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绰、许询文学史定位的形成

2020-05-25 02:45潘磊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文论文学史文学

潘磊

摘  要:南朝文论家、史学家转相祖述檀道鸾《续晋阳秋》,将孙绰和许询视为东晋玄言诗的代表,并给以较低的评价。自此几成定评。实际上,他们对檀氏原文存在不同程度的误读:首先,孙、许的创作实绩不在诗歌,论者却将二人“文宗”身份缩小为玄言詩人,这一诗歌史的定位导致二人文学史定位偏低;其次,忽略佛教对东晋文学的影响。由此反映出南朝文论更多关注诗歌等传统主流文体,缺乏对其他文体的关注。

关键词:孙绰;许询;玄言诗人;南朝文论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135(2020)02-0038-09

南朝文论出现了新特点,即在对具体作家、作品、文体有所批评外,还加强对文学发展流变过程的总结,对作家作品做出文学史上的定位。无论是《文心雕龙》《诗品》等文论专著,还是《宋书·谢灵运传论》《南齐书·文学传论》等史论文章,都以纵向贯通的视野关注到不同时期文学风尚的整体变化。文论家们在勾勒文学发展大势、确定作家文学史定位的过程中,既有独出机杼的心得,也有转相祖述的言论。值得注意的是,某些看似前后承袭的论断,反而暴露出新的问题。本文拟以孙绰、许询的文学史定位为例对此现象进行研究。

一、孙、许文学史定位的形成及强化

南朝以来,人们习惯将孙绰、许询视为东晋玄言诗的代表人物,并给以较低评价。这种认识在钟嵘《诗品》中有非常直观的体现。《诗品序》批评孙、许等人的玄言诗“平典似道德论”,并把王济、杜预、孙绰、许询四人归为一组,列入下品,评论说:“永嘉以来,清虚在俗。王武子辈诗,贵道家之言。爰洎江表,玄风尚备。真长、仲祖、桓、庾诸公犹相袭。世称孙、许,弥善恬淡之词”[1]511。钟嵘的观点在文论史上产生巨大影响,而孙绰、许询作为“淡乎寡味”玄言诗人代表的文学史定位也就此敲定,对此后人也几无异词。

但这一观点是否渊源有自呢?就目前所能看到的材料,最早对东晋玄言诗风进行总结和批判的是南朝刘宋时期檀道鸾的《续晋阳秋》。《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檀书曰:

询有才藻,善属文。自司马相如、王褒、扬雄诸贤,世尚赋颂,皆体则《诗》《骚》,傍综百家之言。及至建安,而诗章大盛。逮乎西朝之末,潘、陆之徒虽时有质文,而宗归不异也。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至过江,佛理尤盛。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询、绰并为一时文宗,自此作者悉体之。至义熙中,谢混始改。[2]

唐代公孙罗《文选钞》在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下亦引檀氏论文章:

自王褒、杨雄诸贤尚赋颂,皆体则《诗》《骚》,傍综百家之言。及至建安,而诗章大备。逮至西朝之末,潘、陆之徒,虽复时有质文,而宗归一也。正始中,王弼、何晏好《老》《庄》玄胜之谈,世遂贵焉。至江左,李充尤盛,故郭璞五言诗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爰及孙兴公,转相祖尚,又加以释氏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至义熙,谢混改焉。询辟司徒掾不就,尝一出都迎姊。简文皇帝悦其情理,每造膝清谈,必以夜计日者也。[3]6191

《文选》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李善注引《续晋阳秋》曰:

许询有才藻,善属文。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风骚之体尽矣。许询并为一时文宗,自此作者悉化之。至义熙中,谢混始改之。询辟司徒掾不就,尝一出都迎姊。简文皇帝悦其情理,每造膝清谈,必以夜计日者也。[3]10233

据行文来看,以上应是檀道鸾《续晋阳秋》中《许询传》的同一处文字,只是引述时详略不同。此处虽意在通过对文学发展脉络的梳理,强调许询在当时的文学宗主地位,却在客观上“指出玄言诗派的创作背离了诗歌的艺术道路”[4],成为“对玄言诗的最早的批判”[5]。这基本成为一种“批评格式”,为后世文论家所袭用。如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说:

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6]65-100

又《时序》说:

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6]674-675

钟嵘《诗品序》说:

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先是郭景纯用俊上之才,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逮义熙中,谢益寿斐然继作。[1]28-34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说:

