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上卿
作者有话说:这个题目来自银临的专辑,所谓朝生暮死,是为蚍蜉。我一直希望可以成为游不语那样的姑娘,渺小但有一腔孤勇,这个故事,献给所有勇敢去爱的姑娘。
楔子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眼前蒙了一层纱,白茫茫仿佛行走于雾间。一会儿有桌椅自雾间浮现,海棠的花蕊清晰可见,一会儿又没入雾间,留下一团团黑影围绕在周身,像沉默的吊唁者。
遥远的天边传来雷声,匆匆的脚步声如同鼓点,连墙皮都在簌簌作响,无数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洪水泄下。
“哎,中了,中了!”
“中了举人了,快,快去找人!”
轰轰烈烈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听得到院落中风拂过槐树的细碎声响,沙沙如海浪奔涌,裹着他轻轻地,向那片深渊坠去。
槐木落了一片叶,半晌后风止,其下一只银白如玉的虫豕忽然抖了抖触角,似有所感,抬头向那破旧的牖窗看去,其目深沉如夜,黑沉沉的,折射出晚秋清冷的光。
门扉“嘎吱”一声轻响,了无生息。
一
唐铨锁了门出来时,邻家的大娘正在院中扫地,麦麸被扫帚扬起,落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唐生,要出远门啊。”大娘瞥见他身上背着的褡裢,了然地点头,“要上京赶考了?”
“嗯。”唐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大娘这几年的关照,小生铭记在心。”
“哎,说的什么话。”大娘取了个小篮子递给他,见他摇着手后退,便强硬地塞在他怀里,“带点干粮路上吃。”
“咱骆家村好不容易出了个举人,唐生,当个大官再回来呀。”
“唐生,让你虎哥送一程。”
“路不好走,快入冬了,带上你大娘做的棉衣。”
“唐生,带上这个……”
他沿着村子里唯一一条路往外走,不出一盏茶的工夫,怀里便塞了大大小小的东西。见着村民们一声声招呼他,本来性子内敛又不善交际的唐铨又感动又恐慌,几乎是飞一般出了村口。
站在村口时,他转身回望了一眼,秋风萧瑟,群山遍赤,宁静古朴的村庄在周围雄峰巨峦的掩映下越发渺小。村口的古树落尽了叶,干枯的枝丫直刺天空,其上一只红眼寒鸦伸着脖子冲他叫了一声,凄厉无比。
“唐生,还站着呢,上车,不然赶不到县里咯。”村长家的大儿子赶着牛车过来了,他匆匆抱了东西上车,骆家村在视野里一点点缩小成为天际交集处的一个小黑点,随着牛车的颠簸无声消失。
牛车轱辘辘地驶在山路上,骆家村地势偏远,处在沧州的边界,要去到最近的县城至少要翻两座大山,驾着牛车也要走到天黑。
春闱在三月,要赶到京城确实紧张了点。唐铨抱着褡裢冥思苦想,看着身前驾车的身影,不知是因为天暗了还是怎的,他记着虎哥穿着件赭黄的衫子,现在却是玄衣,漆黑无光,让他想起了村口槐树上的那只乌鸦。
“虎哥……骆虎?”牛车行走在小路上,周围是一片浓密的树林,他单薄的声音在树木间传了许久,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嗯。”好半天才听到沉闷的一声,沙哑而苍老。
“你是谁?”
似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牛车稳稳地向前驶去,只是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向山下滑去。
“咯啷”一声脆响,牛车失去了平衡,直直向山下倾去。刹那间,天地倾覆,树叶“哗啦啦”翻转,一丛丛灌木铺天盖地地打来。唐铨吓得大脑一片空白,衣衫被灌木划破,他扶着车辕想站起来,却被牛车下坠的力度狠狠一带,又摔回了车上。驾车的虎哥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有些绝望地闭了眼,攥紧手里的褡裢。他还没进京,还未一举夺魁,还未为唐家翻案,居然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吗?
