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袖:述异记

2020-05-20 15:08宋长征
天涯 2020年2期
关键词:汤显祖

梁祝:蝴蝶的非线性叙事

这时候大地骤然开裂,河水逆流,吹鼓手停止了滴滴答答的吹奏,只看见一阵黑压压的风迎面而来。有人在喊,-怕是要天降灾难:有人抓住看热闹的孩子的手,一阵小跑回到家中,插好了门栓:有胆子大的,迎着风向前走了几步,只感觉脚下颤抖,从一处低矮的土丘处裂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越来越大,撕扯着大地的肌肤,野草被撕裂根部,顶天的大树顺势倒了下来,轰然陷了进去。有一个惶恐的声音在喊:拉住她,别让她跳进去。可是已经晚了,人影一闪,只留下红色的衣衫碎片在风中飘舞。

一切回归于宁静,大地的裂痕慢慢愈合,直到收缩成一条狭窄的缝隙。有人看见,从那缝隙中飞出两只翩翩的蝴蝶,透明的羽翼迎着光芒冉冉飞升,直飞到光芒所在的地方,飞进了时间的密林深处。

蝴蝶所见,是蓬勃的田野,是简陋的村庄,一条河缓缓从村前流过。这时是春天,桃花开过,梨花开成洁白的云朵。曙光穿过梨花的云层,落在她娴静的眉睫上,她眨了一下眼,决定不再叫第二声,她相信他已经穿好了臃肿的棉衣,斜挎着书包,在母亲的盯咛里打开吱呀的木门。一双蝴蝶在梨花中穿行,将清甜的香味儿沾满了翅膀,不止一次了,蝴蝶看着这一双小人儿从村庄里走出,影子在乡间小路上慢慢拉长。她叫梦洁,他叫格子,一对矮矮的身影有时会在路边停下来,用舌尖去舔草间上的露珠。我说这草明天一准就会开花儿。我说不会,你看蝴蝶还没飞来,花儿怎么会先开呢。争执归争执,预备铃响了的时候,一只手会亳不犹豫地捉住另一只手,飞跑着进了学校。

越剧《梁祝》简明扼要,讲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从相识、相恋、相思到别离的过程。听《梁祝》一定要越剧为上,就像文学中的散文诗,虽然小众,但更易于抒情,缓缓如流水般流过,抚动水岸边的草茎柳丝,那光影也跟着柔了起来。唱腔多变,就像春天枝头的鸟鸣,有时你听不懂它们在交流什么,但欣喜和欢愉显而易见。跌宕如清澈的涧水,落在生了青苔的岩石上,激起碎玉般的光芒。

十八里相送,长亭更短亭,说不尽心中情意,同窗三年,光影一闪而过,想起第一次遇见时的场景。你从何处来?我从上虞县祝家庄而来:你到何处去?所为求学,去那烟雨余杭之地。百年修得同船渡,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一起攻读的时光短暂,我竟没看出你是如花似玉女儿身:一番动情引导,却也没能将这呆头鹅启蒙,干脆就说破了吧:我家有妹祝九妹正值当年,如蒙梁兄不弃,愿从中做媒,也不枉你我兄弟结拜一场。

“女:清清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男: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女:眼前还有一口井,不知道井水有多深。你看那井底两个影,一男一女笑盈盈。”

“男:愚兄明明是男子汉,你为何将我比女人?”

这是蝴蝶的蜕变,穿过前朝的光影,可看见一对璧人的前世今生。蝴蝶在苏醒,蝴蝶在春风中苏醒,在花蕊中醒来。蝴蝶有着自己的成长方式,包括疼痛。春风渐暖,总有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情绪在梦中缠绕,是什么呢?连蝴蝶自己也分辨不清。或者根本不用诘问吧,该来的总会到来,该醒的一定会醒。一万五千个小眼的复眼张开,绿的是叶,是草,是庄稼的模样。红的、黄的、蓝的、粉的是花朵,散布在田野之上。还有那双透明的翅膀呢,一旦苏醒,便斑斓了整个春天,整片田野。抖落,抖落羽翅上的光芒和尘埃,腔子里酝酿着飞翔的冲动。

梦洁的眼睛好看,但分明透着那么一股顽皮,老师前脚刚走,就大人样走到讲台上学着老师的腔调把今天的课文又讲了一遍。格子原本不叫格子,是梦洁给起的名字,梦洁记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格子衫了,还是到了季节就缠着娘要买。娘也愿意,只是要讓梦洁把喂牛喂羊的草打来,还要做完作业哄弟弟去玩。梦洁的父亲是村支书,是村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所以看起来也威严,有一次格子路过梦洁家,想说今天的作业有一道还没完成,不懂,要找梦洁。梦洁爹虎着脸走出来,说不在家,把格子吓得心口呼呼喘。也难怪啊,从小学到初中,很少有不在一起的时间,眼看着格子嘴上生出了细细的绒毛,梦洁的胸前鼓了起来,到底是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现实距离感。

