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是人间富贵花

陈怡伶

孟小乔，生于1905年上海孟家弄，风华绝代，内秀外慧，有“南林北孟”之称，比其才貌更引人瞩目的，是一个荡气回肠的感情故事。

别有根芽富贵花

自出生后，人丁单薄的孟家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予我一人。父亲孟鹤向来开明，他是赋税司司长，公务之余总不忘嘱我慷慨济民，厚德为怀。他和才情斐然的母亲一并给了我20年代最显赫家世，让我得以在烂漫无束中自由成长。待得廿八芳华时，我不仅擅琴棋、专书画，通晓外语、精通京剧，圣心学堂中最耀眼的公主非孟家女儿我莫属。

民国初始，西学东渐盛行，民风开放，家族耆老对我坦背的小洋装并无微词。父亲总说女子亦当知新文明、新世道，倒是母亲偶尔会担心我过于外向活泼，将来恐将金龟婿吓跑。17岁的我拉着母亲的袖子转圈圈，任大大的粉色滚金边的裙摆恣意飞扬，笑声如乳燕初啼，婉转响彻孟公馆。夫婿？整个北平，还没见着能入我眼的呢？！

仿佛印证了“过往的曼曼而生，只为了今日绽放”这句话，当时北洋政府要从学堂招一名女孩参与接待外宾，才貌双全如我，当仁不让、顺利入选。接下来的日子里，除经常参加外交部举办的舞会，我还成了传统文化的传递使者。这样的工作对我来说新鲜而刺激，每天，我都从花团锦簇的衣裳堆里挑选出最别致的来穿。我身材颀长，气质清丽，既有沪上女子的温和柔媚，又有北国女子的端庄持静，这样的我，势必人人仰止。这样的日子，才是我营营以求的生活。

不是春闺梦里人

直到有一天，晟出现了。他是父母一眼相中的官宦后人，彼时的我情窦未开，心中并无心仪人选，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在感情上从未起过微澜的我，就这样在尚不知情为何物时花落王家。红盖头揭下来时，他仍旧如初见时那般木肃，甚至在问他我美不美时，他也只说一句好。心里就如大大的彩色气球被针“噗”一声戳破了，失望如潮水般袭来。

了无生趣的婚姻生活，无知无味的日常琐事，我喜欢的花朝月夕，歌舞升平，不得不被世俗婚姻所囿。晟公务繁忙，性格端庄，只在周末间隙，偶尔交流三两句，忙匆匆地，一个电话来就又走了。就算偶尔想与他发个嗲，他也只自顾自地说军政时事、要案大件。他是武将之才，风风火火，本不懂欣赏我之光热，只知供给吃穿用度就是一个好丈夫的标准。我艾艾而叹：“满腹心事无人可诉，非得关在金丝笼里作雀儿引颈以盼，若再这样蓬头垢面不准外出，北平城里就要多一具望夫石了！”

相逢一笑蓬海路 人间风月如尘土

我以为我会红颜白发，愁苦终老，但天怜见我，志珩来了。世人皆说我得陇望蜀，殊不知，就算不遇见那个矫矫出尘的他，我的一颗不甘寂寞的飞扬的心，又岂堪忍受如此桎梏？

那个秋冬交际的演出，我穿了紫花对襟夹袄，颈边一圈白狐毛，鬓边一朵压发海棠，回眸之间，尽态极妍。志珩说，那晚的我，于他是人间仙子，让他一见倾心。他不知道，玉树临风如他，在他开口唤我“蕊香”时，鲜灵活泼的蕊香霎时心如鹿撞，恍若闻到了爱情的芳香。我看着志珩饰演的学究，他扮相老成，着深色粗布长褂，可他阔边眼镜后放射神辉的双眼，似要看透我的隐痛，融化我心底最软的一处。爱情终究还是来临了，尽管它选择在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的错误时间，但它还是来了，且让我避无可避。

志珩和我，像是天边遥遥相望的两颗星，于见面瞬间就被对方点亮。从此以后，他不是大众情人徐志珩，只是我一人的珩。而我，也只是他一人的乔儿。我喜欢志珩立于众人之前，不疾不徐、琮琤顿挫地讲演。也只有他，能在我蝶转飞舞时牵起我嫩若柔夷的手，翩翩璧人，光华耀世。

