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康伊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十月,唐王朝发生兵变。由于事发突然,又事起长安,立即直接威胁唐中央政权。当时的德宗“召禁兵以御贼,竟无一人至者”。万般无奈,只好仓皇带领少数亲信侍从逃出长安,驾临奉天(今陕西省乾县)。占据长安的叛军则奉曾被德宗封为“太尉”的朱泚为首领,接着朱泚称帝,建立自己的行政体制,并向奉天发动军事进攻。奉天一次又一次陷入危境,一旦陷落,唐德宗将成为一介俘虏。
此时的关中,官军兵力空虚。直到奉天被围近一个月,方有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河北行营节度使李晟、神策兵马使尚可孤、镇国副使骆元光等回师,遏制了叛军的气焰,初步形成对叛军的包围。但数支官军缺乏指挥中心,李怀光军力最强,却顿兵不进,奉天仍危险异常。
兴元元年(784)正月伊始,唐德宗下罪己诏,制文中痛言:“天谴于上而朕不窹,人怨于下而朕不知,驯致乱阶,变兴都邑,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痛心觍貌,罪实在予。”他主动承担了祸起变生的责任,赢得了失去的民心,政治上取得主动;又大赦天下,最大限度地孤立了朱泚集团。
一乱未止,又生一乱。手握重兵的李怀光不仅“逗留不进”,而且“密与朱泚通谋”。无奈,唐德宗又仓皇离奉天而驾幸梁州(今陕西省汉中市),把收复长安、应对李怀光的重任委托给李晟。
李怀光与朱泚通谋,但因部众不从,只得率部奔河中,从而减轻了李晟的军事压力。兴元元年五月,李晟率领各路官军击溃叛军,收复长安。六月,朱泚在逃亡中被其部下所杀。七月,唐德宗返回长安。至此,“朱泚之乱”宣告结束。
“朱泚之乱”规模远不及“安史之乱”,但其危险性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平定这场叛乱,军事上,主要得力于李晟的忠诚和勇敢;政治上,则仰仗于陆贽卓越的谋略和智慧,使唐王朝在极端险境中转危为安。
钱穆先生认为,唐代无大思想家,但有大政治家。而陆贽无疑是唐代最杰出的政治家之一。
陆贽(字敬舆,谥宣,人称陆宣公)的生平其实很简单。中举后,长期默默无闻;德宗理政,他成为一名“翰林学士”。朱泚乱起,把他推到政治前台,他的政治才华才得以显露,但只是在朱泚之乱平定后八年他才成为宰相。然而,不过两年时光就被贬为忠州别驾。在忠州,默默十年,悲惨离世。唐顺宗为他平了反,然而,他没能等到这一天。
陆贽留给后人的是他的一系列政论。作为杰出政治家,人们常“陆、贾(谊)”并称。但陆贽的政论,于贾谊可谓后来居上。苏轼对其评论极中肯:“唐宰相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辨如贾谊,而术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王佐”、“帝师”,对一个政论家来说,还有比这更荣耀的吗?
更为重要的是,陆贽的一系列政论,既是针对时局的需要而发,又及时指导了时局的演变。这些政论不是空头文章,而是经过当时的实践检验,行之有效的议论。在这些政论文章中,陆贽对儒家治国理论的学说作了精当、全面的阐释、丰富和发展。
《新唐书·陆贽传》之赞语认为:“观贽论谏数十百篇,讥陈时病,皆本仁义,可为后世法。”这里的“皆本仁义”四字,道出了陆贽政论的根本性质。显然,儒学原典“六经”,先秦儒家提出的理政学说,正是陆贽政论的根源所在。
对于儒家治国理政學说,历来颇多贬抑。儒家“王道”论,在许多人看来,不过是个政治“乌托邦”。孔子当年奔走列国,治国理政理想根本无法实现,以致有“素王”之称。孟子提出“仁政”学说,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蓝图。汉代只是做到了“外儒内法”,汉武帝虽然“独尊儒术”,但他“内多欲而外仁义”,儒家学说当时几乎完全被“学术化”。汉以后,每况愈下,在大多数人眼里,儒家治国理政学说只能口上说说,要实际解决问题,还是要实行法家那一套。宋明以后,儒家学说被“心性化”,《大学》八条目被割裂为两部分,只剩“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至于“治国平天下”,则变成了愈来愈远的悬想。
