下腕上的金镯子,塞到女人手里,“当我没来”。

女婿从埕下走上来,给女人鞠了个躬,什么话也没说,追上阿圆就下了埕,两人直着走出女人的视野。那人宿醉未醒,前一夜,鸟不知叫了多少回,梦时断时续,再无下文。

此后,太阳开始毒辣,爬爬下下,夏日一晃就进了秋天,接着冬天过来,大云乡又冻成一颗圆子。一整年,五金城围墙后的生活毫无变化,贫穷的人依旧翻滚在旧生活,富贵人家的新生活却密不透风。

那人从秋天哭到冬天,把整个身子藏进被窝里,睁着眼,盯着衣柜上露出一角的百万支票,想着什么时候掉下来,他好将它粘好,去瘸子财那里换回百万的票子,一捆一捆地摆在厅堂八仙桌上,给神明看,给祖先看,给阿圆看。我的阿圆会给我敬杯酒,那不长眼的女婿会甜甜地喊我阿爸。我的女人,会拎根香跪在神明面前,匍匐她的半个身子,神——明——护——佑。

可是,它粘好又有什么用?

我的阿圆已经不来,她的阿娘自挂芒果枝,匆匆归了土,她回来哭了哭,说与我断绝来往。现在,她阿爸躺在床上,挨冷受冻,缺衣短食,一杯酒没着落,一支烟无人点。

我的女人,没熬住,先我一步到地府讨生活。她应该在此时披金戴银,过一过百万的好日子。哎,我捧着你过日子,你说啥我做啥,你现在藏起来,是欲做什么?

那人终日唤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在悲声欲泣时,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跑出来嘶叫咒骂——瘸子财,猪狗不如,不做人,卷走我的百万支票,跑路了。

死鸟仔,又在叫,叫了多少回?

——是不是在暗示,晚上出鸡?

幸 福

1 米粉猫

五金城里的猫到了交配季节。白日里,它们安卧于合欢、苦楝、玉兰树下,如同树上的叶子一般,一动不动,有人路过,迅即跳上围墙,在凌乱的玻璃碎上走步,回首一瞧,眼神滞如寒春水。到了夜里,五金城空无一人,没了金属碰金属的声响,仿若缩成一块质密的铁。猫们这时才开始欢叫起来,一盏盏幽黄的灯在暗夜跳动,它们沿着围墙打闹嚎叫,叫声有时像婴啼,有时像雷鸣。

大云乡人向来重人重神,猫狗一类,只是循旧例不上供桌,于是相互之间视而不见,不当回事。原本这一带就不产猫狗,发达起来后,才开始有了狗看家护院。拿一条粗壮的铁链拴着,来人便狂吠,能吓跑偷儿、吓哭小孩儿的狗就是一条好狗。猫自由些,老鼠抓完,便奔波于钢筋水泥间,刨些食,人是不会喂养猫的。至于牛羊,早些年,有头公养的牛吃毒草死了,轮养那家的女人嚎过一阵,大家便松散了心,种田的气力也顺便散了。隔了几年,田里长出一水儿米黄色建筑,开始有了车马喧闹,牛就只剩牛肉的说法了。羊呢,也不知是谁人传羊奶热补,有个外乡人赁一牛圈养了几头专门下奶的羊,手牵着四处现挤现卖,估计也没卖出去多少,穷人家嫌太腥,富人家还没挨近门就被狗撵出来了。

还是说回猫吧。猫是卖米粉的外乡人带来的。繁衍多了,外乡人也觉得甚是麻烦,便搭着米粉半卖半送。来客不明就里养了起来,起初还饶有趣味,看它扑鼠、叼鼠、食鼠,渐渐略觉得猫们有些凶残有些厌恶,便同样不明就里放了出去。猫们在外头扑鼠归来,叼来的鼠还吱吱乱叫,一看主人家大门紧闭,掉头就走,久而久之,这些米粉猫都成了野猫,生下一丛丛野米粉猫。那时年月尚早,五金城还未从水龙头里挤出来,大云乡沟沟壑壑挣扎生长的龙眼树,常横出一杈,一只猫吊死上头。人掩鼻而过,直到猫的尸体蚀成一副骨架子,才由人用竹竿挑下来,扔进水沟,随水流东去。扑杀大概是无缘无故,怪的是不知依循着什么法什么例,扑杀完,还非得脖子套上绳索挂上枝条,风吹雨淋,惹蚊蝇嗡嗡。再往后一点,龙眼树砍了,水龙头拧开,五金城生长,砖红壤糊成水泥路,时间一下子紧凑起来,人来人往,横冲直撞,莫说扑杀,连瞟一眼猫的时间也无。米粉猫们乐得无人叨扰,终日游走于围墙之下,过上了稍稍幸福的生活——不对,“幸福”二字,大云乡并不常用,若有外乡人强行翻译,本地人的眉头会攒成一朵梅花,再一松,一笑:你是在说福气呀?

