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报到的第一天,我被学生重重叠叠地围住。有同学大声喊道:“老师,朱莉的钱丢了!”
人散去,我把朱莉叫到跟前。是一个大脸大眼睛的姑娘。
“钱丢了?”
“嗯。”
“多少钱。”
“十块。”
这是报到的学费钱。“今天就别报到了。回去告诉妈妈,说钱丢了!”我安慰她。
“嗯。”她抿着嘴,大眼睛望着我。
我的第一印象,她是一个反应有点迟钝的学生。
第二天她爸爸妈妈带她一起来报到。她是独生女,大约是妈妈当家,说话的都是妈妈。
“小学时都是我们带她报到,上初中了我们要她自己来报到。你看,钱就丢了!”朱莉妈妈说。她说话泼辣,不像是工人,像厂里的干部。
“老师,你别看她老实的样子,上课爱讲小话做小动作。你要严格要求。”妈妈毫不掩饰在我这个新老师面前把自己女儿的缺点都说出来,“在小学都是老师签字回家,家长签字到学校。我们都在汽车队工作,对孩子的学习我们还是有能力辅导的。有事情你给我们打电话。”妈妈回头对朱莉喝道:“走吧,没你的事了!”
朱莉低头退了出去。
出乎我的意料,她的学习并不差,作文写得很好。偏科,不喜欢数学。
我在班上念了她的作文。她有喜色,抿着嘴笑。上语文课很认真。不久,我发现她把作文往《作文》杂志寄,当着我和同学们的面寄她的作文。我拿过来看了看,只改了几个错别字,让她寄过去了,也鼓励大家向朱莉学习向刊物投稿。她投了几篇文章都有大人改过的痕迹。
学校国庆征文比赛,朱莉因为审题不准,作文没有选上。当我宣布入选名单时,朱莉特别期待地望着我。听完没有她的名字,她脸色都变了,满脸不高兴。一堂课坐立不安,把个厚书包拿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使劲在桌子上摔,眼睛对着我翻。我回过头写黑板,周小平叫了起来:“老师,朱莉骂你!”
“谁骂了!谁骂了!”朱莉也叫了起来。
有一天早读,她没有来。值日的同学把她的名字记下了。按规定罚她中午到我办公室抄课文。
她很快就抄完了。速度太快,我一检查,她是跳着抄的。平时同学们知道我是不检查的。
“我重抄!”她主动拿过去说。
她数学不及格。数学谭老师告诉我,试卷讲评以后,朱莉拿着试卷找到她,说有几道题她是做在背面,谭老师没有看见。谭老师看到笔迹是新的,就问她,你是讲评时刚刚写上去的吧?朱莉转身就走了。
我找朱莉谈话。
我问朱莉:“你的理想是什么?”
她说当作家。她的理想不止一次跟我说过。
我告诉她当作家的一个基本素质就是诚实,说真话是基本条件。
她听明白了,哭了。我要她回去把最近的表现好好想一想,有没有不诚实的地方。
1984年,在篮球架下读书的女生
周小平与袁强打架,打得难解难分,我被叫去劝架。我把两人分开,上课铃响了,我要他们在教室后面站着,一人站一个角落。我转身写黑板,两人居然又打起来,比课间还打得厉害,脸上都抓出了血印,真叫人生气!我狠狠地把两人的书包拿出来,塞在他们手里:“走!回家去!把你们爸爸妈妈叫来!”两人抱着书包在教室门口站着。
我想:打得这么厉害一定有重要原因,周小平还哭脸了,肯定有大是大非问题。再说打架是最恶劣的行为,我一定要严肃处理。
下午放学前,他们都交来了检讨,我还叫他们在广播里做了检讨。两人回家了,我还担心,他俩是同桌,打得这么厉害,一定结下了仇恨,明天早上要给他们调一下座位。
陈冬梅是一个各科成绩都很好的学生,对班级工作也很负责。我看她与同学们的关系也不错,总听见她亲切的叫声,“燕子!”“巧妹!”我指定她为班长候选人。班委会选举那天,正好学校召开班干部会议,我就要陈冬梅代表我们22班去学校开会,没有参加班上的选举,我以为她当选是没有问题的。没想到,四个组提候选人没有一个组提她,选举时也没有人投她的票。居然一票也没有,让我大感意外。选举的结果是被大家叫作燕子的熊舂燕,女同学一致推举她,男同学也同意。陈冬梅开会回来,男同学还气她:“哎,我们没选你!”
