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男儿》词作辛汉·石更抑或杨度辨

2020-05-29 08:02:16
中央音乐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杨度男儿铃木

李 岩

引 言

《中国男儿》自1906年2月诞生,产生了广泛影响,其音乐被多次重新填词或编入不同歌本,大有“不胫而走”之势。但对词作却有多种不同说法,形成音乐史中的一团疑云,此在该歌初版既已存在;辛汉·石更是两人?还是一人?而在大革命时期的另一填词版本《工农兵联合起来》则干脆以“佚名”或“学堂乐歌”之模棱两可方式代之,但问题依旧,并出现了该歌词署名的第三人“杨度”。历经一个多世纪(114年),其间多位学者对此探索不已……而本文对《中国男儿》原初词作进行的探讨,意义有三:一、以史料说话、证实,是最有力的说明;二、该词作产生之前因后果,作者的首次陈述、补足了产生过程的历史缺环;三、在对该歌词论述的历史材料中,挾裹着“音乐学”这一重要学科名称,其产生在115年前,虽其与学界的“当今定义”有差异,但绝非风马牛不相及。

图1.辛汉

辛汉·石更说

《中国男儿》曲调,据曾去日本考察的张前教授述为:“《宿舍院中的旧吊桶》,词:小池友七;曲:小山作之助,发表于明治三十四年(1901)出版的《中学唱歌》”。而对词作者的判定,则各持己见:张前称石更,辛汉的笔名(1)张前:《中日音乐交流史》,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9年,第330、332页;据笔者查证,《学校唱歌》的编者为“东京音乐学校”,版权所属为东京共益商社书店,目前仅见1901年版。即,东京音乐学校编:《学校唱歌》,东京:共益商社书店,1901年。。在“张论”之前后,持此观点的学者很多,如:石磊(2)石磊:《中国近代军歌初探》,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41页。、梁茂春(3)梁茂春:《百年中国歌声》,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第14页。、汪毓和(4)汪毓和编著:《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第二次修订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华乐出版社,2002年,第33、58页。;张静蔚则称“石更……字辛汉”(5)张静蔚编选、校点:《中国近代音乐史料·汇编》(1840—1919),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8年,第310页。。张前先生补充材料道:辛汉,字卓之或濯之,光绪三十一年九月入东京日本帝国大学习法政科(官费),宣统元年七月毕业(6)张前:《中日音乐交流史》,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9年,第384页。,又说:辛汉“1904年冬入东京音乐学校选科,学习风琴。1905年随铃木米次郎学习乐理和唱歌,是冬写作乐歌数十首,经铃木先生补正并撰写序文,于1906年2月出版发行,名为《唱歌教科书》”(7)同注⑥,第288页。。显见上两材料在辛汉到日时间上有差异,一为1905(8)摘自《各省官费私费毕业生姓名表》,光绪三十四年九月至宣统元年七月,转引自张前:《中日音乐交流史》,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9年,第384页。、另为1904(9)摘自铃木米次郎:《序·乐典大意》,东京:自省堂,1904年。。另据笔者发现:1909年9月,辛汉参加过清廷在北京举行的“己酉庚戌届·游学生毕业考试”(与萧友梅同场)得72分,列优等(比萧友梅高一档次),着“主事”职(10)李岩:《考场遗恨——萧友梅文科举人、七品小京官考》,《中国音乐学》,2010年,第1期,第69—81转98页。,历任“民政部主事、浙江高等审判厅推事、南京临时政府任命为江宁府推事,并接管江南图书馆,1913年被选为国会参议院文员。”(11)闵杰编著:《晚清七百名人图鉴》,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594页。在有关辛汉身世的材料中,名头最多的一则,出自樊荫南,称:“辛汉,字濯之,年五十一岁(照此推,辛汉生于1880年——引者)江苏江宁人,附贡生,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法政科毕业,历任民政部主事、浙江高等审判厅推事、法政传习所监督、浙江高等审判厅厅丞、浙江高等检察厅检察长、江宁府知府、直隶宁津县知县、辽阳地方审判厅厅长、参议院议员、农商部参事。”(12)樊荫南编:《当代名人录》,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1年,第127页。但材料对其音乐经历,却只字未提。而樊荫南何许人也,曰编当代名人词典者,其著引用率极高,其人,待查。