有关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说,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宋代张津的《四明图经》,里面引用初唐时期梁载言的《十道四蕃志》:“义妇冢,即梁山伯祝英台同葬之地也。在县西十里接待院之后,有庙存焉。旧记谓二人少尝同学,比及三年,而山伯初不知英台之为女也。”只是太过简单,没能将整个故事的全貌展现出来。一种传说的流传,很大程度上在于民间的口头加工和流布,才能渐渐如一粒种子般在大地上萌芽、开枝散叶。到了晚唐时期,就具备了基本的雏形,张读《宣室志》载:“英台,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山伯,宇处仁。祝先归,二年,山伯访之,方知其为女子,怅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宇马氏子矣。山伯后为令,病死,葬城西。祝适马氏,舟过墓所,风涛不能进。问知山伯墓,祝登号恸,地忽自裂陷,祝氏遂并埋焉。晋丞相谢安表奏墓日义妇冢。”可见那时就将整个故事的情节发展详实记录了下来。

矛盾出现,一双蝴蝶在逆光飞行中感觉到了时间的阻力。蝴蝶的寿命可谓短矣,通常成蝶在自然界中只能活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它们在花丛中穿梭,在密林中往来,沉默时守候在一朵盛开的花瓣上等待爱情,而这期间还要经历不可揣测的命运考验,一场风一场雨或者诸如好奇着如纳博科夫这样的人出现,就会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标本,或者跌落于风雨之中。

楼台会,这晚风吹送的清凉中隐藏着失望与不安,只是短暂的分别,却让人度日如年。终还是来了,明月已经升起在江南的上空。戳穿那层窗户纸的是好心的师母,祝英台归家时,交给师母一枚玉簪,就说算是给师兄的定情信物,到时候让他到我家下聘,也算是玉成一桩好姻缘。时间是不可捉摸的魔法师,还有可能是一个有着悲剧感的跳梁小丑,早不行晚不行,偏偏在这个当口,祝父接受了马家的聘礼,言说不日即来迎娶。

“梁兄啊!我与你梁兄难成对,爹爹是允了马家媒:我与你梁兄难成婚,爹爹收了马家聘:我与你梁兄难成偶,爹爹饮过马家酒:梁兄啊!爹爹之命不能违,马家势大亲难退。”

这是无奈的告白,也是心碎的倾诉,有什么能破解那些无形的枷锁呢?有什么可以击碎父母之命打造的囚牢?没有,从故事记载的年代来看,发生在东晋时代,囿于当时的氏族制度,门第相等才可互通婚姻,青年男女在这种严格的阶级对立的情况下,即便相识、相互倾慕,但因为门第身份的诸多干系婚姻仍不能自主。到了宋代,出现了李茂诚版本的记载,也是现存较早,也更为完整的版本,其中有一段写道:“于是乐然同往。肄业三年,祝思亲而先返。后二年,山伯亦归省。之上虞,访信斋,举无识者。一叟笑曰:我知之矣。善属文,其祝氏九娘英台乎?”这里透露出一个信号,祝英台思念亲人先是归家,过了两年之后梁山伯才上门下聘,应该是出身寒门的原因,直到后来当了县令,才去祝庄访友。

飞舞的蝴蝶忧伤,有时竟然自己也不知道所谓的飞翔有什么意义,那些春荣秋枯的花木,那些紧紧依偎在一起的青年男女,那跌宕而来又逝去的流水,是否代表时间的走向——逝去再无归期。河水依旧,田野依旧,简陋的村庄依旧,时间就这样悄悄流逝在时间的尽头。初中毕业了的格子后来去了很远的一座城市,在一家自行车厂从线上干到车间主管的位置,梦洁呢,因为学习成绩一直比较好,高中,医药大学,后来分到县城的一家中医院上班,见面机会实在太少,但心中积蕴的情感却越来越深。爱是什么?春节放假归来时格子问梦洁。爱就是我看见有人欺负你时我就想捶死他。是这样,格子生就的胆子小,或许不是,只是以为那是别人的恶作剧,同村的二皮抓了一把雪偷偷塞进格子衣服里,梦洁就像疯狂的小兽般扑上去,抓挠、撕扯,直到二皮求饶为止。他们的眼神会说话,有时-怕同学议论,就会用眼神交流。某些情愫的暗生,在。哨。哨改变彼此的交流方式。譬如梦洁想要放学后去老河滩上的芦苇荡看鸟,眼神就会往窗外的天空一瞟,格子便会意:有时格子的作业不会做,就会皱着眉头眼神沉了下来,梦洁都知道,她也愿意对这个脑瓜不开窍的家伙施以援手。

相见总是太短,离别总是太长,在这长长短短的别离相见中,爱的记忆已变成心中唯一的刻痕。蝴蝶飞飞,来到梁山伯家的窗外,窗外的栀子花开得正好,若是比喻,他愿意把所有的美好事物都归于那个灵动调皮的女子,若是他人也便罢了,谁会有这般的勇气扮成男妆去外游学呢?没有,也只有我亲爱的“贤弟”,你看那水中的鸳鸯,你看那井中的倒影,你看那观音堂上的观音大士,也在笑意盈盈,想要见证我们的爱情,也难怪你说我是呆头鹅,谁知道那玉面之下藏着饱胀的青春、流溢的爱情之水呢?

