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尾的深意、写法的突破与文化的追寻

2020-05-28 21:53陈琳
福建基础教育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眉间新编笔法

陈琳

摘 要 新课标的顶层设计、课标编写组专家的高端引领,与一线教育教学实践之间,缺乏可操作性的中间带。充实中间带,需要 真正理解革命文化与其载体(革命传统作品)的关系,并有能力将两者之间的关系转化为一线的教育教学行为。革命传统 作品从研究领域到教材转换,再到进入课堂,要开发出具体的专题学习(如《故事新编》),以支撑中国革命传统作品学习任 务群;专题学习要给出故事原型,梳理新编的人物与情节,真正理解庸众形象的意义,深入挖掘鲁迅式结尾的意蕴,找到革 命文化与中华传统文化之间的传承与再创造的关系。

关 键 词 革命传统作品;写法;英雄;庸众

《故事新编》的结尾意味深长:每篇的结尾都富于 动作性,每篇的标题同样提示了作品的主人公关键性 动作;结尾与标题相去甚远但又有着隐形连接,基调 基本上是灰色的。在小说叙事的结构意义上看,结尾 是一套丰富缜密的叙事“针线”,它不仅增强了小说的 形象密度,还能让小说中错综复杂的叙事“回路”,获 得巧妙的照应。

一、英雄在结尾处的转变蕴籍深意

例如《理水》的结尾,“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 改变了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 阔绰的;衣服也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着,是 要漂亮的。”结尾为什么要写大禹的“改变”呢?革命 者的改变总是让人警惕:像那个政治寓言里的沉重而 黑暗的寓意,屠龙少年变成了恶龙,革命获得了成功, 革命者蛻变成反动派,蜕变成他当初要消灭的人。大 禹的改变是这种性质吗?

不是,在私人领域,大禹的“吃喝”“衣服”依然“不 考究”“随便”,延续着治水期间朴素实干的风格;但是 在官场活动——“祭祀和法事”和“上朝和拜客”,大禹 变得讲究“阔绰”“漂亮”了。这种变化可谓与官场公 共领域的潜规则和光同尘,调和了自己在外奔波治水 的实干家的冲劲与锐气,与官僚体系做了一定妥协。 实践者和改革者身份转变为执政者,身份的转变带来 了行为的转变;革命者与原有利益集团成了共轭的轮 子,不停互相带动着转动,让原有的利益格局按原有 的方式运行下去;革命并不彻底,外界反响却似乎很 好:“所以市面仍旧不很受影响,不多久,商人们就又 说禹爷的行为真该学,皋爷的新法令也很不错。”外界 的反响来自于谁呢?来自市面、商人,来自原有的利 益集团,利益集团用祥瑞吉兆的话语模式来为大禹歌 功颂德:“百兽起舞”“凤凰飞来”。

实际上,这是鲁迅先生用颂圣套话来表达自己的 讽刺,他在有意识地讲故事,他叙述了一个人功成名 就之后的变化,但他省略了叙述这种变化是主动的还 是被动的。如果是主动的,那是鲁迅先生借此讽刺所 谓的东方式处世智慧;如果是被动的,则体现官僚文 化强大的同化力量。两种可能都有,正因为有了留给 学习者解读的空白,触发学习者联系自己时代进行具 有倾向性联想和理解,所以,大禹的形象超越了具体 时期特定语境的固化了的改革者、实干家形象,变得 让人不舒服了;故事也因此超越了单纯的赞美,变得 复杂了,故事的复杂性“逼迫”着学习者以更复杂和更 深刻的感情体认革命的历程。

二、在结尾再次塑造庸众形象的深意

《铸剑》的结尾:王出殡,“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 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 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 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补天》的结尾写了秦 始皇、汉武帝寻仙的故事。此类结尾虽然前文有关 连,但它的功能并不在于结构上的照应,而在于通过 庸众的表现,把小说的意义导向新的层面:神话时代 结束(女娲已死),人的时代开始,这似乎是进步;然 而,人的历史一开始就是堕落、自私、妄自尊大的。结 尾塑造的派人到海外寻访仙山的秦始皇,比起女娲那 种为创造而创造的奉献精神,“人”只显得失德、庸俗。 鲁迅先生对此的解释是“把那些坏种的祖坟刨一下”, 即从古人的故事写出今人的堕落的由来,古人与今人 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古已有之”“今尚有之”“后仍 有之”,这是鲁迅先生警醒世人的深刻之处。

《奔月》的结尾,羿打算“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 服仙药,吃了追上去罢。女庚,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 四升白豆喂马!”这意味着英雄时代结束(后羿走投无 路),嫦娥弃他而去,他也只能打算找道士再要一丸药 追上去。《出关》《起死》的结尾讽刺老子、庄子是泯灭 是否、自欺欺人、百事不做的空谈者。没有操守、失德 腐化、用心险恶的庸众,成为特定的图式,作为历史退 化的形象阐释。《非攻》的结尾,墨子“比来时更晦气: 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 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 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 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通过庸众对英雄的刁 难,使小说的主题获得一种歌颂/批判的双重意蕴。

