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南方沿海的精致相比,沟壑纵横的陕北黄土高原土得掉渣。风沙大、日照强,蔬菜少,面食也当菜,什么都来个大杂烩。
可等你吃饱喝足,走动起来,一切都是新奇的,震撼的,感动的。蓝的天,黄的河,红的砂岩,镇北台下顽强的榆树、旱柳,窑洞门前硕果累累的枣树;古城里南塔北台、六楼骑街,边塞的古长城遗址,摩岩石刻。走进榆林,更像走进汉画像石、剪纸的世界,信天游的海洋,这里每一砂粒都长着艺术细胞,用手指轻轻一抹,黄土下露出的都是明珠。
地处中华民族的发祥地黄河中游、无定河下游流域的榆林,这块古老的土地,蕴藏着波澜壮阔的民族史诗。自古以来就有“武出三边、文出两川”之说,早在六千年前,先民们就在这里繁衍生息。从仰韶、龙山文化遗址、新旧石器时代的遗存和青铜器出土到有明、清古城寨堡;秦置上郡、宋置军到明设卫、镇,清置直隶州;走过蒙恬、扶苏、李广;走出韩世忠、马汝骥、张璨等先贤。
历史的足迹穿越烈烈岁月走到了今天,回过头来看看:黄河流经黄土高原腹地,自北向南,天造地设般地形成了五个S大转弯,即黄河蛇曲地质奇观,其中尤以乾坤湾最为壮观。传说三皇之首的中华民族人文始祖伏羲氏就是在这里“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创立了太极八卦图、阴阳学理论及龙图腾。由此派生出来的一系列神话、迷信故事和祭祀活动,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子孙。中华本原文化与此同出一辙,天人合一,生生不息,在这片土地上生发滋荣,绝非偶然。
神话抑或传说,都是人类对未知世界的一种想象和敬畏,是人類善良和美好愿望的阐发,而大自然也在恩赐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勤劳的人们。榆林就是大自然母性的布施者,把大地的包容与强悍,把大地的浪漫情怀和古朴内质布施给一切,就像窑洞门前枣树上的果子,同样的文化基因,使它们长着同样的文化气质。
(二)
榆林的母爱深情,已经被古人所感知。刘邦建立西汉,历文、景、武三帝,首创华夏黄金盛世。竟宁元年,以昭君和亲南单于首开大汉帝国与匈奴和平共处先河。东汉时期,在屯垦农业的促进下,这里各民族兼容并包,和平发展,呈现与西汉虞翊在《复议三郡疏》中所描述的“水草丰美,土宜产牧,田畴四布,群羊塞道,牛马衔尾” 的富饶景象。《史记·货殖列传》载,上郡(榆林)等地“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这些文献记载可与绥德汉许学琪老师带我们参观的绥德馆藏汉画像石互为映证。
徜徉在“绣像的汉代史”中,就是徜徉在实虚、黑白、相减相生的艺术表现手法中。许多汉画像石大胆表露中华民族古老的阴阳哲学思想与生殖繁衍崇拜的观念;在构图中除了要表现的主角,装饰花纹的运用几乎达到了喧宾夺主的程度,在主要人物、动物形象周围刻上繁复的线条与纹样,或是添加上其它更小的与之有关的图像;常以单个画面表现,也有一石面上并列多幅,用层层垒高或并用隔物换景的形式去表现三度空间、场景和形象上的层层叠叠,用横长构图展开宏大场面;完美地处理了点、线、面之间的呼应关系,但在比例、透视上又大胆突破,造型上夸张变形。
榆林就是这样的慈爱包容,这里的民间艺术才能如此的朴拙、天真,无拘无束地表现。
细细看来,有伏羲、女娲、西王母的神话,有珍草异木、奇禽异兽的祥瑞,有神怪的迷信、仙佛的宗教等。题材相比较而言,反映农耕、畜牧、狩猎、车骑出行、百戏杂技、生活习俗的作品更多,也更贴近生活。
大家被绥德出土的一件门框上刻凿的庖厨图所吸引,纷纷围了过来,惊喜连连:“这是古人烧烤吗?”我仔细辨别,从上至下雕刻有杀猪、宰羊、井边洗肉、烧烤肉串、架锅烹煮的场景,“畜牧为天下饶”可见一斑。
同样是出土于绥德的这幅“牛耕图”,看着有点眼熟。石板画面分三部分,上部为建筑斗拱,中部为羊群和执戟门卒,下部才是牛耕图:两头矫键壮硕的耕牛,栩栩如生;扶犁者身高力健,扬鞭跨步;后边小童,亦步亦趋,手正伸入布袋掏籽点种。画面整体气势饱满奔放,行刀走线凸凹阴阳,形成一种强悍的视觉张力。