风声呼啸入耳,他向着深渊一步步跌落,心如死灰之际,手腕上传来极大的力度,冰凉如玉的触感,堪堪让他停下了下落的趋势,悬在半空。接着他被反手狠狠一甩,视线里是快速掠过去的草木,跟着狠狠砸在地上,溅起一层泥土。
他的五脏六腑几乎都被砸了出来,趴在地上咳了半天,眼冒金星。
“真是笨呢。”极清冷的声音,仿佛月光在山丘上碎裂,叮叮咚咚,“讀了这么多圣贤书,怎么更木讷了。”
他睁了眼,一阵阵光影错乱间有流萤飞舞,白衣的姑娘半眯着眸子看着他,乌发有一半拢在耳后,一半披散在肩头。她俯下身的时候,一半乌发便松松地流泻下来,月光在其间穿梭,映着她的眉眼模糊而缥缈。不是什么极为艳丽的五官,可结合在一起后显得十分耐看,柔软的眉下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面倒映着自己惊慌失措的脸。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小生没齿难忘。”他哆嗦着起身作揖,有些心悸地看着手腕上一圈青紫的痕迹,这姑娘手劲可真大啊。
“呆子。”她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转身,走了两步发觉身后没动静,便有些不耐烦地转头,柳眉倒竖地盯着他,“你不走,留在这儿让妖怪分了吃?”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正色道,“只是小生还未寻到同来的人,不愿先行。”
“他被妖怪附了身,要害你。”她干脆侧身,抱臂望着他,“明日一早妖力散尽,他自会回去。”
“小生是读书人,不信这些的。”
“爱走不走。”她转身向森林更深暗处行去,随手掐了几个法诀,带着笑意漫不经心地向前走。果然,半晌后身后传来诡异的尖啸声,并着匆匆的脚步声,一身浅灰直襟的男子脸色苍白地跑来,下意识拽着她跌跌撞撞往前跑。
“姑娘快跑,有妖怪!”
“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现在信了。”
二
远远望得见县城时,却不见了那姑娘的身影,唐铨在原地转悠了半天,只好无奈地向灯火重重之地走去。他被刚刚那群魔乱舞的景象吓怕了,勉强寻了个小破店住下,又疑神疑鬼的睡不踏实,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干脆将整个人裹进被子里,视死如归地闭上眼。
破旧的牖窗边探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头,细细的白烟自竹管中吹出,散入屋里。
“蜃,你在做什么?”
“游姐姐,嘿嘿。”小童模样的蜃背着手跳转过来,他的眼睛奇大,流转着琥珀似的光,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颊。
他悄悄将竹管藏好,笑嘻嘻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白衣姑娘:“姐姐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呀。”
“你跟我装什么装?”她偏移了目光,看向室内的男子,他平稳地躺在榻上,看起来无甚大碍。
“不用给他编织幻境,刚刚他可是被我吓怕了。”
“可惜哎,我昨日才研究出的幻境。”蜃依依不舍地瞅了一眼黑沉沉的内室,“你要一直守着他吗?”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多少时间了。”
蜃走之后,她就在一旁的槐木上守着。这里的槐木又高又直,人隐在其间时几乎看不见人影。明明灭灭的树影在脸上摇着,她看着下方沉寂在黑夜里的破败屋子,眉眼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
鸡鸣,旦生。
唐铨起来的时候还有些茫然,盯着破败的椽木看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下榻,开门的时候视野里闯入一株槐木,乍一看,还有点像骆家村里自家院中的那一株。
他记着昨日夜里,槐木间有一道凉凉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像是冬日檐下结的冰柱,反射出冷冷的光芒。
树下无什么痕迹,树上更无甚人影。他自嘲地笑笑,回屋里背起褡裢,问过店小二方向后,一边啃着干粮,一边慢悠悠地走。
离京的时候他还太小,被祖母匆匆塞进马车,甚至没有来得及看父亲最后一眼。车厢被封条封死,关于那颠沛流离的一年只剩下昏暗的光线和无时无刻不在剧烈晃动的马车,偶尔从窗缝中露出点点光芒也难辨时辰,是故他虽长在京城,却根本不知京城在何方。
“京城啊,北边啊。”
他朝着北边走,经过一大片野林子后又翻过了一座山。小县城已被抛在了身后,化成了不大不小的灰蒙蒙一片。
山的那边是海。
碧空傾泻,水天交接,世界仿佛一张冲他半张开的白宣,上面用靛蓝深蓝湛蓝涂抹着,渲染开令人心惊的澄澈与宁静,宏大而悠远。仿佛一锭青金墨在砚中燃烧,无声地沸腾。
他没见过海,见得最多的,也只是骆家村那口井。从井边望下去,深幽而混浊,井水像是不存在一样,他似乎能一直望到深渊的尽头。
这么大的海啊,要渡到何时才是长安?