在晋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自建武暨于义熙,历载将百。虽缀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尔。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元之气。[7]1945

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也说:

五言之制,独秀众品。……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许询极其名理。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情新,得名未盛。[8]1000

这些论述基本都提到三点:一、东晋诗坛风尚受玄言风气的直接影响,整体成就不高;二、孙绰、许询等人的创作以玄言诗为主,成为东晋诗坛的代表人物;三、自东晋后期殷仲文、谢混开始,力图廓清玄言之风,并初见成效,引导之后南朝诗风的新变。

在此可以明显看到各家对檀氏观点的继承。正是在这一祖述过程中,孙绰、许询最终被南朝文论家们定型为东晋玄言诗人的代表人物。这一观点也不断为后代评论家重复和强化,如明代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八说:

永嘉之末,遂以论宗入诗。爰及江左,其徒愈繁,孙、许辈盛名效尤,海内翕然从之。虽刘、郭之徒,创为变体,欲以挽之,而波势方汹,莫有应者。宋之义熙,谢叔源始尊刘、郭之波,斐然继作。其《西池》一首,结句引南荣为戒,尚于虚无窠习,澄汰未净。至康乐以旷世宏才,崛然奋起,举大江大河,将柱下漆园之余滓,淘洗净尽。[9]

虽然这里的主要评论对象为谢混,阐述也更加详细,但整体仍不出檀氏所论,可见此说法对后世文论家的影响是多么深远。

除文论外,文学作品中的拟作本身也兼具文学批评的意义。如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中有摹拟孙绰、许询二人诗歌之作,分别题作《杂述》和《自序》。若将此二者与江淹所拟的李陵《从军》、曹丕《游宴》、嵇康《言志》、阮籍《咏怀》、潘岳《悼亡》、左思《咏史》、刘琨《伤乱》、陶潜《田居》等颇能代表原作者题材与风格的作品相比,仅从题目上就看出孙、许二人的诗作远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在内容上也尽是抒发“物我俱忘怀,可以狎鸥鸟”(《杂述》)、“五难既洒落,超迹绝尘网”(《自序》)一类的玄思,并无太多出彩之处。或许是江淹为了践行自己在序言中不“贵远贱近”“重耳轻目”的“人之常情”和“俗之恒蔽”[3]6049,才不得不选择东晋文坛孙、许二位“文宗”的诗歌进行摹拟。而《杂体诗三十首》对后世将孙、许视为玄言诗人的代表似乎也不无影响。近现代以来的文学史著作也基本沿用上述“批评格式”。如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在“西晋文学”之后并未为“东晋文学”专设一章,而只在“陶渊明”章开篇对东晋文坛作寥寥数语的概括:“东晋时期……出现了孙绰、许询等一系列作家……玄言文学占了文坛的统治地位。这种文学在内容上……严重地脱离现实。”[10]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虽为孙绰、许询专设一节,但也只是强调二人“东晋玄言诗的代表人物”身份。胡国瑞《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在章节设置上直接略过东晋,仅对孙绰、许询的玄言诗风作寥寥数语的概括,且整体上持否定态度。就笔者所见,似仅有徐公持的《魏晋文学史》曾对孙绰、许询除玄言诗外的其他文体创作情况有所介绍,但也没有突破“东晋以玄言诗闻,而玄言诗代表作者即为孙绰、许询”[11]的“批评格式”。总之,文学史著作把主要目光集中在诗歌上,其他文体分配的篇幅相对较少(东晋尤其如此),导致滥觞于南朝的这一观念“东晋文学创作主要是玄言诗,孙、许是玄言诗代表作家,而玄言诗枯燥寡味,所以孙、许的文学史成就低”在后代文学史书写中一遍遍被强化,直到今天。

由此可见,孙绰、许询作为玄言诗人的形象,是在南朝史学家、文论家、文学家的书写过程中逐渐定型的。尤其是后代诗论家基本都奉钟嵘《诗品》为圭臬,《诗品序》及下品对以孙、许二人为代表的玄言诗风的批判,是后世给予其二人文学史地位较低评价的重要原因。更因为近现代以来中国古代文学史著作的书写,在很大程度上关注诗歌等主流文体,对大部分应用性文体都有意无意地忽略,导致二人的文学史地位一直处于被贬抑的状态。

二、孙、许创作不以诗歌见长

上述观念真的准确吗?孙、许二人的实际创作水平真如钟嵘等人所定位的那样吗?细按之下,我们发现《诗品》中的言论其实并不严谨,比如杜预(222—284)和王济(247?—292?)二人卒年下距永嘉(307—312)尚有二十年左右,钟嵘却说他们是“永嘉以來”。杜预乃是精研《春秋左传》的儒将,钟嵘却说他“贵道家之言”,并归入玄言诗人之列。这些明显的疏漏令我们疑心,或许钟嵘对玄言诗的认识并完全准确。既然如此,基于《诗品》而对孙绰、许询作出的文学史定位,又是否真的符合当时文坛实况呢?

