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均
一
独乐在郢都街头摆摊给人算卦已经有些年头了,她是个自信豁达的神棍,不灵不要钱。楚国富饶,民众知礼,哪怕算偏了,但既然不要钱,笑笑也就过了,因此她只赚不亏。偶尔遇见不依不饶的,独乐也一派坦然,暗道天机不可泄露,然后拽着对方钻进暗巷,不打到他服气决不算完。
瘦孱孱的丫头片子,却是铜铸的骨,千钧的力。独乐蹲下身,拿蓍草拍着男人肿胀的颊:“回去了,该怎么同大伙儿说我?”那人惊恐万状,磕头高呼:“神棍……啊呸,神算之卦无有不灵。”她却再添一脚:“蠢材,你应该什么都不说。从今天起,你最好就是个哑巴了!”
半炷香过后,独乐被楚君亲兵押进了王宫。
来到郢都之前,独乐就对楚君好乐之事颇有耳闻。据说最顶尖的歌姬舞女终年不出他二十步之外,他的宫殿也遍架乐器,尤其数十套编钟,材质规格不一而足,若风盈室,相互撞击的清响尤胜天籁。就连他的名字姑洗,都应了十二律之一。其好若此,這位曲高和寡的美男子却从不出声唱和,因他天生口不能言。
身为一言九鼎的国君,这份致命缺陷令姑洗对“哑巴”二字极为敏感,尤其在郢都,更是禁忌。独乐虽是外乡人,罪不致死,但恐怕也致残。
没办法了,独乐“扑通”一跪,破罐破摔地开始号啕诉冤。她说自己的准头从来很灵,先前算出那人的妻子红杏出墙,掐好了时辰让他回家捉奸。之后她才意会到这一卦根本就是两难且无解的,奸没捉着,对方会怪她胡诌,捉着了,男人更会因为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从而痛恨她的告知,所以她才好心奉劝对方“装聋作哑”。
“人生如此,国事也不外如是,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楚君您说是不是?”
姑洗原本不动如山地倚在王座上昏昏欲睡,听及此处才掀开恹恹的细长眼皮,鸦睫投下阴影半遮鼻侧的一颗痣。独乐见他松动,又一鼓作气地推波助澜:“小女的失言已经无辜陈情,若楚君大人大量,小女还能无偿卜上一卦,助您辨忠奸、定乾坤。
姑洗思忖片刻,冲她点头一笑,笑得独乐神魂颠倒。蓍草在她两手之间均匀铺开如扇面,食指切开一截竹骨分拨阴阳,整套筹算下来,她不由得喜笑颜开:“上乾下离,乃天火同人。君上与楚民人同其心、心同其志,是将行大事的吉兆。”
姑洗依她所言聚众郊外,猎苍熊,祭神灵,甚至搬出最心爱的一套编钟鸣奏礼乐。司农司马皆报物安民阜,姑洗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色,很有肃穆国君之风,独乐却摸着那套前朝传下的曾侯乙编钟暗暗兴奋,又喜又叹。
独乐自此跟随姑洗身侧,她一扫往日时灵时不灵的晦气,卦卦正中楚君心意。独乐自己没发觉,从前她只被允许站在二十步开外筹算,日复日年复年,步步挪近,某天,她听臣工议事听得犯困,想掩袖遮住哈欠,才发觉手竟已被姑洗紧紧攥在掌中。
议事议事,议的乃是君上婚事。楚君早过束发之年,却迟迟没有属意之人,姑洗趁此机会示意独乐算上一卦。她意不在此,心不在焉地摆出一道吉签,哈欠打得太大,险些撕了嘴:“缘分在即,君上自可静待佳人来归。”
年轻的楚君眼神转为神往,半晌过后,才朝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二
楚国地域辽阔,富饶强盛,为毗邻的多国所觊觎。然而姑洗并不好战,无论对手实力如何,他统统用银子砸回去,砸得对方心服口服。
独乐就没见过比他更败家的国君,目瞪口呆之余真是痛心疾首。趁着新崛起的唐国来犯,她将蓍草拍得如同鼓槌作响,一脸真诚地向姑洗进言:“上坤下坎,地水师之相,宜用兵。此值师出有名之际,君上机不可失啊!”
奉和平为圭臬的楚君,就这么轻易地信了独乐。他亲自挂帅,大胜而归,站在祭坛上拉着独乐的手共听臣民朝贺。独乐却很不自在地抽出手,转而嬉皮笑脸地向他讨赏。
她要钱,姑洗就给她钱。可当独乐枕于金山银山之中蹬腿窃笑的时候,他又将衣袍一撩坐在她身侧,比画着让她再给自己算算姻缘究竟何时到来。
“算卦可以,但钱得另算。因为这回我不但是算,还能替您求来所愿。”独乐装神弄鬼地附在他耳边,“我看上了您的那套曾侯乙编钟,不知君上能不能割爱?”