他有些发愁,恹恹地往山下走,那一片蔚蓝在视野里扩大,沙地平坦,一叶小舟漂在岸边,乌篷严严地遮住了所有的视线。
“船家,船家,有人吗?”
他想踩着水过去,谁知道脚一接触水便是一阵火燎似的疼,冰蓝的火焰气势汹汹地卷着衣角上扬,险些烧着了褡裢。他吓坏了,忍着腿上蚀骨的灼痛蹦跳着,可惜收效甚微。
一个黑影砸在身后的岸边,飞溅的晶莹液体兜头浇了一身,酒香扑鼻。那火焰居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除了衣角一点赭色的焦纹,还真看不出着火的痕迹。
“呆子,不知道这须臾海的海水是碰不得的?”一身月白衣的姑娘抱着臂倚在船舱上看着他,眉头微蹙。
“姑娘又救了小生一命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姑娘。”
“文绉绉的,听得人牙酸。”她嘟囔了一句,长长一节竹篙在水面掠过,小舟慢慢靠岸。唐铨瞧着那乌篷是用树皮截成一条条,又掺着灯芯草编的,又厚实又柔软,凑近了闻,还隐隐有着古木令人宁静的气息。
“姑娘是撑船的渡人?”
“不像?”
“不是不像……只是小生觉得……姑娘这么柔弱……”唐铨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衣姑娘“咔嗒”一声将小臂那么粗的竹篙折断,又顺手抽了一根新的。
“怎么,你不渡?”
“……渡。”
三
竹篙悠悠荡,小舟便偏离了岸边,向着天水交接之处漂去。唐铨抱着褡裢坐在船头,忍不住回首又看了一眼。
跟骆家村一样,视野里平坦的沙地连同高耸的青山被远远抛在身后,朦胧成一团黑影又逐渐淡去。直到再也看不见,直到满目湛蓝,水波悠悠。
“姑娘,你还没问小生要去哪儿呢?”唐铨偷偷瞥着身侧撑着竹篙的姑娘。海上有风从她发间穿过,扬起三千青丝。她偏过头来时,眼底倒映着波光粼粼。
“只有这一条路,别的地方你也去不了。”只有这一条通向长安的路,通向你梦中念念不忘的地方。
“那……姑娘觉得何时能到达呢?”
“三日。”
“三日?”他着实惊了一下,当年从长安出逃到骆家村,前前后后将近一年,走水路只需三天?
“三日。”她笃定地回答,“我会将你送到长安。”
半晌无人应答,她忍不住悄悄转头,眼角余光里的灰衣男子盘腿坐于小舟上,神色茫然,遗憾又怀念。
“你以前……去过长安吗?”
“不瞒姑娘,小生自小长在京城,奈何家道中落,不得已流亡出京。”他笑笑,“如今是要进京赶考的。”
“哦。”她垂下眼,黑沉沉的眸子里倒映出海面的波澜起伏,“那你同我讲讲长安吧。”
“长安啊。”他喟然长叹,“是个很大的地方啊。”只是记不清了,那些繁华在记忆里破败,逐渐消失。
“呆子,说了和没说一样。”
“姑娘可以亲自去看看。”他极为认真地说,眉眼温和,“小生可以做个向导。”
“嗯。”她将竹篙一转,小舟向另一个方向漂去,“到了再说吧。”
落日已悬在了尽头,半个天空都流淌着赤红,卷云缓缓下沉,湛蓝的海里坠了太阳,在海面下寂静燃烧。不多时夜幕降临,包裹在身侧。竹篙在水中划过,泛起点点水波,原本空无一物的远方突然多了一些模糊而缥缈的轮廓。小舟前进一点,那黑影便清晰一点,在他快要看清左侧高耸入云的黑影时,小舟一晃,厚实的乌篷遮住了视线。
“夜里海上不安全,进舱里吧。”她催促道,白衣在夜里朦胧地散发着微光,仿佛映入眼底的两盏灯火。
他应了一声,掀开乌篷帘时,忍不住倾身望了一眼。
那似乎是一截树根,尾部蔓延至黑暗尽头,趴伏在夜里像一头沉睡的野兽。
树根都这么大了,那树得有多巨大啊。
他现在已经对各种诡异的现象麻木了,望了一眼更远处渐渐清晰的大团黑影,转身便想走进船舱里。
不知为何,他又停住了脚步,余光里,树根仍然沉默地趴伏着,表面巨大的月牙形伤口仿佛劈空而来,震得他脑仁发疼。
骆家村村东有一间破旧的院落,院里有一株槐树,曾经有个孩子被树根一跤绊倒,祖父举起来的斧头一下一下落在上面,只留下一道几寸长的月牙形伤口。
一模一样。连那断痕处覆着的青苔都是一样的暗沉。
他有些茫然地闭了闭眼,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四