杨度说

将《中国男儿》词作判给杨度,屡见不鲜,其一,来自廖辅叔听青主所言,原话:“青主从德国留学回来……有一次谈到这首《中国男儿》,青主告诉我,这首歌词是杨度作的”。证据?“说到证据,唉,把握不大……但轻易把它算在杨度名下,也是不够严肃的”。(13)廖辅叔:《〈中国男儿〉的词作者——杨度?》,《音乐研究》,1999年,第1期,第16页。这种作法,不乏其人,如:《名歌新集》(14)张秀山、柯政和编:《名歌新集》第1集,北京:中华乐社,1928年。《中学音乐教材》(15)教育部中小学音乐教材编订委员会编:《中学音乐教材》(初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均将《中国男儿》词作,定为“杨度”,但无任何说明,似乎这在当时已是尽人皆知、毋庸多言的问题。

特别教育部中小学音乐教材编订委员会,来头很大,包括萧友梅、唐学咏、赵元任、胡周淑安、黄自、赵梅伯、马思聪、董王瑞娴、沈心工、杜庭修、顾树森、黄建中,均当时鼎鼎大名的音乐教育家、作曲家、演奏家及教育部主管音乐的官员、且海归派占绝大多数,他们组成委员会的一项任务,就是“编审音乐教科用书”(16)《音乐教育委员会委员名录》,上海音乐艺文社编《音乐杂志》,1934年,第3期,上海:良友图书公司,第52页。,而编审前的重要内容之一即严查词曲作者来历,但定《中国男儿》词作为杨度的充足理由并未展示。钱仁康先生有鉴于此,首先对杨度、石更的大量诗作进行分析、排比,加之廖辅叔先生将信将疑的“青主传言”,对词作者做了最后确认:“据廖辅叔教授来信,谈到过去他的哥哥青主告诉他说,《中国男儿》的词作者是杨度;所以我更加相信《中国男儿》的词作者不是石更,而是杨度。”(17)钱仁康:《“石冠杨戴”还是“杨冠石戴”——学堂乐歌“张冠李戴”现象》,《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1999年,第2期,第6页。

对错各半

2012年毛翰《为〈中国男儿〉作者一辩》使这场争论再起波澜。首先他咬定辛汉(石更)的署名,其来有自,不会是任何人的“妄加”(18)毛翰:《为〈中国男儿〉作者一辩》,《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第93—96页。,并以石更为辛汉《中学唱歌集》(1906)题写的一纸“行书”没有题头(19)从毛氏的“引据”看,他并未见到原始材料,而是引张静蔚编选、校点:《中国近代音乐史料·汇编》(1840—1919),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8年,第158页材料。为据,摘其中“不量浅薄,复有此撰述”数句,认定“石更即辛汉,更无疑矣”(20)同注,第95页。,因此自谦文字,是出自作者本人的口吻,而安于他人,则有尖酸、刻薄之嫌了;其次,所有认定词作为杨度的论点,在毛看来:均支撑力不足,仅限于“一般的材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鲜东西……没能提供任何‘真凭实据’”(21)同注,第94页。;再次,毛设想了石更即杨度的结局:“如果署名石更的《中国男儿》不是石更(辛汉)……而是杨度所作,那就意味着,辛汉编著《唱歌教科书》(1906,4)、《中学唱歌集》(1906,11)”皆收入署名石更的《中国男儿》,“是有意将杨度的作品据为己有,是公然的剽窃行为。这是不大可能的,我们不能轻易怀疑其做人的基本品德。何况,杨度有旷世逸才之誉,绝非等闲之辈……可谓名满天下,声震朝野,就算有人有剽窃之心,怕是也没有剽窃之胆”(22)同注,第95页。;至此,毛陷入了他自己所批评的“无据推论”“妄加评议”怪圈。而在此基础上的所谓“相当雄辩的理由相信,《中国男儿》的词作者是石更(辛汉),而不是杨度”的推论可能仅对了一半。