先看孙绰。孙绰在当时确实颇有文名,《晋中兴书》说“于时才笔之士,绰为其冠”[3]2208,《文录》记载则更为详细:“于时才笔之士,有伏滔、庾阐、曹毗、李充,皆名显当世,绰冠其首焉。故温、郄、王、庾诸公之薨,非兴公为文则不刻石也。”[3]6176大将军温峤病逝于咸和四年(329),孙绰年方十六即为之撰碑刊石,可见他的文才确为士林推崇。唐修《晋书》孙绰本传也基本照录了《晋中兴书》和《文录》的记载[12]1547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孙绰最为人推崇的并不是后人关注较多的所谓“玄言诗”,而是他的文章。如上所言,朝廷大臣去世,多须孙绰撰碑,《丞相王导碑》《太宰郄鉴碑》《太尉庾亮碑》《司空庾冰碑》《太傅褚裒碑》《王羲之碑》《颍州府君碑》等名公碑文,皆出自孙绰之手。刘勰《文心雕龙·诔碑》说“孙绰为文,志在于碑”[6]214,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说“孙绰之碑,嗣伯喈之后”[8]1000,将他与东汉末年以碑文名世的蔡邕相提并论,殆非虚夸。除碑文之外,孙绰诔文也得到颇多称许,例如:咸康六年(340)庾亮去世时,孙绰所作《庾公诔》得到袁乔的赞赏[13]225;永和三年(347)王濛卒,孙绰作《王长史诔》;刘惔去世时,孙绰又作《刘真长诔》。皆可见孙绰诔文创作亦受时人青睐。此外,《喻道论》以佛教教义为主,调和儒释思想;《道贤论》品评竺法胜、支遁等当时名僧;《太平山铭》《漏刻铭》《樽铭》《绢扇铭》等在写景体物方面也自有特色。

孙绰的赋在当时也很突出。他不仅对前代辞赋名篇颇多揣摩,“绝重张衡、左思赋”,而且对自己的赋作也极为自负。《世说新语·文学》载:“孙兴公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13]234在《文选》所收录的五十多篇赋中,东晋仅入选两篇,其中之一就是孙绰的《游天台山赋》。这固然反映出赋体在东晋时的衰落,但也从反面证明孙绰此赋确实是一篇优秀作品。他另有一篇《望海赋》,被明代蒋一葵评曰:“晋木玄虚、孙兴公,齐张思光,并作《海赋》。‘举翰则宇宙生风,抗鳞则四渎起涛,此兴公之雄也。三赋措语,无大悬绝。”[14]由此可见后人对这篇赋的推崇,与前贤后学的同题作品放到一起比较也毫不逊色。他的《遂初赋》原文虽已散佚,但透过留存下来的序文,也看见其继承屈原“退将复修吾初服”的高洁情操。

另外,孙绰还有子书著作,旧题《孙子》或《孙绰子》,今已佚。据《文选》《太平御览》等书的征引,此书的思想不囿于某家某派,十分开阔乃至驳杂。他还有《至人高士传赞》二卷,《列仙传赞》三卷,《文选·五君咏》李善注也曾引孙绰《嵇中散传》一则[3]4074。可见,他也有人物传记的创作。同时,孙绰对作家作品的品鉴言论,也是他本人文学修养深厚以及文学眼光独到的证明。比如“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13]228-235等精准、形象的评语,均为后代论者普遍认可。如果没有丰富的创作经验与敏锐的文字能力,很难以寥寥数语做出如此精要的评价。