珩热情浪漫、温柔体贴，我们互相照亮、互相慰藉，我再也不怕深夜独自一人回家，志珩会贴心地看我进了家门，再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出去，就像贾宝玉在雪地里倒退着慢慢走出去一样，宁可冷着自己，不舍冻着心上人。身子无恙时，我总要带着一大堆吃的跑到珩玉诗社去看他，温酒红灯，围炉悄谈，我笑著依偎着珩，听他浅喃低吟《雪花》，他温柔地看着我，我久久陷入彼时良辰，不愿醒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志珩懂我，愿意听我讲最幼稚的话，体谅我做最简单的事。于我孟小乔而言，爱就是爱，人间富贵花又如何，将军夫人、一生荣华又如何，何抵得过一介书生如珩般情义相通、体恤温存？我要的，不过是知心伴侣、安乐家庭。

我向志珩坦露心迹。

“珩，活了许多年，我都在做着被安排好的一切。这一次，我要做我自己，必得与你在一起，刀风剑雨，小乔无怕！”

“乔儿，我徐志珩向星空发誓，此生此世，不负汝爱。”

珩摘下眼镜，眼里雾气迷茫，我伏在他清瘦的肩头，泪水打湿了志珩整片后背。我当然相信志珩之誓，他是那样骄傲、自信。

粉蝶多情不惧死 一寸同心共连理

为了和志珩走到一起，20年代的旧上海、北平的社交圈，怎样的动荡不安、兵荒马乱，我都不管。上流社会对我诽谤侮辱，名人雅士对我口诛笔伐，我都可以咽下。可是王家不让我出门，母亲不理解我以死相逼，连最最疼我的父亲都气我不知好歹。除了刘斐、郁志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友人，大多数文人都视我如洪水猛兽，怪我连累了志珩清誉。这个时候，志珩竟然听了胡一诺建议，远赴欧洲去拜访名家，我感觉快要撑不下去了！

不行，我孟小乔虽是一介女流，俯仰何曾愧于天地！纵有万般不舍，纵然在此一腔孤勇，我亦决定战斗到底！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眼泪可以在人后掉，但人前我仍是女中侠客。我用对志珩的爱撑起走下去的心，用连篇累牍的日记抵御丛林荆棘，用死生契阔的单纯信念抵抗万千思念。

“我想了很久，如果只有和徐志珩在一起你才能幸福的话，我愿意成全你们。祝你们幸福。”开春后的一个午后，身为五省联军总司令的晟平静地说了这番话。他温柔地握紧我双肩，最终慢慢松开。我突然就红了眼眶，男人皆有大爱，不能把自己完全给一个女人，而女人却可因爱扑火，蝴蝶越海。晟如是，志珩亦如是。志珩情深义重待我甚好，但正因为他是志珩，是男人中的矜矜白杨，才更不能与我贸然相守。我知他不易，懂他选择，只是心痛得无法呼吸罢了。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爱情可以排除万难，但万难过后还有万难，待得我与珩历尽艰险走到一起，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人生莫不如此，长久的期待从一开始的痛苦心酸到木然平静，终于得到想要的结果，终于和珩连理共结，内心却早无波澜。

自古多情空余恨

可惜凡事过犹不及，过度的爱，到最后只会害人害己。我自以为志珩能懂我一切，也甘愿为了我的一掷千金而放任不管。但有一点我错了，志珩虽也生于富贵，但他不喜奢华，他爱一草一木一清澈，一山一水一涧流。而我喜流连舞场，爱锦衣玉食，更从不问家庭经济来源。为了维持开支，志珩不得不南北奔波，兼职甚多，劳碌异常，精神倦怠。有一次，我无意中读到了他的一首诗：

不知道风

往哪一个方向吹

我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

不知道風

往哪一个方向吹

也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我颤抖着流泪，突然明白，珩终究是个浪漫主义诗人，他所爱非美人，而是梦幻之理想。一旦与理想结婚，热情就成了白开水。而我与他精神格调全然不同，不结婚还好，一旦蜜里调油般你侬我侬，势必将彼此短处全然揭露，变成苦闷、争吵。