姑洗毫不犹豫地点头,铺开竹简写下所求。他要的是自己同林钟的姻缘。
林钟是独乐的化名,与姑洗一样,也是十二律之一。她取这个名字,只是为了看上去与姑洗相得益彰,从而方便敛财。情爱什么的,谈起来太伤钱了,即便姑洗美成了一朵花,她也不想被束缚在这楚宫之中,成为一个肤浅的赏花人。
思来想去,她必须得让姑洗知难而退,于是暗中摆出了不和离心的讼卦,可莫名来了西风,直将蓍草吹成了恋人心有灵犀的咸卦。
独乐急得满头大汗,而姑洗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很快就有数十位宫人齐力将曾侯乙编钟搬到独乐的居所。她静坐一夜,天色将明未明之时,起身细细抚过编钟恢宏的六十五件,指尖停在唯一一件不会响的镈钟之上,浮现出了阴阳莫测的笑脸。
楚国风俗信鬼而好祠,所以姑洗要娶一个神棍,贵族臣工们起初也都没意见。他们后悔,是在察觉独乐对战事和金钱的狂热之后,却已然为时已晚。
从来英明自制的楚君就像被下了降头,对古怪的妻子百依百顺,臣工们开始怀疑独乐给君上种了巫蛊。暗示进言死谏逼宫全干了,而独乐仅是嘟嘴撒娇,细腰一扭,姑洗就昏了头地下令把他们的小命也全干了。
完了,楚国要淹在祸水之中了。贵族们纷纷召集私兵对抗趁虚而入的敌军,才蓦然发现府库虚空,良田荒芜,牧场已无战马可征,铸造兵器的铜铁更是荡然无存。被下降头的是整个楚国,独乐其实是真正的铁口神算,她只对富贾贵戚算不灵,因为篡改天机,偷走了他们的气运。
眼看唐国的骑兵都要攻破郢都大门了,楚国人才猜出她就是唐国的奸细。面对这样的指控,祭坛上的独乐站在昔年楚庄王问鼎中原的九鼎之前面无表情地否认:“唐?那又是什么摆不上台面的蕞尔小国。楚人真健忘啊,当年和曾国好得蜜里调油,一翻脸就不认人了。”
没人愿意再听她的疯话,台下百矢齐发,姑洗自千钧一发的尽头朝她扑来,将她密不透风地护在身下。
独乐在姑洗震惊的注视中伸出手,也将他紧紧抱住。一支箭,穿透两颗心,连跳动和停止都是一起。
“孤喜。”她重重咳嗽,呛出眼泪,笑得凄惶又心酸。是说他,也在说自己,“报应啊。”
三
独乐原本不叫独乐,可就因为她未来的夫婿名叫孤喜,曾侯乙就非要给女儿林钟改出这样一个相得益彰的名字。
曾国与楚国是情深义重的盟友。数十年前吴王阖闾伐楚,攻占了楚国的郢都,楚昭王逃亡,是曾国国君收留了他。因而楚昭王临死前嘱咐子孙世代须与曾国交好,以求报恩。
楚国否极泰来,不多时就恢复了过往问鼎中原的霸主地位。楚昭王之子楚惠王依旧善待曾国,待出了曾国国君的诚惶诚恐,一听说楚王的嫡长子即将前来见一见未来的妻子,曾侯乙立刻就把独乐打扮得花团锦簇,拎到了孤喜面前。
那年孤喜十四,已是列國公主王姬们评选第一的梦中人,清清秀秀的少年往殿中一站,就是绿竹猗猗的君子风姿。他奉父命来见这位姬姓小公主,却抬头不见低头见——九岁的独乐上蹿下跳,总算出现在孤喜的视线底端。
孤喜直将眉头一皱不平,独乐见色眼开,原谅了他的失礼,还装模作样地敲敲对方的膝盖,挠痒痒似的,一路能痒进人的心:“公子切勿太慌张了,你明年才束发,而一年之间瞬息万变,等我过了十岁,说不定就能长到你肩头啦!”