回归初境

首先,从最原始材料入手,才有可能将其解释清晰。之一,辛汉(石更)形式的署名,是历史材料的本来样态:在中国音乐研究所编录的辛汉《唱歌教科书》中《中国男儿》作者,照原文格式(23)〔清〕石更词,辛汉编:《唱歌教科书》,上海:普及书局,1906年2月初版,4月再版(线),第65—66页。抄录即“石更(辛汉)”(24)中国音乐研究所、中国音乐家协会编:《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参考资料》第一编(1840—1919),参考资料103号,北京: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国音乐研究所,1959年,油印本,第5页。。之二,在该书的修订版《中学唱歌集》铃木米次郎《叙》后一篇没有标题的“行书”落款署名为“石更”(见图3)(25)〔清〕石更:“行书”史料,辛汉编、铃木米次郎校《中学唱歌集》,上海:普及书局,1906年,印刷者:日本东京浅草黑舟町二十八番地榎本邦信,印刷所:日本东京浅草黑舟町二十八番地并木活版印刷所。,即石更·辛汉的来源。因没有任何解释文字,反倒使这个问题被一直搁置。但并非无实证,有一则铃木米次郎的新书《风琴教科书》广告,有如下文字:“本书系先生教授我国留学生音乐科,数年以来实地经验之作……内分三编,均请辛石更君译成汉文,以便读者……”(见图2)。(26)〔清〕辛石更:“广告”,载铃木米次郎《最新风琴教科书》(高等师范学校女子学校、寻常师范学校中学校用书),发行所:上海普及书局、天津同记普及书局、南京启新书局,第94页;辛汉:《中学唱歌集》,上海:普及书局,1906年。“辛石更”三字是学界从未见过或者见过也被忽略了的最直接“辛汉·石更”确证乃至实证!它使盘绕学界的“辛汉·石更署名”疑云,即刻消散!

图2.《风琴教科书》广告

其次,对“行书”史料的释义,人言言殊(27)张静蔚编选、校点:《中国近代音乐史料·汇编》(1840—1919),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8年,第158页;张静蔚编:《搜索历史——中国近现代音乐文论选编》,上海音乐出版社,2004年,第23页。(众多引述者中,毛算一个,余不赘)并有误读,现笔者不揣谫陋、提供“新释”(间插笔者的解析)如下:

比年(意为每年或连年,但绝非此年)以来,国家迨今,亦云瘳矣。感此无已,沉忧改中(通“衷”,喻其改变初衷),托志声乐,亦咏叹以自聊耳。且弦诵之声,通于政教,风雅绍垂,焉可沦坠?秉此二义,比者(意为近来),学晷(学习之时日)催夏(指时辰之“春分催夏”——春夏之交),海屿倚居(海外留学,全句:自春夏之交海外留学以来),乃不量识薄,复有此撰著。容山经君,且益我矣,每成一首,共于商榷,近则剞劂(指书籍雕版)告竣,较之前著(指《唱歌教科书》,也即《中学唱歌集》的初版),私谓加进,当世君子,想有同者,于以手(书)此短书,协之乐律,扬吭发声,拂抒所褱(同怀),宏此乐育之志!私祝之矣,然非所敢望也。石更(28)“行书”,载辛汉编、铃木米次郎校:《中学唱歌集》,上海:普及书局,1906年。(见图3)