一切都已错过了么,一切都已成为镜花水月的泡影了么,我该怎样才能重新收拾残局,才能换来永恒的陪伴?闭上眼都是她的身影,从隐约的竹林中走来,一边走一边解下头上挽起的秀发,然后瀑布般垂挂下来:一边魔法般褪去男人的妆容,换上一件藕色的衣衫,水袖一甩,天边飞起了五色的霞彩:接着轻款莲步,池塘里的荷花就开了,其间游动的鱼儿也不能不依恋这一股来自青春的风潮。可是那身影在走过一片栀子花丛时为何却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缕奇异的芳香。随着那渐渐逝去的香,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走,是流动的血液,是向着那背影追赶的灵魂,是如急促的脚步声般怦怦的心跳,抽丝剥茧,将身体里的力量一点点抽走。

一种传说无论如何发展、流转,都不能更改其柔韧的线索,亦如生命的质感将真实的感受传递。陷入相思之中的梁山伯知道自己支撑不起接下来的余生,他也无法承受这重如山般的爱之别离。央嘱,我死后,把我埋在通往那个人所在的村庄的路口,这样,就可以时时看见那让人心碎而欢喜的容颜了。

蝴蝶落下泪来,莫非这遍地草尖上的露珠都是晶莹的泪滴,日日夜夜垂挂在时间的枝头,莫非一些情缘早就注定了结局,只能以死亡的方式化作耽美的永恒。祝英台是知道的,从她以默认的方式回应了父亲,就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衣要红色的嫁衣,如火焰,如火红的霞彩:妆要淡,最好没有,就像在草堂时那般模样就好,清清爽爽,自自然然:姿态从容,每一个决定赴死的人都会处于般安静从容,时间的大门打开,自由的时空豁然开朗,路经那座小小的土丘时脚步轻缓,走向爱之所在。

春天是百花盛开的时刻,初融的暖意中略带些料峭的春寒。那湾寂寞的河流还在流淌,只是不如原来澄澈,老河滩上的油菜花开着,嗡嗡嘤嘤的蜜蜂在其间游走,在酿造人间蜜意。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村庄上空笼罩的哀伤。有人清展醒来,在老河滩山看见影影绰绰的红与黑,红的是梦洁,黑的是格子,是身上穿着的衣服的颜色。有风吹过,在晃动的柳丝光影的河面上,似乎能看见爱情的前世今生,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一切都已注定,一切都如这缓缓而去的流水般消逝在遠方。翌日,人们在微信群里看见一个这样的视频:一对男女为了爱情,因为彩礼产生矛盾,同时喝药,人间悲剧。视频中小小的相框里是两个年轻人稚嫩的容颜,来来往往的人或唏嘘,或如看西洋镜般穿梭而过,田野里的麦苗青青,野草青青,那些晶莹的露珠滚落,不经意间让蝴蝶黯然神伤,急匆匆向远处飞走。

蝴蝶效应的理论,由美国气象学家洛伦兹提出,事物发展的结果对初始条件具有极为敏感的依赖性,初始条件的极小偏差,都将可能会引起结果的极大差异。这也是混沌理论意即非线性理论的根本所在,蝴蝶翕动翅膀,从遥远的热带雨林飞出,从时空的另一端飞出,在路经晋朝的路口稍作停顿,在一场风的掩护下打开大地的裂痕。那些破碎的衣片也开始逐风飞翔,渐渐羽化成意象之蝶,似隐喻,似一场幻灭的青春之梦。

白蛇传:爱情栈道

修炼是寂寞的,一千年的时间相对于天地来说也许改变不了什么,但对于一条暗藏于时间深处的蛇——就有了随意变化的能力,这是天地的赐予,也是一种情绪的苏醒。需要一场雨,只有一场蒙蒙烟雨才符合剧情,才符合发生在江南的这场千年之恋。还需要一条欸乃的小舟,舟子身披蓑衣站在迷幻的烟雨中,他或许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一桩什么样的事情,只顾在风雨中招呼需要舟楫渡水的人。

许仙站在岸上,方才扫墓灵隐寺,就感觉心中一凛,冥冥之中想着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天青灰色,疾步走出寺庙的大门,走下青石台阶。二十二岁,是一个年轻人最好的年纪,而他呢,却一无所有,住在姐夫家,在一家生药铺打工。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前途,甚至想攒下一点私房钱,一俟将来娶妻生子,在杭州城,在西湖边,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座简陋的家园。