2 燕子窝

燕子窝是被他父亲挑来卖的。

他的父亲坐在苦楝树下的条石上,哭丧着脸,讲一口混沌不清的北方话。村里的老先生辨清了,一句句翻译给大家听。燕子窝躺在背篓里,不声不响,抱起来时,嚎了一口,大家才看清模样,脑壳前凸后凸,形似橄榄,周身黑漆漆,形销骨立。老先生回过头,与人说,好人歹命呀。

燕子窝的养父挤进人群,付了钱,抱着燕子窝走下仓库埕,进了家门,将燕子窝塞进祖父怀里。彼时,祖父已醉得双眼迷离,看着燕子窝,甩掉锡皮酒壶,纵声大哭。厅堂的摇摆钟到点当当敲着,祖先的面容在袅袅香火中模糊。

三个囡娃娃围过来。一开始还以为是个粉娃娃,一看却像是根枯木头,便兴味索然地四散了去。最小的指着梁间燕子窝,阿姊啊,快看,像不像阿弟的大头壳。

燕子窝。祖父破涕为笑,好不容易这间新起的大厝,等这么久才有了它的继承人。

这些记忆在他空荡荡的头颅里回旋,闷闷的,又时常闪耀出麦芽糖的琥珀色。他记得他那身形矮小脾气暴躁的祖父,在生命最后的两年,仿佛被命运的回旋镖击中,在日复一日的苦闷的生铁般的日子中,终于砸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他变得温顺,会笑,沟沟壑壑的脸密密麻麻生长着希望。他牵着他的手去圩日集市,给他买油条配豆浆,用竹枝卷起麦芽糖递到他口水四溢的嘴里。“从前”是有祖父的从前,会在他脑海里运转自如。而他也知道,“从前”是阿嬷是无数人拼接成的“从前”,事实上他都记不清了,有时他盯着厅堂上祖父的相片,对着那个“最疼他”的,一脸苦相的老祖父,回忆“从前”生活,“从前”一下子烟消云散。

越明年,祖父轰然而去,弟弟出生,堂弟出生,这座新起的大厝就再无他肆意乱跑的位置。他的头越来越大,装的东西却越来越空。无休无止的责难,潦倒难堪的装束,鼻涕口涎交杂留下的白色斑点,两排骨头粼粼入目,痱子像他隐秘的生活亮起又黯下去。他顶着竹椅子,跪在祖先面前,口里愤恨,骂着骂着觉得好笑,照着村里同是买来的小孩儿,比着手说自己是村里的第三蠢蛋。他那意志开始松垮,穿灰布棉袄的阿嬷疼他,从投食的婶子家抠出肉和菜,拉着他进了厢房,食吧,食吧,眼泪噼里啪啦地掉,“阿嬷让你靠”。他去学堂,只学会了一二三四,算小钱却比他弟弟们还快,他写不来曲江衍派,又不知自己的姓怎么写,他那亲生父亲几十年只来过一封信,信上大咧咧地要借钱养家,无一字谈及他。他的养父(他叫阿爹),扬着信笑问他,借不借?他没说话,阿爹就把信烧了。读书自然不成,他的养母(他叫阿娘,不常叫)边打边呼喝:大头壳是用来灌水的啊。他手护着头,口里求饶,又没好气地说,你又没生我。阿娘打起来没完没了,弟弟们乖乖坐在竹椅上,吃着东西,神情木然。没办法,跟着阿爹去北海上青海,去锦州到新疆,十来岁,比他亲生父亲走得更远,性子却养得越来越荒疏,眼睛耷拉瞧着自己的一点点地,身子佝偻着,有时抬起头,喝酒说点大话。他像猫一样,穿过摇摆钟,撞散了钟里的铜齿轮,撞停了时间——他成了这座大厝里无声无息的猫,又是最大那一只,被踩住尾巴时,才会呲牙乱叫。无数次被赶出家去,他翻头走,走不下去了,再翻头回。他住过废弃的邮电局、电影院、图书馆,穿过耳钉,染过黄毛,和一群半大小子穿山越岭,打劫小孩儿的零钱,钻过富人家的工房,掏出铜铁,在大云河口换钱吃一口热饭。如此一月两月,直到那伙人排排站在派出所,一人挨一顿臭脚,被父母领回家。他没人来领,绕着大云乡月亮般的轮廓走了一圈。这才灰溜溜地猫着身子回家,在大门口撞见阿嬷,“阿嬷有食的吗?”“夭寿仔,去叨位(哪里)死啦?”阿嬷骂着骂着就哭了。此后许多年,他对此绝口不提,只有一次,他带着堂弟去废弃的图书馆拿书。他知道堂弟爱看书。掀开塑料布,对着一地的书,他神情倨傲告诉堂弟:“阿弟啊,你看看。”阿弟扑在地上,一本一本逡巡过去,最后挑了两三本破碎的三国,粉饰的红楼,多嘴的迅哥儿,“就这么点,这些书都没用啊。”他挠着他的大脑壳,眼睛睁得大大,嘴角卸了下来。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相互隔得有些远。

结婚那天晚上,躺在新眠床上,来暖床的堂弟问他,结婚有什么感觉?“随便啦,命好命歹拢是一生。”堂弟也是木疙瘩,痴长了一身的不合宜。他忆起哪一年燕子窝去抓鱼,在猪圈旁的石灰池,捕了一条塑料金鱼。他藏藏掖掖不让看,口里喋喋,比你们溪里抓的斗鱼好看多了。又哪一年,他带着弟弟,走在前,掏出偷来的钱,扔到地上,谎称捡到钱,一天哪连续捡了两次。回来唬唬喳喳,天下钱太好挣了,堂弟欢呼着跟着去。“挣钱太难了。阿弟啊,你要认真读书。”他哈哈地讲起这些年,堂弟也哈哈应着劝慰他,以后都改了吧,做个好丈夫。

