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梦
身为温州泽雅人的作家周吉敏在其《另一张纸》里说:“东海一隅的温州泽雅,祖先避乱山中,斫竹造碓做纸谋生,家家户户手工造的就是另一张纸,其竹纸制造技艺与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中所述一致,人称‘纸山。”我比较好奇的是,造纸术作为中国人民对世界文明的卓越贡献,产地在祖国遍地开花,比如大名鼎鼎的安徽宣纸,即使在四川夹江,也因张大千改良工艺,如今也是一个有影响的书画用纸产地,为何单单这个产“屏纸”的泽雅被誉为“中国古代造纸术的活化石”?
在唐宅村“传统造纸生态博物馆”里,我对过去的偏见重新做了纠正。
据史料记载,温州历史上就是古代中国重要的纸张生产基地,曾制造出古代质地最好的纸之一,著名的皮纸(蠲纸)、屏纸等多种纸种均产自温州。晩唐五代时,温州制造的蠲纸已非常有名。宋元时期的书画家多用该纸,如苏轼的《三马图赞》、黄公望的《溪山雨意图》等。
谁能想到,这张备受推崇的纸,竟出自大山深处的泽雅等地。北宋宣和年间(公元1119 ~ 1125年 ),吉敏的祖先、闽人为躲避战乱迁居温州泽雅。泽雅,顾名思义,“泽”为水,“雅”为美,当是秀水之处。但当年的先人选择这里躲避战乱,必然是远离城镇、人迹罕至的穷乡僻壤之地。果然,泽雅原名“寨下”,泽雅是“寨下”温州话的译音。
但上帝关上一扇窗,就会打开另一扇门。泽雅地处中亚热带南部附近海域,域内群山环列,在亚热带季风吹拂下,常年温暖湿润,雨水充沛、光照充足。境内峡谷深潭,溪水纵横,尤其是漫山遍野的毛竹、水竹遇光生长,无止无休。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吉敏的先辈们没有被连绵的大山磨去生活的斗志,他们创造出“溪—水碓—纸槽—民居—山”这样独特的山地村落空间布局;他们就地取材,将闽地造纸术在泽雅落地生根,生产出四六屏、九寸、松溪、长簾等。
据说泽雅曾经全民造纸,家家户户从早到晚、从年头到年尾、从出生到死去都在造纸。千百年来,泽雅人挑着这张纸,越过重山条江,去到邻近的水陆码头重镇瞿溪,以温州著名“土特产”的名义,在这里上船,销往全国各地,甚至漂洋过海到达东南亚等地。泽雅人也因此有了一个类似菜农、花农、瓜农一样的美丽称谓:纸农。鼎盛时期,这样的纸农有10万余人,水碓1800余座,纸槽1万余座。
一到晒纸时节,漫山遍野铺满纸张,接受阳光曝晒,“泽雅纸山”由此得名;又因这些纸多为金黄色的屏纸,晾晒时整个山村金光灿灿,所以泽雅又有“金山”的美誉。中国印刷博物馆曾实地调查认为,2000年前的蔡伦纸并没有绝迹,浙江温州西雁荡山区里成片的纸作坊就是证明;中国境内正在操作中的造纸古作坊极为罕见,泽雅屏纸作坊就是其中之一,当之无愧是中国古代造纸术的活化石。
比起这些文字、图片、实物的展品,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就是沿溪而建的捣刷舂米水碓、错落有致的腌竹池塘、高耸的煮料烟囱、只挡雨不挡风的捞纸作坊,全都在冬日暖阳下敞开怀抱。上了年纪的阿婆,娴熟地在作坊里捞纸,丝毫不影响我们对她拍照和称贊。
从竹到纸要经过百余道工序,泽雅造纸其中的一些工艺流程,比《天工开物》中记载的还要原始古老。捞纸又称为抄纸,是竹子变成纸的关键一环。阿婆身前这个石砌的纸槽里,装满了纸浆,那是竹子经过蒸煮、碾磨、撞穰、拧穰、拌浆等环节,竹纤维彻底分离并浸透水分,成为纸纤维的悬浮液,等待她用一张细竹帘滤取,最终让纸纤维留在竹帘上形成一层纸膜,也就是压干、晾晒之前的纸。据说这道工序在造纸过程中是最费体力的,捞纸的工匠站在纸槽旁舀水、抬起竹帘,每次承受的重量竟有20公斤。捞纸是门技术活,全靠日积月累的经验,抄得轻纸会太薄,抄得太重纸又会嫌厚,所以捞纸又被称为“指尖上的艺术”。
阳光打在眼前这个省级非遗捞纸作坊,阿婆不紧不慢地重复着舀水、抬起竹帘、拆帘放纸的动作。刚好池里的纸浆颜色也是金黄色,在阳光的作用下,就像从融化的黄金池里捞起一张张金箔。整个过程,阿婆始终是不紧不慢,就像她掌握的捞纸诀窍。她不断弯腰重复着捞纸的动作,仿佛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在这过程里,就在这循环中。
从瓦片和屋檐照进来的阳光,在她脸上温暖而缓慢地移动,变成一张光的纸,虽毂皱波纹,却力透纸背。
事后,我问过自己,为什么是泽雅?因为要说阳光,这些年的冬天里,我也曾到过海南三亚、云南西双版纳、福建厦门,它们都有候鸟喜悦的干净阳光,为什么我对这个浙南大山里的小村庄情有独钟、眷念纠缠?
那天上午,我问阿婆,一天能捞多少张纸?一刀纸能卖多少钱?怎么不见孩子们来帮忙?不紧不慢的阿婆,说起话来语速明显快得多,可无论我怎么想象加比划,她的方言一句也没听懂,只大概听出一个数字是“130”。
后来在街道上碰到吉敏,她翻译了我的好奇。原来阿婆一天能捞2000张纸,4000张纸卖130元。也就是说阿婆一天能挣60元钱。但这60元,还不包括旁边水碓旁舂竹的老伴,甚至还有斫竹、泡竹、运输等工序里的劳动价值。吉敏说,现在留在村里守着千年老手艺的,差不多都是阿婆这样的老人,再说时代变了,科技革命早将造纸工艺革新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对阿婆这样的纸农来说,他们留在小山村日复一日重复着造纸的劳作,显然不是为了那60元一天的收入。
不为钱那是为什么?我猜想,对一个已经率先实现全面小康的山村来说,人们对钱和物质的追求,或许早已跨过欲望的鸿沟,因为能够填平这一方山坡沟壑的,除了漫山遍野的竹木,就是干净得没有一丝杂念的阳光。
不知名的捞纸阿婆,还有那个在水碓旁舂竹的老人,他们在安静的阳光下重复着自己的劳作,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劳累、怀旧、向往或担忧。他们留在村里,家就在,千年的老手艺就在,仿佛世界不曾按下快进键。
生活本来就该不紧不慢,张驰有度,可以没有语言,但必须有阳光。阳光的风一吹,山野的竹子便会应声生长,晒纸的时候便会号令众山皆响。
我必须用全部的肺呼吸。
从瓦片和屋檐照进来的阳光,在她脸上温暖而缓慢地移动,变成一张光的纸,虽毂皱波纹,却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