说起来,《白蛇传》的流传,从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简直是一个形象的缩影。白蛇的故事产生于民间,在宋代已经流行。清代《南宋杂诗》中陈芝光咏雷峰:“闻道雷坛覆蛇怪。”并注释引自明代吴从先的《小窗自纪》:“宋时法师钵贮白蛇,覆于雷峰塔下。”看来,这是一场持续近乎千年的爱情抗争,这边是代表神权力量的法海禅师,那边是代表民间社会力量的白娘子和小青。

小青,原本是一条青鱼,就连后来被日本东映动画改编的同名动画电影《白蛇传》里,小青也是以一尾青鱼的形象出现。鱼生于水,蛇栖于岸,在漫长的修炼时光中,你我对视,心有灵犀,终于成了游荡于天上人间的一对好闺蜜。小青嫉恶如仇,也对许仙的软弱恨铁不成钢,姐妹对谈的时光,小青一定说过,让人去过人的生活吧,让我们去过属于我们的悠游时光,步高山之巅,数人间青峰,就是不要发生哪门子害人匪浅的爱情。只是在后来的演变中变成了一条知恩知义的青蛇,伴随在白蛇身旁,出生入死。

白蛇肯定不依,或许按照《义妖传》里的说法,前生前世和许仙原本就是一对鸳鸯夫妻,只是迫于不可言说的原因,最终别离。生死轮回中,她成了一条寂寞于山野的白蛇,许仙成了西湖边上临安城里的一介布衣。要爱就爱个天翻地覆,要爱就爱个生死相依。

第二场,成婚。台上的许仙容光焕发,一时间陶醉在爱情的甜蜜之中,白蛇的打扮简约而显得多情。这是一帧美好的画面,如果放在江南的背景中,更是郎情妾意,从此后,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篱笆外的梅花开着,一双可爱的儿女在堂前嬉戏。

痴女这时简直要看呆了,看见台上的青衣长袖善舞,仿佛自己就回到了过去的时光。过去在哪里,她有些恍惚,自从从那天从南方的某座城市归来,她就隐隐觉得自己的魂儿好像丢了,丢在南方,丢在嘈杂的人群里。偶尔,她会记起一些模糊的画面,哦,叫什么名字,那个她以为将要步入婚姻殿堂相伴一生的男人——也许不叫男人,他那么年轻,好像刚刚褪去脸上幼稚的绒毛。他把她揽在怀里,荷尔蒙的气息温热传递。说好了,等他一毕业,他们一起回到家乡,摆下三天酒席,然后——然后就成了正式意义上的夫妻。

痴女在笑,尤其今天,当她知道了要演《白蛇传》,特意翻箱倒柜找来一件长袖的衣衫。骨子里有些情绪在萌动,恍惚的意识中,她就是舞台上的那位青衣,一甩水袖,眉目含情,轻迈莲步,身姿绰约。有人也在笑,窃笑,转而隐隐低语:看,奎山的傻媳妇又犯病了,以为自己是天上的仙女。

仙女?谁不曾有一个仙女的梦呢,藏在心中,藏在梦里,藏在这忙碌的异乡光阴里。自从遇见那个人之后,何清雅——那时还没有人叫她痴女,她就认定了那是自己一直寻找的人。她不喜欢叫他的名字,叫——唉!这个月的生活费够了吧,不够过几天就要开工资了。唉说,生活费是够了,只是学校还让交计算机培训费。嗯,何清雅应着,她感觉自己就是有那么一份责任,给他买衣,给他买鞋,给他买学习英语的随身听。她见他耳机成天带在耳朵上,就觉得好看文雅,到后来,唉说了她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学什么英语,不过是每天在听流行歌曲。

有关白蛇传说的版本有很多,名字也各不相同,有明人鸿楩《清平山堂话本》选辑的《西湖三塔记》,属宋元话本。有明末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有墨浪子改写的短篇小说《雷锋怪迹》,另外还有《雷峰塔》《义妖传》以及田汉根据《白蛇传》改写的《金钵记》,如果单从结局上来说,就有数种,有说白娘子最后被镇压在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的,有说后来自素贞和许仙生下的孩子当了大官把母亲救出的,有说小青请来众仙砸碎雷峰塔救出白娘和许仙又美满生活在一起的……不一而足,但无非是悲剧喜剧,不同的表现形式。

而最简洁流传最广的当属另一种说法,民间需要一个完美的结局,所以更愿意相信白娘子所代表的社会力量战胜了法海所代表的神权势利。如同鲁迅在《论雷峰塔的倒掉》所说:“我的祖母曾经常常对我说,白蛇娘娘就被压在这塔底下!有个叫作许仙的人救了两条蛇,一青一白,后来自蛇便化作女人来报恩,嫁给许仙了……”青蛇化作丫鬟跟随,玉皇大帝嫌法海多事,以至于惹得水漫金山荼毒生灵而被撵来撵去躲进了蟹壳里,“变成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脸,身子,是坐着的,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称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看来艺术一事是要符合广大人民的期望,就如点燃一盏希望的灯。

