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
上世纪60年代的鲍勃·迪伦。
2020年4月16日,鲍勃·迪伦发布了一首名为《我包罗万象》的新歌。
灰色的砖墙,招牌灯上的“CAFE WHA?”(WHA?咖啡馆)格外醒目。走进门,墙上一字排开的是鲍勃·迪伦经典的巡演海报,几张小桌椅零零散散地摆着。舞台上流动着黑白影像,迪伦抱着吉他,正在唱《答案在风中飘》: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见苍穹……这是上海艺仓美术馆《光/ 谱 鲍勃·迪伦艺术大展》上的一幕。从去年9月开始持续至今的这场展览,专门在二楼辟出一块场地,真实还原了当年鲍勃·迪伦在WHA?演出时的场景。
那是1961年1月,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20岁的鲍勃·迪伦离开从小生长的明尼苏达,只身来到纽约,开始混迹在格林威治村(“垮掉的一代”诞生地)的街头巷尾。“那地方就是个没水的地下溶洞,光线昏暗,天花板低得都快撞上头了,横七竖八摆满桌椅。”鲍勃·迪伦后来在2004年出版的自传《编年史》里如是写道。这个“地下溶洞”就是“WHA?咖啡馆”,正是在这里,他开始了驻唱生涯,也开启了自己的音乐之路。
民谣先知、弹着电吉他的兰波(超现实主义诗歌鼻祖)、最酷的摇滚歌手、伟大的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鲍勃·迪伦身上有着太多广为人知的标签,而《光/ 谱 鲍勃·迪伦艺术大展》则为人们打开了这位传奇人物的另一面,这一面与绘画、雕塑有关。
1970年,鲍勃·迪伦发行专辑《自画像》,封面是他为自己画的画像。
鲍勃·迪伦与绘画的渊源,要追溯到1966年发生的一场意外。
那年的7月29日,鲍勃·迪伦在位于伍德斯托克附近的住宅不远处骑摩托车,因刹车失误摔了下来。整个人被抛向空中,脑袋着地,颈骨开裂……车祸带来了脑震荡、失忆甚至中度瘫痪的后遗症,使得他不得不推掉所有演出,暂时退出乐坛。
后来,这场车祸被认为是迪伦人生的重要节点。前一年的7月,一场民谣音乐节中,迪伦登上舞台,使用电吉他演奏了歌曲《像一块滚石》——他向摇滚曲风转型的代表作。结果,很快他便被愤怒的观众赶下舞台。他被指责为“民谣的叛徒”——在民谣界看来,电吉他就是摇滚乐,而摇滚乐是粗俗音乐。同一时期,毒瘾、密集巡演以及个人膨胀等也困扰着他,令他苦不堪言。
车祸让迪伦从公众的视线中逃离。在隐居小镇的日子里,他拿起了画笔,先用铅笔和炭笔,记录自己日常生活的點点滴滴。“我画什么呢?好吧,就从任何我手边的东西开始。我坐到桌边,拿出一支笔,一张纸,画了打字机、一个十字架、一朵玫瑰、铅笔、刀、空空的香烟壳,完全忽略了时间……”在《编年史》中,迪伦这样写道,“倒不是因为我自认是大画家,而是我感觉在绘画时,我能赋予周遭的混沌以秩序”。
1968年夏,妻子萨拉送给迪伦一份油彩,他正式开始画油画。油画的基本功是从邻居——艺术家布鲁斯·多夫曼那里学到的,据说,他先是拿着莫奈和梵高的画册去找多夫曼学习,最终迷上了超现实派的马克·夏加尔,后者主要画绿色的牛、马在天上飞,画同时向左和向右的两幅面孔,画倒立或者飞走的头颅等。
伍德斯托克一度是安静的避难所,但很快也变成一块嘈杂之地。“全国各地肯定有指向我家的路标”,鲍勃·迪伦说,“好事者”从四面八方到那里朝圣。
为了躲避喧嚣,他们一家开始四处搬家。有一段时间,他们住在东汉普顿一条安静的街道上,街上有庄严的老榆树,房子是租来的殖民时期的建筑,有着种植园式的百叶窗。房子后面有很大的后院,通往一个有门洞的沙丘,穿过去可以到达大西洋沙滩。在这里,迪伦开始画风景画。