新娘也是抱养的,笨头小眼,圆脸多舌。新婚日,两人都不甚欢悦,木木地被折腾了一天。夜里,两人坐在床上说话,不知怎么说到了猫。燕子窝说起小时候有过一只米粉猫,那猫回家就跟了他,不甚亲近人,只在冬夜耐不住冻,常闯进被窝,惹他一身的跳蚤。猫陪了他几年,也不知怎么放出去再不回来了。“那猫长着人一样的脸,眼角常有泪,爱上厝边的苦楝树,那时,我那么小,苦楝树那么高,我就站在条石上喊它够它,拿竹竿捅它,它越爬越高,太阳晃着眼,我就再也见不着它了。”“我听你‘话虎兰’(乱说)啦。”妻子早耐不住他的猫,中间打断过许多次,也不知讲些什么,他的大头壳渐渐转不动,临睡前亮光一闪,随后沉沉睡去,“虽是养女,总还是大云乡的,比我要好”。他舌头转了几圈,算是把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咽了下去。

3 老鼠仔

他们预感燕子窝的婚姻会十分不幸,猜想女人随时会跑。他们一面拼命地隐藏燕子窝的过往,嘘,脸挠一块,让大家噤声,却又在一次次情绪崩坍后的讥讽嘲笑中,肆无忌惮地对各类事件添油加醋。女人听了,不羞不恼,笑着说,燕子窝原来这样啦。一开始,他们会说她的好,日子久了,笑她蠢,说她笨。她会顿时激昂起来,像眼镜蛇一样,支起脖子,喷出恶毒的话。但七拐八弯的说法,她听不出,辨不明,觉得有趣的全纳了过去,做成一锅一锅的佐料,在夜里掰开揉碎说给燕子窝听。燕子窝不听,翻来覆去地看五六十年代的战争片,看到会心处粲然一笑,权当是回应。夫妻俩小心翼翼地自得其乐。这些年,他们混混沌沌,辗转于各种工厂,在各式各样的力气活中,习得生活的简便之道——无非是零件套着零件,盒子装着盒子。他们习惯把脑子放得空空,把舌头养得肥大,在各自围墙的范围下,说着可以说的话。

养父母早不管他们,也不怎么和他们说话。等到弟弟结婚后,一家人分成了三家,各家有各家的灶膛,吃自家的饭。弟弟跑外,灶膛是冷的,回家吃着父母的一口热饭,相互间似乎还过得去。燕子窝一直嫌房子小,便赁了老婶家的鸡鸭巢,抹了黑灰,点上灯,搬进桌椅,没活干时邀上几人,让妻子炒几盘菜拎几瓶酒,吆三喝五,喝到眼睛直着闭过去。妻子惯常冷眼看,来人也不搭话,炒完菜,喂儿子几口饭,便端着碗找相熟的聊天去。日子平平静静,也不大记得住。干脆闭上眼,醒来就是新的一天,一看身边还有点钱,就心安理得地过下去——不然呢,要怎样?

儿子出生后,这座已略微有些疲态的大厝,乌瓦开始松动,松木做的梁已有裂纹。燕子不再来,宫灯上的巢在风中摇晃了几年,断了线落了地。燕子窝还叫燕子窝,他的儿子生出来叫老鼠仔。阿嬷已老得不成样,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零件都在晃动,她站在厅堂上唤着老鼠仔。老鼠仔从哪一个角落里爬出来,跳进阿嬷怀里,阿嬷抓住他的手,一甩上了凸起的背,零件在一瞬间咬合,迈出去像山在走,“阿祖啊,要去叨位呀?”

老鼠仔并不招人喜爱,身子瘦弱,偏又一个大头壳。祖父常笑他,嘿,又一个阿北仔。模样像他父亲,性子又像母亲,咧咧地跳着过日子,凡事不经心,谁来都一脸甜笑,但说不出为什么,一看到他大家就习惯地撇嘴,揶揄,说一些敷衍不着边际的话。他听着没意思,就逃开,过一会儿趁人不注意返回来揪人一下衣角,瞪大了眼睛瞧,然后大呼一声吓人一跳,“夭寿啊,草蜢弄鸡公,去边头啦(一边去)”。挨着骂,他自哈哈而去。

燕子窝不说他,听到有人告状,扛起老鼠仔就走,留妻子在后头追着骂,“夭寿仔,夭寿仔……”过一阵,一家三口说着话笑着回来了。祖父母一开始对老鼠仔并不十分热心,在自家儿子连生了两个女儿后,猛然热心过好几年,等儿子终于生下儿子,又快快地冷了下来,给了几年压岁钱那一年就不给了。燕子窝一家也不知明白不明白,身边明白的人想说得明白,又觉得这种不明不白最有笑果。大家多说一说,多笑一笑,燕子窝就在逢年过节,多喝了三两杯酒。那年过春,燕子窝摆酒,老鼠仔拿着筷子,站在条凳上挑菜吃,叽里咕噜地想要多吃一块肉,筷子没伸过去,就被妻子打落了手,老鼠仔哭了起来,客人讪讪不说话。燕子窝喝红了眼,跄了一步,将老鼠仔抱起来,“老鼠无人疼,阿爸疼”。阿嬷从睡梦中醒来,大喊着,“免搁呼伊饮啦,伊饮醉会哭的呀(不要再让他喝了,他喝醉会哭的)”。