我只能认可大家的选举结果,熊舂燕当班长。与我的预计不一样,为什么?
陈冬梅太刚,原则性很强。她是语文课代表,有一次我把作文本交给她,交代她在我的作文讲评之前,不要让同学们翻作文本看分数。陈冬梅和熊舂燕的语文成绩是很好的,两人关系也很好。熊舂燕来问作文分数,我告诉她作文本在陈冬梅手里。陈冬梅正在赶那些来翻本子的男女同学,熊春燕不敢走过去问,陈冬梅也不告诉她。
熊春燕温和一些。她经过男同学座位,男同学故意伸出脚,害她一个踉跄。熊舂燕会带着笑狠踹男同学几脚,踹过了就算了。陈冬梅就会大声喊叫,威胁要告诉老师。
在我心中两个都是好学生,我认为陈冬梅当班长合适。在同學们眼里,她们是成绩好、老师喜欢的同学,同学们认为熊春燕当班长合适。
郭巧玲有一张巧嘴,薄薄的嘴唇,小小的脸,一边一个很大的酒窝。眼睛黑溜溜地转,说话很快,脑子反应也快。
今天讲《渔夫的故事》,这个单元是童话和民间故事,为了培养学生的讲述能力,每堂课都要学生自己讲故事。
课后郭巧玲找到我。
“易老师,今天的课文要朗读就好,要男同学扮演魔鬼,女同学扮演渔夫,那就有意思了。”
“是吗?”我感兴趣地说,“你是说分角色朗读,把故事演出来?”
“是的是的!”她那张巧嘴连连说。
“好吧,明天就按你的想法,把《渔夫的故事》再上一遍。”我说。
学生对课应该怎么上都有想法,并且敢给老师提建议。教学相长,诚斯言也。
女生们做清洁
现代文教学必须给学生造成一个问题情境。
古文有字词的障碍,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对学生来说有一定的难度。有难度才会有兴趣,所以古文好教一些。
现代文教学重要的是给学生造成难度。难度并不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把一看就明白的现代文反复分析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而是要根据学生的实际制造学生感兴趣的问题情境。
学生年龄虽然小,也是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人。他们有思想,有感情,在生活中也会有他们困惑的问题。他们希望把他们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带到学校,能够在学校得到解决。他们有些什么问题呢?对什么事情感兴趣?老师要了解自己的学生,根据现代文的教学内容,巧妙地在课堂上提出问题。
比如《皇帝的新装》,教参上是这样提出问题的:皇帝大臣为什么会受骗?认识皇帝大臣虚伪愚蠢的丑恶本质。这样的问题与学生的心理距离比较远,我是这样提出问题的:这个故事在我们生活中会发生吗?
学生有两种意见:一部分说现在生活中也会发生。同学们举例说,看到公共汽车上有扒手,旁边的人不敢说。生活中说假话的现象很多,比如下级对上级说假话。一部分同学认为现在生活中不会有这种事发生,没有这么蠢的,会一丝不挂在大街上游行。
双方都有理由,可以引出生活中的很多故事,课堂可以与学生的生活联系起来,学生就有兴趣,教育也能有效的实施。
还可以这样提出问题:揭穿谎言的,为什么是孩子而不是孩子的父亲?
这些问题都与初一的学生心理接近,容易引起他们的兴趣。也与课文的教学重点相联系,有一定的难度,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学生可以争论得面红耳赤。
上英语课时,肖勇打了熊舂燕一下,熊舂燕愤怒地把他的书包摔在地上。英语老师看见了,叫熊舂燕站起来。熊舂燕是班长,平时表现很好,当众站起来,自尊心受到伤害,于是哭起来了。
坐最前面的沈峰回过头叫道:“眼泪值千金!”他是调皮学生,经常被叫站起来,站起来就哭脸,他认为小题大做不值得。这时老师又叫沈峰站起来。英语老师很生气,上课纪律不好,罚全班同学抄单词,每个单词抄二十遍。下面一片叫喊声。
“不愿意罚的站起来!”老师说。
大部分同学站起来。
“愿意罚的站起来!”老师又说。
有几个同学站起来。
“不愿意罚的抄单词=十遍!”老师说,“愿意罚的免罚!”