断桥分明是一个隐喻,湖岸的垂柳柳丝低垂,倒映在水中,仿佛水能折射出整个世界与天空,法海的出现是偶然也是必然,当他手持金钵走出山門,隐隐中闻到一丝妖的气息。妖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呢——执迷于红尘的热烈?还是眼眸流转的婉约与深情?还是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吞噬一切可以吞噬之物?法海当然以为是后者,他要履行自己的职责,超度是他的本分,驱妖逐魔是他的拿手好戏,只是在这中间,把最应该不被忽略的事情忽略——人世间的烟火真情。

我宁愿相信,白娘子是许仙前世曾经山盟海誓的恋人,只是由于不可抵抗的原因或力量才导致了生离死别。无辜的人,无辜的爱情,却不得不在某天的夕阳下长亭短亭,生也好,死也罢,这一别即是永生再难相逢。所以,她要潜心修炼,在冰雪中,在烈焰里,修炼成前世的模样与容颜,甚至举手投足,甚至是一个眼神,都是为了在今世彼此相认。

法海把雄黄酒交给了许仙,许仙心怀叵测地劝慰娘子饮下这不啻为毒药之物。爱情或忠贞,到底需不需要考验,到底怎样才算两不负心?他或许并不知道,当看见因挣扎而扭曲变形为一条巨大蟒蛇的白素贞之后,倏而魂飞魄散。在许仙这个形象塑造上,流变尚不算明显,有所向往,有所追求,他爱白娘子的如花似玉,更爱白娘子的一往情深——我爱你只因你那么爱我。然后,另一面,他却有着小市民的人生哲学:一面有强烈的自我保存欲望,另一方面有对白娘子的“异端”行为异常恐惧。有着毁灭了别人,也毁灭了自己幸福的自我矛盾的复杂的悲剧性格。

好在,民间有民间的判断,经过一些民间艺人的加工与修缮,从宋元话本到雷峰塔传奇,再到地方戏曲《白蛇传》演绎成为一个具有反抗精神、对爱情执着追求的重要剧目。也无怪鲁迅说:“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可有谁不为白娘子抱不平,不怪法海多事的?”

何清雅有些累了,长长的栈道一眼望不到头,或许叫大青山?或者不是,她只是隐隐觉得那个她叫唉的男孩有点变了。毕业在即,每天说在准备论文,准备找一间比较好的公司,就是这次她也是拿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给了他——他说找工作要请人吃饭。唉——她喊,时间长了,竟然觉得就是喊的“爱”那个宇。他回过头对她笑笑,说赶紧上来,要不下山时天就黑了。

栈道、断桥。栈桥修建在高处,接近云天的地方,所以显得有些虚幻、危险:断桥,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汉字,却让人心惊胆战。痴女看见白娘子在法海的追赶下奔跑,一只无形的钵子当空对照,断桥就在眼前,相识,缠绵,怀疑,历经千辛万苦盗来仙草,却仍然躲不过代表神权力量法海的追赶。走,走向何处?逃,逃向哪里?象征浪涛的扇绸抖动,水漫金山,是复仇,更是汹涌的无边哀伤。

曲终人散后的乡间戏台上,只剩下痴女一个人在舞动。往事如碎片纷至沓来。忙碌的车间,何清雅几乎听不到机器震耳欲聋的声响,手在机械地操作,一件件成品在流水线上生成,耳边回荡着让人脸红心跳的承诺:等我,等我毕业了,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你就不用在这干活了,我会养你。让人窒息的亲吻,有些生涩的动作,隐约的刺痛与欢愉,将来美好的场景——何清雅甚至想好了一定在他们共同的老家办一场轰动的婚礼——看,这是我的男人,大学生。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幻视幻听的,甚至到现在,每当夜晚来临,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当天的场景,她下了晚班回来,把钥匙插进锁眼,打开,唉和一个清秀的学生样的妹子衣衫不整抱在一起。唉有些惊讶,说今晚不是加班么?何清雅双手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奎山默默走近戏台子,喊清雅。现在,清雅是奎山的女人。从迎娶清雅的那天开始他就知道,情感性精神躁狂症,清雅母亲递过来一纸医院的诊断书,情绪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着奎山下田,赶集,坐在理发店默默看奎山理完发,说真是一个帅小伙。坏的时候,把家里的电视,门窗一阵打砸,披散着头发,喊着我要从山上跳下去。