4 祝福

十月初六,佛公诞。庙里博出几个做头的,有一个是燕子窝。他身着马褂,头戴纸花的毡帽,三跪九叩后,听师公一声螺响,烟花礼炮炸开,燕子窝从烟雾中钻出来,手紧握着几根香,叭叭着不知说些什么。香客众多,挤挤挨挨,祝福黏着祝福,声音碰着声音,也不知神明听去了谁的哪一句。老鼠仔和小孩儿们在庙外疯跑,再大一点的小孩儿挑拣着炮纸,从中搜出没炸开的,用香点开吓人一跳,哈哈地笑。半大小子一例背靠着庙墙,擎着自家的旗子,各自看着不耐烦,等大人们从庙里出来,扔过旗子,接过庙里引来的香,装样子点三下头,算是得到了神明的祝福。

燕子窝从庙里出来,摘了毡帽,和几个做头的说了说话,双手握紧了,站在庙门口。老鼠仔过来叫他,他也不应,神情肃穆着挥了挥手。老鼠仔了然,欢呼着跑远去,指着燕子窝和小孩儿们说,那是我阿爸,做头的。

大戏搬演了三日。三日后,神明巡境。燕子窝依旧马褂毡帽,走在前,一锣敲得比一锣响,回到庙里,笑容就再也没有从脸上卸下来过。仪礼的最后,他在自家埕上摆了宴席。养父母躲了出去,阿嬷躺在厢房的竹椅上,桌上是老鼠仔端来的圆子汤。燕子窝承听些好话,烧酒入肚,盘出了心里的弯弯绕绕,“大云乡待我若外乡人,神明呀,他不这样想……”宴席过半,妻子拉着醉了的他进了房,弄妥了,坐在床边,盘算着花费,算不明白时,大手拍他的身子,“没两天好人,钱又溜溜去。”他却在梦里笑出了声。

过了佛公诞,日子照旧。夫妻俩换了工种,燕子窝筛金粉,妻子车龙头,工酬较平日多。来人已不问神明事,照面一上来就说,嚯,燕子窝发财了!燕子窝请他点根烟,手摆弄着,神明照顾,神明照顾。“真有够神也。好代志(事情)轮流来。”他告诉返家的堂弟,堂弟嘱他别太辛苦,筛金粉时要戴口罩。

转了年,过完正月十五,“好代志”似乎又来了。是不是好事,燕子窝不知道。他在五金城金粉房躲了三日,被叫春的米粉猫们吵得睡不着觉,脑子乱得像天上的星,远看着缠绕一块,近看着离得远远,中间一片漆黑。他一次一次摁掉养父的电话,偶尔接起也不说话,等养父咆哮完,再一摁消了声。他无声息地筛着金粉,总因为走神不得不返工。老板是本家人,让他停了工,坐在茶桌喝一杯茶。

“你返家看下,三十多年了,跑来认亲总有缘故。”他不说话。

“听说,家里光景还不错,开车从北来的。”他不说话。

“你居然还有两个兄弟。啊,那你姓什么?”老板自言自语,自己忍不住笑出声。燕子窝没有笑,木然地说,我去哪儿知道。

终于还是回了家。一大早妻子过来问,那两人跑来家里,和养父吃了一顿茶,放话说,今日不见就不走了。燕子窝不搭话,和妻子一前一后回了家。进了门,没来得及寒暄,就躺回屋里。那两兄弟含着茶,呆立了片刻,不知该说些什么话。老一点的沉稳些,“这样,我们明天再来”。养父母陪笑着送出去,回来后在厅堂上嘀咕,果然是亲兄弟,长相都苦了些。

燕子窝躺了一天,想睡去又睡不着,窝着看古旧的战争片,看到鬼子挖出臭屎雷,照例笑了出来,看了看外头,又回过头来那副模样。大厝空荡荡的,妻子上工,养父母在自己房里听高甲戏。阿嬷背着老鼠仔到五金城闲逛。“老鼠仔,往北去,想阿祖着知返倒来。(想念阿祖了,就返回来看看)”老鼠仔玩累了,勾着阿祖的脖子,含着舌头说,知道啦,知道啦……沉沉地睡去。阿嬷笑着哭了出来,阿北仔呀。

第二日,天没亮。凌晨起了雾,冰凉的有些水的味道。阿嬷拿着杖头敲在窗玻璃上,笃笃笃,“燕子啊,起来保庇了。”燕子窝翻了身,敲玻璃的声音不断,“是要弄什么?”他须发全张,坐了起来,推了推妻子,妻子穿着笨重的棉服,缩着身子,开了门,“阿祖啊,虾米代志(什么事)?”老鼠仔哭着从床上冲下来,扑进阿嬷怀里,爬到阿嬷背上。阿嬷在厅堂上转了几圈,在祖先牌位前点了香,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窝进躺椅,横抱着老鼠仔,两人哼哼地睡着了。燕子窝和妻子点着香,跪在厅堂,妻子口里祝福不断,燕子窝望着厅堂的祖先,想起他兄弟的事,有些恍然:这是要把我赶出门呀。