熊舂燕淚眼婆娑地找我说明情况,郭巧玲跟她当“辩护律师”。她们把课堂的情况告诉我。
“你是属于愿意罚的还是不愿意罚的?“我问郭巧玲。
“我不愿意,我站起来了!”郭巧玲说,“其实,那些说愿意罚的同学心里并不愿意,他们说假话!”
我在《皇帝的新装》的课堂上特别说到要讲真话,她马上用到生活中来了。她给我出了一道难题:班主任要做出仲裁!说真话必须肯定,英语老师的威信必须维护。
我没有批评熊春燕,也肯定了郭巧玲讲真话。但老师罚也是对的,因为班上纪律不好,影响老师上课,全班同学都必须承担责任。要班长熊春燕和郭巧玲一起到班上去做工作。
柳唏长得漂亮,也爱打扮,出外野炊总受到男同学的关照。一路上捉昆虫采集植物标本,都有男同学跟在她后面,她的东西都是沈峰帮她提着。她是空着手走路。
去昭山野炊,柳唏和郭杰英是一组。天气不好,郭杰英以为不去了,背个书包来了,没有按组里的要求带东西,她很内疚。郭杰英主动扛着组里的一口锅子,爬山的时候,又累又委屈,走不动了,守着那口锅子哭脸。
我把他们组里的同学找来批评了一顿,郭杰英个子最小,又是女同学,最重的东西怎么要她一个人背?
野炊做好了,郭杰英还是远远地躲着,做饭的时候她很卖力。最后是同学们把她拉过来,她还是一副又羞又抱歉的神情。因为她没有按组里的要求带东西。
1985年,学校运动会
刚接班时,就听老师介绍情况,班上有几个调皮鬼,其中包括一个叫周准的同学。我想象调皮鬼周准应该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大个子,有一双愚顽的不驯服的小眼睛。
报到那天,有一个小个子学生,总在教室里转来转去,口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念叨什么。手里拿着十块钱学费,别的同学都争先恐后,他却不急,要等到最后。
“哎,你还不交啊!嘻嘻,我最后一个交!”他待在一旁摇头晃脑对同学们笑着说。小嘴里露出几颗大门牙,还有点发黄。
“老师,都交完了吗?”他时不时跑过来问一句。
“过来吧!”我招呼他过来报到交学费。
“不,我要最后一个交!”他调皮地对我抿嘴,大声地吆喝其他同学,“怏去!老师叫你们报到了!”
他一直陪着站在一旁,手里捏着十块钱,很感兴趣地看我报到收钱。
他仔细地看我在表格上写的字,忽然有了疑问。“要登记爸爸的工作单位呀?我还不知道呢。”他很认真地问身边一个女同学,“我爸是不是在技术科工作?”
“我不知道!”女同学回答。
“老师,我不知道我爸干什么,我下午来交钱吧!”他说。
“不知道不要紧,先报到吧!”我说。
最后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个同学了。“你先交!”他对另一个同学说。
“你先来!”我对他说。我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要做最后一个,所以故意叫他先交。他很不情愿,仿佛我破坏了他一个什么美好的愿望似的。
“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周准。”
开始上课我就领教了周准的调皮。他个子小坐第一排,坐不住,老爱讲话。口里总是念念有词,两只手在胸前模仿拉手风琴的动作,一时兴起又低头来两下少林拳。一堂课他自我陶醉,自己把自己逗笑,也把同学们逗笑。
“周准,站起来!”我忍无可忍把他叫起来。
他霍地站起来,抿着嘴,一双眼睛笑意融融地望着你。他好像时时都有乐事,那抿着的嘴是为了关住不小心就会冲口而出的笑声,他在努力忍着。他的一派天真让你没有脾气,我把他请到后面的墙角站着,避开同学们的视线。
有一天上课,他带着哀伤的神情望着我。
“老师老师……”他低声地唤我。
“什么事?”我严厉地问他。
“我要解手了!”他说。同学们都笑了。我真的生气了,破坏课堂纪律。我大声喝道:“坐好”!我继续讲课,不时用余光观察他的状态。
他一直望着我,双手紧紧地捂着。皱着眉,口里不停地念叨:“老师老师,是真的!我下课忘记上厕所了,我真的要解手了!”看他神情痛苦,好像不是故意破坏课堂纪律。我一下心软了,声色俱厉地喝道:“去!快点!”