我们还会回来的。祖父牵着他离开长安时曾经这么说。
马车里昏暗而沉默,祖父的脸隐在深深浅浅的混沌中,一停一行间,细微的光芒从窗缝间溜进来,官服上银线绣的锦鸡纤毫毕现。他坐在祖父身边,仰头去勾朝珠,珠子在指间断裂,噼里啪啦滚落满地。
当时他似乎只有八九岁大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抵达骆家村时,扒着车厢怎么也不愿下去。
“铨伢。”祖父过来抱他,“听话,咱们的新房子里有株大槐树,给铨伢做架秋千挂上去好不好?”
祖母在那个夜晚溘然长逝,其实她已病了许久,眼底光芒消失的一瞬,唐铨听到祖父深深的叹息。
“不走了,”祖父摸摸他的小脑袋,“你祖母还在这儿呢。”
祖父在村东头置办了一间院子,空出屋子充做学堂,授人以书。
“铨者,衡量之器也。”祖父在喝醉后经常这么说,摸着他的脑袋,一双眼混浊如村口的古井,“衡量之器,权量天下利弊也。”
“我们铨伢啊,以后要替祖父回京,继续做大官呢。做那朝堂之上,一把權衡天下的利器。”
祖父说着说着便哭了,泪水也是混浊的,混合着祖母坟头的土,呈现出灰蒙蒙的颜色。许久后,祖父也不起了身,半梦半醒地呢喃着一支曲子,曲调悲凉,在夜里传得极远。
“黄粱一梦终须醒,吾心归去是吾乡。”
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仿佛是咒语,在此后的每场梦境中浮现,无法逃离。
祖父不喝酒时,偶尔会手把手教他习字,生宣是自制的,上面满满的全是一个词,墨香浸透纸张,满目淋漓的苦。
长安。
吾心归处,是长安。
祖父病重的那日,攥着他的手不松开,日光落在那件旧官服上,银丝的绣纹闪着微弱的华光。枯瘦的手哆嗦着,双眼却望向窗外,像是在期待什么。
期待着什么呢?后来他常常这么想,偶尔也会登上屋顶向四周看去,除了包围视野的莽莽苍山、巍巍云海,他什么也瞧不见。
祖父的墓碑是祖父生前便托人刻好的,后来有一个下雪天他去扫墓,在背面摸到一行凹凸不平的刻痕。
归兮。
一笔一画,分外清晰。
他忍不住哭了出来,指尖的雪冰凉,被滚烫的泪水砸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洞。
放榜那日,他便决定要走了,去长安,去那个承载了祖父一辈子执念的地方。既是他乡,也是故乡。
听说那里有满堤碧柳,江畔高楼,彻夜长明的七十二坊市,灯火辉煌的三十六南寺。人影幢幢,繁华如旧。
他总有一日会到达那里的,入朝为官,重振唐家,正如他的名字,铨者,衡量天下之利弊也。
五
他以为自己已沉睡了许久,谁料乌篷船外依然是无尽的夜色。
小舟静静地漂在广袤无际的海面上,看不到未知的远方,更无从知晓混沌的过往。
他掀开帘子时,一眼便看到不远处白衫的姑娘撑着竹篙立在船头,海风忽起,穿过衣角,翩若蝶翼。
她回过头来时,眼底落了海面上幽蓝的光芒。一瞬的恍惚过后,他才发觉异常之处。无星无月的夜,那海面却在微微发着光,满目朦胧,由纯净的湛蓝过渡至深浅不一的藏蓝,目之所及的深处有巨大的黑影划过,无声地破开水面,渐渐消失在更深的尽头。
“呆子,你出来做甚?”姑娘的声音极低极缓,几近呢喃,“你是生人,会将他们引来的。”
谁?他将目光从海面上挪开,移到那姑娘的脸上。在夜里看不清什么,只有一双眸子里散发着微亮的幽光,像玉石,折射出海面上的光芒。
意外便是在那时发生的,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脚,向船外狠狠一拉。尖叫声卡在嗓子里,他挂在船外,低头便能看到一团黏稠的黑影缠在脚踝上。
手腕上传来熟悉的力道,力气之大几乎将他的骨头捏碎。白衣姑娘扑过来拽着他,乌发坠了一缕在两人的指间,柔软如缎。
他倒是不怎么害怕,用另一只脚去踢着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抬起身子,露出一双混浊的眼,让他想起喝醉的祖父,也是这般的眼,里面满是悲凉。
好不容易甩开了去,他便被拽上船,因着惯性差点压在了她身上。