天亮以后,燕子窝带着老鼠仔去大云河看河。他放下老鼠仔,任他在风雨亭里四处攀爬,自己站着点烟。正月的风还不见柔,河水倒漫上来不少。大云河里有人漂河,一人坐在木桶里,拿着桨奋力地划着,在水中沉沉浮浮。有一会儿以为已经沉了,一阵风过,他又翻过身来。燕子窝不明所以地笑了,好技术啦。

点了五根烟,阳光穿过风雨亭,有些刺眼。老鼠仔玩得有些懈怠,爬过来坐在燕子窝大腿上,掰过燕子窝的脸,说,阿爸,我想要一只猫。

“要猫做什么?厝内又没老鼠。”燕子窝搭一句。

“我就是呀。给我吧,给我吧。”老鼠仔撒泼哭了。燕子窝不说话,又点一根烟,许久才从哭声中破出一句,“好喽,哭够了吗。过几天,等我不用做活,我去猫儿沟给你逮只鸟。”

出了风雨亭,燕子窝真想着去猫儿沟抓鸟——鸟好呀,关着能吃能喝,放了能跳能飞,总之比五金城里的米粉猫无人管无人理,要有福气得多吧!?

失 踪

高奇失踪了。

一大早,渤海高氏高幸福一家四口齐齐地守在大云乡派出所门前,等待铁门拉开。他们站着,相互并不说话。8点20分,派出所的人陆续到了。刚来的女大学生领着他们穿过重重的铁门,来到所长办公室。所长正在沏茶,瞟了他们一眼,抿抿嘴没好气地说:“坐”。女大学生尴尬地退了出去,站在狭小的走廊,背对着门,暗自吐了一口气。

三天来,相同场景发生过多次。治安科科长边听他们讲述边做笔录,勤勉了一上午,最后无奈地摇摇头,请女大学生领他们出去。第二天,刑事科科长虎着脸,还没听完他们的讲述,就把女大学生叫过来,当着面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女大学生只好把他们带到询问室,耐着性子听他们讲到夜里九点半。现在,他们坐在所长的办公室里,正欲开腔,所长挥了挥手说,不用说了,我是万医生的儿子。

1 治安科科长记录

高幸福(高奇父亲):

我的小儿子高奇出生那天黄昏,发生了一件奇事,从未下过雪的龙墓山下雪了。当时,我正在大云乡卫生所,为一个红包和万医生推来推去。没等我把红包塞进他的口袋,躺在病床上因伤口的缘故哧溜哧溜吸着冷气的妻子突然高声大叫。我和万医生冲了进去,刚张开嘴想问怎么回事,就被眼前的一幕惊掉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从半开的窗户飘了进来,屋子里水汽浮动,寒意沁人。刚过了十月,天气依旧燠热。吃惊之外,我瞟了一眼窗外,太阳正卧在龙墓山上,四处散发着光热,漫山遍野的杉木林被光线逼得剩一团灰白色的雾。

大概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我们(包括万医生)都没有说话,眼睛跟着雪花在屋子里四处飘舞,空气静止得像一堵薄薄的墙。妻子回望了一眼高奇,见他睡得正香,抚了一下他的脸,转过头来对我说,“快扶我过去看看。”她的嘴里嗤嗤冒着气,可能是因为疼痛也可能是因为冷,说话哆哆嗦嗦的,手捂着肚皮上的伤口,身子弓得像一只大虾米,紧紧地趴在我的身上。奇怪的是,她肥硕的身子竟十分轻盈,像一片雪花飘在手上。

雪一连下了三天,有增无减,越来越大。第一天像叶子,第二天像棉袄,第三天像渡船。我的小儿子高奇是第三天出的院,我们从龙墓山一路“坐船”滑回家,路途平坦得像平静的水面,不费一点力气。高奇裹着小毯子,在我的怀里睡觉,嘴角上翘,妻子说,“梦见床婆婆了”。我笑着说,应该是雪婆婆。到了第四天,雪全化了,大云乡到处都是融化的水。水漫过了古戏台、祠堂、大池、茭白泥塘,漫过了楼山那口废弃多年的老古井。沿山势盘旋而建的,一层一层的红砖厝泡在水里。奇怪的是,那水并不流动,没有一滴重量,透透亮亮地像露珠一样盛放在各家各户的埕上。有人进出就像走在大雾里。像梦一样!我看到了这一辈子最难得一见的奇观——长在大池边的老榕树,树冠露出水面,根须散在四围,在澄净温和的雪水中像盛开的一朵花。

水无声无息地退了,红砖厝依然牢固得像钉子,雪水并没有给它们留下多少印记。这件事来得太突然,恢复原样又太快,所以日子一久,就没人记住了。这些年来,我虽然变得老了,却没有在时间面前败下阵来,因为我的小儿子高奇出生那一天,大云乡下雪了——在往前有记载的一千年里,大云乡从未下过一片雪,在往后的二十年,包括在未来的一千年里,大云乡恐怕难再与雪结缘。(查阅气象资料,近百年来本地从未下过雪。治安科)