历史的发展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就在唐代中叶,一个偶然的机会(朱泚之乱),让一个曾经默默无闻的政论家(陆贽),得心应手地运用儒家理政学说平定叛乱,挽救了唐王朝,从而创造了一个“奇迹”。在此,儒家治国理政学说不过小试锋芒,却显示出巨大的力量。
在先秦儒学话语系统中,民心即是天意,天意即是民心。这可以说是原典儒学的“第一政治原理”。陆贽在自己的政论中反复告诫德宗的,就是作为皇帝、君王,第一要务就是察知民情,体贴民意,顺应民心。
在《论叙迁幸之由状》中,陆贽指出:
《书》曰:“天视自我人(民)视,天听自我人(民)听。”又曰:“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又曰:“天难忱,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靡常,九有(州)以亡。”此则天所视听,皆因于人(民)。天降灾祥,皆考其德,非于人事之外,别有天命也……《易》曰:“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仲尼以为:“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又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理者也。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理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又曰:“视履考祥。”又曰:“吉凶者,得失之象也。”夫《易》之为书,穷变知化,其于性命,可谓研精。及乎论天人佑助之由,辩安危理乱之故,必本于履行得失,而吉凶之报象焉。此乃天命由人,其义明矣。《春秋·传》曰:“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又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威仪礼义之则以定命。能者养之以福,不能者败以取祸。”《礼记》引《诗》而释之曰:“《大雅》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骏命不易。言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也。”又引《书》而释之曰:“《康诰》云:‘惟命不于常。言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此则圣哲之意,“六经”会通,皆为祸福由人,不言盛衰有命。盖人事著于下,而天命降于上,是以事有得失,而命有吉凶,天人之间,影响相准。《诗》、《书》已后,史传相承,理乱废兴,大略可记。人事理而天命降乱者,未之有也;人事乱而天命降康者,亦未之有也。
这段话把天意与人心的关系,以及为什么二者相应的道理,讲得透彻极了。而陆贽对于儒学原典的引用和阐释,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当德宗依照陆贽所言理政时,危可转为安;而当他忘掉陆贽所言时,就蠢事连连。史书评论他:“德宗之不亡,顾不幸哉!在危难时听贽谋,及已平,追仇尽言,怫然以谗幸逐,犹弃梗……观贽论谏数十百篇,讥陈时病,皆本仁义,可为后世法,炳炳如丹,帝所用才十一。唐祚不竞,惜哉!”
儒学不承认人格神。但儒学对天、对天意的信仰又是坚定的。儒学又否认天、天意的神秘性,而强调天意与民心的统一。这使得儒学既不同于有神论,又不同于无神论,这正是儒学区别于各类宗教的重要特征。
察知民情,体贴民意,顺应民心,最关键的是君主、皇帝必须“明”。昏暗之君,只能祸国殃民。何为“明”?如何做到“明”?陆贽对此作了十分全面的阐释。
陆贽是一介书生。但他的政论,绝非普通所谓的“书生论政”,而是一位成熟老到的政治家的深谋远虑之言。在《奉天论前所答奏未施行状》中,他有一段纲领性的论述:“(历观前事)未有不兴于得众,殆于失人(民),裕于佥谐,蔽于偏信,济美因乎纳谏,亏德由乎自贤,善始本乎忧勤,失全萌乎安泰。”
这里指出了君“明”的四个要素,即“得众”,“佥谐”,“纳谏”,“忧勤”。而核心则在于“得众”。“民为邦本”,君王手中的权力是老百姓给的。这是儒家政治哲学古老而朴素的真理。
陆贽又指出:“臣闻立国之本,在乎得众,得众之要,在乎见情。故仲尼以为‘人情者,圣王之田,言理道所由生也。是则时之否泰,事之损益,万化所系,必因人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即君道,水即人情。舟顺水之道乃浮,违则没;君得人之情乃固,失则危。”