幽香萦怀,乌发如瀑迤逦,她黑沉沉的眸子里无星无月,倒映出身后横劈而来的巨大黑影。
竹篙呼啸而过,将那黑影打散,纷纷扬扬的碎片落下,在袍角灼烧出数朵焦色的小花。
“呆子,闪开。”她急了,看着那碎片来势汹汹,尽数落在他身上,灼出大片伤痕。
“圣人有诫,任以行之……小生是不会让开的。”话音未落,他便被大力甩开,落在一旁又滚了几圈,停在乌篷帘前。腰侧的一块玉佩碰在甲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好像用力过度了。
白衣姑娘半坐起来,漠然地注视着那块玉,剔透的碧色,正面小篆的“唐”字圆润光滑。周遭的海已然不平静,一丛丛黑影包围着这一扁小舟,有些已经攀上了船头,蠕动着朝那白衣姑娘围去。她也不动,直直地盯着那块玉佩看,仿佛失了魂。
唐铨急了,扯着她的手腕拽到身后,费力地拾起竹篙,哆嗦着拦在身前。不管如何,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他有些绝望地想着,看来他要死在这里了。
“黄粱一梦终须醒,吾心归去是吾乡。”
苍凉低沉近乎呢喃的小调,因着醉酒有些咬字不清,带着落雪时的寒凉,一寸一寸冻住血液,大脑一片空白,脖颈僵硬,连转动都困难。黑影层层叠叠堆积在眼前,筑起高墙。他们都有一双混浊的眼,像是许多年前醉酒的祖父,哼着小调,抚摸着他的头顶。
他突然伸出手去,疯狂而毫无章法地乱挥,像是要拨开身前的迷雾,看到背后隐藏的真相。
声音大了起来,所有的黑影都停下了动作,他们在看着他,哼唱着那首小调,呢喃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须臾海中无妖无灵,只有不生不死,不老不灭的心魔。
他的心魔,自始至终也只一个长安,一首小调。
开乾二十一年,长安唐氏蓄意谋反,触龙威,流放边疆。唐氏族长携幼孙潜逃,后不知所终。
一只手覆了过来,眼前顿时陷入黑暗。脸上冰凉的水迹不绝,她的声音清冷,低声唤着他的名字,一声一声,不厌其烦。
“唐铨,不要听,不要看,不要信。”
“那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她回答,指尖金光闪耀,“睡一觉吧,过两日便到了。”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沉默得像一潭死水。她无奈地叹息,伸手点了他的睡穴,待他毫无知觉地合上眼后,将那落于甲板上的玉佩捡起来抛入海中。
玉佩“咕噜噜”沉了下去,周围的黑影“吱吱”惊叫着跃下船,追逐着玉佩渐渐远去。不消一刻,海上明静如初,一碧万顷。
她似是疲惫至极,抱着膝盖靠在船舱上,古木清幽的香气萦绕在身侧。她费力地偏头,月光一寸寸照亮男子的容颜,眉目舒朗,如赤子般干净。
心魔被她强行驱散,他醒来后会忘掉那些仿佛陷入泥潭中无力的过去,忘掉祖父,忘掉唐家,忘掉长安。
也许他会恨她,恨便恨吧。反正他再怎么高中,甚至入朝为官为相,也改变不了唐家覆灭的结局。皇帝是容不下这么一个权势滔天的世家大族的,没什么打压的名头,就捏造一个,黑白颠倒又如何?反正无人知晓。
人心难测,倒不如妖怪明晰可辨。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沉沉睡去。月华如水,落地如霜,须臾海一点点暗下去,又一点点明亮起来,细碎的日光落于眼睫之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朝霞初升,山河万里。
六
游不语游姑娘曾经告诉他,他名为唐铨,是骆家村的举子,此次乘舟渡海,是为了进京赶考的。
但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比如褡裢中几本珍贵的宫廷孤本,腰间空空坠着的红绳,灰布直襟袍角灼烧的花纹。游姑娘说他上船时磕坏了脑子,失去了记忆。他便信了,对于这个白衣如雪的姑娘,他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游姑娘,这是要送小生去哪里呀?”
