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为何丢了书卷气?

2020-05-26 02:06韩浩月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书卷气读书人天性

韩浩月

有段时间我收集了一些作家画像,有福克纳、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毛姆、石黑一雄等等,还把其中两位的黑白照片打印了出来挂在电脑上方,这样码字的时候,时时会感觉到头顶上有人在注视,感觉不错。

喜欢这些作家画像,是因为可以感受到他们身上的统一标志:书卷气。福克纳有卷卷的小胡子,很帅气;海明威看上去很彪悍、勇武,但笑容与眼神里都藏有温柔;毛姆不像一些传记书里写的那样内向、阴柔,看上去深邃又安静……而这,都得益于他们身上的书卷气。

作家是最该有书卷气的一群人。过去的中外作家群,大多都是身带浓浓的书卷气的,当然,这或与我们看待已进入文学殿堂的他们的视角有关,会人为地涂抹“偶像”的色彩;抑或与他们的作品已成经典有关,由书及人;更可能与时代有关——书卷气是属于过去某个时代的,在当下找不到书卷气,是因为那个时代过去了。

中国现代作家中,书卷气十足的人太多了,沈从文、钱钟书、鲁迅、老舍、巴金、林徽因……几乎有一个算一个。如果尝试在还活着的当代作家身上寻找书卷气,不是没有,而是不多。书卷气就这样从一个群体身上莫名其妙消失了。

我经常接触到一些读书人,年龄相仿,读的书挺多,各有优点,但依然没有明显的“书卷气”标签。以我为例,我偶尔对着镜子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个读书人,但内心却很难承认,表情里有焦虑,眼神里有浮躁,性格里有戾气,尽管用了十八般武艺去“镇压”了,但还是不行,一名读书人该有的视野上的开阔与远大,内心里的安宁与淡定,都远远不足,仍然是一个飘在这个喧嚣时代的尘埃。

书卷气并非只是读书就能带来的,它是内在格局与外在本领的相结合。内在格局不说了,这个很难说得清楚,也没法给出标准要求。外在的本领则可以一五一十地拿出来,简单七个字:琴棋书画诗酒茶,前五个基本都丢了,酒和茶倒还被传承了下来,只是很多时候也是瞎喝,连“借酒浇愁”的境界都达不到,茶也难品出多少滋味。

外出参加活动,被别人当成“文人墨客”,每当活动进展到“题字留念”这一环节时,总是“仓皇出逃”,万万不敢在人家精心准备的上等好纸上留下别别扭扭的字迹。要知道,能写一手好字,在从前是读书人的标配,历史上那些名声不好的读书人,書法拿出来,往往也令人赞叹。

书卷气真的不单是一种气质,它更像是一种“人格与技能”的合成,人格要高尚,要有悲悯有关怀,这样的人格需要漫长的阅读与思考才得以炼成,还要经受得住天性的考验,有些人天性不好,伟大的人格经常被邪恶的天性给淹没了;至于技能,那是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漫长的时间才得以成为随身本领的,琴棋书画这四样,哪样不都得浸淫十年以上?

所以,书卷气的消失,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时间不够用。以前的读书人,有的是时间,木心说从前“车,马,邮件都慢”,说的已经是工业社会中后期的事情了,再往前推,漫长的农业社会,对于读书人来说,时间更是富裕,就算是埋首故纸堆也埋得起,但凡有些灵光,读书人都不会读成书呆子,而成为受尊重的“社会贤达”。

现在的读书人身上缺书卷气,大约与没法把读书当成一项毕生追求的职业也有关系。谁敢说在当下能够单凭写作或者“贩卖”大脑里的那些知识养家?除了走到塔尖上的少数著名作家,绝大多数读书人,还得用另外一项技能糊口,读书更多时候是一种休憩或寄托,遇到生活不顺,这点寄托也便干脆不要了。

古人说“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可见书卷气是写在脸上的,在互联网、电子智能时代,更多的人开始读屏,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于是有人说“读什么内容很重要,通过什么介质读不重要”,这个说法成立,读屏只要读的是精品、经典,是有体系、有思考的阅读,一样能“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是在大数据的智能推送以及社交媒体对人性的精细揣摩下,重复及无用信息如洪流一样,让人身陷其中、无力自拔,读书人中了招也不例外。

我们看科幻作品,小说也好电影也好,会发现未来人类与未来生活光怪陆离,在充满想象力的画面中,是看不到任何书卷气的。眼下我们意识到书卷气很重要,是因为农业社会留下的文化记忆太过深刻,并且时常让我们觉得,书卷气虽然抵御不了被时代车轮碾轧的痛楚,但起码会带来一点安慰。

为了这点安慰的光亮,整个社会开始重视书卷气,开始寻找具有书卷气的人,一名演员拥有书卷气,他便拥有了更好的接戏机会,一名普通人拥有书卷气,也会得到周边人更多的尊重与欣赏。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人该奋起,不该放弃,要知道,读书人丢了书卷气,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无奈而悲伤的事情啊。

摘自《中国青年报》2020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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