民情,民心,既然如此重要,那么,君主、皇帝如何才能“得人(民)之情”?陆贽认为,最重要的是要真正了解、认识、体贴、“审察”:“臣谓当今急务,在乎审察群情。若群情之所甚欲者,陛下先行之;所甚恶者,陛下先去之。欲恶与天下同而天下不归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奉天论前所答奏未施行状》)
很顯然,陆贽所说的“审察群情”,既包括了解、体察,也包括了政策的制定和行动的实施。毫无疑问,要真正“欲恶与天下同”,是极为艰难的。这就要求君王、皇帝从自己的内心世界完成根本的转变,即“以众智为智,以众心为心。唯恐一人不尽其情,一事不得其理”。然而要君王、皇帝“以众心为心”,“以其心从天下心”,真是谈何容易!在政论中,陆贽苦口婆心,向德宗阐述“虚己”、“诚意”的道理。因为只有“虚己”,去掉自己的种种私心,才能“以众心为心”;只有“诚意”,表现出最大的恳切,才能真正“以其心从天下心”。
皇帝是一国之主,一朝之尊。无论从政治运作的需要看,还是从道德修身的需要看,皇帝显然与臣民不同。陆贽指出:“臣伏以任总百揆者,与一职之守不同;富有万国者,与百揆之体复异。盖尊领其要,卑主其详;尊尚恢宏,卑务近细……愚智兼纳,洪纤靡遗,盖之如天,容之如地,垂旒黈纩而黜其聪察,匿瑕藏疾而务于包含,不示威而人畏之如雷霆,不用明而人仰之如日月,此天子之德也……圣王知宇宙之大,不可以耳目周,故清其无为之心,而观物之自为也。知亿兆之多,不可以智力胜,故壹其至诚之意,而感人之不诚也。”
这里说得很清楚,“黜其聪察”,“务于包含”,“清其无为之心”,“壹其至诚之意”,这些才是真正的“天子之德”。不这样做,或者不愿意这样做的人,是没有资格当皇帝的。
这里,最重要也是最难的是“虚己”。满心私欲,满腹狐疑,唯我独尊,一切都无从谈起。在政论中,陆贽反复向德宗陈说“虚己”的重要:“领览万几,必先虚其心;鉴镜群情,必先诚其意。盖以心不虚则物或见阻,意不诚则人皆可疑。阻于物者,物亦阻焉;疑于人者,人亦疑焉。”“舍己以从众,违欲以遵道,远忄佥佞而亲忠直,推至诚而去逆诈。杜谗沮之路,广谏诤之门。……录片善片能以尽群材,忘小瑕小怨俾无弃物。”
如果真能如此,何愁国不治,政不理!当然,这毕竟是一种理想境界,要真正实现可谓难之又难。正如徐复观先生所指出的:“‘格君心之非,是(中国)政治中的第一大题目”,也是儒家治国理政学说的中心一环。
尤能使人耳目一新的,是这一论断:“夫君之权,特异臣下者,唯不自用,乃能用人。其要在顺于物情,其契在通于时变。”
“不自用”,就是不把自己手中的权力当成权力,不把权利个人意志化、凝固化,而让其成为顺从“天下之心”、顺从“百姓之欲”、顺应时变的工具。这样,君王手中貌似无权,但却使权力变得最有效能,这样的用权,已经不是简单的政治运作,而是政治的“艺术化”。这也是对君王之“明”的最高要求。
一部人类前行史,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权力的游戏史。人类的聪明,人类的愚蠢,在对待权力的态度上表现得淋漓尽致。陆贽的“唯不自用,乃能用人”,八个字字字千金,面对种种权力“异化”现象及其恶果,人类必须认真反思。
君道贵“明”,臣道贵“直”。
君道与臣道,二者之间无论从逻辑关系上看,还是从实际重要性看,君道都是第一位的。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显然,在使臣非礼、自身昏暗的情况下,要求臣忠、臣直,是不合逻辑的。“文死谏”是政治生态极端恶化的产物,绝非儒学的法则。
“朱泚之乱”爆发前,唐德宗处于佞臣、小人包围之中,闹得天怨人怒。对这一可悲的局面,陆贽的观察非常敏锐,分析十分透彻:“神断失于太速,睿察伤于太精。断速则寡恕于人,而疑似之间不容辩也;察精则多猜于物,而臆度之际未必然也。寡恕则重臣惧祸,反侧之衅易生;多猜则群下防嫌,苟且之风渐扇。”
表面看来,“太速”、“太精”,说明德宗聪明过人,但实际上,这不过是极度自以为是,自矜自信。“断速”,以致臣下的正确意见,仅仅由于“疑似之间”而遭否定;“察精”,臣下的一片忠诚,仅仅由于“臆度之际”反而受到怀疑。“重臣惧祸”,“群下防嫌”,朝廷上人人自危,人人只图自保,正人君子成为猜嫌对象,佞臣小人趁机讨皇帝之好,黑白混淆,是非颠倒,政治风气日趋败坏,朝廷混乱于是不可避免。
如何改变这种政治生态,陆贽对德宗提出的要求是:“惟陛下勤思焉,熟计焉,舍己以从众焉,违欲以遵道焉,远忄佥佞而亲忠直焉,推至诚而去逆诈焉,杜谗沮之路、广谏诤之门焉,扫求利之法,务息人(民)之术焉,录片善片能以尽群材焉,忘小瑕小怨俾无弃物焉。”
