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献皇后“善妒”形象研究

2020-05-26 18:24林慧
青年生活 2020年13期

林慧

摘要:隋唐以来形成的对隋文献皇后独孤氏的评价大多倾向于突出其“善妒”的性格特征,这使独孤氏的形象逐渐符号化,在层累的历史评价中隋文献皇后变为了中国古代历史上妒妇的形象代言人。《隋书》中有关隋文献皇后的记载在前期是积极正面的,而在后期则偏于消极批评。通过对史料中隋文献皇后的“善妒”形象进行深入探析,分析其“妒及臣子”的实质和原因,进一步研究其“善妒”形象之后的门第婚姻观和严格的嫡庶观念,对于研究隋朝前期政治社会发展内涵具有深远的意义。

关键词:隋文献皇后;善妒;门第婚姻观;嫡庶观

随着政权的更迭,弘农杨氏在整个关陇贵族集团内部的争权夺利中脱颖而出,成为中原王朝的新主人。虽然政治上是这一封建军事贵族集团入主中原,但在文化上,统治阶级内部依然有着浓厚的胡风传统,独孤皇后凭借其颇具胡人风范的果敢性格在隋文帝上位过程中起到过相当大的推動作用,而她承袭北朝以来妇人善妒的风格也在史书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史书中有关独孤皇后的记载也多为善妒之表现、间接干预朝政、直接影响太子的废易等等。然而独孤皇后严谨的门第婚姻原则和嫡庶有别、尊妻贱妾的思想才是其进行一切政治活动的内核与实质。本文将以史料为依托,就这一方面进行考察和归纳。

一、隋文献皇后的形象记载

《隋书》记载:“文献独孤皇后,河南洛阳人,周大司马、河内公信之女也。......后初亦柔顺恭孝,不失妇道。......贵戚之盛,莫与为比,而后每谦卑自守,世以为贤。”[1]此处可以看出史家对独孤氏的前期记载是温和而恭谨的,“谦卑自守”也能体现独孤氏的处事低调,与之后的果断张扬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这里不得不对独孤氏家族之渊源与兴衰进行简要的考察与分析。

史书记载独孤氏先祖原姓刘氏,被匈奴俘虏后逐渐演变成其中一个部落,因而以部落名为姓氏,后被元魏政权封为勋贵八姓之一。《元和姓纂》卷十“独孤氏”载:“其先本姓刘氏,当后汉北蕃右贤王刘去卑之先,尚汉公主,因从母姓刘氏。后魏王北三十六部有伏留屯,为大人,居于云中。和平中以贵人子弟镇 (武)川,因家焉。伏留屯之后有俟尼;生库者,后魏司空;生信。”[2]独孤信,即独孤皇后之父,为北周八大柱国之一,在北周时期地位尊崇。受北朝文化与社会风气的影响,独孤皇后从小就秉承着与中原儒家思想中女子柔顺谦卑不同的女性价值观,有着相对独立的女性人格,因此其“善妒”的性格表现并非于隋文帝接受禅位之后才产生,而是自始至终都存在的。

但独孤氏为何在前期表现的如此“柔顺恭孝”呢?这是因为作为代北贵族的代表,独孤一族通过姻亲关系联系各姓关陇贵族,其势力在北周时期可谓炙手可热,然而由于各种原因,独孤信在关陇军事贵族内部的斗争中被逼自杀,其家族势力也因此低迷[3]。刚与弘农杨氏联姻不久的独孤伽罗此时处于失去家族主干孤立无援的状态,原本强大而深厚的家族背景此时已消失,弘农杨氏在这场斗争中作壁上观,为了保存实力并未参与皇室政权的争夺,因此为了延续家族希望维持政治地位,独孤氏必须行为低调,“谦卑自守”。

随着政局的变换,独孤氏在辅助杨坚登上帝位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首先她延续独孤氏与北周皇室联姻的传统,将长女杨丽华嫁与周武帝之子,以联姻的方式将弘农杨氏置于皇权的保护之下,在政治上避免了来自关陇集团内部对杨氏集团的攻讦。另外,周宣帝驾崩,她在丈夫犹豫之际以一句“大事已然,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勉之!”一针见血的点明了当时之局势。在隋文帝登极之后,独孤氏自然而然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政治上的勇毅果断使她依靠杨氏贵族的崛起顺利的恢复了自己家族的势力。

由于共同的文化基础和阶级基础,杨坚夫妇同样在婚姻观念上有着相似的认知,在杨坚登极之前,两人就约定“誓无异生之子”坚决维护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模式,事实上杨坚也做到了,其下五子皆出于独孤氏。而史家关于独孤氏后期“善妒”使得后宫“罕有进御”的记载则表现出了其对杨坚成为皇帝后试图打破一夫一妻之承诺的反抗措施。