“京城。”
“京城又在哪里?”
“长安。”
第十五次了,他每这么问都会得到同一个答案,熟悉而陌生,在唇齿间冲撞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仿佛那是一把匕首,每念一次,就用力刺入一分,搅动伤口,疼到眼泪簌簌而落。
“游姑娘去过长……京城吗?”
“不曾。”
“游姑娘一直在这须臾海上做渡人吗?”
“不常。”
“那……有姑娘可有家人,住在何方呀?”
“呆子,你不觉得你话有些多?”
他怏怏地闭了嘴,从褡裢中拣出本书翻看,嘴里咕咕哝哝念着什么,满嘴的“之乎者也”听得她直皱眉头,但好歹不再没话找话,便随他去了。
须臾海难得的风平浪静,宽阔无际的海面铺展开来,水天交接处澄澈如虚空,乌篷船悠悠漂在海面上,竹篙轻点,水波温柔,回荡出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金乌很快滑到了海边,染红了半个海面,明亮的颜色一点点攀爬上她的眉梢眼角,亮堂堂的,仿佛眼底也有两个太阳在燃烧。
月亮终于升起之时,海底有巨大而无声的阴影游过,一丛丛黑影如水草纠缠而生,攀上船边,蠕动着向那静坐着的男子围去。一身白衣的姑娘在船头撑着竹篙,眉目清冷,毫无察觉。
一团黑影立起来,伸出一截手样的黑雾,一枚古朴的玉佩静静地躺着,小篆的“唐”字圆润光滑。
唐铨眼底的坚冰化开了些许,诸般光怪陆离的过往在眼前飞速游走。他低低地笑了笑,拍了拍那团黑影可能是头的地方,捡起了玉佩。偏过头,月光下,一袭白衣的姑娘乌发及腰,盈着幽蓝的华光,温柔如许。
玉佩绕在指尖,他沉默地坐着,看着月光下姑娘修长的身影,白衣翩翩。直到她似有所感地回头,月光落在眼底,闪着清冷的光。
“呆子,不歇息吗,明日便到长安了。”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里空落落的。
她站在船头撑了一夜篙,他便坐在船舱前看了一夜。
这一夜意外地风平浪静,远处已经能隐隐看到巍峨的城墙,朱墙碧苔,大气磅礴。
并没有什么意外,甚至他看到须臾海的尽头过渡成坚实的黄土地也并无觉得不妥。海潮在厚重的城门前涨起又落下,却怎么也漫不进去,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一步便是天堑。
“到了?”
“到了。”她没回头,声音平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你该走了。”
“不能多留一会儿?”
“再晚就走不了了。”
“那便不走了。我……留下来陪你。”
“不可……你走了我才能走。”
他没说话,背着褡裢从船头跃下,苍蓝的火焰卷上袍角,没什么感觉,他一直向前走着,没有回头。
如果他回頭的话,他便能看到船头撑着竹篙的姑娘,乌发纷扬,泪痕犹新。
可是他没有,他蹚水而过,甚至哼起了一首小调。
“黄粱一梦终须醒,吾心归处是吾乡。”
她终于哭了出来,喊着他的名字跳下船头,却怎么也追不上身前的背影。
“唐铨!唐铨!”