这段话,一言以蔽之,就是希望德宗真正做到“明”。“明”就必须“舍己”,必须“违欲”,必须远“忄佥佞”,必须“推至诚”。
平定“朱泚之乱”的过程,实际上就是陆贽以其政治智慧不断消解德宗权力的过程。这一过程,充分体现了儒学事君以直的理念,既体现了这一理念的崇高性,也体现了这一理念实现的可能性及其艰难性。千难万难之事,陆贽凭借其对儒学的坚定信仰及其卓越的政治才能,竟然做到了。曾国藩赞美道:“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御驽马登峻阪,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
按古代王朝通例,逢灾遇祸,用“改元”即变更年号的办法祛祸迎福。建中四年(783)末,德宗准备“改元”。但是,国家乱成了这个样子,“改元”能解决什么问题?陆贽两次上奏折,痛切陈理:“履非常之危者,不可以常道安;解非常之纷者,不可以常语谕……诚不至者物不感,损不极者益不臻。……悔过之意不得不深,引咎之辞不得不尽。招延不可以不广,润泽不可以不弘。宣畅郁堙,不可不洞开襟抱;洗刷疵垢,不可不荡去瘢痕。”
总之,要求德宗“痛自引过罪己,以感人心”,其中一个“损”字尤引人注目。“损”什么?“损”皇帝手中的权力。作为“万乘之尊”,要他“洞开襟袍”、“引咎”、“悔过”,无疑是“难于上青天”,但由于情势所迫,加之陆贽所言有无可抗拒的说服力,唐德宗最终不得不表示同意。由陆贽起草的兴元罪己诏书,下达之日,举国震动,政治上取得巨大成功。
就在奉天频频告危之际,有人居然建议给唐德宗的“尊号”上再加字以示赞誉。喜好虚荣的德宗犹疑不决,以此事咨询。陆贽恳切上言:“今者銮舆播越,未复宫闱,宗社震惊,尚愆禋祀。中区多梗,大憝犹存。此乃人情向背之秋,天意去就之际。陛下诚宜深自惩励,以收揽群心;痛自贬损,以答谢灵谴。岂可以近从末议,重益美名,既亏追咎之诚,必累中兴之业。”
这里的措辞已够严厉的了,陆贽犹担心德宗不死心,接着又上一状:“天时人事,理必相扶,人既好谦,天亦助顺。陛下诚能断自宸鉴,涣发德音,引咎降名,深自克责,惟谦与顺,一举而二美从之……《玄元道德经》曰:‘王侯自谓孤、寡、不榖,以贱为本也。”
这里把“谦”与“顺”视为一体,因为《易·谦卦》曰:“谦,亨”;“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这就是儒家政治哲学的帝王德行观。
国难当头,中央财政陷于崩溃。各地为支援中央,纷纷向奉天输送财物。德宗竟视这些财物为皇室之宝,设库贮存,并牓曰“琼林”、“大盈”。见此,陆贽立即上《奉天请罢琼林、大盈二库状》,痛言贪货之害:“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安救?示人以义,其患犹私;示人以私,患必难弭。故圣人之立教也,贱货而尊让,远利而尚廉。天子不问有无,诸侯不言多少,百乘之室,不畜聚敛之臣。”然后引《大学》语:“货悖而入,心悖而出”,语重心长地说:“陛下诚能近想重围之殷忧,追戒平居之专欲,器用取给不在过丰,衣食所安必以分下。凡在二库货贿,尽令出赐有功,坦然布怀,与众同欲……是乃散其小储而成其大储也,损其小宝而固其大宝也。……”
“天子不问有无”,“不畜聚敛之臣”,这些儒学的经典语言,掷地有声。
奉天危急,唐德宗又仓皇驾幸梁州,当时知道此一决定,紧随德宗行动的只有少数近臣。不少朝臣,后来得知德宗赴梁州,不畏艰险,急急忙忙也赶往梁州。唐德宗不仅不体谅这些朝臣的忠心,反而认为他们是“从贼中来行在”的,心中怀有奸计。猜疑之心,莫此为甚。陆贽于是上《论从贼中赴行在宫等状》云:“圣王知宇宙之大,不可以耳目周,故清其无为之心,而观物之自为也。知亿兆之多,不可以智力胜,故壹其至诚之意,而感人之不诚也。异于是者,乃以一人之听览,而欲穷宇宙之变态,以一人之防虑,而欲胜亿兆之奸欺。役智弥精,失道弥远。故宣尼述陶唐之盛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虚怀待人,人亦思附;任数御物,物终不亲!情思附则感而悦之,虽寇雠化为心膂有矣;意不亲则惧而阻之,虽骨肉结为仇慝有矣。”
接着又批评德宗,有“轻待人臣之心”,“有独驭区寓之意”,“有过慎之防”,“有先事之察”,以致闹得“才能者怨于不任,忠荩者忧于见疑”,君臣之间离心离德,不得不驾幸奉天,接着又远“游”梁岷。此时此刻,必须彻底改变态度:“朝廷僻介于远郡,道路缘历于连山,杖策从君其能有几?推心降接,犹恐未多,稍不礼焉,固不来矣。若又就加猜劾,且复囚拘,使反者得辞,来者怀惧,则天下有心之士,安敢复言忠义哉!”
