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实秋
钟表上的时针是慢慢移动的,移动如此之慢,使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移动。人的年纪也是这样,一年又一年,总有一天你会蓦然一惊,已到中年。到这时候大概有两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讣闻不断的来,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经先走一步,同时又会忽然觉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伙子在眼前出现,如今一齐在你眼前摇晃,磕头碰脑的尽是些昂然阔步满面春风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样子。
年轻人没有不喜欢照镜子的,在店铺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总觉得大致上还有几分姿色。这顾影自怜的习惯逐渐消失,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揽镜,突然发现额上刻了横纹,那线条显明而有力,像是吴道子的“莼菜描”,心想那是抬头纹,可是低头也还是那样。再一细看头顶上的头发有搬家到腮旁颔下的趋势,而最令人怵目惊心的是,鬃角上发现几根白发。
我想这与健康有关。吃窝头米糕长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经蒸发殆尽。这样的人服“维他赐保命”都嫌来不及了。
我看见过一些得天独厚的男男女女,年轻时愣头愣脑、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涩的毛桃子,犹如未经琢磨过的璞石。可到中年,他们变得润泽了,容光焕发,脚底下像是有了弹簧,一看就知道是内容充实的。他们的生活像是在饮窖藏多年的陈酿,浓而劳洌。对于他们,中年没有悲哀。
40岁开始生活,不算晚,问题在“生活”二字如何诠释。如果年届不惑,再学习溜冰、踢踺子、放风筝,“偷闲学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点儿勉强。半老徐娘,留着刘海,躲在茅房里穿高跟鞋当做踩高跷般地练习走路,那也是惨事。
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