这一次,痴女很听话,把手张开,从戏台子上跳下,跳进奎山怀里。没有人看见,看戏的人都走了,雷峰塔轰然倒下,白娘子在云端出现,丝弦戛然而止。

牡丹亭:知是花魂

园是颓园,坐落在时间之外,绕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就到了。时间是暮春,万花开遍,还剩下嗡嗡嘤嘤的蝴蝶蜜蜂,游荡在残红之中。花是杜鹃花,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杜鹃,杜鹃生南方,蜀地,漫山遍野的红,古蜀地是一片繁華富庶之地,有勤勉的君王,看见人们乐而忘忧纵情声色反而心急如焚,他在想,不能如此下去,他要催促人们把握春光,把种子适时播进土地,就变成了一只杜鹃鸟,声声啼血,落在山林与乡野,就成了一株株火红的杜鹃花。

杜鹃又名红踟蹰,代表爱的伤感与喜悦,据说喜欢此花的人纯真无邪,有着少年的天真。“【好姐姐】【日】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咿咿呀呀的唱腔,也来自时间深处,一声声软,一声声绵,就像时间之水从虚空流过,在春天的上空打了一个回旋,停留在那座幽深的颓园里。人是轻款莲步的二八佳人,从一场莫名的春梦中醒来,恍然四顾,不知今夕是何年。噫,那梦尚未走远,那人却遍寻不见,仿佛爱情的余温尚在,仿佛牡丹亭中的一幕依旧纤亳毕现。他蓦然闯入,进得园中,折下一枝柔弱的柳丝来,非要让人以柳为诗;可是谁认得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不管不问,贸然闯入私人家的园子。正待说话间,那男子却愈走愈近,似乎能闻见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像什么呢,是不是一株风雅的河边柳,望着无尽的水意,和那波光中潋滟的身影。

前日,父亲请来的那个老头,看起来喝了不少墨水,非要讲什么《诗经》,说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像别人不懂的样子,不就是一只关关呜叫的鸟么,在生满芦苇的水洲居住,世间善良美好的女子啊,是好男儿追逐的意中人。什么是意中人,什么是情与爱,在踏入这座时间中央的颓园时还让人琢磨不透,只觉得看见满地的落红让人伤情,只觉得好花好蕊辜负了春风。

这是《牡丹亭》中《惊梦》的章节,汤显祖有意无意显露了自己的性情,抛开那些说教的道德律条,抛开所谓的捆缚女人一生的贞洁枷锁,让天生地养的杜丽娘一个人出现在时间的颓园中。一些人一些事,他比别人更知道,因为他的祖上四代皆有文名,高祖曾祖藏书甚多,且好文:祖父汤懋昭亦博览群书,精黄老学说,善诗文,被推为词坛名将:父亲汤尚贤更是一个知识渊博的儒士,是明嘉靖年间的著名老庄学者、养生学家、藏书家,重视家族教育,为弘扬儒学,在临川唐公庙创建汤氏家塾,并聘请江西理学大师罗汝芳为塾师,课教宗族子弟。这就是汤显祖生活的环境,举手投足间皆有文脉的传承与浸润。写作《牡丹亭》时,距离他投劾回家只有一年时间,怀想此生,兜兜转转,看惯了世情冷暖,倒不如回到家乡临川,去过那陶潜般的隐居生活。

梦是什么,剧中的柳梦梅或许也隐约知道,一个在南安,一个在广州.自诩河东柳门之后,这个暂且不管,“能凿壁,会悬梁,偷天妙手绣文章”。看来也非草包肚肠,这也是一个孤独的年轻人,守着父辈留下的花果树木过活,眼看着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分明也是一场梦,分明梦见一个意踟蹰的美人,站立在一株老梅树下,不远不近,如送还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唉,原本已经淡忘的仕途啊,原本以为这样守着花果树木也能度过一生,怎奈就如天启般做了这样一个不深不浅的梦,梦中有梅,梅下有一个隐隐约约的锦绣前程,不如就走了吧,此生尚早,倒不如去碰碰运气,看是否能有一个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花期。

花神在冥冥之中看着,花神是一个玄妙的存在,也是代表时间与情缘的散神,束发冠,着红衣,头簪花,“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彩云边”。他要安排一场遥远的相遇,从天这边到天那边,牵起一丝缥缈的丝线,从生到死,酝酿一场人间好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是汤显祖的体验式表达,落在花神身上,一切又显得如此天衣无缝。肉体不过是行走于世间的皮囊,唯有精神才能牵起灵魂的衣袂,深情摇荡。一座颓废的暮春的园子,一个简陋的名日牡丹的亭子,一场浩荡的花事之后,你与我,注定成为一双彼此依靠、看遍红尘的人。

柳梦梅来了,自从柳梦梅到来的第一天起,这梦便写下一个似有似无的楔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牡丹亭·题记》)”落身在梅花庵中疗伤的柳梦梅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一年又一年,一春又一春,三载时光已过,颓园中再次迎来一次百花盛开。这是时间的巧合,也是一次足矣让人致命的邂逅。绕过暄妍的花朵,绕过生满青苔的小径,偏偏来到杜丽娘放置卷轴的太湖石旁。