周准与贺波是好朋友,两人都是小个子,经常走在一起,一对油盐坛罐。周准话多,贺波话少。贺波在自己的作文里写了自己的好朋友周准很会扮演日本鬼子和德国鬼子。有一次他俩在一起,我开玩笑地问周准:“贺波说你装日本鬼子、德国鬼子很像,是不是?”周准脸一下红了,用平时少见的严肃表情说道:“别信他的!贺波真讨厌!”周准真生气了,他觉得这是贺波出卖朋友的行为。贺波也红了脸,羞涩地笑了。周准双手插在裤口袋里,迈着小八字步,像个大人似的踱开了。
贺波和郭杰英坐,郭杰英是一个很负责任的小组长。郭杰英个子很小,原则性很强。同组的大个子男同学陈杰到郭杰英桌上拿本子抄作业,郭杰英死死地捂着,翘起的小嘴和倔强的眼神,毫不示弱地抵挡着比她高出一头的陈杰。
“你……又不是你的?”陈杰恨不得揍她。
“就不准!”郭杰英叫道。
陈杰无可奈何地走了。
每天早读是要检查预习的,同桌的同学相互检查计分。贺波没有预习好,郭杰英就会毫不留情地给他记零分。每天早课我会在课堂上说:“零分的举手!”照例是检查人举手,郭杰英会不客气地把手举起来,贺波把头低到桌子下面。
周准隔着几个座位愤然站起来打抱不平:“贺波别怕!怕她干什么?她敢欺負你!”
我平静地注视着周准,他马上坐下来,意识到自己太冲动。
“好啊,打抱不平,真是贺波的好朋友!”我说。周准听出了我话音里的讽刺,他低下了头。
我讲了交友之道,有谄友,挚友,诤友,我问周准是贺波的什么朋友?周准满脸通红,不敢回答。我故意贬低他,说他不是贺波的好朋友,是贺波的坏朋友。你打抱不平,会影响贺波的学习。我发现周准眼里的笑意消失了,他也没有想到问题有我说的这么严重。
下课后,我发现周准对贺波特别好,几乎有点讨好的意思。他急于向贺波表达真诚的友谊,他是好朋友。
班上组织去昭山野炊,六个人一组,三个男同学,三个女同学,大家自愿组合。周准拉着贺波静静地坐在一边,不与大家组合。我看出他的心思,他们要两人一组活动。
我宣布:“不进入六人组就不能参加野炊活动。”周准急了,他和贺波跟在我身后。
“老师,让我们两人一组哕!”周准拉着我的衣襟,从楼下跟到楼上,“我和贺波一组,我们保证什么东西都会带的。”周准说。
“嗯,我们什么都带!”贺波严肃地附和。
“不行,集体活动,不能特殊!”我不同意。周准拉着贺波低头走了,只好去找人组合。
去昭山的路上,周准扛着一把柴火,柴火在家里没有捆好,走在路上就散了。他只好用手兜着,柴火一边走一边掉。走三步就要弯腰捡一次,那笨拙的神态特别好笑。
自始至终,他和贺波没有脱离集体的活动。
周准其实很聪明,只有十一岁,管不住自己。期中考试前我与他拉了勾,他保证都及格。语文考试试卷发下去,他十分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竟然哈哈笑出声来,大概是心里有把握。他兑现了他的诺言,期中考试每门都及格了。地理还考了89分。他妈妈说,他喜欢历史,可以把他哥哥的历史教科书看几个小时。他告诉我,他已经看了奴隶社会,正在看原始社会。“越古老的事情我越喜欢!”周准不无骄傲地告诉我。
同学们自习。有几个同学聚在一起神秘地议论着什么,我走过去,都不吱声了。
“有什么问题?”我问。
“老师,这是个什么字?”龚毅指着纸上写的一个“嬲”字问我。
大家都看着我,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种朦胧的性的好奇,这个字特殊的形态,引起他们莫名的兴奋。
“查一下字典。”我平静地说,表情与平时没有什么差别。我看着他们查字典。
“怎么读?”我问。
“鸟!”
“什么意思?”