二、关于“妒及臣子”之评价

天下既定,独孤皇后在为人处世、警戒子女、公私分明方面都得到了史家的赞赏,然而其“善妒”的性格特征也开始表露出来。《隋书》记载“然性尤妬忌,后宫莫敢进御。”“尉迟迥女没入宫帝私幸之,后伺帝听朝,即阴杀之”,“后见诸王及朝士有妾孕者,必劝上斥之。”[4]清朝学者赵翼称其为“奇妒”以至于“妒及臣子”[5],主要依据的史料是《隋书》中有关高颍因拒绝娶继室后妾室生子而惹怒独孤皇后一事。另外《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七十八 隋纪二》也有详细记载:熲夫人卒,独孤后言于上曰:“高仆射老矣,而丧夫人,陛下何能不为之娶!”上以后言告熲。熲流涕谢曰:“臣今已老,退朝唯斋居读佛经而已,虽陛下垂哀之深,至于纳室,非臣所愿。”上乃止。既而熲爱妾生男,上闻之,极喜,后甚不悦。上问其故,后曰:“陛下尚复信高熲邪?始,陛下欲为熲娶,熲心存爱妾,面欺陛下。今其诈已见,安得信之!”上由是疏熲。

独孤皇后秉承的是自北朝以来业已形成的北方妇女妒悍的社会风气[6],这是当时社会已经默许了的社会特征,贵嫡贱庶是她们坚持的婚姻原则,[7]也是整个代北集团或者说整个关陇集团能够紧密联系延续发展的关键方式,在这种原则支持下的集团内部以嫡子联姻保证各个家族的血缘纯正,结成了紧密的门第婚姻关系。独孤皇后在此关注的侧重点是高熲的宠妾生子,这很明显违背了长子出于嫡妻的传统,但她在隋文帝面前抨击的是违反了君臣之道的“面欺陛下”行为,认为这是一种欺君行为,由此就将高熲的错误进一步放大了。

不过将高熲最终失宠于文帝的“始作俑者”归结为独孤皇后还是有失偏颇的,因为实际上文帝灭掉陈朝平定江南地区之后,就已经将原本的关中本位治国政策转变为南北并重甚至更倾向于南方士族的“大一统”政策,而以高熲为代表的支持太子杨勇的原北方关陇集团也因为在朝堂上颇得民心自然而然遭到隋文帝的提防和猜忌。[8]在文帝治国心理有所转变的过程中,夙夜陪伴在其身旁的独孤皇后必然对这一变化有所察觉,她意识到隋文帝想要放弃高熲这一政治力量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因此对高熲的部分“莫须有”的罪名进行揭发和抨击就成了独孤皇后的任务。

表面上高熲因为一句“陛下岂以一妇人而轻天下”[9]得罪独孤皇后在前,随后又因爱妾生男再次“挑战”独孤皇后的尊妻贱妾原则,最终由于独孤的“奇妒”将若干莫须有的罪状强加于其身,使得高熲被罢官之后以齐公的身份归家闲居。这一系列的事由看似都与独孤皇后有关,史家评论也都以高熲之败落作为论述独孤皇后“善妒”的凭证,然而这只是高熲作为隋文帝旧的政治僚属退出政治舞台的契机和表现而已,高熲之败落与独孤皇后对隋文帝的左右影响有一定的关系,但并非其罢官的根本原因。史家只记录了反映独孤皇后“妒及臣子”的个别历史事件,对于隐藏在这些表象之下的思想内容和行为标准并没有深入的挖掘。

三、隋文献皇后的行为准则

通过分析独孤皇后的形象记载以及相关性格的个案记录,不难推断出其形成如此个性的形象背后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渊源。前文已经提到,魏晋南北朝以来社会风气的开放以及北方鲜卑族等游牧民族特有的胡风特征在隋唐时期依然产生着巨大的影响,作为关陇集团代表家族人物的独孤皇后继承这一传统,保持着“善妒”的性格也是无可厚非的。进一步考察其“善妒”性格背后的核心原则或者说其进行一系列政治活动的行为标准,可以简单的从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方面是独孤皇后坚定的门第婚姻观。唐代柳芳议论南北朝门阀时指出 “关中之人雄,故尚冠冕,其达可与也;代北之人武,故尚贵戚,其泰可与也。”[10]与皇室联姻或者至少与同等级的高门世族联姻是南北朝以来贵族集团保持家族高门地位的重要方式之一。独孤皇后与隋文帝的婚姻也具有贵族联姻的性质,独孤皇后的母亲崔氏就是北朝时期的大姓,虽然崔氏并非独孤信的正妻,然而庶出的独孤皇后仍然受到了家族的重视,这与其母亲家族的显赫地位是分不开的[11]。因此在当时皆以高门为婚配的社会环境中,如果有非贵族集团人员插入并试图破坏既有的联姻体系,独孤皇后是绝对不会容忍的,这也能对作为罪臣之后的尉迟迥之孙女因独孤皇后“奇妒”而被杀做出一定的解释。

