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彩娥
敲门声渐渐远去。这已经是第三通了。
清幽的天幕如海,深不可测,月挣扎了好久终于浮了上来,皎白的月光泼洒了满院,鸡舍、木犁、老柿树,都浸在寒凉里。山子抬抬手臂,抻抻脖子,这才发觉浑身的零部件像生了锈的铁家伙。他在院里站得太久,冻木了。
他其实很想立马打开大门。平常日子,他家的大门总是敞开着的。除了晚上,村里的人都不习惯关大门。人出入无阻,鸡狗往来随意,不管是自家的,还是邻里的。大门洞开,就觉得家跟整个村子是连通的,人跟整个世界也是连通着的,心里敞亮得很。
这敲门声还会再来的。欠钱还债,天经地义,他也觉得盛强应当来敲这个门。毕竟他拖欠人家的两万元已经三年了。今年“五一”节盛强家就要娶儿媳妇了,这钱已经算进计划里了。本来说好过年回来就还的,外出打拼三年,爹那场病的窟窿填得差不多了,怎么也轮着人家盛哥了。想想人家也真是仗义,不沾亲不带故,一个村南一个村北,平时也没有什么来往,知道自己张不开嘴,盛哥愣是主动把两叠票子送过来,救了急,也救了命。平头百姓,积攒这点钱不容易,却任着自己用了三年。如今人家上门来了,自己连门都不敢开,唉……
山子不觉流下泪来。除了爹大病那年,他好久好久没有流泪了。他觉得心里好受了点。泪真是好东西,它能让人感觉到自己的心还是软乎的。
盛强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些郁郁,有些孤单。暮色散淡,西山灰蒙蒙的阴影罩过来,盖住了所有的声息,没有人声,没有鸡飞狗跳声,整个村子像睡着了一样,静得让人心慌。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闭着,透着寒意,人与人之间也仿佛隔了万水千山。唉!他叹了口气。
这是一个小时前的事,盛强第三次敲响了山子家的大门,可是没有响应。又给他发了信息,院里还是没有动静,家里明明亮着灯啊,是怕自己追债吗……山子不会吧?要么就是……盛强心里“咯噔”一下。今年的蹊跷玩意儿太多了,新冠肺炎、封城、确诊、疑似、隔离、口罩、消毒……单听听这些词儿,心就一揪一揪疼得紧,胸口像给压上千斤巨石。盛强突然感到强烈的气闷,他一把揪下口罩,这远山远水天明风清之地,应该没什么事吧。但他很快又把口罩戴上了,短短几天,戴口罩出门已经成了村民的习惯,虽然大街上没有人,但光着嘴巴也有强烈的裸奔感和不安全感。
“还出去!还出去!你不见这几天街上连条狗也没,大喇叭整日喊!”
妻冷着脸。他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净多事!谁都晓得不让串门子,山子又是从外面回来的。”
“山子没远走……”盛强嘟囔了一句。
“市外的回来不也得隔离吗?连累家人都不好意思出门。”
“这就是了,都一礼拜了,家里吃的怕是短了。人家年年回来给带两瓶好酒,总得去看一眼吧?”
这时,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是山子的短信息。
“盛哥,俺手机媳妇给消了毒一直搁在厢房,才看到信息。你搁门口的菜俺拎回了,真新鲜,够吃一礼拜的了。谢谢哥,总是救俺急!”
盛强不由自主笑了一下。他的心安了好些。
隔了一会儿,又是“叮咚”一声:“听说俺乘的那趟车查出个疑似,虽说村里没知道的,这阵儿家里人都不能出门。两万元现金俺早就备好了,等满了14天……不,24天,要么一个月,俺消了毒给哥送过去。俺知道哥不为这个……是俺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对不住哥……”
盛强的眼睛湿润了。
他的心里突然敞亮起来。他透过窗户,定定地看着那轮爬上树梢的月亮,它正用柔光洗刷著大地上的尘垢。家家开门的日子不会远了。
山子也一样。有一条通衢大道一直伸到他的心底,洒满水一样的纯净月光。
开门是通透畅达,关门何尝不是体贴温暖。
只要心门不关,这世界就是连通的,人间就是繁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