“戏弄、纠缠。”
就是一个普通的字,大家似乎有些失望,回到自己的座位。
课文《猫》有几次“妻说”。周小平站起来问:“老师,妻是什么意思?”他明知故问,那眼神分明有另外的意思。
“比如,你妈就是你爸的妻,懂吗?”我认真地回答他。
他连连点头,坐下来。
小男生开始有性意识的萌动,学习与生活中的相关事物会触动他们。
梁彦明和黄理纳都是学校老师的小孩,男同学中两个成绩最好的。他们的妈妈都是好老师,但她们很难用正常老师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儿子。
梁彦明聪明天真,调皮好动。在班上是前十名,数学很好,是班上排第一。但是有一次数学只得了70分,他妈妈就很着急,仿佛犯了大错误。
“每次都要第一吗?”我与他妈妈交换意见,她是学校的优秀班主任。
“当然!”她笑着说。
“你班上的学生偶尔得一次70分你也会这样生气吗?”我问。
她笑而不答。
黄理纳是另外一个类型,显得过于老成。他身体不太好,妈妈很着急,千方百计让他锻炼。妈妈陪他打球,陪他跑步,对他一天的生活管得很细。初中男生了,妈妈天天跟着他觉得不好意思。
当老师的家长,不容易在自己孩子面前保持教育者的态度和分寸。
上课时,如果有一个同学捂着嘴巴,眼睛笑眯眯地四周张望,其他同学也会捂着嘴巴。这个动作有传染性,课堂一下就乱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明白了,是有人放屁!
什么事都可能引起小孩子的兴趣,放屁都可能影响课堂纪律。该不该制止呢?课堂上说放屁的事是否合适?我怕一说穿会有不好的结果。我与平行班的23班班主任陈新民老师讨论这个问题。他认为恰当的时机可以说穿。
今天讲《紫藤花下》,讲到花香的时候,同学们都听入迷了。这时候我发现有同学捂嘴巴,我觉得是说穿的好时机。
“那几位同学,是不是又闻到屁臭了?”我问。
没有听到同学们的笑声。大家沉浸在紫藤花香里,我突然说这个话题,同学们多少有些惊讶。
“捂着嘴巴,证明他吃了不少屁。”我说道。
这时课堂里一阵哄笑。
我跟同学们说:“放屁的同学要注意卫生,注意场合。但是,那些捂嘴巴的同学是不是太敏感了?而有的同学就闻不到,不敏感。我看有些同学是对放屁有兴趣,借此博得大家一笑。这就是低级趣味!‘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们学习《纪念白求恩》的时候,有同学问什么是低级趣味?这就是低级趣味!”
大家都沉默了。没有引起我担心的那种连续不断的哄笑局面。我继续讲课。
学校检查卫生,我们班教室卫生只得了4分。图画老师罚张震亚扫地。第一天他跑了,卫生委员郭巧玲向我报告,第二天我当众宣布继续罚他扫地。说完我就离开了教室,我要看他还会不会跑。半小时后我回到教室,看到他一个人在扫地,心里还有怨气,一脸不高兴。
我走过去拿起洒水壶帮他洒水,他见我洒水,扫地的节奏也加快了,心里的怨气也消退了不少。我问他:“罗老师怎么罚你扫地?”
“我上课讲话。”他低声地说。
教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找到了相互信任、平等交流的契机。从他的课堂表现谈到学习成绩,平时他不讲话,今天我们交流得很好。
可是,教室卫生检查还只得了4分。我证明昨天张震亚扫地很认真,今天不罚了,按原组的顺序扫地。
第三组扫地也只得了4分,我想,卫生检查也可能有不公的地方,就轮下去不罚了。
郭巧玲不同意。“按班里的规定,没有得5分就要罚!”她理直气壮地说。
“好,第三组再扫!”我只能同意她的意见。
出外学习两天,班上的纪律没有出现波动。我也不像第一次外出那么担心,班级带好了,班主任老师在不在都应该一个样,不在的时候学生的纪律甚至更好。
有同學在周记里是这样写的。“老师不在我们更要严格要求自己。我上课克制自己,不讲小话。克制了二十多分钟,我又忍不住了。”不管怎么样,我不在时学生表现出更自觉地遵守纪律的意志和愿望。老师不在,学生有了一种自我管束的责任感。老师守着他们,他们不自觉地把这个责任交给了老师,自己的责任却消失了。老师有意识的放手,有利于培养学生的责任心。
初一的学生还处于依赖性很强的年龄,是责任心培养的重要时期。
周三进行了一次默写比赛,谁能一字不错的默写出来就可以得奖。我特意安排几个语文成绩不太好的同学来批改试卷。我没有告诉他们是批改试卷,把他们叫来都很紧张。
“老师是不是要批评我们?”周准问我,“我们又犯错误了?”