我的儿子与雪结缘,与奇事相连,我和妻子叫他高奇,他的哥哥高兴叫他阿奇。

高奇失踪那天,我正在木薯地里搜检田鼠。在挖第四窝田鼠时,高兴摇摇晃晃地跑来跟我说,阿奇失踪了。我气他满嘴酒气胡说八道,连连甩了他几巴掌。他晕乎乎地倒了下去,头砸到立在第四窝田鼠洞口的锄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我背着他赶紧往卫生所送。等高兴再醒来,我和妻子追着问高奇的下落。他头缠着绷带,颤颤地从后口袋摸出一张纸条,高奇写的(附在笔录后)。还没看完,我就晕了过去。妻子扶着我,坐在卫生所狭长的过道上,扑扑簌簌地流着泪,许久都不说话。那天天色阴沉,暴雨将至。我们相互搀扶着回家,一路磕磕绊绊,岁月轮转,我们的身体都干瘪了,靠在一起竟感觉不到一丝重量。我们坐在厅堂上,听着如期而至的暴雨敲打瓦片的声音,想起高奇,心如死灰。

这不是高奇第一次出走。七岁那年,是一个阴天,他独自一人去寻找没归巢的鸭子。那天正好碰上大云乡的佛诞日,老戏台上的戏把我们都勾住了。回到家已是夜里十点半。家里黑啾啾的,只有厢房点着灯,高兴躺在眠床上,对着墙玩手影。问起高奇哪里去了,他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我愤愤地甩了他一巴掌,他缩回床角,像婴儿一样嘤嘤嘤地哭了。妻子拉住我,火急火燎地劝,赶紧出去找吧。我们拿着手电筒,绕着楼山找了一整夜,没有发现半点踪影,倒是那几只走失的鸭子在天亮时分大摇大摆地回来了。第二天,趁着天光明亮,我们把村子里那些暗地都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一路上,妻子哭了好几回,我没忍住也跟着哭了起来,那么小的小孩啊,那么好的小孩啊。我们抱着哭了一夜。第三天,老岳母撑着伞颤颤巍巍来到家里,看我们失魂落魄的样子,抱着高兴哭了起来,随后又打发我们出去找,她留下来看家,给两天没吃饭的高兴做个饭。老岳母真是福星呀,那天夜里我们就在曲江张业明家的鸡鸭巢里找到高奇。我们的手电筒刚往里一晃,就听见里面有人喊阿娘。接着,高奇湿漉漉圆溜溜的头颅露了出来,身子瑟瑟缩缩的,看见我们,冲到妻子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妻子抱住他,任眼泪扑簌地跳,我站在一旁撑着伞为他们遮风挡雨,忍不住也流下泪来——哎,那可真是幸福的眼泪呀。

我们没有打听前因后果,高奇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没几天,他就自个忘了。我们却不敢忘,妻子求神拜佛了好一阵,在筊杯中得到了神明的祝福,才稳稳地把这桩心事吞进肚子。这一二十年来,我的记忆越来越坏,记不住许多的事情,做事也迷迷糊糊,但有关我的小儿子高奇的事,我反而记得一清二楚,大概因为他是我的小儿子高奇吧。

高兴(高奇哥哥):

阿奇出生那天下午,我在厢房睡午觉,被水桶碰木门的声音惊醒,哇哇哭了许久也没有人来理我。我自己穿衣,下床,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发呆。不知道坐了多久,哭了几回,天快黑时,表哥表姐从远处跑来,一脸坏笑把我从石狮子上揪下来,一人牵着我的一只手,快速地跑了起来,我就像风筝一样,穿过戏台、大池、泥塘、榕树,一直飞到龙墓山腰上的卫生所。也许是记忆出错了,我是不可能飞起来的。

路上,表姐问我:你阿娘给你生了个弟弟,高兴吗?我没头没脑地回答:高兴,我的名字就叫高兴。他们俩哈哈大笑起来,大池里的水都给惊出一层层的涟漪。

我们在医院里看到阿奇,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耳朵,缩在阿娘怀里嘤嘤地哭。我站在病床尾不敢过去看,阿娘招呼我,笑着说,来,来,过来看看弟弟。我瑟缩着往前挪,看着他那因缺氧发黑的小脸,心里堆起阵阵恶心,“阿娘,我想吐”。阿娘没说话,拉过我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没一会儿我就睡着了。那天夜里,表哥背我回家,“臭小子,你可真臭”。路过楼山那口古井,表哥把我搁在长满青苔的井沿上,气咻咻地说。看着不断从裤脚滚出地的屎球,我才发现,阿奇可真把我吓得不轻呐。

三天后,阿奇出院了。阿娘抱着他,从大门一直哭到厢房,哭声颤颤巍巍地在老房子里四处游荡。彼时,我正坐在埕前菜园子里的芒果树上揪着树叶玩 ,听到哭声,从树上摔了下来,好在只是摔破了膝盖,拿点煤灰敷一敷,没人能看得出来。阿娘哭了许久,父亲蹲在一旁,烟一根接着一根,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想必是硬得像长着刺的石头。平日里我就害怕父亲,害怕他肌肉紧绷的脸突然迸开的笑,害怕他的络腮胡子从我细嫩的脸上来回碾过。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躲在眠床后面红色的尿桶旁,张大眼睛静悄悄地听,静悄悄地看。