再者,隋文帝长子杨勇的正妻元氏为北魏皇室出身,妾侍为赫连勃勃后人;次子杨广的正妻为南朝梁明帝之女,三子秦孝王杨俊之妃崔氏,也是有着北朝“善妒”风范的郡姓大族之后,以至于因妒下毒于其夫。[12]其余诸子的配偶虽然史书未能特意记载,但可以推测必然是高门望族出身,由此可见在与隋文帝为其后代挑选配偶时,独孤皇后也遵循了这种高门婚姻观念。

另一方面是独孤皇后严格的嫡庶尊卑原则。唐长孺先生曾指出在北朝轻视庶子的观念变本加厉,“乃至于庶子不预人流 ,不录人家谱,甚至不被举养,超出了一般嫡庶贵贱之分的常规”[13]。独孤皇后虽然自身为庶出,但却极为重视嫡庶尊卑规矩,《隋书》记载独孤皇后的异母兄独孤罗在隋文帝受禅封赏时因曾被高氏所囚,“其诸弟以罗母没齐,先无夫人之号,不当承袭。”[14]当文帝因此询问皇后时,后曰:“罗诚嫡长,不可诬也。”于是独孤罗能够顺利承袭赵国公的爵位。对待同父异母从未谋面的兄长如此尽心,是出于独孤皇后根深蒂固的尊嫡贱庶的观念。

同样的,其长子杨勇因为过于宠信妾侍云昭训而冷落正妻元氏也遭到了独孤皇后的批评和厌恶[15],皇后批判的关键在于杨勇偏爱侧室且所出子嗣皆非嫡生,“勇多内宠,昭训云氏,尤称嬖幸,礼匹于嫡”,《隋书》记载杨勇共有十子,皆由侧室所生,因而颇受独孤皇后诟病。开皇二十年隋文帝以诸子偏庶为辞当众谴责杨勇,认为他心怀不轨的原因是 “直以其诸子偏庶,畏人不服,故逆纵之,欲收天下之望耳 ”[16]。由此可见隋文帝与独孤皇后在婚姻观念和嫡庶观念方面是有着相同的认知的,他们有着共同的行为准则即一切好恶与措施都以维护皇权的稳固为前提,这种认识的一致性使得独孤皇后的“善妒”行为提供了充分的合理性。

四、结束语

《隋书·后妃传》史臣曰:“文献德异鸤鸠,心非均一,擅宠移嫡,倾覆宗社,惜哉!”[17]似乎将隋朝的迅速败落归咎到了独孤皇后的身上。然而独孤皇后无论前期柔顺识大体还是后期善妒干预朝政,其出发点都是为了维护既定的皇权正统地位,本着维护高门婚姻的原则,严格遵守嫡庶有别的观念,甚至影响了太子的废立,但是新士族集团的出现和胡汉逐渐一体化的历史进程使得门第婚姻在隋唐时期开始走向衰落,唐朝统治者有意打压关陇贵族集团,扶持新的寒门士族,然而新兴的官僚集团已经与兵团起家的关陇集团不可同日而语,代北集团的衰落是必然之事。胡汉民族交融的社会背景以及唐代统治者主张的文化开放政策也使嫡庶观念不再是社会主流,受儒家传统女性道德标准的影响,女子妒忌成了七出大罪之一。因而在唐人魏征主编的隋书中,独孤皇后的妒忌显得十分与众不同,后世的相关评论也没有在历史历时性的基础上看待这一问题。

参考文献:

[1] (唐)魏征,(后晋)刘昫等.二十四史附清史稿 第五卷 隋书 旧唐书[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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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吴洪琳.关于中古时期独孤氏的几个问题[J]. 唐史论丛 第二十辑.

[4](唐)魏征,(后晋)刘昫等.二十四史附清史稿 第五卷 隋书 旧唐书[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235.

[5] (清)赵翼.廿二史剳记(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3:304.

[6] 张云华.论北朝妇女的妒悍风气 [J]. 史学集刊 2008(6).

[7] 王玉来.承续与更始:隋代统一进程中的地域集團与政治整合[N].华东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3.6

[8] 姜望来.太子勇之废黜与隋唐间政局变迁[N].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2006(00).

[9] 白寿彝总主编;陈光崇主编.中国通史 第6卷 中古时代·隋唐时期 下册 第2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965.

[10] (北宋)欧阳修.新唐书 卷一百九十九 儒学中·柳冲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56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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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姜望来.太子勇之废黜与隋唐间政局变迁[N]. 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 2006(00)

[13]唐长孺.唐长孺文集 山居存稿 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1:254.

[14] (唐)魏征,(后晋)刘昫等.二十四史附清史稿 第五卷 隋书 旧唐书[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374.

[15] 沈宏格.独孤皇后与隋废易太子事件[J].思茅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 (3)

[16] (唐)魏征,(后晋)刘昫等.二十四史附清史稿 第五卷 隋书 旧唐书[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260.

[17] (唐)魏征,令狐德.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