夜色降临,冷园中的蜂蝶也停止了私语,或有一缕风吹过,吹过柳梦梅的耳畔,让他好奇地打开那幅简单的人物卷子。“[旦]谢半点江山,三分门户,一种人才,小小行乐,撚青梅闲厮调。倚湖山梦晓,对垂杨风袅。忒苗条,斜添他几叶翠芭蕉。”眉如青山含黛,眼如秋月养羞,最主要还透露着那么一份天真纯然,恰似仙女下凡。手中一枝梅朵正在开放,身旁几叶芭蕉翻绿。这是谁呢,这是否凡间女子,怎生得如此俏丽模样?梦在更迭,从当年的杜丽娘惊梦失魂,到现在的柳梦梅睹画伤情,都是逃不过的人间渊薮。最主要的是在画的落款处还写着那么几行小宇,“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这是在说我么,这是我曾经在广州梦得一树梅花的最好注脚么?那么这个画中的女子究竟是谁,她从哪里来,又到了何处去,为何留下这样一幅偈语般的写真?

一切问题亟待开解,一切因梦而生的情节有必要重新再次洗牌,方可解开这爱之谜团。这时的杜丽娘游走在时间之外,因情而殇,因情而死,又经过阴司冥判,方可保持肉身,在等待魂兮归来的那一天。

与其说这是杜丽娘的深情,倒不如说是汤显祖骨子里的浪漫主义在蠢蠢欲动。花神,在汤显祖的笔下是情的花神,不仅给大地带来无限春光,也掌管着人间的爱情和幸福。比如那场牡丹亭下缱绻的美梦,比如在阴司时和胡判官的对峙,都彰显出他作为护花使者的初心与威仪。放在现实的前面,则是汤显祖性情的舒展。汤显祖不仅是一个伟大的戏曲作家,在明代中叶以来,他还是站在时代前列的进步思想家。在《答邹宾川》的心中,汤显祖说过自己哲学思想的师承:“幼得于明德师,壮得于可上人。”明德师是罗汝芳,是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的再传弟子。可上人是达观和尚,是一个恨众生不能成佛而见义勇为的人,由于他的无畏和舍生,以及对程朱理学的攻击,被当权者视为洪水猛兽。还有写下《焚书》的李贽,更是泰州学派的异端。如此,可以看出汤显祖所崇尚的“情”的哲理,是与程朱以来的整个理学传统相背逆的。他把情分为真情与矫情,所谓真情就是天地之性人为贵,把人和人权放在第一位:而矫情是空虚的,是“殢人的空花”。而这种真情转嫁到戏曲创作上来,便成就了“临川四梦”:《牡丹亭》和《紫钗记》是写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邯郸梦》和《南柯梦》写的则是士人的宦海浮沉。

终日里魂牵梦萦画中人的柳梦梅,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每日里面对画中的女子如醉似痴,写下“丹青妙处却天然,不是天仙即地仙。欲傍蟾宫人近远,恰些春在柳海边”。从虚空里归来的杜丽娘来到了曾经的颓园,睹物思人,不免想起远走的父亲和母亲,父亲升任维扬安抚使,御兵解围,终是母亲才了解女儿的心意啊,留下石道姑守护庵门。现在一切好像真相大白,上天着意柳梦梅到得这座倾圮的颓园之中。不需要太多解释,只需轻轻掀开薄薄的门帘来到那个想煞人的郎君面前,不需要太多冗长的表达,所谓爱情就是你是你我是我但共有一颗心魂。花神所嘱,你需要鼓足勇气千万分小心去到那株老梅树下,将我从冰冷的棺椁中抱出,如此,我便是你活色生香的现世妻子,生同室死同穴的生死恋人。

等待,一千多个日夜的等待,终于等来了相拥而泣的欢喜。此时的老梅树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也算是功德圆满,此时的花神游走在颓园的上空,冥司派来的“花间四友”在春光中欢畅、飞舞。汤显祖用至性至情的笔调书写了一部人间传奇,同时也将自己的性情铺陈于天下,任人评说。

他的真情仿佛有些天真,在当时的背景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为宦不随波逐流,保持着作为一个真士子的清绝风格:被贬遂昌知县,干脆就把这个地方当作自己政治理想的试验田。从很多章节中可以看出汤显祖重农为农的思想,并不因为是诗书世家而绝缘于民生与民间疾苦。在《南柯梦·风谣》一出中,槐安国的紫衣官所见是南柯郡的一派安然自足的场景,青山浓翠,鸟兽肥润,但有人家所在,园池整洁,檐宇森齐。“征徭薄。米谷多。”“行乡约。制雅歌。”“平税课。不起科。”足见淳于棼到政二十年治理有方,深得民心。而在《牡丹亭·劝农》中,更是描绘出南安太守杜宝在春日劝农的场景,“俺南安府在江广之间,春事颇早。想俺为太守的,深居府堂,那远乡僻坞,有抛荒游懒的,何由得知?昨已吩咐该县置买花酒,待本府亲自劝农。想已齐备。”鞭春牛,赏赐耕种,以花酒劝农,彰显出德政之下的江南乡村胜景。