此文完全以“自说自话”样态,乃典型的“自序”。其关键处:“容山经君,且益我矣,每成一首,共于商榷”也即,石更(辛汉)是与一个名“山经”君帮助、商讨、研磨中,完成了此著。但“山经”何许人也?向无人碰!这是造成辛汉(石更)抑或杨度历史“疑难”之“裉节儿”;而其他,如书

图3.“行书”

写语气、指代关系、行文方式等,均易解答。剪断截说:所谓“沉忧改中”即一个官费留日学法学的“游学生”要改学音乐,除他的忧国忧民及匹夫之责外,还要应对家人、地方长官对此的不解与责难,能不“沉忧”;“不量识薄”复有的“此撰著”即《中学唱歌集》,较之“前著”——《唱歌教科书》(辛汉编著的唱歌教材)前后两著关系昭然若揭;而“私谓”“私祝”“非所敢望”之类出自“行书”书写者本人的口气,均不适宜安在任何人头上,故根本没有合适人选!他即1904年春夏之交至1909年夏留学日本帝国大学入法政科学习的辛汉,石更显然是他的笔名或别名。这也是前述毛文(29)毛翰:《为〈中国男儿〉作者一辩》,《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第93—96页。正确的方面。辛汉在《中学唱歌集》中,还有一个“吉音”的笔名……暂且不表(拟另文专论),笔者再次诘问:“山经君”何许人也?在没搞清这个问题之前,任何断论均属臆测。

第三,在确定石更即辛汉的前提下,还有一篇重要的辛汉文献,未入学界法眼,即《刻唱歌集诸君鉴》:

鄙人略习音乐,著有唱歌教科书一册,不意无甚价值之作,受社会多数人之欢迎,比年(连年——引者)以来,本国音乐界逐渐发达,至今日著唱歌集者不一家,大率高贵华美,甚于鄙著为多,而屡有采取鄙著,既不先与通知,忽蒙此不意之荣幸,既惭且诧!在鄙人著书之意,原系公诸同好,因不必斤斤于著作权(重点为引者所加,下同)惟鄙人所著之书,均系普及书局出版,若长此不已、无故为人采入所刻之书,则他日普及版权实难继续,故奉告音乐界诸君:凡鄙著书及,以后所出唱歌书中之作,概请勿庸齿录!(30)〔清〕辛汉:《刻唱歌集诸君鉴》,载《中学唱歌集》,上海:普及书局,1906年,第87—88页。

作为一个法政科出身、将来的从政者,必先学习各种法律、政治类文书,不可能没有法律及相应的版权意识。此文表明辛是一个知识产权的被侵者,尊重他人版权,首当其冲,并以“鄙著书及……勿庸齿录”郑重声明。而在被迫反击之时,却以调侃口吻说,只有如此,才能“保普及(书局)之版权,鄙人亦免致不安、受过分之荣幸也!辛汉谨白”(31)〔清〕辛汉:《刻唱歌集诸君鉴》,载《中学唱歌集》,上海:普及书局,1906年,第88页。。这是清末知识界,著作权意识的较早表露,说明在刻印的“唱歌歌本”中“抄来抄去”,相当普遍。在此情此境,“勿庸齿录”确实是防止“掠美”的最好办法。

即便是有版权意识的先觉者,也面临在引用他人成果时,如何引用?此时,有无具体引用标注法出台?不得而知,但在《中国男儿》面世前,已有一首《楚山楚水》的填词歌曲(32)〔清〕湖北师范生(旅日):《音乐学·师范教科丛编第14种》(据铃木米次郎、中岛六郎“讲授”、陈邦镇、傅廷春编),1905年4月12—14日(原标“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初八印刷,初十发行),第156—159页,总发售处:湖北官书处。,两者曲调同源出小山作之助《宿舍院中的旧吊桶》(33)东京音乐学校编:《中学唱歌》,东京:共益商社书店,1901年。,这是学界至今从未提及的往事。粗算,比《中国男儿》早半年有余,理由:铃木米次郎曾为辛汉《唱歌教科书》(再版)作有一《序》(署之日期:1906年3月):