我笑而不答。把他们领进办公室,把任务交给他们,交代了注意事项。
“老师,你怎么这样信任我们?”沈峰问我。
“为什么不能信任你们?”我反问他。
“怎么不叫成绩好的?”沈峰还是有疑问。
“你们干不了?”我问他。
“干得了!干得了!”沈峰马上说。
贺波没有耐心,他想打退堂鼓:“老师,我不行,你找别人吧!”
周准拉住他:“这有什么干不了!”
他们坐下来,工作很认真,很专注。改变一下身份,让他们获得自信。
写字课又有学生打架!
上一次是沈峰和杨梅打架,吴老师把他们领到我办公室要我处理。杨梅伤心地哭着,捂着被打红了的手,诉说着事情的经过。沈峰毫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他昨天与袁晖打闹撞在一起,撞得鼻青眼肿,肿得鼻梁都分不清了。今天又和女同学打架,杨梅是一个性格很温和的小女孩,沈峰居然欺负她,这让我很生气。我攥着拳头对他吼道:“女同学你也敢动手!我揍你两拳试试!”
沈峰没有表情地站着。我真的动火了。“走!告诉他妈去,让他也挨一顿揍!”沈峰怕他妈,外面犯事回家是要挨打的。我拉着杨梅出来。
走出大门,杨梅不哭了。
“老师……我还要回家吃饭!”杨梅不肯走了。
“走!不远,他妈妈就在校门口的幼儿园上班!”我说。
“我……我的毛笔字还没写完!”杨梅又说。望着她祈求的眼神,我知道她还是怕沈峰。
我也突然冷静下来。沈峰如果被他妈打了一顿,他今天的过错就被抵消了,心里就没有内疚了。让他保留一点内疚,或许有点好处。
我让杨梅进了教室。我回到办公室,沈峰还原地站着。
“杨梅不肯去,她怕你妈打你。”我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偷偷留意他的表情。
沈峰的眼睛转动了一下,低下头。
“怎么办?我跟你妈打电话?”我说。
“我给她赔礼道歉!”沈峰说。
“你去吧!”我说。
现在他们两个人还坐一起,关系还好。其他女同学都不愿意跟沈峰坐。
朱莉和殷智军同桌,今天在写字课又打起来了。
起因是殷智军拿朱莉的书看,朱莉骂娘,殷智军推了她一下。朱莉又打又踢,又哭又闹,不依不饶。我赶过去把殷智军拉开,朱莉不罢休,追过来打。哭着闹着拿着书包就往外跑。
“回来!”我叫道。上写字课的吴老师也没有拦住,朱莉冲出了教室。
“你别回来了!”我气得追在她后面喊道。
“我就不回来!”朱莉回答我。独生子女任性惯了,发起脾气来,谁也驾驭不了。
我也真的火了,一定要整治她一下,她爹妈不来,我不让她进教室。
一会儿,我出去办点事,发现朱莉一个人抱着书包蹲在小学部教学楼的墙根边。我心里的气一下消了。
“朱莉,你过来!”我心平气和地招呼她,她走过来。
我带她到办公室严肃地批评她,并且又与她进行了深入的交谈。还是从她当作家的理想开始,对她提出人品性格修养的要求。她听得很认真,态度也很好。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能不能落实在行动上。
龚毅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说话像个大人。他妈妈是总务处会计,在学校上班,时时关注他管着他。他总是力图摆脱,甚至逃避妈妈对他这个独生子的过分亲热。
这一段时间我发现他注意力不集中,完全被玩纸板的游戏吸引了。纸板上是各种漂亮的图案,男同学有各种各样的游戏赢纸板。龚毅很上瘾。
星期二下午的自习课,龚毅无所事事,不断地向一个同学“讨债”。那个同学在游戏中欠了他的纸板,龚毅“讨债”的认真,不比一个真正的债主差。
我想触动一下他的自尊心。龚毅的语文不错,作文写得还可以。一两周作文以后,我会发下去一些稿纸,让作文好的同学把作文抄下来,在学习园地展出。我把稿纸发下去,龚毅前后左右都有同学得了稿纸,他没有得到。连周准都得了稿纸,我看出他心里不好受,故意装作开玩笑去逗周准,把周准惹火了,周准毫不客气地回击他。我用瞪眼睛批评他们。龚毅很憋屈,眼睛里有惭色。
能不能触动他的自尊心呢?