许询在当时也颇受称赏,如“许询诣建业,见者倾都”[13]119-120,“孙兴公、许玄度皆一时名流”[13]465,但这些称赏似并非针对其诗而发。虽然简文帝曾称赞“玄度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13]229,但结合简文帝喜欢谈玄,对于许询“每造膝清谈,必以夜计日”的亲密友好程度来看,此语不无虚夸的成分在内。并且,就许诗现在仅存的三个残篇来推测,可能他原本就作诗不多。《隋志》著录《许询集》八卷,文章亦仅存《墨麈尾铭》《白麈尾铭》二篇。

因此,孙绰、许询实际上并不长于作诗。更重要的是,东晋本来也不是一个擅长诗歌创作的时代。试看在著名的兰亭集会上:“右军蝉联美胄,……与太原孙绰兴公、广汉王彬之,并逸少子凝、徽、操之等四十有一人,修祓禊之礼。”[15]3319参会的文人名士如此之多,而他们所作的诗,除少数几首勉强可读外,其余并无佳作,大都枯涩简率,不过四句韵语而已,甚至还有“诗不成罚觥者凡十六人”,反倒是王羲之为诗集所作的序成为散文经典。对此,宋人黄彻认为:“岂献之辈终日不能措辞于十六字哉。窃意古人持重自惜,不欲率然,恐贻久远讥议,不如不赋之为愈。”[16]卷一周密在《齐东野语》中也推测:“盖古人意趣真率,是日适无兴不作,非若后世喋喋然强聒于杯酒间以为能也。”[17]卷一九但不论黄彻和周密怎样为当时诸公诗不成篇进行回护,都无法回避他们不善作诗的事实。倒是明代陆时雍一语道破玄机:“晋多能言之士,而诗不佳,诗非可言之物也。……诗莫敝于晋。”[18]那么,在东晋文坛不重诗歌的风气之下,孙绰、许询不以诗见称于时,也就不足为奇。

由此可见,孙绰、许询多种文体的创作均可圈可点,在当时即广受推崇。但对于被今人视为孙、许代表作的玄言诗,不仅萧统《文选》未选只字,就是同时代人对此也没有只言片语的评价。总而言之,孙绰赋、论、碑、传、诔、铭有佳作,许询情况类似,二人虽确曾写过一些“淡乎寡味”的玄言诗,但他们仍然是东晋颇有成就的文章家。这应当是对孙、许二人最准确的文学史定位。

三、南朝文论家对孙、许评价的异同及存在的问题

第一部分谈到梁代文论家们对檀道鸾的观点有明显继承,但细究文意,这些相似的论述之间其实存在诸多不同。首先,各家立论的着眼点各有侧重。檀道鸾是意在历史地凸显许询“一时文宗”的地位。刘勰、钟嵘的评价主要是从作家论的角度,围绕五言诗的发展流变定位孙、许二人。沈约则侧重从风格论方面批判东晋孙、许诗歌缺乏“英辞”“盛藻”的“遒丽之辞”。而萧子显则更侧重从文体论角度贬抑孙、许玄言诗。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孙、许二人的身份从檀道鸾叙述中的“一时文宗”地位,降低到刘勰等人筆下的“玄言诗人”。

其次,评论家以各自的文学标准审视作家作品时,对同一作家作品往往着眼于不同侧面。檀氏目的在于对当时文坛“诗骚”文风消歇的批判,而非突出孙绰、许询的诗歌创作。换言之,作者意在以“诗骚之体”为评价标准把握整个文学发展脉络,而非勾勒一条诗歌史线索。因此,檀氏精准地选取两汉赋颂、建安诗章、西晋潘陆诗文、两晋之交郭璞五言诗、东晋中期孙、许以及后期谢混,且在论述中间接肯定《诗经》、楚辞作为文学源头和评价准则的地位。即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檀氏勾勒的这条文学发展脉络虽然简略却仍不失精审。