帝国大学法科留学生辛汉氏,尝以功课之暇,从予学音乐学,既有所得矣。去年冬出所撰新歌数十首,谱以东西教育社会流行之曲,就正于予,其中间有一二音节不调者,予为作新曲以易之,务使合于教育之程度。语云:诗可以兴,可以群,可以观,可以怨。所谓感情之教育,此编当无逊色也,予故乐(音lè——引者)为之序。

明治三十九年三月(34)转引中国音乐研究所、中国音乐家协会编:《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参考资料》第一编(1840—1919),参考资料103号,北京,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国音乐研究所,1959年,油印本,第37—38页。

上《序》重点在“去年冬”——1905年冬(11月至翌年1月),辛汉(石更)即将《中国男儿》这一流行清末教育界的歌词展示给铃木米次郎,虽其时间点比《音乐学》(1905年4月)依然晚半年多(七个月有余),但以辛汉,一个学法政学、天生具有的强烈版权意识之人,从其向学界宣告的“鄙著书及……勿庸齿录”(35)〔清〕辛汉:《刻唱歌集诸君鉴》,载《中学唱歌集》,上海:普及书局,1906年,第87—88页。“言辞”看,在《楚山楚水》已然面世的情境下,超过、胜出,才是《中国男儿》词作的当务之急,并必然要在配词下大气力!

第四,问题重回“山经君”?如石更的“手书”有误——将“容经山君”误植为“容山经君”?直白讲:“山经君”子虚乌有,“山君”却确有其人?此句也就一通百通了!因笔者查遍各大小辞书及相关论著、网络,均无名“经山”之人,但“山君”则为老虎的代称,而虎公、虎禅、虎禅师、虎头陀、释虎等一系列与虎相关的名头,均属杨度(1875—1931),1903—1907年在日本留学的杨度,恰与辛汉在日本不期而遇,“容经山君,且益我矣,每成一曲,共于商榷……”——辛汉与杨度相互切磋、商讨中,对每一曲均进行过打磨——就言之成理了,“容经”既有谦词、亦有过程描述成份,即:承蒙不弃,山君助我……那《中学唱歌集》中所有石更署名,是否均为辛汉·石更与杨度所为?亦未可必?抑未可知!因这需要大量真凭实据,才能证明,但《中国男儿》则与上述问题,不易搅和,这出自杨度的说法,不但是辛汉·石更同时代人的鲜明感觉,也有实据佐证。只不过此前,笔者所指出的那一“点睛之笔”抑或“鲜明误植”被世人轻易放过了而已。特别早出《中国男儿》半年有余的《楚山楚水》,在先声夺人后,后来者居上既是一种鞭策,也是历史实情。

第五,《楚山楚水》落后、被遗忘所连带的一系列问题是什么?

谱例1.《楚山楚水》

首先,上配词以四、七字(3+4或4+3)为主,其对仗并不工整:歌词与音乐相配时,由于七字三、四或四、三字组合之参差,造成连音与字词不对应,如:第21—22小节相同乐句之上下配词“官胡曾左事业彰”(4+3)、“侵晨起武建武凯”(3+4)及第25—26小节“晴川阁外翻波浪”(4+3)、“看几处旌旗飘扬”(3+4);关键在两句之“彰”“凯”前押平、后押仄,“浪”“扬”,则上押仄、下押平。此种韵辙的不对等,全曲还有多处,如第12小节“广”“商”,第26小节“浪”“扬”均如是,造成语音声调的忽仄忽平,使演唱佶屈聱牙。