不知过了多久,阿娘停下哭声,解开阿奇的小毯子,拨弄他,把滴奶的乳头塞进阿奇小小的嘴里。阿奇滋滋地吮着奶,像菜园子在清晨灌水,又像芒果叶子在夜里张开。突然间,水停了,一颗硕大的芒果砸在树下鸡鸭巢的瓦片上,“啪”。好你个阿奇,哭声这般洪亮,破旧的厢房在哭声中震颤不已,灰尘四处嘶叫,房顶透漏的阳光游走不息。躲在尿桶旁的我头昏脑胀,感官模糊不清。阿娘轻轻地拍着阿奇,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我那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吧,可惜我记不住了。我想着感慨着,早发现我的父亲转到眠床后把我拎出厢房,欻啦一声关上门。他们一家三口在屋内窃窃私语。我愤愤不已,又觉得十分无趣,只好跑去和阿扁仔(邻居家孩子)斗草。那天,我的草干枯轻薄,脆弱无力,一断再断。阿扁仔肆无忌惮的笑,笑断了我最初的记忆。

此后,这个小小的阿奇慢慢长大,皮肤变得白皙,个头猛蹿,不到两年就如我一般高了。接着他开始奶声奶气地叫着阿爹阿娘,不客气地叫我高兴,他八面玲珑,他面面俱到,他在人前受尽表扬,在人后得意万千。有时,他会嘲笑,笑我的平庸,笑我的愚懦,笑我的不自在,笑我用右手写字,笑我拉长的苦瓜脸,笑我肥厚的唇舌,笑我不如一杯碗糕,生生地把我逼进人生幽暗的角落。我恨过他,诅咒过他,甚至在神明面前祈告,希望他不曾降生,缩回阿娘的肚子里当一颗不发芽的种子。但现实是,所有人都疼爱他纵容他,我只好闭紧嘴,不吵不闹,躲进眠床后红色的尿桶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嬉戏欢闹,成为我们渤海高氏幸福一家的隐形人。

阿嬷在死之前,拉着我的两只手,嘱咐我说,要多让着弟弟,看着弟弟,别让他跑了。阿嬷又对阿奇说,别总欺负哥哥,要和哥哥好好地活。这二十年来,我处处让着他,忍着他,最后他还是跑了。对我来说,这也许是件好事。可是我没高兴太久,就开始想他了。我想起了被表哥表姐拽着飞起来赶去卫生所看他路上交迫的心情,既高兴又担心,小眉头皱得像一口井,一直到现在都松不开,也许吧,这一辈子也都松不开。

美雪(高奇母亲):

阿娘说要来看我,但始终没有来。等她来的时候,高奇已经降生了。阿娘捧着他,叨叨不停,可怜的小阿奇,黑黑的身子在空气中乱蹬。阿娘说,长得很好,虎头虎脑的,跟高兴很像。我高兴得哭了,哭了一阵又一阵,高奇听见我哭,咯咯地笑个不停。臭囝仔,我暗暗地骂了他一声,他却又哭了。

高幸福请了三天假,陪我们母子俩直到出院,从不轻易笑的他,脸上一直挂着笑。他笑起来真是傻呀。那么傻的人竟然还知道给万医生塞红包,被万医生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每次碰到万医生都抬不起头。万医生是个好人呐,是他,从我肚子里掏出了小阿奇,后来又给高奇不知看了多少回的病。高奇出生时,万医生拽着他的脚,倒垂着在我眼前晃荡,大声说,看,看,是个黑小子。我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筛打着嘴气呼呼地回他一句:快扔了吧。他笑了笑,把高奇洗得干干净净,拿一块白棉布包着,递到我跟前说,怕你舍不得。万医生又渊博又风趣,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可惜,这么好的人走得却早。在给高奇看完最后一次病,他自己也病倒了。我记得,那天高奇发着高烧,我一路背着他,哭哭啼啼找到万医生。万医生什么话也没说,蹲下身子,一把抱住高奇,攥着他的手问:你是高奇还是高兴呀?高奇憨呆呆地回说,我是高兴呀。万医生笑了笑,给高奇打完针,从白褂子里摸出一颗糖递给高奇。高奇不敢拿,瑟缩着往我身后躲。万医生说,以后就不用来找他了,过完今天,他就要退休了。没想到,这一退,两腿就迈进了鬼门关。万医生是信教的,高幸福捧着好大一束花去过教堂,放在教堂门口,也没跟他的家人打招呼,赶紧跑回了家。他就是这样,受人家恩惠,总觉得不好意思。

高幸福后来不在学校了,出去跑了几年生意,赚了点钱,在外头算是学精了,一回到家却还那么傻。他常常认错他的两个儿子,把高兴叫做高奇,把高奇叫做高兴。他偏心,喜欢高奇,抱起来就亲个没够,名字一声声地唤着,对待高兴就冷嗖嗖,常常打他罚他。高兴怕他,躲他躲得远远的,和他不说话也不叫他。说来真是亏欠高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两个孩子,注定有一个孩子要吃亏,要忍让。