若以此来对比《宋书·谢灵运传论》对文学史脉络的梳理和把握,不难看出二者之间的区别。沈约所论是以“英辞”“清辞”“盛藻”以及“遒丽之辞”作为评判标准,所以在阐述先秦至南朝刘宋时期的文学发展时,直接略过《诗经》,从以屈原、宋玉为代表的楚辞开始,再到两汉贾谊、司马相如、王褒、刘向、扬雄等人的辞赋,以至建安三曹的“盛藻”,而在谈及“自建武暨于义熙”的百年间,因为“玄风独扇”导致“遒丽之辞,无闻焉尔”[7]1944-1945。可见,沈约虽仍“以情维文,以文披质”,但主要以辞藻华美作为评判准则,选择前代符合这一标准的作家作品进行阐述。讽刺的是,在批评东晋诗文的“遒丽之辞,无闻焉尔”一句下,唐代李善却有意无意地引用《孙绰集序》“绰文藻遒丽”一语作为注解。故刘师培说:“休文以为江左文学‘遒丽无闻,又谓‘为学穷乎柱下,博物止于七篇,亦举其大要言之。若综观东晋诸贤,则休文之论,未为尽也。”[19]对孙、许二人的批评,檀道鸾着眼于他们未能继承“诗骚”传统,沈约则认为他们辞藻不够华美。由此可见,纷繁的史料和作家作品为批评家提供多样的素材,而不同的批评家在对同一作家作品引述时,由于不同的文学主张和理念,使得最终呈现出来的文论不可避免地存在各样的差异。

再次,刘勰、钟嵘等与檀氏所论最大的不同在于缺少对一个重要问题的关注,即佛教思想对东晋文学的影响。檀氏原文称:“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释氏)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与其说这是对孙、许为文尚玄的关注,不如说是强调二人的创作在玄学之外又融入佛教义理。余敦康《魏晋玄学史》详细指出:

东晋初年,才形成了一股佛玄合流的般若学思潮。……他们发现佛教的般若思想不仅能提供一种与玄学相类似的精神境界,而且在义理的讨论方面也相当投机,甚至能补充玄学的旧义,进而提出新解。于是他们把佛教的般若思想引为同调,……佛教般若学者也主动地依附于玄学,举止言谈力求模仿当时的名士风度,对般若学的解释也力求迎合玄学的学风。……两晋之际兴起的般若学思潮是玄学发展的一个新的阶段……[20]

汤用彤则直接将东晋称为“佛学时期”[21]107。东晋时期名僧辈出,他们与当时的门第士族、朝堂官员都有密切来往,成为清谈场合的座上宾。如在《世说新语》中提及的支遁、支愍度、康僧渊、竺法汰等大都善于说理清谈。杨慎《晋人俊语》对此曾有专门收录:

晋世不惟士人语清标玄致,而释子辈语,亦复可听。《高僧传》所载是已。如鸠摩罗什偈云:“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道贲闻蟋蟀曰:“时闻此声,足代箫管。”薛道衡称则公之文曰:“屡发新彩,英英独照。”慧常闻梵呗曰:“亹亹溜滴,似伏流之吐波。”……云:“沙漠织寒,长风负雪。”又云:“庄衿老带,弹沐斜埃。”又云:“早帐风首,春席云阿。”又云:“虽泪至之有端,固忧来之无兆。”使入《世说》,固不能辨也。[22]卷七二

从孙、许二人的行迹,也可看到他们受佛教思想影响深刻。《世说新语》载:“有北来道人好才理,与林公相遇于瓦官寺,讲小品。于时竺法深、孙兴公悉共听。”[13]195又载:“王文度在西州,与林法师讲,韩、孙诸人并在坐。林公理每欲小屈,孙兴公曰:‘法师今日如著弊絮在荆棘中,触地挂阂。”[13]704可见当时孙绰常与支遁等僧人在一起讲经说法、畅谈玄理。何法盛《晋中兴书》载:“(谢安)共王羲之、孙绰、李充、许询、道林,皆文义冠世,共相友昵。”[15]1883又说:“(谢)安先居会稽,与支道林、王羲之、许询共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谈说属文,未尝有处世意也。”可见,孙绰、许询处在当时的名士圈,且与诸名士及支遁等名僧交往颇深。又如支道林、许询一起谈经,“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13]198。可见许询是当时清谈中表现突出者,故史称“询能清言,兼有词藻”[15]1887“有才藻,善属文,能清言,于时人士皆钦爱之”[13]704。另《太平御览》卷六五八引《建康实录》说许询“舍永兴、山阴二宅为寺,家财珍异,悉皆是给”[15]2941。他虽未出家为僧,但舍宅为寺的行为甚至比佛教徒更为虔诚。

孙绰《明德沙门赞》称誉康僧会、康法朗、释道安等名僧。前面所提及的《喻道论》亦是意图调和佛、儒二家,甚至提出“周孔即佛,佛即周孔,盖外内名之耳”[23]1811的观点,《道贤论》更以“以天竺七僧方竹林七贤”[23]1812。《游天台山赋》也是一篇佛道思想混杂的游览赋,如“王乔控鹤以冲天,应真飞锡以蹑虚”就分别运用道家《列仙传》和佛家《大智度论》《百法论》的典故,文章结尾说:

