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思蓉
宋代立足于中古时代的文学鼎盛期,是中国文学发展承上启下的重要纽带。思想的交汇碰撞、文人身份的自觉建构意识都初步走向成熟。厚重的文学传统成为宋代文人为人处世、抒发怀抱的根基。而苏轼作为古往今来的文学集大成者,可以说是文人风骨和传统精神的集中体现。从苏轼的人生轨迹上看,苏轼本人理论知识、文学名著、学术研究涉猎众多。他的创作根植于坎坷不平的政治生涯,但其中所弥漫出的人生体验不单是社会的历史的产物,更映射出苏轼本人在文采学习上对传统元素有意识的价值取向。
相比于韩文的浩瀚雄奇,柳文的峻峭隽永,欧文的平易舒畅,苏文则以汪洋恣肆见长。孟子和战国纵横家的雄放气势、庄子的丰富联想和自然恣肆对他影响较大。苏轼并未对孟子进行专门研究,他之于孟子的扬弃思想分散于文集各处。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提出的“养浩然之气”,实际上就出于孟子。
“浩然之气”意为刚正血性的正气、骨气。古人认为“浩然之气”存天地,得神灵造化。早在春秋战国时代,便有学者提出“气”的概念,譬如《大学》中的“灵气在心,一来一逝,其细无内,其大无外。”灵气日常状态下是思维和灵识的自然流动,通过言行举止涌现,在文人群体中多被定义为“文气”。文气是中国古代文论专业术语,在魏晋南北朝之前与朴素主义哲学中的“气”相混淆,后被曹丕发展为独特的文学理论。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之后,散文家都将“气”作为文学生命力的根基,提倡“养气”。譬如王勃的“骨气”说、李白“尚气”、韩愈的“气盛言宜”。到理学盛行时代,文气的功利性政治色彩加重,被赋予文以载道,存乎气中的现实意义。真正将文气论推上高峰的是苏轼。他不仅提出一系列具体的文学主张,并积极运用到私人散文创作与文学批评当中。
以《李太白碑阴记》为例,苏轼以“狂”字起笔,开局一锤定音,为李白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九丘”的气脉奠定基调。对“大言而无实”与 “非济世之人”的批驳,都是为了突出李白本人“凌轹卿相”“跆籍贵势”的盖世之气,可见东坡对李白“尚气”的热情颂赞。我们常说“文如其人”,苏轼本人也说过“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苏轼的文学批评实践之下不只掩藏着苏轼个人的“以气御文”的文学观,更有经历时代洗练后所吸收的大家余韵。正是在敬慕李白理想人格的情况之下,苏轼才如此爱屋及乌,将李白的豪迈飘逸融入生命历程,开一代豪放派词风。
拥有“坡仙”美誉的苏轼具有明显的佛道儒三教交汇的文化特征。尽管积极入世是苏轼追求的主旋律,但对他的文学风格尤其是山水游记散文产生决定性影响的仍然是冲淡平和的道家义理。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直写苏轼其人涉猎之广博、学习对象之浩瀚,这也是苏轼散文风格多样、内涵多元化的原因之一。“乌台诗案”是苏轼政治生涯的重大的转折点,从此壮志难酬、人老力衰成为苏轼持续性的现实处境。“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以老庄齐得丧、忘祸福的哲学思想去参透人生的生死、穷通、进退、荣辱。