庸众之所以以“众”的形式出现,而不是以个体的 形式出现,是因为组成庸众的个体既没有自我,也缺 乏对世界的反思。从人的本质来说,他们是均质的, 麻木和因循就是他们共用的精神脸谱,他们当中的每 一个人缺乏精神上的个性,这样的精神质地决定了当 受迫害的对象,而不自知;按照惯性在空虚无聊中生 活;而不辨善恶。“在《故事新编》文本中,隐含着比我 们一般性解读所把握到的讽刺寓意更深广、更丰富的 内涵:它是我们探讨鲁迅与传统文化内在关系的一个 重要文本”[1]

三、写法的突破与文化的追寻 分析了《故事新编》的内容、形象、主题之后,我们 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文本研究和学习者精神成 长之间是否建立起真正联系了呢?化革命传统作品 文本为学生精神成长的力量来源,是专题学习的核心 要义。基于这一核心,我们既要强调文本学习,又重 视学习者的特定接受心境。

(一)融合了写实、杂文、神话三种笔法的叙事 方式

应该说,《故事新编》中突破了《呐喊》《彷徨》的写 法,将写实的笔法、杂文的笔法、神话的笔法,都尽可 能地融入叙事,这种尝试在《铸剑》中体现的尤为突 出。《铸剑》的第一部分不厌其烦地叙述老鼠溺水、被 踩死的过程,以松明燃烧来说明时间,非常写实。这 个过程有三个功能:一是借母亲之口评价他“看来,你 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说明眉间尺优柔寡断 的个性不能堪当复仇重任;二是引出母亲叙述眉间尺 父亲被害的故事;三是用这个故事推动眉间从一个小 人物向英雄转变。

第一部分塑造了一个很可信的小人物眉间尺,这 种可信显然是通过写实笔法“立”起来的。在鲁迅作 品中 ,小人物往往是被讽刺的对象 ,是麻木、愚昧、保 守、落伍,拒绝转变的象征。但是,《铸剑》不一样,小 人物转化为刚烈果决勇于复仇的英雄,这种转变缺乏 心理逻辑的可靠性,难以让人信服。第一部分结尾, 母亲说: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 仇去!眉间尺说: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 用这剑报仇去!在现实世界中,性情怎么可能说改就 改呢?人物形象的转变并非在现实世界中完成的,而 是在神话传说世界中完成的。

小说的第三部分,换了神话传说的笔法来塑造眉 间尺转变之后的英雄形象。我们无法想象,对杀死一 只老鼠都感伤不已的敏感少年,突然能对陌生的黑色 人绝对信任,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头和剑给了黑色 人,这从写实笔法来说是不可信的。但从神话传说的 笔法来说,是允许的。神话传说的笔法不用通过细节 的真实,不必遵循现实的逻辑性,它遵循的是精神的 逻辑性,也就是说只要能够把杀死暴君的无畏和无私 表现出来,就是符合神话传说的艺术逻辑。如此,就 能理解眉间尺的作为:对陌生人的话,一点怀疑和犹 豫都没有,毫无保留的信任,用剑把自己的头割下来, 交给了他(性格的突变:从优柔寡断到英勇果断)。割 了自己的头,应该会流血,应该要有血腥的场面描写, 但是文中没有(舍弃写实的细节)。也只有神话传统 的笔法才匹配在荒诞情境中的复仇:眉间尺的头割下 后不腐不朽,一直到黑色人献给王:“那头是秀眉长 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 三个人的头到了沸水里,还能搏斗,还能唱歌,仿佛割 下来的头是独立的生命体能够行动。王的头“断了 气”,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居然“四目相视,微微一笑, 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割下来 的头似乎有着生前的意志和情感,最终实现了复仇的 胜利。这种胜利只可能在荒诞的情境中实现,是人格 和信念的胜利。因为,在思想上,是一种孤独的,没有 群众支持,也不在乎有没有群众支持的复仇。

从《铸剑》我们可以看出多种艺术写法的综合运 用。现实主义小说的写实笔法:表现眉间尺从优柔寡 断的孩子转变为复仇的英雄;杂文的笔法:反讽群氓 和官僚的麻木愚昧;神话笔法:用荒诞的情节和情境 表现精神力量的博大。