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都没说。
城门近在眼前,终日的尘土飞扬,连其上的铜钉也落了一层灰,他将手放在门上,微微用力。
一滴清泪落下,他带着笑意融入那团白光。
一刹那的光明与永久的黑暗,须臾海水波不兴。芥子大小的小舟悠悠漂荡,乌篷为舱,青竹为篙,只是空荡荡的。船頭落着一只虫豕,荧白如玉,一点点暗淡,如雾四散。
七
她偶尔还会回想起那个院落中的日子,蒙了雾似的,散发着枯黄的色泽与腐烂树叶的味道。
院子很小很旧,当中有一株枝叶繁华的槐树,还有一架秋千,叶影斑驳,她便在此间出生,裹着深秋的萧瑟,睁眼便是一片死寂。
风扯着树叶,将她粗鲁地掀了下去,落在一片水洼里。冰凉的水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几乎将她呛死,她挣扎着努力去够水洼边缘的槐木根,却被水流推动着沉没。
一根枯枝伸了过来,将她挑出水面,放置在一片枯叶上。她趴在叶子上喘息着,鼻翼间满是枯叶腐朽的气息。那树枝又伸了过来,点点她的触角。
“是蚍蜉啊,纯白的很少见呢。”极轻的声音,仿佛雪落在地,又软又凉。
她抬眼,漆黑如玉石的眸子里映出一个男子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一身灰布直襟,手中还捧着书卷。
男子名为唐铨,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个读书人,只是最近染了风寒,不经意出来溜达一圈儿,顺手便救了她的小命。
风寒似乎一直不见好,她在槐树上趴着,都能听到里屋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人是一种十分脆弱的生物,她找了许多妖怪朋友,甚至半妖,可他们都在摇头,还有好心的妖怪劝她放弃。
怎么能放弃,他那时都没有放弃她呢。
这天她找到了蜃,蜃看着里屋的方向沉默了许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能救吗?”
“不好说,病入膏肓,全靠执念撑着。”
“执念?”
“对,执念太重,怕是入不了轮回。”
“没有什么办法吗?”
“有倒是有,只是代价太大……哎,游姐姐,你可别想不开啊。”
一伙人大声嚷嚷着什么“举人”轰轰烈烈冲进屋内,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半晌后,一副担架被抬了出来,几个大娘红着眼跟在后头。经过槐树时,她看到担架边溜出一截灰色的衣角。
傍晚时,唐铨从里屋走了出来,背着褡裢,身形飘忽如梦。他时常忧郁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向大门方向走去。
“他出不去的,槐树下的水洼封住了前路,执念太重,魂魄无法渡水。”她想起蜃的话,“他入不了轮回。”
蜃为她编造了一个幻境,水洼变作须臾海,枯叶为舟,树枝为篙。蜃说:“那便渡他吧。”
“好。”她落于叶上,撑起竹篙,轻点水面,小舟便荡了开去。我便做那渡人,渡他过这茫茫须臾海,渡他入轮回。
她以为他什么都不知晓,可他毕竟知道了,关于长安,关于心魔,关于渡海。
她的寿命本不长,为此甚至搭上了自己全部的妖力。她蜷缩在船头,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视野里已无那男子的身影,幻境未破,须臾海上一轮明月升起,柔软地落在脸上,她只觉得疲惫,想就这么沉沉睡去,不理朝夕。
身上“叮当”落下一物,砸在甲板上,她费力地偏头,一抹碧色明亮,当中小篆的“唐”字圆润光滑。
有个人曾经说,我留下来陪你。
当时她拒绝了,可是现在,当她躺在船头喘息着,看着头顶无限广袤的夜空,突然就后悔了。
眼泪大滴大滴涌出,她闭上眼,一只洁白的虫豕在阳光下暗淡,渐渐消散。
这夜明月高悬,天边掠过一颗极绚丽的流星。有人彻夜歌舞,醉眠他乡;有人孤枕难眠,仰天叹月;也有人围于火前,高声谈笑。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也许有,只是太微小了,隐藏于黑暗中,了无痕迹。
骆家村一院落中,有槐树落了一片叶子,覆盖在水洼上,与另一片叶子相撞,俱沉了下去。
门扉“嘎吱”一声轻响,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