隐居期间,鲍勃·迪伦的音乐创作也没有停止。1970年,他发行新专辑《Self Portrait》(自画像),专辑的封面即是他的自画像。画上的男人看起来有些古怪,长着一张长脸,圆锥鼻,两只眼睛看向不同方向。这张《自画像》,被认为是迪伦的绘画作品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1974年的春天,鲍勃·迪伦认识了画家诺曼·雷宾。雷宾经营着一间艺术教育工作室,迪伦在那里打了两个月的工。雷宾是怎么教鲍勃·迪伦画画的呢?据迪伦的一段自述,雷宾拿出一个花瓶,在迪伦眼前摆了30秒钟便又收了起来,然后对迪伦说:“画它!”迪伦没有画,而且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待在雷宾那里,一笔也没有画过。
但在迪伦眼中,雷宾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他称雷宾是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他教会了我如何看,通过把我的心、手、眼放在一起,让我能将我无意识间感受到的事情有意识地做出来”。
左上图:自上世纪80年代起,鲍勃·迪伦开始全球巡演,他边走边唱,并画下路上遇到的人和风景。图为《红狮酒吧的女人》(1992年)和《布伦戴奇街,汉堡店》(2017年)。左下图:鲍勃·迪伦对铁道情有独钟。图为此次大展中展出的“铁道系列”,同一条铁道,他配以不同的色彩,以表现自己观察世界的不同视角。
此次大展中展出的鲍勃·迪伦的巨幅三联画《纪念碑谷日落》,创作于2019年。
鲍勃·迪伦在自己的铁艺工作室制作雕塑。
1975年,从公众视线中消失已久的迪伦回归舞台。他在脸上涂了油彩,戴着花草帽,开启“滚雷巡演”,“希望这场巡演能够召回马戏团、吉卜赛人大篷车的流浪艺人传统”。在美国康涅狄格州的第二大城纽黑文的演出中,他以《当我画出我的杰作》开场:我匆忙的回到酒店/我跟波提切利的侄女約好了/她会在那里陪我/当我画出我的杰作/一笔巨大的艺术资产……
此后,迪伦便一直在路上。从1988年开始,他又开启了“永不落幕的巡演”——平均每年100场,从学校礼堂到世界各地的体育馆。在巡演的路上,他常常拿起画笔即兴创作。
1994年,迪伦将自己绘制的一批画以《绘制苍白》为名结集出版。在这本图册中,他以素描和炭笔画的方式,记录了从1989至1992年间巡演时的一路邂逅,他画船只、自行车、火车、旅馆、餐厅等路中风景,也画行走在大街上的沉默路人。“伟大的绘画在人们常往之处。”他说。
《红狮酒吧的女人》是1992年他去英国黑潭演出途中创作的。画面上一位穿着华服的丰满女人,性感地扭着臀倚在吧台边;《桥上的男人》中,男子裹在一件蓝色大衣中,似乎在沉思。
2007年,德国开姆尼茨艺术博物馆负责人英格丽德·莫辛格偶然看到这本图册,瞬间被打动。她专门找来迪伦的单曲《地下乡愁蓝调》来听。“歌词充满意象,能写出这样的歌词的人,一定懂得绘画。”莫辛格试图联系迪伦办展,他一口答应。
“艺术博物馆给了我动力,让我把多年前随手画在纸上的东西重新展示出来。如果没这种兴趣,我不会再去碰那些画过的东西。”迪伦这样写道。之后,他的画笔就再也没有停下来。
2011年,他创作“亚洲系列”,将自己在日本、中国、越南、韩国等地巡演时观察到的人物、街景、建筑等细细绘制出来;2013年,他创作“新奥尔良系列”,表达了自己对这个爵士音乐诞生地的情感;2016年的“平凡之路”,他画下备有投币唱机的小酒馆、免下车餐厅、路边酒吧、小饭店……将美国风景徐徐展开在世人面前,用迪伦的话来说,“奔波在这块土地上,心有所感,付诸笔墨”。