听讲解员介绍,才记起来,原来这《牛耕图》曾作为中国邮政发行的《汉画像石》一套邮票领头的第一枚邮票。听说这也是目前已知艺术水平最高、最有影响力的一幅关于耕牛的汉画像石。根据《山海经》记载:生活在陕西周原周族的祖先中“后稷播百谷。稷之孙曰叔均,始作牛耕。” 榆林这里应该是最早使用牛耕的吧?我国的牛耕技术,在2000年前已居世界的领先地位。
“剪一个人就要把最美的东西按在人脸上,人的脸就像梅花朵朵,眼睛眨巴起来睫毛扑闪闪的像一对蝴蝶,黑溜溜的眼珠活像一对隔墙的毛毛狗”多浪漫的米脂婆姨。她们的剪纸同样出现很多中华民族古老的造型纹样,如鱼身人面、狮身人首以及与周文化相似的“抓髻娃娃”,还有“鹰踏兔”、“蛇盘兔”、“鹭鸶衔鱼”等,怪不得被称为中华本原文化的活化石。榆林的浪漫包容,更可从剪纸中寻得。
绥德、米脂等地剪纸最有汉画石像的艺术特质,造型饱满厚实,“线”洗练夸张,曲多直少,“面”浑厚圆润;而紧邻内蒙古的榆阳草滩区的剪纸,蒙地宗教的神秘韵味浓,粗犷豪放,剪工粗糙,贴金镶银,铺红盖绿,诡异斑斓;以靖边为中心的三边剪纸却细致剔透、空灵俊气,柔中见刚,在粗犷的北方文化语境中,这飞来的“另类”风格,是历代在这里戌边的、从政的以至迁徙流放的江浙籍人士及其家属带来的南方剪纸艺术在此处落地生出的花。
榆林各县乡地境相连,剪纸却共性中含个性,异彩纷呈。相比汉画像石在构图上的繁复,剪纸似乎更有过之而不及的延续。它大胆运用周围点缀、装饰,使繁复无比和琳琅满目演绎得更加灿烂与浪漫;在实虚的造形手法和题材所反映的哲学思想和观念上,都有向汉画像石学习的痕迹。
(三)
同样的,陕北民歌又与陕北剪纸一道,昂扬着黄土地上泥土的芳香,昂扬着最豪迈的激情,就是这么的任性,土就土得掉渣,大就大得雄奇,美就美得撩人。这种黄河儿女最通俗的词汇、最本色的声音、最古朴的线条足以使其站在艺术圣殿之上,用小调小曲宣泄黄钟大吕之势,用农妇的纸花媲美方家的丹青大画。
这个畜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交汇的独特地域,由于地广人稀的居住环境,多旱少雨的自然气候,荒芜瘠薄的土地条件,穷苦人为了养家糊口,男人只能是凿石,赶性灵,背井离乡走西口,长年累月当长工;女人守着窑洞种地,养性灵,生娃养娃……那单调苦焦的生产生活方式,使人们养成了一种以歌抒发情感、以纸花装点简陋的土墙和窗门的习性。
从榆林榆阳区的民歌博物馆到绥德县老街的民间艺术剪纸博物馆,看歌谱、看歌手、看唢呐号子,听歌手唱《信天游》、《兰花花》,和歌手一起唱《东方红》;一边唱着高亢悠扬的《黄河船夫曲》:“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只船哎……”一边看那用33张红纸拼凑而剪的长约10米的巨幅画卷《黄河魂》,才算真正进入那气势磅礴、构思奇特的艺术境界。墙壁和窑面的青石上雕满了用剪纸艺术表现的图腾和花草动物图案,展馆里挂满了剪纸作品,从不及手掌一半大小的动物,到数米长的《陕北风情》、《转九曲》、《祈雨》等,一窑连着一窑,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哈哈,在展馆里,陕北的民歌先看再唱,陕北的剪纸先唱再看,任性的艺术就要用任性的方式去感受。
当你走出博物馆,走进陕北的村落院户,看到远处黄色的土丘,眼前灰色的窑洞,似乎觉得这里的颜色太单调了些。但是,你再看看窗户上,那色彩纷呈的窗花和各色图案,那迎风飘动的门笺,那碗橱、粮囤、畜栏处寓意吉祥的各色纸花,你的心里仿佛也有点“小确幸。”
你看,那些年过半百的婆姨和俊秀的小姑娘,个个是艺术家,借助一把小小的剪刀,弯曲自然、运转灵活地在纸上镂空剪刻成各种花样。你听,山梁梁、沟洼洼、硷群外、场院里、锅台前,处处有歌声,放羊的、耕地的、打场的、凿石的、烧砖的个个是歌手。
剪纸不分时日:从新春到寒冬腊月,举凡岁时节令、居住、服饰、诞生成年、婚葬、寿筵,窗花、喜花、寿花、炕围花都融入生活之中,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张剪就来。传说中的黄帝和鹊桥会等神话、二十四孝的历史故事场景,狮子、麒麟、石榴、牡丹的动植物形象,表达对生命的礼赞的抓髻娃娃、鱼戏莲和扣碗。现实中的农家生活、生产劳动、民族风情,包括大柳树下的谈情说爱,无所不包,无所不能。