曾侯乙向来欣赏这位美名在外的准女婿,大约因为本人爱好乐理并且造诣极高的缘故,他凡事都讲究音韵和谐,恨不能将独乐的配件都打造成孤喜的天作之合。改名只是小事,他很早就听说孤喜鼻梁左侧有一颗颇为增色的痣,便让人给独乐的鼻梁右侧也点一颗。楚人好细腰,又最数孤喜的腰身挺拔细长,他又不舍昼夜地给年幼的独乐束腰。
这下可好,束得独乐长不高了,遭嫌弃了,于是曾侯乙匆匆撤了束布,每天十杯牛羊乳浇灌下去,擅长治骨的名医庸医全数召进宫来,非得让女儿揠苗助长不可。
可是来年孤喜并未出现,再来年,再再来年也是如此。楚国正值扩张之际,他跟随父亲南征北战,自然没空前来曾国验收成果。只是四年过后他姗姗来迟之时,独乐竟真的长到他的肩头高。小姑娘委委屈屈地将他的袖子一拽,红着眼,说不出话来。四年来的伤筋动骨历历在目,可就因为这份牺牲和辛苦实在太大了,反而不能拿来邀功。
孤喜垂首瞧她半晌,忽然蹲下了身子,抬头面对了独乐困惑的俏脸,他有些怅惋地问:“我这样矮你一头,你会嫌弃我吗?”
独乐懵懵懂懂地摇头,他的声音太好听,哪怕父亲宫室之中编钟齐鸣,也不及他短短几字在自己内心的绕梁余音。
“那时我不是因为你矮而嫌弃你,我只是看不过你父亲违背常理地改变你。”他捧住她的双手,缓缓笑起来,“你看那钟架之上六十四件扭钟和甬钟,无论齐奏之时何其和谐,但它们其中的每一件,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音色。
“独乐,你很好。你做你自己就好。”
四
孤喜的话,话中有话。独乐后来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大概是被对方婉拒了。
但是翌年之初,楚国就声势浩大地前来曾国下聘,聘礼之重甚至让拉车的老牛也气喘吁吁。在这之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一件被重重包裹的铜钟,楚惠王神秘兮兮地转告曾侯乙,这份大礼,一定要等送嫁之后再行拆解。
曾侯乙应一声,对自己的毕生所好难得地兴趣索然了。他只顾拉着身穿嫁衣的独乐啰啰唆唆:“嫁过去,就是别家的人啦。往后曾国和你再没什么牵连,旦夕祸福,你都不要再管。”独乐不解,父亲温柔地拍她的肩,笑着推她走,身形却不自知地佝偻了:“人有时候,还是活得糊涂一点比较好。”
后来她回头再看,父亲的话句句都是预言。
她嫁到楚国的当夜,曾国就起了战祸。曾侯乙不是雄才大略的国君,音乐耗干了他的生命和国库。但他是个愚昧又有远见的父亲,上一代人的恩仇都不该太过当真,所以在楚惠王尚念旧恩之时,他就匆忙把女儿的婚约定下,将她打造成孤喜最有可能喜欢的模样。就像编钟里头的六十四件,敲响一件,与它相配的另一件就会跟着奏出和音。所谓琴瑟相和,出了事,孤喜总会护住她。
楚王志在天下,邻近的曾国早晚成为障碍,这些年的刻意冷落其实已是耐心耗尽的引信。碍于两国先前的关系,楚君不好亲自动手,可他势力在外远交近攻,有的是办法。
那份不曾拆开的聘礼是一件用作祭祀的镈钟,上有铭文三十一字,像未卜先知的祭文。
曾侯乙死后,国君之位两次易主,却也不过两年工夫,世上便再没了曾国。各国传世的文献也将曾国的存在抹得干干净净,后人逐渐将它和随国混为一谈。群雄逐鹿的年代,这样的国家多一个或是少一个,又有谁会在意呢?
后来就连独乐也忘记了自己的故国,事实上,两年前她就已经记不清任何事了。曾侯乙去世当天,她从郢都逃出,又被孤喜策马疾驰地捉回来。她伏在他怀中又哭又笑,神智随着远离曾国的马蹄一点点刨出她的身体。
她只怪自己傻,太傻了。自小父亲将孤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就先于想象迷恋上了他。为了与他匹配,那些苦痛和折磨都像标榜她无私爱慕的铁证,她引以为豪,引火上身。
成婚之后,孤喜确实待她很好,哪怕人人都说她疯了,他也只是笑。他这个人从来不会分辩或解释,就像当初他用蹲下身的卑微姿态,设身处地换取独乐的原谅一样,如今他也将周遭环境悉数布置成曾国旧日模样,陪着独乐一起疯。
他的付出和珍重,独乐都看在眼里。世间很多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父亲也让她活得糊涂一些,但装聋作哑,她就是做不到。
两相依偎情浓之时,她曾玩笑似的问孤喜:“若有一天我也害你国破家亡,身死魂灭,你还愿不愿意这样抱着我?”
他却字斟句酌,回答得万分认真:“愿意。”
楚国西面有山,其名为铜。当孤喜五内俱焚地赶到之时,独乐已从山顶坠下。这天距离曾侯乙去世整整三年,其后他墓葬里的整套编钟也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