龚毅妈妈第二天告诉我,龚毅昨天晚上交代她,要她清晨叫他起床,他要看日出写作文。叫了三次才叫醒他,跑出去看日出了。
傍晚时分,张漪和郭巧玲到我家里,找我有事。
张漪主动要求沈峰跟她坐,她愿意帮助他。
“沈峰的性格是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张漪很自信地说,“我觉得他对我挺好,他会听我的。”
我很高兴她主动要求跟调皮的男同学同桌。张漪的请求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我立刻答应了。
郭巧玲也说:“老师,我决心把周小平帮助好!”
沈峰和周小平是我们班的老大難。“是啊,我们把这两个同学帮助好了,我们班的课堂纪律就会好了。”我说。我很感激,两个班干部主动给我分忧。
郭巧玲还有办法。“老师,周小平热爱劳动,把我的卫生委员让他当吧!”郭巧玲请求道,“他扫地很负责任的!”
我笑了。在她们心目中班干部是很荣耀的,愿意让出班干部的职位来帮助同学,可见决心之大。
我被两个小姑娘的诚心感动了。我还并不了解我的学生,她们的纯真情感,她们看问题的方式方法,我还要深入地观察和了解。
今天找罗小玲谈话,她偏科,喜欢语文,不喜欢数学和英语,觉得是很重的负担。我鼓励她克服困难把这两门功课学好。我们讨论了学习之后,她犹疑了半天向我提出一个问题。
“老师,怎么才能与男同学搞好关系?”罗小玲说。
我们平时只谈同学关系,没有分男女,她是第一个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的女同学。男女的意识在她脑子里还是幼稚和单纯的,她还不会掩饰,心里想什么,就会在日记里写什么,也会对老师讲出来。
“你觉得与男同学相处有什么问题吗?”我问她。
“也没什么问题!”她说,笑着走了。
今天早读,教导主任黄老师从我们班上收了一个橘子一个乒乓球。他告诉了我橘子是谁的乒乓球是谁的,说他们早读没有读书吃东西玩乒乓球。下午总结的时候,我把橘子和乒乓球带到教室,故意装作不知道,“这是谁的?”我举着橘子问大家。
“橘子!?”同学们热闹起来。
朱莉站起来。
“拿去!”我说,我没有批评她。
朱莉一脸的尴尬,好像上来领一个橘子特别可笑。同学们一阵鼓掌,朱莉不敢上来,红着脸趴在桌子上。
我觉得比我严厉地批评她一顿有效得多。
我又举起了乒乓球。龚毅立刻神色不安地站起来。“我的。我掉在地上,黄老师捡走的……”龚毅解释说。
“拿去吧!”我也觉得没有批评的必要了。
今天下午是科技活动课,因为没有老师又上不成。平时都是要求他们带书到学校自习,今天我宣布在家自习,可以不来学校。全体欢呼!
欢呼?为什么不来学校大家那么高兴呢?看来学校不是满足他们兴趣的地方,不是他们的乐园。能否做到使学生一天不来学校就不高兴呢?