歌唱也不论时日:年初唱到腊月二十九,那苦中作乐的腔调,豪中带野的土味,心有所感,便放开嗓子唱起来,悠扬高亢,粗犷奔放。民歌以信天游为主,除了情歌、小调之外,还有很多与劳动有关:号子,石匠用歌声来装饰单调的石锤声,村民下地干活、上山放羊、进林子砍柴用歌声驱逐寂寞,赶牲灵的人将那歌声洒满崎岖的羊肠小道,多愁善感的大姑娘、小媳妇用歌声倾吐心中的哀怨。
年龄不同,歌的风格不同,男人歌中多豪迈,姑娘歌中走流云;画的内容不同,女人剪中多厚重,姑娘剪中多柔情。年轻人多情,主打歌自然是情歌,爱从歌中出,情在心里流;青年妇女和姑娘剪出的纸花也多是情画,柔从剪中出,情在画中流。这些情歌通俗而不粗俗,大胆而不出格;情画剪纸形象逼真,神韵无穷。大柳树下的谈情说爱的剪纸,让你耳边响起信天游《拉手手》:“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二人疙崂里走……”响起《神仙也挡不住人想人》:“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那沟里,咱们拉不上那话话……”
信天游《赶性灵》“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三盏盏的那个灯,哎呀带上的那个铃子哟”“你若是我的哥哥/妹妹儿哟,招一招你的那个手……”剪纸同样很逼真地再现了歌中互相打探亲人、盼望见到亲人的那种急迫的情景。
歌中叠词的运用、剪中图案的缠环,都是豪迈中的绕指柔。
(四)
据说孔圣人教化天下,唯独遗漏了陕北,于是陕北人的性情不像关中人那么中庸,所以创造性极强,喜怒哀乐表现得淋漓痛快。男人凿石的锤声不绝,信天游不断,女人祖祖辈辈为愁苦悲伤、为快乐幸福而铰,自娱解忧、求偶相思、生命、托物的寄兴。陕北人天性豪爽,乐观幽默,质朴热情,从来没有因为土地贫瘠、交通不便、生活艰辛而停歇自己的创造和歌唱,黄土高原上的世情风物,全部都成为陕北汉子歌唱、凿石和婆姨们剪纸的主题。老百姓对生活生命热爱的强烈,对命运苦难的豁达,豪迈可以冲天吼,柔情可以百里转,率直任性非别处的艺术可比。
三千年前,《诗经》曾有歌曰:“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三千年后“信天游,不断头。断了头,穷人就无法解忧愁”,一个“忧”字,见证了中国民歌所以一脉相承、生生不息的根由。那么汉画像石、剪纸的源头在哪呢?汉画像石、剪纸,这当然是从他们的父辈、祖辈,从她们的母亲、外祖母那里看的、学的。追根溯源,他们的父辈、祖辈,她们的母亲、外祖母从哪里学的呢?当然是从远古时期一辈一辈传的、学的,并且从中受到启发,产生灵感,将凿石、剪纸融入生产、生活乃至生存与繁衍这两个最基本、最古老的人类生命主题之中。
如果说“绥德的汉”更多地参与汉画像石、信天游的创作,那么支撑起整个榆林剪纸世界的就是“米脂的婆姨”了。无数代乡村土得掉渣的老百姓——一个伟大的民间文化传承群体,复活了隐蔽在民间生活中许多古老文化的原型,揭示出民间司空见惯、约定俗成的文化符号中所蕴含的文化基因。可以说,榆林的民间艺术用“阴阳相合、化生万物”“生生不息”这两把钥匙,把中国本原文化的锁打开了。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看不完的汉画像石、剪纸,永远藏在我的心中;听不厌的信天游,永远回荡在陕北的山沟沟,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榆林,源源不断地布施着大自然的母性,多方文化得以水乳交融,各种艺术形式可以自由交缠,相互影响,传承发展。榆林,也再一次向她的孩子们昭示了那句土得掉渣的真理——生命、生活和藝术之树永远是长青的。
2019年8月24日
作者简介:
支贤,女,广东湛江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教育作家协会秘书长、专栏撰稿人。文字散见于《华夏诗报》《星星诗刊》《鸭绿江》《作家天地》《天津文学》《中国教育报》《南方日报》《福建乡土》等, 入选不同的选刊、诗文集。著有散文集、诗集以及主编文集十多本。单篇散文《从笔架山到井冈山》入选《2018中国散文排行榜》,获首届昭明文学奖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