这三种笔法的融合是成功的吗?眉间尺性格的 转变缺乏心理发展的统一,黑色人舍己为人也缺乏足 够的心理依据。文本通过黑色人衣着、表情塑造了一 个阴鸷的形象,通过语言呈现了黑色人内心孤独感和 创伤感;眉间尺以为黑色人是“同情”孤儿寡母,黑色 人拒绝了这样的“赞扬”;面对必死的复仇行动,黑色 人没有慷慨献身的豪情,反而充满了感伤:“我的魂灵 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這种创伤感和憎恶从何而来?文本没有足够依据帮 助我们理解,同样,眉间尺对黑色人也是不理解的。

上述这些“不统一”的地方,正是三种笔法用于同 一文本带来的冲突,这种冲突从形象塑造来说未必是 成功的,其根源是否源自杂文家的鲁迅和小说家的鲁 迅之间矛盾,我们很难说。那么鲁迅先生为什么要用 神话笔法塑造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阴鸷形象呢?

从价值领域来说,黑色人有其象征意义:他明明 知道世界上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和理解,仍然愿意 为他人奉献自己的生命;他不需要物质的回报,也不 祈求精神的回报(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 只不过要给你报仇!),他为革命者的孤独做了注解, 没有朋友,没有志同道合者,仍然要奋然前行。从这 层意义上说,多种笔法融合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又一次 伟大而深刻的再创造、再阐释,这种尝试的背后隐含 着一颗博大而痛苦的灵魂,黑色人是可歌可泣的,通 过他展现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我们民族在精神上 的欠缺,这种清醒的认识使他痛苦、绝望; 然而他依然 如此执著于伟大的事业,写法的创新中浸润着鲁迅先 生冷峻而痛苦的激情。

(二)对传统文化中的文化原型的继承与创新 对鲁迅先生而言,传统文化在经历了漫长的历史 流变,早已是泥沙俱下,鱼目混珠。他面临着更深远、 更艰难的历史责任:一方面,他必须对传统文化做出理 性的“扬弃”;另一方面,他又必须为生存在那一时代 人们重建一种新的文化,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肩住黑 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例如,《补 天》当中对女娲抟土造人和炼石补天的故事的摹写, 饱含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源头的理解和新文化创造 者的期待,像女娲那样本能的创造;《理水》当中摒弃 虚文、埋头实干的大禹;《非攻》当中不计荣辱、为天下 请命的墨子等等,他们是“中国的脊梁”群像。

文化原型是中国文化集体无意识的关键的形象, 它们具有民族文化的“代码”性质,足以影响国民性的 塑造。英雄原型则是文化原型中那些能力超群、以自 己的实干、能力救民于水火的形象。鲁迅站在新文化 的立场上,寻找英雄与原始人类神话母题(原型母题) 之间的关系(继承),继承了传统文化中的正面价值, 对文化原型进行重新塑造、审视(创新)。在文化原型 中,大禹代表的是拯救者,但在《故事新编》中,大禹既 是权力结构中的“臣”,又是求实精神、责任担当和公 共服务意识的治理者,他表现出的对权力结构的直接 对抗,是文化原型向现代社会的治理者突破的可贵 尝试。

实际上,即使经过了改变和再诠释,我们在《故事 新编》能看到很多人物的内在精神依然源于文化原 型,灾难来临的时候,这个民族一定会有临危意识;一 定会被来自历史的荣光调动起来,这就是传承自文化 原型的革命文化超越时空的先进性所在。

但是革命文化的先进性基因和科学性呈现是两 回事。如果用缺乏科学性的、错误的形式解读革命文 化,就可能被遮蔽、曲解或者误读革命文化的先进性。 因此,如何继承和发扬革命文化,这就涉及了“教法” 和“学法”的问题,“教”要教它如何继承改造旧的艺术 形式(文化原型),“学”要学它如何创立与时代相适应 的新形式,再现新民主主义革命时代历史内容。

《故事新编》对于我们如何从小说角度观察文化 的传承与再造,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我们说文化 的载体是作品,实际上“人”也是文化的载体;革命传 统经典作品的历史性与学习者之间的隔膜,虽然是重 大难题,但不是不可逾越的,只有具有深邃的认知图 式的老师,才能建构革命经典文本与当代学习者精神 之间的巨大阔度的桥梁。《故事新编》的学习关键就在 于找到鲁迅与学习者之间一个沟通点,找到这个点, 隔膜就打通了。费正清先生说:“中国的现代化发展, 很可能不是一个冲击——反应的结果,而是一个自身 内在基因变革和内在发展冲突的结果。”[2]文化传承 也是这样,让学习者借由经典作品传承革命文化,然 后文化基因的变革和内在发展才成为可能。

参考文献:

  1. 郑家建.《故事新编》:文本的叙事分析与寓意的文化解 读[J].鲁迅研究月刊,2001(2):33.
  2. 费止清.费止清论中国:中国新史[M],台北:止中书 局,2001:492.

(责任编辑:刘火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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