这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事,带一个班都感到力不能支。其他老师与你的教育理念是不一样的,我一个班主任很难统一。
今天早读课,陈冬梅带领大家齐读了要背诵的唐诗。还剩下一点时间,我要大家把要背诵的三十六首唐诗自由背诵,我坐在讲台上改作业。于是同学们大声朗读,教室里人声鼎沸。校长跑来,对着同学们大声训斥,上课铃响了还不走。他是故意训给我听的,教会我抓课堂纪律。
不应该为抓纪律而抓纪律,同学们不说话就是纪律好吗?应该让学生在学校里,在老师面前,心里有什么想法有机会表达,敢于表达。我的语文课,我给学生充分说话的权利。
有的老师说学生应该举手发言。但是45分钟的课举手发言也只有几个同学有机会,还有那么多同学有话要说,老师应该创造机会让他们把话说出来。这就是讨论,让学生有相互讨论的时间。讨论的问题是他们感兴趣的问题,不一定要说给老师听。这就要求老师设计的问题是学生感兴趣的问题,对他们有吸引力。
当然会有同学不认真讨论干别的事,但不能因为有人不专心讨论就因噎废食,不给学生表达的机会。
数学老师反对自由讨论,说学生形成了自由说话的习惯就随便插嘴,打断老师讲课的思路。她要求学生安静专心听讲。每个任课老师有自己的上课风格和要求,问题是学生是一个完整的个體,是不能分割的。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特性在每一个课堂上表现自己,他不能在语文课上按语文老师的要求表现,在数学课上按数学老师的要求表现。不能让学生适应老师,老师应该适应学生,让他们在最佳精神状态中学习。
作文课,我正在讲怎么写作文。一块小铁片忽地向我飞来,弹在我的身上,掉落在地上。我愣了一下,全班同学都呆住了。
“谁弹的?”我问道。
坐在前排的汤斌站起来。从他那慌乱的神色中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没有认真听课,他就不爱写作文,私下在玩小铁片,一不小心,铁片不翼而飞。
我望着他,他害怕了。他想解释,我严厉地瞪着他。同学们都用谴责的眼光望着他。
我继续沉默,心里盘算着怎么处理这件事。这沉默对汤斌来说是够难受的。
“怎么?向老师进攻了?”我问他。我知道,他最怕我这么说。他平时上课总在做小动作,不刺痛他的自尊心,他不会有深刻的记忆。
汤斌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他开始抽泣。我也不理他,让他站着。我继续给同学们讲作文。
两节作文课,规定的时间要写完一篇作文。我讲了十分钟,同学们开始写作文。
我走到汤斌面前叫他坐下写作文。“你把为什么向老师进攻写下来。”我说。汤斌抹着眼泪坐下来,带着一脸的委屈。
汤斌写了一篇很好的作文。平时作文写不满一页,今天课堂作文就写满三页。把今天课堂上发生的事进行了详细描述,把自己的委屈、歉意写得很细腻很真切。一顿骂骂出一篇好文章。学生写作文最大的难点就是不知道写什么,心里没有要表达的东西。今天汤斌有满腹的委屈要向老师诉说。
作文讲评时,我要戴彩霞在班上读汤斌的作文。这是汤斌的作文第一次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汤斌一直伏在桌子上没有抬头,他肯定不是在哭脸,而是心里美滋滋的在笑。这会成为他写作文的一次转折。他属于班上作文较差的几个同学,他的进步,对其他作文较差的同学也是一个推动。
龚毅能说会道,脑子也聪明,可是作文没有他说话生动,作文水平总是提不高。什么原因?总是琢磨不透。昨天到他家家访,才解开这个秘密。
他爸爸是工厂年轻的科长,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典型。很自信,在龚毅面前也很有威信。我跟他交谈,他说他很喜欢教书,可惜没有机会。言下之意是他是可以当老师的,至少可以教语文。我从很多人的谈话中感受到这种自信,看过一篇小说,描写一个自觉能力不足、自愿下台的领导干部也说,愿意下台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可以到中学去教语文。好像只要认识字就可以教语文似的。
龚毅的爸爸是被周围的人誉为有内才的,特别是有文才,文章写得好。我谈到龚毅的文章没有进步,写来写去就是那几句现成的话。
龚毅爸爸说,这几句现成话还是我教他的。我平时很注意培养他的写作能力,在他面前讲话我都力求条理化规范化,用书面语言。确实,我与他爸爸谈话一两个小时,他的语言规范、有条理,没有任何错误,每一个吐词都是清晰缓慢的。我们谈话前他对儿子说:“龚毅,我和老师谈话,你是不是到屋里去做作业?”他口气很和蔼,似乎是在商量,其实是不容置疑的。
我觉得他在龚毅的心理上无形中有一种压力。每一篇作文爸爸都要检查,爸爸水平高,要求又严格,龚毅生怕写不好,考虑的是爸爸满不满意,于是作文总是几句干巴巴的报告语言。第二天我与龚毅交流,他承认有这种心理压力。我要他按自己的想法放开写,可以不要家长检查签字。
数学考试我监考,周准正在为一道应用题大伤脑筋。双眉紧锁,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看来被难题难住了。我故意走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