评论家们饱含深情地评论着这些油画。“时间是流动的,地点亦非永恒。”“画中的笔触就像他的嗓音,直接、粗暴、偶尔脆弱,但总存在着一个明确的方向——表现人性和生活。”
这次上海艺仓美术馆举办的艺术大展上,迪伦作品中标志性的 “铁道”格外受追捧。在这一系列作品中,一条前行铁道,可以分别延伸进蓝色、紫色、红色的天空,可以是早晨的晴朗,也可以是晚霞的璀璨。
“在同一主题上,他通过不同的光线、不同的色彩,表现他观察世界的不同视角。这和他的音乐创作有相似的地方,在音乐里有一些模糊地带,与其说模糊不如说是对既有的存在表示怀疑。”本次展览的学术顾问孙孟晋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从迪伦的画,可以看出他的丰富性、矛盾性,以及强大的观察力,“你没法确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他还经常在公路上骑摩托车,画那些被忽略的、边缘人的生活,而这正是他生命力所在”。
迪伦对铁道的钟爱,源自于少时的记忆。童年时,他生活在明尼苏达州的希宾小镇,铁道有的穿过乡间小道,有的与之平行。他经常伴着穿过泽西的夜班火车隆隆开过的响声入睡。“火车声多多少少会让我有在家的感觉,就像是什么也没失去,就像我坐在某个平坦的地方,从未碰到什么真正的危险,而且一切都很和谐。”后来,他坐上火车,走出小镇,到纽约、到世界各地,去唱歌、去画画,念念不忘故乡的铁道。
希宾小镇以铁矿著称,“在那里,你每天呼吸的空气都带着铁味。我也一直在用铁创作各种各样的东西。”迪伦说,笨重的器械与劳作大军往来于矿山之间,一车车铁燧石和锈色的赤铁矿被运往铁路沿线……这些构成了幼年迪伦眼中司空见惯的画面,也给了他做雕塑艺术的灵感。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迪伦重拾旧时的工具,亲手对它们加以改造,制作出一些精致的铁门、铁艺作品。本次展览共用四个展室来展出他的铁艺雕塑,它们蕴含着各种符号和影射,但又保留了原有的粗犷,有很大的冲击力。
如今,79岁的鲍勃·迪伦依然在路上,边走边唱,边唱边画。“他画了很多油画、素描、版画和水彩,还曾为自己的歌曲手绘歌词并配上铅笔画。他的画数量惊人,可以看得出他在绘画上也是不断修整着自己,抓住每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就像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猎物对于他来说并无意义,他只需要一种存在,捕捉破碎的灿烂。”孙孟晋说。
展览的最后,是一幅巨大的三联画《纪念碑谷日落》。在画中,夕阳下,一辆车沿着公路向着山的方向开去,前方的路弯弯曲曲,没有止境。
这意境正如迪伦在其自传《编年史》中说的那样,“出路变幻莫测,我不知道它将通向哪里,但无论它通向哪里,我都会跟随着它。一个陌生的世界将会在前方展开,一个乌云密布的世界,有着被闪电照亮的犬牙参差的边缘。很多人误会了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真的有过正确的认识。我径直走进去。它敞开着”。
在纷繁变幻的艺术生涯中,鲍勃·迪伦始终走在时代的前沿,他已然成为这个时代的一束光芒。
鲍勃·迪伦1941年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美国歌手、创作人、作家、演员、画家。明尼苏达州大学毕业,1962年推出首张专辑《鲍勃·迪伦》。代表作《答案在风中飘》《像一块滚石》《敲着天堂的大门》《大雨将至》等。201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