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小时候,我家附近的公园里有过一只宝塔顶。宝塔叫听雨塔,塔身木质,塔顶镀铜,立于城北运河边,年代久远。只因地基松动,宝塔日渐歪斜,人们害怕倒塌,坏了风水,便將塔顶拆下,特放至闹市区的某块平地上,砌一圈矮砖墙围住。那时,我常随一位邻居老人,也是家族一支表亲,去公园晨练。每回路过,透过砖墙,望见那平滑发光的塔顶一圈一圈螺旋向上,越收越小,最后由一串钢珠组成尖针,直指天际。走近看,侧身却分明刻满游客的字迹,下密上疏,如同蚂蚁乱爬。
老人说,作孽啊,拆下来叫人批斗,像啥样子。我问,不是讲为宝塔好才移过来的?老人说,譬如有一位大将军立在河边,威风吗?我点头。现在割落首级,放过来叫人家看,还威风吗?老人边说边做一个杀头的动作,我虽不懂首级的意思,仍吓得猛摇头。老人也摇头,他摇起来像一只走完发条的钟摆,有气无力。他说,宝塔倒了坏风水?滑稽。我看这样一来,倒是几代人触霉头。他拉我离开,并关照,残忍的事体不要看。
于是我再不敢直视那宝塔顶,哪怕只是透过水杉林远远地瞥上一眼,也足以感到难过。那座尖利闪光而又伤痕累累的建筑,一旦想到是大将军的头,就相信他日日流着血流着泪,相信他因为受到太多跨越禁区的羞辱,而怒视企图靠近他的每一个人。这是他唯一保护自己的方法。
可猫狗是不知害怕的。我见过许多猫狗聚集在围墙内,贴着底座休憩,卧睡,交配。我知道它们不过是贪图金属外壳及其阴影的凉爽,我想塔顶也知道,因为那片阴影在无人时,会显示出某种毫无防范的温情。可我不知道,鸟类飞向塔顶是什么意图。它们如果愿意的话,大可以飞向更高、更凉快的树梢。直到那天,我隔着水杉林,看到一只鸟急速冲向塔顶,然后坠下。闷闷的一声,塔顶侧身发出轻微的颤动,树林问的光线随之摇晃。老人同别人切磋剑艺去了,我揉揉眼睛,鼓足勇气翻过围墙,像踩着冰针一样紧张前行,直到目击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平平地烂在地上,烂在最早一批游客留下的刻字旁边。
我飞奔向老人,边哭边复述。老人说,这种事,你看到一趟,就会有第二趟、第三趟。我眼前便出现第二只、第三只鸟朝塔顶冲去,跌落。我吓得紧闭眼睛,于是脑中出现一个金光闪闪的宝塔顶,走近看,游客的字迹全部消失了,只剩一对翅膀的印子无法抹去。我知道,那是它的速度,它的决心。
回家路上,河里有船撞了,几个脚夫相帮拖岸。老人说,你晓得运河里的船吗?我点头。那你晓得运河边的纤夫吗?我点头。那你晓得听雨塔外的三根石柱吗?我摇头。老人说,纤夫拉船上岸,要问石柱借力,辰光久了,你晓得石柱上有了啥?我摇头。老人说,你晓得水滴石穿吗?我点头,问道,有了纤绳的印子?老人笑了。可我满脑子都是宝塔顶上那对张开的翅膀的印子。
后来我上小学,中午常去老人家吃饭。表哥开体育台,我们就看体育比赛。他不在时,通常去检查路队旗,老人就调到新闻台。等表哥做到三条杠,天天检查路队旗,我们就天天看新闻台。那日,我含着一口饭,看到小小的西湖牌电视里反复播出那个镜头时,心里又想起了那只鸟。我想不出那只鸟要经过多少次计算和排练,才能精准地撞入一只宝塔顶。它为什么要撞?是为它自己,还是为宝塔顶?可是,为什么宝塔顶没有塌,高楼塌了?飞机来了,高楼里出现一团乌云,然后乌云爆炸,高楼消失。我朝老人看了看,老人朝我看了看,谁也没说话,我们从没见过那么高的楼,第一次见它,竟已是它分崩离析的时刻。在公园里,我觉得自己不曾看清,此时却在玻璃电视屏上完完全全看清了——我看到那只鸟的神情不是愤怒,而是快乐,令我怕到发抖的快乐。我几乎要把那口饭呕出来了。
老人拍着我的背说,想不通的人钻到想不通的牛角尖里去,啥事体做不出来。
往后吃中饭,我主动调到体育台,因为知道午问新闻一放完国内,国际头一桩就是恐怖袭击后续。我第一次关注国际新闻,是在上小学前,听说美国人炸了中国人的大使馆后,我写下一篇日记。我写,祖国要强大,比美国更强大。可是那天以后,我对这想法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原来强大起来,还是会被袭击,像那只塔顶,只要它站在那里,就会受到撞击。
几年后,宝塔顶不在了。那时老人得病卧床,已不再去公园了。我路过,见矮砖墙东倒西歪,内里空空,便询问其他早锻炼的老人。对方说,新领导巡视一圈,手一甩,听雨塔要翻新啦,再一甩,塔顶是个要紧门面,又拿回去装啦。他的语气兴奋,我却只觉得公园可怜,像个备用仓库。更可怜的是猫狗,从此再无乘阴凉处。最后,我不得不想起那只鸟,我知道它的同伴失去了一个活着的目标。
我回家告诉老人,塔顶要回归原位了,想借此振奋,助他好转起来。老人却很难过,他说,你晓得侧身全是字?我点头。那你晓得字是磨不掉的?磨掉了,旧铜也没了。我点头。不要紧,我说,挂到顶高处,就算有字,底下也看不清。老人苦笑,我眼睛花,心不花,我看得清。我懂他的意思。
很久以后,在一场十分隆重的市民庆典上,我亲眼见到了听雨塔重见人世的样子。那是一个晴天的夏夜。不得不说,灯光太美了,檐角的灯笼和瓦面的灯泡交相辉映,让天地间的水光和星光在塔身上有了重生的叠影。塔中装了观光电梯,每一层都可停下,人们一拥而入,俯瞰小城夜景。我独自乘到顶,穿过细窄楼梯,朝上望去,塔顶新亮光滑,毫无印记。我确信这不是原来的宝塔顶,我认得出,但说不出具体的原因。我向下望,试图寻找塔边的三根石柱,可眼里只有密密的人头,缓缓蠕动。一时恐高,晕眩,我离开人群。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位大将军的头,如果没有装上,会被遗弃在何处?他会不会在某个深夜回到公园,走进矮墙睡下,发现这个他不承认的家,才是他唯一的家。我竟不知不觉走到公园门口了。我想老人,老人已经不在了。我望见黑漆漆的水杉林里飞过许多鸟,它们无处可停,无处可撞。那时,我想有一场雨,让将军的头仔细聆听,他听着雨,借以淹没他的哭泣。
选自《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