从7岁那年开始,高奇就一直在出走。第一次,我们在鸡鸭巢里找到他,之后,要走的事,他就常常说常常做,走一会又回来,回来了又走,转来转去的,弄得我不知该如何收拾。高幸福一不在家,我就硬下心肠揍他——没什么效果,他记不住疼。这回,我以为还像从前那样,说说而已,过两天就回来了,没想到他一去不复返,一个多月了,没有一丝音讯。高兴告诉我,那天他们一起去喝酒,喝着喝着,他自个就趴下了,隐隐约约听见高奇对他说,哥,我要走了,这次就不回来了。塞的那张纸条,我不识字,高幸福懂,他一看就昏了。

这段时间来,我们把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不见他一丝踪迹。我们一家人的眼泪都快流光了。高幸福原本不爱哭,现在天天都泡在泪水里,高兴也不爱哭,现在总哭,他比任何人更想他弟弟。而我,一谈到高奇,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我已经哭不出声了。

高奇这傻家伙能去哪儿呀?我越来越老,记忆越来越坏,再不找到他,怕是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了。

洪笑(高奇外祖母):

我一世的记忆都丧尽了,过去的日子一片模糊。我14岁出嫁,为还我那赌鬼父亲的赌债。在正当好年纪的时候,丈夫又撒手而去。生过我也记不住数的孩子,留下来的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美琼嫁到山外,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就死了。剩下美雪,时常疯疯癫癫的,一家人都疯疯癫癫的。我和他们住久了,也变得疯疯癫癫的,好在还能辨认点事。

活了85年,见过太多奇奇怪怪的事,这件谈不上异常。高奇出生那日,赶上圩日,我挑着担子上集市,人多生意好,一忙就忘了去医院看美雪。等我赶到时,高奇早走了。万医生瓜着脸,指使护士干这干那。高奇裹着白布,搁在一旁的桌子上。我打开白布,悄悄看了一眼,那孩子跟脚下的泥土一样黑,模样倒是挺俊俏的。美雪抱住我哭得死去活来,我说,美雪啊,这孩子的命太好,一出生就让神明叫走了。人间苦呀。美雪呼哧呼哧地笑,高幸福也跟着笑,笑着哭,哭着笑,说这孩子就叫高奇吧。

那时高兴才两岁,刚会叫人,哪见过这般情景呀,一来就被吓住了。此后,再没好的时候,一会儿高奇,一会儿高兴。美雪他们一家子也当真,以为高奇真的还在,以为还有两个儿子。哎,在大云乡,渤海高氏是小姓,这百年来离乱不少,算上他们也不过百十来人,小姓小户人又疯,谁都看不见他们。我暗地里求神拜佛,终于老天开了眼,不再让高兴这孩子受苦了。

这一辈子在烂泥里过,过着过着也没觉得那么难过。第一个孩子夭折,感觉天要塌了,到第二个第三个,就觉得平常了,不属于这里,再不舍也得舍。苦的时候多,该忘就得忘,把自己搁进去,就得苦了其他人。高兴这孩子苦,我心疼,又不敢太心疼。这日子久了,记忆就乱了,也跟着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有时也觉得,要是多这么一个人,也挺好的。

现在高奇走了,我心里不甘,但也知道不能再这样苦着高兴了。只是美雪他们这样不依不饶地找,怕是要找一辈子吧。我半截已入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就陪他们疯最后一阵吧。

附:高奇留信

高兴:我这次走,就不再回来了。你们不用找我,也找不到我。告诉阿爹阿娘还有外婆他们,我随风走了。这二十年,我过得很幸福,很知足,谢谢你们,尤其谢谢你。不必为我难过。

高奇

2 大学生日记

高幸福像是患了癔症,说话颠三倒四,手舞足蹈,说着说着就哭了。高兴冷若冰霜,两把眉毛像刷子一样。他们沉湎于记忆之中,又常常从记忆中抽离,回答我的提问。我的提问没有耐心,没有同情,只为他们的记忆更流畅。他们是弱者,不知怎样排遣苦难,以至于有今日的困局。

美雪倒是显得镇静,可能她觉得高奇还在,不曾离开她,只是在另一处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以他们所不能理解的方式活着。活着太容易,可以不必有牵挂,不必有爱。活着又不容易,洪笑活了85年,从未有过一天的幸福,时刻为活着而担心。

这个幻梦不知什么时候被戳破,戳破后他们该怎样活着,听了这么久,不禁有些担心,以我浅薄的人生经历。佩服刑事科科长的决绝与粗暴——这点苦难算什么,碰上人杀人才是最大的悲剧。我推测,最苦的莫过于高兴,不比高幸福、美雪活在幻梦中,他是拿起刀,在身体里剔杀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并开始尝试怎样努力做一个人。

听了那么久的话,记了这么久的笔录,我还是无法归拢出一个完整的故事,隐约觉得,人生而为人,有时就是世间最大的悲剧。

3 在所长办公室

沉默了好一阵,所长还是决定不说。他告诉高幸福,回家等着吧,他会尽快破案,把高奇找回来。高幸福赶紧站起来,冲上去握住所长的手,不停地说谢谢。高兴扶着洪笑,站在高幸福后面,似笑非笑,不知该说些什么。美雪说,我就知道,所长跟万医生一样是个好人。

所长送走他们,重新沏了壶茶,是秋茶,气味在春日略有些厚重。他皱了皱眉,坐回宽大的椅子,把身子沉沉地陷了进去,看着窗外的大云桥,恍惚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表不早了,想着今日什么事都没干,心底泛起无限的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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