梁州之行,德宗的一系列不当言行,由于陆贽的劝诫化险为夷,很快地迎来了长安光复。这里应该特别提一下对李楚琳的处置。李原系凤翔节度使府部将,朱泚叛起,他杀节度使张镒而附叛军,后又态度转变,遣使入贡奉天。德宗拒不接见,后从陆贽之议,才善待楚琳使者。德宗从梁州返回长安,途经凤翔,就想趁此撤换楚琳。陆贽议曰:“因行幸之威势,假迎扈之甲兵,易置以归,是同虏执,以言乎除乱则不武,以言乎务理则不诚。祸变繁兴,为日久矣,负衅居位,岂唯一人!以此时巡,后将安入!以此抚御,谁其感怀!”
这段话充分体现了一个政治家的谋略,着眼长远,着眼全局,言行不苟,处事必诚。针对有的朝臣认为替换李楚琳不过是权宜之举,陆贽强调:“……权在于悬,则物之多少可准;权施于事,则义之轻重不差。其趣理也,必取重而舍轻;其远祸也,必择轻而避重。苟非明哲,难尽精微,故圣人贵之,乃曰:‘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言知机之难也。今者甫平大乱,将复天衢,辇路所经,首行胁夺,易一帅而亏万乘之义,得一方而结四海之疑,乃是重其所轻,而轻其所重,谓之权也,不亦反乎?以反道为权,以任数为智,君上行之必失众,臣下用之必陷身。历代之所以多丧乱而长奸邪,由此误也。”
一篇关于“权”的议论,淋漓酣畅。即使“易一帅”,亦必合大道,适轻重,合众心,守誠信。尤其不能“任数为智”即玩弄阴谋诡计。儒家的政治哲学,陆贽用之,得心应手,个中精义,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唐德宗顺利返回长安,朱泚之乱宣告结束。
令人万分惊诧的是,平定朱泚之乱的军事领袖人物李晟被加官晋爵,荣耀无比,而政治上谋划万策的陆贽,却连口头上的奖谕也不见丝毫,仅仅当上了“中书舍人”而已。人们都天真地以为德宗会拜陆贽为相,哪知道,将近六七年,陆贽在朝中几乎处于默默无闻的地位,直到贞元八年(792),陆贽才当上宰相。但过了不到两年,又被借故罢相,并准备处以极刑。只是由于替陆贽说话的人太多,唐德宗不得已,才贬陆贽为忠州别驾。
忠州十年,是沉默的十年。陆贽对政事不作任何品评。既已不能“淑世”,就努力“淑人”。在忠州,他竟然完成了五十卷的《古今集验方》,希望这些行之有效的医方能有补于世。呜呼,一代政论天才,结局竟是如此。
陆贽的悲剧,绝非个人的悲剧,而是儒家政治哲学的悲剧。《旧唐书·陆贽传》云:“贽居珥笔之列,调饪之地,欲以片心除众弊,独手遏群邪。君上不亮其诚,群小共攻其短,欲无放逐,其可得乎!……尧咨禹拜,千载一时,携手提耳,岂容易哉!”诚然,要对君王、皇帝“携手提耳”,这是对皇权的莫大挑战。又何况还有“群小”的多方攻讦。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陆贽的“片心”和“独手”,而在于陆贽所秉持的儒学信念和哲理与独断任性的皇帝是对立的。这是儒家政治哲学之所以式微千年的必然性悲剧,但也是儒家政治哲学的崇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