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雨
1962年,32岁的许倬云获得美国芝加哥大学人文学科博士学位。那时,有五份工作摆在面前,但他执意要回中国台湾。许倬云并未料到,这一选择竟让他收获了此生最大的幸运。
许倬云出生即残疾,手脚弯曲,双脚无踝,直到7岁才能坐在椅子上;童年时历经战乱,千里逃难流离失所;因肌肉发育不良,及至成年,身高不足1.50米,只能靠双拐行走,人生可谓多灾多难。然而,他不仅从父母兄姊处得到别样关爱,求学时,又受到傅斯年、李济等一众良师特别照顾,学业上的成就带给他足够的自信。
因才华出众,大学时,有女生暗许芳心,许倬云也欣然接受。可是几次交往,不是因情感无法深入,就是因对方家长不同意,无果而终。就此,他在心里结下疙瘩,筑起了一道墙。
而立之年已过,许倬云的婚姻大事还是遥遥无期。虽然家人劝他“去乡下随便找一个女人回来,可以生孩子管家就行”,但许倬云绝不降低爱情的标准。学术上不做任何妥协,婚姻上,自然也不。
返台后,许倬云进入台湾大学教书,1964年担任历史系主任。他参与国际学术合作事务,是最年轻的“小萝卜头”,还和朋友们自掏腰包创办《思与言》杂志,想要尽一点知识分子的责任,“替中国找一条路”。
可是在工作上,年长的同事不服,年轻的学弟嫉妒,处处为难他;办刊上,他在美国接触到的自由主义思想与台湾地区的独裁专制格格不入。他被跟踪,被随意拆信,以致母親提心吊胆,生怕有一天,他会突然失踪。
在许倬云最艰难黑暗的时候,讲台下,一名女生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她想帮助他。女生名叫孙曼丽,对这个不幸的老师,她仅仅是仰慕加同情而已,她已有男朋友。
然而,许倬云除了关注课业,连班上女生的高矮胖瘦都搞不清楚。所有了解和判断都来自考卷、文章,他对孙曼丽的印象是:很能干,不是死读书的人,对文学的兴趣大于历史。
做了系主任后,许倬云每逮住学生便盘问功课如何,学生都有点怕他。唯有孙曼丽不怕,礼拜六的课只有她敢逃,“我要和男朋友出去玩的!”这样有个性的女生令许倬云刮目相看。
1966年,孙曼丽大学毕业。毕业照上,女生清一色身穿白色旗袍,外罩黑色学士袍,一张张脸庞青春靓丽。站在她们身旁,许倬云双手撑拐,比孙曼丽足足矮了大半个头。
那时,学生毕业,老师常常帮着找工作,许倬云介绍孙曼丽去了中央图书馆工作。此后,二人的交往自然而然多了起来。学习上、生活上遇到事情,她常常请教他。有一回,许倬云正在哈佛大学访问,孙曼丽的信到了,她和男朋友之间出现问题,不知如何解决。
信件来往中,两人越来越发现,彼此的思想、处事态度、为人标准很接近,“凡事都谈得拢”。孙曼丽不自觉地会把男朋友和许倬云进行比较,久而久之,心中的天平逐渐倾向了许倬云。他的沉稳令她心安。许倬云从哈佛归来后,他们正式交往。
然而,要嫁给一个身体上残疾,事业上正受打击,还比她大12岁的男人,压力可想而知。父亲反对,好朋友不解,但面对所有质疑、责难,孙曼丽毫不在乎,她的内心非常坚定,“再苦,我愿意。”
1969年2月9日,许倬云与孙曼丽在台北结婚。结婚照上,身穿白纱的孙曼丽笑得灿烂无比。
“上帝对有缺点的产品都有产后服务,会派个守护神补救,我前半生是母亲护持,后半生就是曼丽了。”有了她,许倬云的日子就有了希望。
可是那时,许倬云倡导的自由主义运动正处于低潮。国民党特务已经渗透进台大,他们煽动系内斗争。在系务会议上,许倬云一次次被批评,他提出的任何主张,收到的都是反对票。
什么都不能做,没有办法,只有走人。1970年,许倬云被迫到美国匹兹堡大学做访问学者,28岁的孙曼丽拎着两只箱子,抱着八个月大的儿子同行。原本只计划担任客座教授,没想到一到美国,许倬云就接到师长们的劝诫:“你先不要回来了!”这一待,就是30多年。
在美国,孙曼丽充当了许倬云的手和脚。他不会开车,她每天接送他,上台阶时,下汽车时,她的臂膀就是他的依靠;她一个人独担了所有的事务,带孩子、扫雪、剪草……家中经济,她也毫不在乎,穷就过穷日子,宽裕也绝不浪费。
生活安定后,许倬云又开始忧国忧民,孙曼丽常常是他唯一的听众,她笑称他是“天天忧”。看他整日忧心忡忡,她鼓励他:“说这么多意见干什么,你写出来!”
就这样,教课之余,许倬云开始埋头写作,他的文章被台湾《联合报》《中国时报》争相刊出,被称为“台湾改革开放的幕后推手”。
付出终于得到认可。1980年,当年被赶走的许倬云当选台湾“中研院”院士,其后几年,又成为中外多所大学的历史系讲座教授,声名远播。
1999年,许倬云从美国匹兹堡大学退休。没有了教书负担,爱好广泛的他更加活跃,常常和孙曼丽手拉手上街,观察世情百态。
和他在一起,她的潜力也被激发,孙曼丽是他做学问的最好帮手。有人建议她:“你们夫妻俩都学历史,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本看得懂的中国通史?”
一语点醒梦中人。在孙曼丽支持下,许倬云开始全力撰写大众史学。耗时3年,《万古江河》完成。在序言中,他向妻子深情致谢:“撰写过程中,曼丽时加鼓励,本书书名,即是她想到的!”
此后,许倬云写出了“江水系列”,每本书的书名,都带一个“江”字,和《万古江河》相呼应,也映照出他们几十年不曾褪色的炽热爱情。
随着年岁渐增,残疾带给许倬云的疼痛更甚,全靠内服外敷止痛。既忧心于自己的力不从心,不能贡献更多的学识,又时时怀念故乡无锡,他的情绪常常陷入起伏。
孙曼丽充当他的“情绪安抚员”,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学着做他祖母的菜,做他妈妈的菜。她还号召更多的年轻人来家里,“有问题赶快问,他脑子里东西很多!”这种谈话会对许倬云极有帮助,和青年人在一起,他不断产生新的思考,“看历史”系列、《西周史》等著作一部部问世,终成“中国台湾历史学界的耆宿”。
2006年,一次体检时,许倬云被查出心脏冠状动脉高度钙化,随时会爆裂。他交代孙曼丽:“只要我的血管一崩,不要让我当植物人,该走就走。”
从出生被预言活不过15岁,到已是耄耋之年,对于生死,许倬云已看得很淡,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他常常伤感地说:“曼丽,我先走了,你怎么办?我不是舍不得走,是舍不得你!”
他的努力,他的不舍,她都懂。没有她的乐观、豁达、坚毅,他的人生很难圆满。
“为了照顾我,曼丽确实比一般的妻子辛苦,这是我感愧终身的!如果真有来世,我还盼重续今生之缘,但是该由我照顾她了。”对于这一生,许倬云说得最多的话是,“我运气好。”每当这时,孙曼丽总会立刻纠正:“我们都很幸运!”
编辑 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