其次,歌词立意固然高远,有古今与湖北有关的名臣良将如东晋陶侃,曾任武昌太守(311)、荆州剌史(313);谢尚,曾任江夏(在今武汉市)都督,善音乐并精通多种乐器;而官胡曾左,指胡林翼——曾任湖北巡抚、曾国藩、左宗棠,均清末中兴名臣。钱基博(36)与武汉有关人士,钱钟书之父,曾任华中大学——即武昌华中师范学院、华中师范大学前身——教职,晚年一直简居武昌。先生对三人之总体历史评价:“胡林翼聪明绝世而纳于平实,曾国藩谨慎持躬而发之为强毅,而宗棠则豪雄盖代敛之以惕厉”(37)〗钱基博:《四、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载《近百年湖南学风》,储安平主编“袖珍综合文库”,湖南蓝田光明山:袖珍书店,1943年,第70页。;虽他们均与湖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以上述人物作为历史标杆及旗帜性人物,尤当清末国难当头,以一身正气足以鼓舞士气无可非议,但明显有格局太小之弊,《楚山楚水》歌名天生的地域限制,远不如“中国男儿”这一“泛指”来得意义深广并深入人心。加之大量颇具有湖北特点的景物太突出,如“大冶铁输枪炮厂,夜光闪闪烛汉阳”“两岸工厂,几回凭眺,乌云缭绕烟筒高”(第三段歌词)等带有工业景象,并使一代学子骄傲的炼钢锻铁造舰铸炮洋务军工业绩,仅甲午一役即宣告破产,这些时过境迁的赞词,反倒使外省人抑或非军事专家不明就里。

再次,在《楚山楚水》亮相之时,紧跟有无署名《日本男儿》一歌,词作者明显是“湖北师范生”,证据即《音乐学·凡例》所云:“是编学校唱歌,皆依教师讲授之谱,填以新词”并补充道:“是编虽出铃木、中岛两先生所讲授,但其中歌词,专取浅显易解,恐不免有村俚之处,望阅者谅之”(38)〔清〕湖北师范生(旅日):《音乐学·师范教科丛编第14种》(据铃木米次郎、中岛六郎“讲授”、陈邦镇、傅廷春编),1905年4月12—14日(原标“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初八印刷,初十发行),第156—159页,总发售处:湖北官书处。,即曲调是日本铃木米次郎、中岛六郎两先生所授,而词作则出自编者——湖北师范生。在甲午海战时期,辛汉母校东京帝国大学文科教授外山正一曾作《前进、前进,日本男儿》,词曰:“轰啊!用大炮,杀那文明之大敌。刺呀!用利剑,戳那蛮族的巢窟。推进东洋之文明,靠我们之力量。出击出击!为君为国……”(39)转刘家鑫:《日本近代知识分子的中国观:中国通代表人物的思想轨迹》,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35—236页。,是在甲午海战中用以鼓舞日本军人士气的歌曲,充满了战争的咆哮!并助推了战争的热浪。此类诗文,在甲午期间,屡见不鲜,如“日本男儿胆如斗,许国一身何足惜”(40)〔日〕福井学圃:《八月晦日行》,转查屏球编《甲午日本汉诗选录〉》(上),《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第4辑,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第329页。“正气堂堂虎贲臣,北清蹂躏仅三旬,皇旗男儿余州闪,日本男儿勇似神!”(41)〔日〕远藤嘉一郎:《征清军·香取郡森山村》,转查屏球编《甲午日本汉诗选录》(上),《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第4辑,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第658页。这是在表扬日本男儿的神勇,与大清何干?!但奇特的“日俄战争”(在大清领土发生的两列强争夺在清利益战争)后,清末留学生群体,普遍对战胜国日本富“无名”好感,认为这场战争是文明(日本立宪国)战胜了专制(施行农奴制的老牌帝国),某学者称:

日本在中国国土上击败俄国,这一事件的影响要很久才能看出来。当时,亚洲有些知识分子是怀着欢喜的心情看待日本的胜利,孙中山是一个,陈天华算半个。在陈天华看来,俄国是更大的敌人,胜利的日本是我们在东亚的师傅……(42)李岩:《黄河的世纪情仇》,载《不忍乐史尽成灰》,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第47—48页。