文章不仅仅是文采的涌动、文辞的累加,更是格局和意识的空间。换言之,一部作品的优劣取决于文字背后生发的思维空间,而这种审美余地往往来源于宇宙意识。《逍遥游》已经初具宇宙的雏形和整体性的宏观视野。庄子将由鲲鹏引发至九天和上古,展现出对世俗之物无所依赖、与自然化而为一的绝对自由。我们若能理解庄子笔下“逍遥”内涵——超脱万物、无所依赖、绝对自由、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我们就不难找到苏轼与庄子的共通之处。他们都以宇宙之无穷映照生命之短暂,以形式转换的永恒思维代替生命无常、沧海一粟的悲观主义。苏轼聚情于笔,他借屈原、曹操等人将诗意胸怀具象化。尽管苏轼受理学思辨影响,但他追求的始终是情理的真实、本质的真实,因此《赤壁赋》中的客人未必存在,他可能只是苏轼遣词造句的手段。客人的心情就是苏轼的心情,苏轼对客人人生见解的反驳实际上是苏轼人格中的两面性的对话,是他对于人生坎坷的自我消解。“蜉蝣”与“天地”“沧海”与“一粟”“长江”与“人生”,以小博大,以短暂比永恒,用自然之无穷审视自我,最后再一笔破题,伤春悲秋的写作窠臼,重新回归到江山无尽、风月长存、天人合一的“乐”上。这空间视野与思想视野的双重拓展,展现出庄子的相对主义观念。
皮埃尔·布迪厄在《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中认为,经典是被建构出来的,文化生产机构、传媒、教育体制就是经典之所由产生的机制——这是从生成学的角度来看。经典化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价值信仰的生产过程,而且,它是有历史性的。文学批评的经典化历程,往往经历了漫长的被批评者打捞、阅读、解读、传播、再创造等螺旋式上升、曲折性前进的过程。即便是文学大家的作品,也无法免除质疑、否定等怀疑性因素,其地位也在读者群体的价值建构中被确立。我们常说唐宋八大家是唐宋散文发展高度成就的突出代表,其中尤以欧阳修、苏轼为奇。与其他几位所不同的是,欧苏二人并没有到明代茅坤时才确立其文坛地位,反而在宋朝就已经得到了普遍承认,为宋代文坛公认的二位盟主。
苏轼其文个人风格浓郁,且常常另辟蹊径,不仅感性色彩浓厚,在文法体式上也不拘一格,多创造性变革。看似没有具体规章可言,但我们的确可以从苏文中挖掘到文章结构和逻辑布局的经验,从而为个体的写作提供指导。如《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通常情况下,一篇绘画题记的重点往往在于对画作的详细描绘。但这篇散文却以画竹法门入题,侧重艺术见解与深刻哲思,形散而神不散。他既以“胸有成竹”写艺术理论与艺术实践的相伴相生,又紧扣悼念友人的怅然情绪,可谓别开生面、新颖别致。苏轼的追思之情是温柔克制的,他不屑于高声卖弄个人的大喜大悲,刻意用直抒胸臆的方式展现两人之间的生离死别,而是以轻松的回忆体笔调对典型事件委婉带过,用日常小事去触动读者内心的情感之弦。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苏轼本人的高明之处。作品表面越平淡无奇,其后压抑的哀思就越真切隽永。结尾处以曹操与桥公文的典故记述两人深情厚谊,同时暗示物是人非、知音不再地凄苦,与明代文学家归有光《项脊轩志》的处理方法如出一辙。余味无穷,饶有新意。
苏轼文风凝练有致,又以理趣、情趣、志趣为尚,这就形成了风韵天成、趣味无穷的审美特色与文学性。之所以能在不同时代不同人物的审美差异性之中获取广泛认同感,逐渐确立经典化过程,一是出自苏轼本人高风亮节、刚毅正直的文化性格。他洒脱但不迷狂、飘逸但不悲观以及济世为民的情怀符合封建时代文人的审美期待。二是由于其散文本身丰厚的审美蕴藉与创新内涵,思想、文法、学识结合紧密,足以为后世提供文学鉴赏的参照。可以说,苏轼的散文经典化历程是一帆风顺的,尽管遭受一定贬抑,但相对于占主流地位的褒扬,这些声音太过微弱。古往今来的受众群体早早就奠定了苏轼散文在文化场域中的地位,统治集团与士大夫阶层的赞美与模仿只是将经典化历程再往前推进一步。
总而言之,苏轼散文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成为精神丰碑并非简单的一人之功,而是得益于数千年东方精神血脉的沉淀与个人情操修养。无论是写人记事、托物言志抑或以史照今,都彰显作家敏锐的生活感知力和自觉审美意识,同时真正将人文精神之气概落实到士大夫阶层之中,为后世作出垂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