散以象外之说,畅以无生之篇。悟遣有之不尽,觉涉无之有间。泯色空以合迹,忽即有而得玄。释二名之同出,消一无于三幡。恣语乐以终日,等寂寞于不言。浑万象以冥观,兀同体于自然。[3]2235-2238

這些都是东晋时期佛教中国化的一种表现。可见,玄学自曹魏正始间发展到东晋的近百年后,最突出的特点便是佛、玄合流。如此再反观“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刘勰)、“在晋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沈约)、“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萧子显)等论述,就不免显得空泛而没有抓住东晋思想风气的根本特色了。

综合来看,文论家们对檀道鸾观点的继承,同中见异。而他们论述的不足,一方面在于将孙、许二人的地位从“文宗”降低到玄言诗人;另一方面在于忽略佛教对东晋文坛的重要影响。梁代文学家、史学家、文论家的这些论述,虽存在文学批判标准上的差异,但无一例外地都给予孙、许较低的评价。这对之后在文学史上定位孙、许及东晋文学产生了根本影响。

四、对南朝文论特点及存在问题的反思

魏晋以前的文学批评基本是片段式、随感式,甚至是不自觉的。魏晋时期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挚虞《文章流别论》、李充《翰林论》开始有意识地从作家风格和文体特色两方面进行区别和评价。及至南朝,文论出现新的特点,即对此前文学风格及流变进行总结和反思,并借以阐述自己的文学立场和观点。

批评家们在对文学史的阐述中总要用精简的语言去概括,加上他们本就具备成熟的文学观念和审美倾向,在定位作家及文学现象时不可避免地带有感情色彩或个人好恶。如前文所论的东晋文坛受佛教及玄学思想的共同影响,是刘勰、钟嵘等人在论述时所忽视的重要一面。而且在诗歌与抒情小赋成为主要文体的南朝,“文笔之辨”的出现以及对“文”翰藻声韵的追求,使得南朝文学家和评论家对诗、赋二体的关注要超过其他体裁。从这一角度观察前代文坛,自然很容易发现东晋诗、赋创作的低迷。

东晋整个思想界迎来前所未有的交融和激荡,儒、释、道各家为时人提供了不同的思想土壤。如郭璞《游仙诗》虽“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但它们“本类咏怀之作,聊以摅其忧生愤世之情,其于仙道,特寄言耳”[24]。可见在道家思想的外衣下,郭璞仍服膺儒家思想。葛洪《抱朴子》内篇讲道,外篇阐儒,大体上是以儒治世、以道立身的构架。就连许询也并不仅仅是一位脸谱化的玄学家:“时人谓许掾非止有胜情,亦有济世之具。”[3]6191。干宝虽曾发明神鬼,但他却在《晋纪总论》中严厉地指责“风俗淫僻,耻尚所失。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荡为辩而贱名俭”[3]10052-10056。范宁则认为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是“浮虚相扇,儒雅日替”的根源,于是在余杭令任上兴学校、养生徒,“崇儒抑俗”“风化大行”[12]1984-1985。甚至王羲之也曾对谢安说:“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急。”清人郝懿行认为王羲之此语“真能切中时弊”[25],可见当时士人多能认识到玄谈说理对社会的危害。有识之士对东晋偏安江左的局面痛定思痛,努力寻找世乱之因与救世之策。因此,东晋时期的思想界儒释道有交锋,也有融合,老庄玄学独霸的局面已被打破,并非人人都陷在清谈的泥淖中无法自拔。在此影响下,东晋文学的成绩不能仅因玄言诗的枯淡而被一笔抹杀。由此再反观檀道鸾以下的各种文学阐述,就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偏颇。因此,我们在利用被评论家用各自文学主张过滤的观点时,应当慎重。

更值得注意的是,南朝还处在对文学发展概括与反思的初始阶段,对诸多问题的阐发有时停留在文学史现象的表面,未能触及文学规律等深层问题。如汤用彤先生在《魏晋玄学与文学理论》一文中即指出:

魏晋玄学之影响于文学者自可在于其文之内容充满老庄之辞意,而实则行文即不用老庄,然其所据之原理固亦可出于玄谈。《文心雕龙·明诗篇》曰:“老庄告退,山水方滋”,而此其实但就诗之内容言。夫富于老庄辞趣之诗自由于“溺于玄风”,而谢灵运之颐情山水,亦何尝非清谈之表现?盖文学与思想之关系不仅在于文之内容,而亦在文学所据之理论。刘彦和谓江左诗什“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明诗》),然其时文学之玄学化实不仅在其所笑所崇,而亦在其时对于文学之所以为文之见解并与新兴之风尚有关系也。[21]218

可见,我们不能只看到玄风作用于文学创作的表面,实际上谈玄说理给文人带来的创作思维及文学批评方法上的启发更为重要。表面上看,在东晋末刘宋初,玄言诗风逐渐衰落,陶、谢的田园山水诗才逐渐兴盛。但若深究,陶、谢皆受玄言风气的影响而深得玄理精髓。以此来看,刘勰“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说法竟是完全错误的。即如檀氏等人所提到玄言风尚“至义熙中,谢混始改”“叔源(谢混)大变太元之气”等说法仍有商榷的余地。对自然美的发现并不始于谢灵运,也不始于谢混,乃是整个东晋风尚。《文选》所录谢混《游西池》一诗,其末句“无为牵所思,南荣诫其多”的玄言尾巴,到谢灵运的诸多山水诗中仍然存在。而其诗中的景物描写在东晋的诗文中也并不罕见。因此,谢混的创作不仅不能摆脱东晋文风的影响,而且仍然打着东晋文学深深的烙印。有时文论家们在陈陈相因的观点里形成一种定势思维,未能透过文学现象的表面去挖掘深层的文学发展规律。而往往泾渭分明地将原本前后相因、藕断丝连的文学生发与承接关系生生斩断,制造出种种文学变革与反叛的假象。“庄老告退,山水方滋”的说法如是,“谢混大变太元之气”的表述亦如是。

五、结  语

孙绰、许询等被奉为东晋“文宗”的作家,在南朝作家和批评家笔下成为东晋玄言诗人的代表。此后,玄言诗成为贴在他们身上的标签,以至于现当代的文学史著作大多仍然认为孙、许二人引领的玄言诗风笼罩了东晋文坛近百年,导致东晋文学的低迷。如前所论,东晋或许不是一个以诗歌创作为主的时代,但此时儒释道思想的融合,以及论说文、史传文学、子书、书法绘画的大量问世,都是东晋文艺和思想繁荣的重要表现。另外,对自然美的发掘和观照,对个体生命自由的内在追求,都成为时代特色,为南朝文学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可靠的结论一定是建立在充足的材料和深入的分析基础之上。囿于唐前材料的缺乏,南朝人所能看到的东晋史料及作品,今人大多无缘得见。因此以残缺的材料反驳当时人的观点总不免有些证据不足。考虑到檀道鸾、沈约、刘勰、钟嵘等人生活的南朝,其社会风气及文学风尚已与东晋大为不同,钟嵘成长的时代已距东晋灭亡60年以上,因此,南朝文论家在各自文学审美观念的影响下,对前代文学史的阐述存在不足和偏颇也是可以理解的。作为今天的读者,不应将当时的批评言论奉为圭臬,更应结合史料中所反映的时代大背景,在细致分析作家作品的基础上,辩证地看待南朝文论家的言论;在充分重视当时批评言论的同时,还原更为真实的时代和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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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 虎)

The Formation of Literary Historical Orientation of Sun Chuo and Xu Xun: On the Inheritance of Views in the Literary Theory of the Southern Dynasties

PAN L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 250100,China

Abstract: The literary critics of the Southern dynasty recounted the views of Tan DaoluansXujinyangqiu, and regarded Sun Chuo and Xu Xun as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e metaphysical poems of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but with lower evaluation. Since then, the evaluation has almost been settled. As a matter of fact, the critics misread the original text to varying degrees. First, Sun and Xu did not specialize in poetry writing, while literary critics narrowed their status as “literati” to “metaphysical poets”, which directly result in an inappropriate low status of Sun and Xu. Second, the literary critics ignored the profound influence of Buddhism on the literature of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which reflected that the Southern dynasties literary theory paid more attention to traditional mainstream style,such as poetry and so on, and lacked of attention and evaluation of other styles of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Keywords:Sun Chuo; Xu Xun; metaphysical poet; literary theory of the Southern dynast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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