笔者曾对此深信不疑(43)同注,第47页。,但据最新史料,所谓日俄战争对大清影响“很久才能看出来”的估计,显然太保守,实际强烈崇日的心境,在当时既已显露无遗!清末学人配词的《日本男儿》(44)同注,第126—127页,总发售处:湖北官书处。(共四段歌词,分别以“壮”“义”“忠”“勇”四字打头,尾缀“我辈当学之”)是此心态之铁证。(谱例2,仅录歌词一段)

谱例2.《日本男儿》

超过、胜出,说来轻松,操作极难!但其中风发之意气——不甘人后的“中国男儿”却是辛汉抑或杨度与生俱来的气质,那能任凭黄毛雌口之“赞词”弥漫飘扬!以“山君”与辛汉合作的立场看,此首最应被列入切磋范畴的乐歌,是以对《日本男儿》的回应为基础的。现以排比方式,方能一目了然。

比:

壮矣哉日本男儿,壮矣哉日本男儿

——《日本男儿》

——《中国男儿》

兴:

区区三岛峙东亚,要挫庞大俄罗斯……

——《日本男儿》(45)〔清〕湖北师范生(旅日):《音乐学·师范教科丛编第14种》(据铃木米次郎、中岛六郎“讲授”、陈邦镇、傅廷春编),1905年4月12—14日(原标“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初八印刷,初十发行),第126页,总发售处:湖北官书处。

——《中国男儿》(46)〔清〕石更:《中国男儿》,载辛汉编《唱歌教科书》,上海:普及书局初版,1906年4月再版(线),第65—66页;石更:《中国男儿》,载辛汉编、铃木米次郎校《中学唱歌集》第16—19页,上海:普及书局,2016年。

其《中国男儿》与《日本男儿》叫板的格局及孰高孰低?一目了然!在“比”的部分,词曲还能在《日本男儿》的意境中伸伸腿脚(开头1—4小节,与曾志忞的《新》(47)〔清〕曾志忞词、曲:《新·唱歌及教授法·文明国宝·音乐》(续第六号),载江苏同乡会干事编《江苏》,1903年,第7号,东京:神田区骏河台铃木町十八番地;总经销处:上海四马路惠福里明权社。似曾相识),但在“兴”的部分,则已耍不开了,故其选《日本男儿》旋律配词绝不合适——词多音少,而《楚山楚水》的曲调恰正适宜,这也是起兴于彼,但最终摒弃的根本原因。特别1905年11月2日逢日本文部省与清政府勾结,发布限制清国留学生《规约》以防当时逐渐增长之“革命”“驱除鞑虏”情绪,即刻遭大清留学生群体反弹,称“日政府特定取缔留学生规则,侵我国权,全体罢学、决意归国……日本之侮辱中国学生者可谓已甚,欲尊国体而振士气,诚不可不于此力争矣”(48)〔清〕申报:《论东京留学生抵制取缔事》,上海:《申报》,1905年12月16日第1版。;此突变之风云,使清末留学生对日的往昔崇敬骤然降温。陈天华投海自尽、秋瑾愤然回国,以示抗争,即留学生对日“烈火”变“冰点”心态的重要表征。此刻,辛汉与杨度并未回国,而是干着一件更具抱负的大事,他们共同商榷的《中国男儿》除抗击突变形势,还有双重意义:既以“黄帝之冑神明种”与“鞑虏”决绝,又以“天之骄子”“热血犹殷”的当代“奇丈夫”——“中国男儿”与“日本男儿”叫阵!

