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前些日子,北京市疾控中心一位副主任医师向公众建议,餐馆就餐时少说话,尽量用眼神交流。看到这则消息我是心下惨然,首先我已经很久没跟朋友下馆子了,其次我是个资深话痨,若下馆子不说话只用眼神交流,那可不要憋坏么?而且,不说话只用眼神交流,难道不是“道路以目”吗?
不能下馆子吃饭,倒也有好处,天天在家读书写作,进展神速。我在写一部关于《金瓶梅》的书,今天就给诸君汇报一些关于“餐桌上的西门庆”的研究心得。
西门庆很能吃,但对吃并无特别嗜好,食物对他来说更多是炫示财势、下酒助兴的东西。由于常年胡吃海喝,他在小说中出场时还是翩翩佳公子,在死前不久却已经发福了,故而应伯爵说他:“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
说西门庆能吃,只要看看他的早餐便知。书中第22回写道:“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炖
烂嗄饭: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镶瓯儿盛着粳米投各样榛松果品、白糖粥儿。”
这次早餐只是西门庆与应伯爵二人共进,但菜肴的分量,怕是兩头牲口都够了。而他们两人吃的午餐,就更加霸道了:
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湾湾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煠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煠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第34回)
菜的品种之多固不必言,来自五湖四海也无需多讲,单说这鲥鱼,便是当时极珍稀之物。明人顾起元《客座赘语》称鲥鱼为“鱼之美者”,生于南方长江流域,每年4月才产一次,甫出水即死,故而鲜鲥鱼极其难得,历代常列为宫廷贡品。康熙帝为品尝鲥鱼,不惜要各地安设塘拔,日则悬旌,夜则悬灯,备马三千余匹,役夫数千人,从镇江驰送北京。在第34回中西门庆与应伯爵吃的是糟鲥鱼,但在第52回中吃的可是煎鲜鲥鱼,那就更加珍稀了。
西门庆很大方,送过应伯爵两条鲥鱼,伯爵便以热烈的赞美来回报:“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朝廷都没得吃,而西门庆可以吃,连其狐朋狗友也沾光有得吃,可见西门庆之财势。
应伯爵与西门庆,长期是捧哏与逗哏的关系。若没有应伯爵的阿谀奉承与种种做作,西门庆就刷不了存在感。应伯爵与谢希大在西门庆家吃浇卤面,那二人连吃了七碗,西门庆两碗都没吃完。稍后二人见到当时北方罕见的枇杷,西门庆还没放到口里,应伯爵干脆连碟子都抢过去,将水果全倒进自己袖子里,急得谢希大赶紧来抢。西门庆也不以为无礼,只自己掐块藕吃。另一次,应伯爵在西门庆家见到鲜奶,几口就喝光一盏,还顺手把西门庆那盏也喝了。
当应伯爵等人饿虎扑食时,西门庆一定是笑眯眯地看着的,如果没有这些帮闲半真半假的表演,西门庆岂不是如同锦衣夜行?再珍稀的鲥鱼,跟一条咸鱼又有什么分别?正是帮闲在餐桌上的表演,才让西门庆特权感满满。须知,特权之所以为特权,不但因为它只为某些群体独占,而且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它只为某些群体独占。换言之,不被人所知的特权就不算完全的特权,而不被人奉承艳羡的特权,也同样是不完全的。有了应伯爵等人的表演,西门庆所拥有的特权,才算是真正完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