这是情与德的直接过渡,因为他太过渴求一种廉洁的政治,为官者“必须不要钱,不惜死”(与门人时君可),为政则应当“因百姓所欲去留”,甚至怀疑与否定当朝统治阶层所指定用以压迫人民的《大明律》。在一定程度上,不能不说汤显祖的某些在“情”的乌托邦的思想指导下哲学观点和政治理想有些危险,但这无疑也得到了当地百姓的认可,遂昌五年,是他施展政治抱負的五年,也是一个纯真士子的为实现心中梦想的盛年时光。万历二十四年,神宗朱翊钧借收矿为名,派矿使税监到处搜刮,汤显祖在遂昌的政务刚刚就绪就遇到了这种扰民的事情,而内阁实权更落在以沈一贯为首的大地主集团手里,在这种黑暗的形式下,致使汤显祖做出了投劾回家的决定,这一年,汤显祖四十九岁。

依旧是花魂,如果以花魂借喻,很明显能看到一条隐约的线索:望帝春心托杜鹃中的西蜀帝王杜宇因爱农劝农而至于化身杜鹃,声声啼血:冲破旧式爱恋牢笼的杜丽娘生生死死只爱梦中人,为了等待深埋于冰冷的泥土之下:那么汤显祖呢,不也是着眼于布满春色的人间希望生民富足安康而啼鸣于浩荡的时空么?几百年间,这种悲壮而清苦的呼告绵绵不绝。

而剧中的父亲杜宝呢,则在一定程度上有着政治的隐喻,从一开始的着意妻子教女女红,“但略识周公之礼”,到后来匆匆升任维扬安抚使,而不得不草草掩埋了丽娘,以至于到最后各色人等登场,仍然不信妻子逃过了生死劫,杜丽娘还魂而生。这是时代的断壁残垣,借由一个即将倾覆的朝代书写出一个臣子的坚持和愚钝,也符合汤显祖对“情”的持守和对人道主义萌芽时期的开蒙之心。

而天然永存。天然是什么,天然就是遵循天生的自然秩序,天有大美而不言,映照在动物的眸子里,就是从小时候的追逐嬉戏,在母亲慈爱的眼光里看见真实的自己,到天性的释放与舒卷,与万物融合在一起:映照在露珠的光影里,就是植物纯然蓬勃成长,无论荣枯,不悲哀不忧伤,种子会继续接下来的行程:那么映射在一个人的身上呢,就是杜丽娘为了爱情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将灵魂依附在一株老梅树上,等待爱情的萌芽与苏醒。她或许并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只是冥冥中那束天性不灭的火焰在猎猎燃烧,哪-怕烧成灰烬,哪-怕失去知觉,哪怕就此别过繁花盛景的人间,也要葆守爱的纯真与炽热,去等待,去寻找,去在反反复复的梦境、人境与幻境之间去找寻那段不可忽略的人间情梦。

此时的汤显祖有些困惑,何处是真实何处是虚幻,已经不太重要。万历二十六年,《牡丹亭》付刻,也算作为一种了结,对人生的,对思想的,甚至对他政治身份上的表达与确认。汤显祖和他尊崇的达观上人相遇,产生了一次“情”与“理”的激烈争辩。而达观说:“理明则情消,情消则性复,性复则奇男子能事毕矣。”(《紫柏老人集·与汤义仍之一》)这加深了汤显祖的出世思想,一边是官场的腐败与黑暗,一边是民生的凋敝与压抑,刚刚好,借着沈一贯集团察政的机会——以“浮躁”的罪名把汤显祖追论削籍,返回了故乡,从此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没有什么功成身退,有时一个人只能裹挟在时间的洪流里努力分辨前行的方向。所谓。隋”,虽则有着斩断某些势力的力量,但仍不能通达梦想的入口,那么就干脆隐居于乡野,醉心于自己的创作。随着《牡丹亭》传奇的完成,第二年秋天作《牡丹亭·题记》,付刻并开始搬演上舞台。万历二十八年,写成了《南柯记》传奇。紧接着在万历二十九年,写成了最后一个剧本《邯郸梦》传奇。人间四梦,从爱情到宦海浮沉,从容表达了他对世情以及现实生活的理解和看法:“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知是花魂,一缕异香穿越旧年的时空,爱情有了其完美的归宿,一株老梅树依旧站在时间的中央,开落由心。心是情的起源,情是性的铺垫,而梦是通连今日与昨日的渡桥,不管那断墙残垣,且听那一曲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宋长征,作家,现居山东成武县。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乡间游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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