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承认,鲁迅的文章和我们还是有些“隔”的,也就是阅读有障碍,不容易懂。我们阅读《朝花夕拾》之前,要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只有消除“隔”(语文教材中有关于《朝花夕拾》的导读,其标题就是《(朝花夕拾):消除与经典的隔膜》),才能更好地进入鲁迅的作品世界。什么是“隔”呢?有两方面。
一是语言上的“隔”。大家都有这样的体会,鲁迅文章的语言和其他作家的语言很不一样,有时有点拗口,有些词很特别,甚至不合常规,读起来不那么顺。比如,我们已经学过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开头一段: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用如今通常的说法是“好多年以前这园子就连同房子一起卖给姓朱的人家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就是“最后一次见到这园子也已经过去七八年了”。
鲁迅的语言带有20世纪20年代书面语的特点,有点文白夹杂,又有点欧化,是那个从文言到白话的转型时期的特点。当然,还有鲁迅自己的特点,他特别重视用一些连接词或者转折词,让语言多一些张力,不那么直白,可以更好地体现思维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有些“不合常规”的语言,别有味道。例如“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怎么会用“似乎确凿”这样“不合常规”的说法?
其实这很符合回忆中的思维状态,前一个“似乎”,指那些回忆中的景象是遥远而模糊的,紧接着的“确凿”,是说那景象鲜明地浮现在眼前了。
这让我又联想到鲁迅的散文诗《秋夜》开头一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有些人认为哕唆,其实这是鲁迅有意在表达那种寂寞的心境,重复和单调的语感,可以增强这种心境的表达效果。如果把这句话改为如今规范通行的语言:“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棵树,都是枣树。”怎么样?语感不一样了吧!虽然不重复,诗意却跑了。
让我们再举一个例子,就是《琐记》中的一段,说鲁迅对家乡S城的流言蜚语已经感到腻味和愤怒,他想盡快走出封闭的乡镇,到外边去。当时也就是你们这个年龄,或者稍大一点,处于叛逆的青春期,希望能离家到外面闯荡世界。作品是这样写的:
好。那么,走罢!
但是,那里去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
注意这些词和句式——“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如果按照现在通行的语言习惯来读,是有些拗口的,但细读一遍又一遍,会感觉到一般语言所没有的那种节奏、韵味。刚读有些不习惯,你会不由自主慢下来品读,不只是读懂其意思,还要能体会到那种语言背后的情感和思想。
如此看来,鲁迅的语言虽有些“隔”,但这是鲁迅所处的那个特定时代的语言的特点,更是鲁迅自己创造的语言特色,理解这一点,才不怕这种“隔”,不让这种“隔”妨碍自己去阅读鲁迅的作品。
鲁迅的语言是有张力、有诗意、有韵味的,要细心去读,一遍一遍地读,体会那种语感。读多了,可能会感觉自己平常使用的语言虽然通顺,符合规范,可是无味,没有分量。如果有了这种自省和自觉,你的语言水平也可能得到某些提高了。
阅读《朝花夕拾》可能有第二个“隔”,就是文化、历史常识。鲁迅这些回忆写的是100多年前中国的社会生活,牵涉到很多文化、历史常识,如果不懂,的确会处处都是障碍。很多学生不喜欢读鲁迅的文章,除了语言上的“隔”,还有这时代和知识上的“隔”。
也举个例子,如《无常》开头一段:
迎神赛会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杀之权的,——不,这生杀之权四个字不大妥,凡是神,在中国仿佛都有些随意杀人的权柄似的,倒不如说是职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罢,就如城隍和东岳大帝之类,那么,他的卤簿中间就另有一群特别的脚色:鬼卒,鬼王,还有活无常。
你看,像“城隍”“东岳大帝”“卤簿”等,都是民间文化中的角色、事物,文中还提到《玉历钞传》《陶庵梦忆》等多种典籍,对这些多少要有所了解才能读下去。
又如另一篇《范爱农》,写到安徽巡抚恩铭、秋瑾、满洲、徐锡麟等,都和辛亥革命前后的历史有关,如果不了解,读起来也会感到有些“隔”,甚至不懂,读不进去。
碰到这种阅读障碍怎么办?
不要怕,也不要偷懒,查字典、词典或者相关的历史书,大致能懂就读下去。这样就会有意外的收获,那就是通过渎《朝花夕拾》,读鲁迅的作品,对中国传统文化、历史有一定的了解,而且是感性的了解。这是在历史书上也不一定能学得到的。
如果读历史,可能比较概括,比较理论化、知识化,而结合着鲁迅作品来读,就可以获得鲜活的历史感受。认真读《朝花夕拾》,把那些相关的人物史实都弄清楚,哪怕是大致,也很不简单,人文学科基本的素养都在其中了。
我们要正确认识为何读鲁迅的作品有些“隔”,不怕这些“隔”,还要力求打通这些“隔”,进入鲁迅的精神世界。这样,我们就提升了自己的语文水平和思想水平。
(选自《温儒敏谈读书》,商务印书馆2019年4月版,有删节,副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