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臧克家(1905-2004),诗人,新中国成立后曾任《诗刊》主编等职。著有诗集《烙印》《泥土的歌》等。他的作品《说和做——记闻一多先生言行片段》,被选入初中语文教材七年级下册。闻一多是著名的爱国诗人、学者、民主战士,1946年被国民党当局蓄意杀害,臧克家在文章中抒写了闻一多的伟大。下面的选文写作于1947年2月,正值解放战争的紧要关头。阅读本文,你会感受到作者向上的精神状态,并对“不是少数人的,而是大多数人的”诗及诗的境界有所理解和认识,获得心灵的启迪。课文中的“预习”环节提到,臧克家的语言“精致凝练,富有诗意”,要求学生“阅读时,注意体会这个特点”,下面的选文语言同样具有这个特点,可以仔细品味。
“诗”,响出金石的声音,放射灿烂的色彩,包含着无限丰富意义的一个字!
许多平常的人望而却步了,以为它太神秘,太高不可攀了;另外少数特殊的人,又拿它当作自己的专利品、点缀品,保有着它,像保有他们的金银珠宝一样。
“诗”,到底是怎样一个东西呢?我们不愿意在一千个定义的后边再加上一条尾巴去。定义总是冰冷冷的叫人嚼不动,而且,它总是失之偏颇的,一个框子都免不了把许多好的东西排除到它的范围以外去。
一个人自从呱呱坠地之后,他便为了他的希望和欲求哭泣或微笑。大自然为人类布置好了一个乐园,也可以说是一个战场。人,走着一条漫长而崎岖的生活道路。这条道路,好比长江的东流水注向汪洋的大海,当江身困于三峡的时候,便怒浪排空,翻腾咆哮,从宜昌而下,便一日千里,水流舒畅了。
春天烟雨朦胧中一行嫩柳,青山脚下一树桃花被夕阳染得更红;或是,夏天的云头像山峰,一声霹雳过后,暴雨像有力的脚一样地踏了下来:或是,秋风肃杀,百物凋零,茫茫大野,对着越看越高的天空;或是,北风如刀,寒冷把水波上结一层厚冰,冻云像棉絮,大片雪花从半空里纷纷地飘落下来……
对着这不同季候的景物,一个人的感情不也随着变换它的温度与色彩吗?在人生不同的季候里,人的感情也是千变万化的。当得意的时候,你高兴得想笑出声来;当苦恼压在心头上,你便想放声大哭一场;愤怒不平像火一样燃烧着你,你便要大叫大闹;为了一个希望挣扎的时候,你又变得那么兴奋、痛苦、怨望了。
“诗”是什么?“诗”就是一个最好的工具,“诗”就是你这复杂万端、变化不居的感情、希望、奋斗的结晶。它就是你的微笑的颜色,它就是你的愤怒的狂叫,它就是你的一道希望的光。
“诗”不是高贵的,而是平易的:诗不是少数人的,而是大多数人的。
古时候,初民就以歌唱来表现感情与愿望。诗,可以说发生得极早,甚至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
广义地说,一个真正的“人”——始终不失赤子之心的人,就是一个诗人。广义地说,顶顶真实的,顶顶美丽的,顶顶良好的,都可以说达到了诗的境界。我们常常说,“这是很有诗意的”“这简直就是诗”“你真变成一个诗人了”,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可以给一部长篇小说冠上一个“诗”的名字,我们可以说一篇散文、一篇杂文是“诗”的,这不就是因为充盈在它们里面的那“真实”动人的一些东西吗?
“诗”,必须是真实的,感情不能掺一丝假,“真”才能感动自己,而后再去感动别人。
“诗”又必须是美的。这所谓美,是指着恰好的表现配合了恰好的内容而融为一体说的。这包括了音节、字句、结构,这包括了诗之所以为诗而从文学其他“部门”区别开来的一切条件而说的。
“诗”,更必须是善的。这是从它的本身和它的作用双方面着眼的。“诗”在今天已经不是点缀品,也不是玩物丧志的无病呻吟。它必包含着一点有益于人生、有补于生活的东西,换句话说,诗必须领導着人类挣扎、斗争、前进,一步一步领导着人类向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
“诗”,鞭打着虚伪的社会,向它要“真”!
“诗”,攻击着丑恶,向它要“美”!
“诗”,向着黑暗的、吃人的、不平的世界,要光明、善良与合理。
这样,“诗”在今天就得成为号筒,就得成为武器,就得成为斗争的一个尖兵了。
这样.“诗”在今天就必须成为群众的东西,起先是我们的声音在细弱地响着,后来,千千万万人一起歌唱起来,歌唱斗争,歌唱自己的欢乐、兴奋、痛苦与悲哀。
这样,“诗”在今天又必须是和时代合拍的。古老的情感和形式取消了吧,把它换上崭新的。新的人类诞生了,“诗”,也必须再诞生一次。
“诗”,从生活里萌生出来,带着生活赋予的声音、光彩和意义,它再以它的声音号召,它再以它的光彩闪耀,它再以它的意义显示。
它号召,它闪耀,它显示——向着更高的生活远景。
如果“诗言志”的“志”字是包括了感情和挣扎向上的两个含义,那么,我们就是接受下这个古老的定义也是无妨的。“诗”,这个字是旧的,而它在今天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生命了。
(选自《克家论诗》,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版,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