断肠声里忆平生 从此无心爱良夜

1931年11月8日，肝肠寸断的日子，惊闻噩耗，我说不出一句话，也掉不出一滴泪。

何时晕厥已然不知，只知醒来后魂魄悠悠，恍若不在人世。不过是吵了几句嘴，不过是多请了几桌牌友，不过是烟枪砸过去坏了他的金丝镜，不过是气他红颜知己不断，为了林若梅执意北上听讲座，为何这样狠心而去，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

梳洗罢，斜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我不吃不喝不寐，更想不到梳洗，女为悦己者容，志珩都没了，我还作劳什子装扮。深秋的天那样惨淡迷远，冷雨打在靠窗沙发上，竟一丝不觉得冷。檐角那只奋力的蛛，慢慢地织网，风一吹，网就散。可它不气馁，还是一点一点用尽全力在织。我眼里容不得瑕疵，恼志珩红颜知己多多，气他婚后不许我抽鸦片、打牌，可我又何曾为志珩想过分毫？

志珩临出发前，随手抓了条短小裤子来穿，西装腰间尚破了一窟窿，我根本不去留意。还是韩可怡后来说出来，说志珩太窘迫，令人心酸，而我只顾跟他闹，

“你走吧走吧，再也别回！”

“别喝太多酒，别抽太多烟，乔儿。”志珩螺旋似地寻一根久已遗失的腰带，方寸已乱。

“快去看你的灵魂伴侣吧，晚了看不到！”

“若我出事……”

一想到我那样对待临出发前的珩，心就痛得无法呼吸，胸口“砰砰”像被巨石砸过。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你心头爱，是你最爱的乔儿，我错了错了！再也不花天酒地，再也不跳舞。你回来好不好，让我给你缝好那件西装，那是我给你买的唯一一件西装，你一直视若珍宝，志珩，我错了！

志珩逝去的第三天，我捧着那件褴褛的衣服，崩溃大哭，到最后瘫软在洇绿地毯上，那是我刚缠着志珩新买的，我喜欢那艳色，但他总说我最合与素色相搭。

十里洋场依旧纸醉金迷，可我再也不会踏足半步，珩带走了我生命中所有的色彩，我的天已塌！“真爱不是罪恶，在必需时未尝不可以付出生命的代价来争取，与烈士殉国、教徒殉道，同是一理。”志珩，午夜梦回，我总梦到跟你说这句话，现在你走了，我要跟着你走。可你梦里面目模糊，眼镜都没戴，但你倒退着拉住我的手不住地同我说：“乔儿，好好的，别再抽烟，我永远爱你。”你不让我自暴自弃，就算到了天堂，你仍旧爱我如斯。醒来时，半边枕巾俱湿。

蒲苇韧如丝 不负君心住

志珩说过，我能成为当代赫赫有名的女画家。生前我没做到，在珩逝世后，我终于如愿以偿。

珩走后20个年头，我闭门不出学画研文，再没踏入交际圈，最大的安慰就是看着墙上的画像，抱着珩给的诗集，一字一句读。吴先生是你托付照料我的，他是信得过的人，他照顾我这许多年头，我从没答应嫁给他。只在读诗时，他那样一个丰神俊朗的人，也会红了眼眶。志珩，若要负人，我宁可负尽天下，只盼你回来看我一眼！生生世世，只想和你恩爱如初，做一对凡尘夫妻。我现在学会了针织、刺绣，给你绣了好多手帕、围脖，还织补好了那件破旧的西装。

珩，我近来心脏不好，恐将不久于人世。这样很好，可以早点见到你，我把那卷你出事时唯一保住的画卷带给你，那是我启蒙时期的作品，你一直视若珍宝。珩，现在我带着出色的书画，带着对你的愧疚，带着对你铭心刻骨的爱，带着苍老的衰败的容颜来依偎着你，守着你，好吗？

死生相许长相依

独卧病榻，似睡非睡，墙角那蜘蛛已织好半面硕大密实的网，一厘一厘，日日夜夜，始终不曾放弃——蜘蛛蓦地往下掉，不忍它粉身碎骨，我撑起身子勉力去接，烟玉镯子一下滑到了腋下。下一刻，却再也支不住，手臂重重垂落下来。

珩，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