结 语

廖辅叔先生生前对《中国男儿》词作是谁?一直记挂在心并写了如下话语:“这个问题在我头脑里盘旋了不少年,一直没有解决,现在写出来,算是向大众请教,希望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有人出来提出突破性的真凭实据”(49)廖辅叔:《〈中国男儿〉的词作者——杨度?》,《音乐研究》,1999年,第1期,第17页。;今天笔者在此展现的原始资料及其解读,祈愿他老人家能够满意,也借此就教于大家。

其次,对所有材料的解读,如“辛石更”“山君”,前者毋庸置疑,后者则以石更“误植”为切入点,将《中国男儿》产生的前因后果及与其关联曲目《日本男儿》《楚山楚水》予以钩沉,得出:在前者的激励下,以对后者超越为目标,加之多重清、日关系中错综复杂原因,导致《中国男儿》词作面世。虽其步履略显滞后,但后来居上并被世人广为传唱,则是不争事实。更为重要的事实及最易被人诟病之点,是鲜亮词作,却依附于日人曲调躯壳之内?这在当时似乎理所当然,并经日本师傅铃木米次郎认可,称“著者曩撰(旧著——引者)《唱歌教科书》,修词雅饰,选曲精当……故乐为之序”(50)〔日〕铃木米次郎:《叙》,载辛汉编《中学唱歌集》第1页,上海:普及书局,1906年。。这是铃木对辛汉《唱歌教科书》及修订版《中学唱歌集》中所有选曲认可的铁证及相应“赞词”,其中虽有日本人曲调,依然认为“选曲精当”反映了当时此种作法的合理合法。当时并非没有新创曲调,因本文仅针对《中国男儿》及相关新史料,新创曲调则拟另文专论。

关于1905年清末出现“音乐学”这一名词,其大大提前于我们现今对此名词的认识节点。当时,这是日本音乐界对学校教育中“唱歌”关涉的“乐理”“风琴演奏”“钢琴演奏”“练习曲”“练声曲”,包括人体相应发声器官的图示、“演奏术语”“唱歌歌本”(分初、中、高级),“多声部音乐”“简易和声学”“合唱”等类目的概称,而教这些科目的教师,被统称为“教音乐学的”,学习者则自然是“学音乐学”(51)〔日〕铃木米次郎:《序·唱歌教科书》,转引自张静蔚编选·校点:《中国近代音乐史料·汇编》(1840—1919),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8年,第150页。原文:“辛汉氏尝以功课之暇从余学音乐学既有所得矣……”,在中国音乐研究所、中国音乐家协会编:《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参考资料》第一编(1840—1919)参考资料103号(1959年,油印本,第37页)中,无句逗;在张静蔚编选·校点《中国近代音乐史料·汇编》(1840—1919)(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8年,第150页)中,为“从余学音乐学,既有所得”;俞玉姿、张援编:《中国近现代学校音乐教育文选》(1840—1949)(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95页),点为“从余学音乐,学既有所得”。在此,笔者倾向张静蔚版的断句。的。其虽与我们当今理解的“音乐学”学科概念不一致,但也绝非无关联,仅内容的简繁而已。并与在各类辞书中对“音乐学”的解释、尤其是其诞生年代,有极大差异。一般认为:“音乐学正式进入学术领域比较晚……在中国,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专业音乐的兴起,音乐家们逐步开展了对音乐历史、民族民间音乐以及体系的音乐学等各方面的研究。王光祈的《音学》(1929)、《中国音乐史》(1934),青主的《乐话》(1930)、《音乐通论》(1933)先后发表……”(52)何乾三:“音乐学”,见缪天瑞主编《音乐百科词典》,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8年,第731页。,显然何先生所概括的“音乐学”是西方的Musicology,但东方、主要亚洲的汉字“音乐学”三字,则比上述,早出20余年,显然这是一个亟待研究的问题。

(感谢南京艺术学院王晓俊博士、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书法系文贻锋、南京财经大学艺术设计学院常晶,对笔者在“行书”史料解读时的点拨,及廖崇向、黄旭东老师对本文写作进程的督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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