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忌

2020-05-20 15:08曹军庆
天涯 2020年2期
关键词:保洁员老婆

“我们开的这个会是叫分享会呢还是自救会呢或者就叫团体救助会呢?叫个什么名字好呢?我以前没参加过这种会,但是听说过这种类型的活动。很多有相同遭遇的人躲在很隐蔽的地方开这种会,当然都是些很倒霉的人,倒霉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倒霉。比如酗酒者自杀者失独者,听说还有子女被拐卖的父母,这一些各个类别的人经常聚在一起。分类聚。不是有微信群吗?召集也方便,遭遇相同的人群一起倾诉,打探消息,抱团取暖。他们有自己的堡垒,外人进去不了。自救也好互助也好,无非就是把自个的苦水全吐出来。说自个的事是吧,说了也没人歧视你,没人取笑你。都是一样的人呗。所以不担心没人听你说,听你说完,还会有人给你出主意。出的主意管不管用不要紧,要紧的是还有人愿意出主意。我们现在开的就是这种会吗?”说话的人就站在屋子中间,他歪着脑袋。

戒毒所副所长郭丙坤也在座,这时郭所长插嘴说:“我们叫学习会,分组学习会。全组十个人学习讨论,大家轮流说。今天16号,昨天不是会见日吗?大家应该都和家人见过面了吧,也消化消化。把你们的事情当着大伙的面说出来,全说出来。我想能说出来也是勇气,说不定也能起到治疗的效果。”

“那好,我先说吧。”站着的那个人说,他瘦高,两只肩头像驼峰那样耸着,“我叫宋军民,今年四十一岁。郭所长刚才说我们组有十个人,大家是同一个宿舍的室友,都是戒毒者,从前是吸毒者。我们十个人加上郭所长再加上做会议记录的刘警官,这屋子里现在一共有十二个人。你们十一个人听我一个人说,为什么要听我说?”

“这个人很啰嗦。”廖得志说。

“不得要领,”范光明说,“他在扯野棉花,野棉花有什么好扯的。”

郭所长双手往下压了压:“大家安静,等会儿你讲话人家也这么吵闹你还怎么讲?”

“我想知道你们都是心理医生吗?”宋军民说,“如果你们不是心理医生,这件事我讲出来你们会听不明白的。即使是我自己也一样听不明白。可我还是要讲出来。不是每个人都要讲吗?照郭所长的架势来看,不讲出来还过不了关。”

刘警官在会议记录本上写道:“郭所长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我讲什么?那时候我就是觉得有人要害我,成天啊,没日没夜地害怕。不知道危险在哪里,就是觉得危险。危险无处不在。肯定有人要害我。加害我的人是谁又不知道,要知道是谁还好防范一些,还能有个目标。可是不知道。具体要害我什么——还有具体怎么害我也都不知道。只知道我将要被迫害,迫害的内容和招术却又不明所以。都在计划当中,还在谋划。这就更麻烦了,不知道危险从何处来,更不知道哪个人是我的敌人和对手。因为不知道敌人是谁,意味着很可能任意的某个人都是敌人,随便谁都是。他们为什么要害我,这种事不会无缘无故。我找不到理由。他们整装待发,他们有备而来。他们笑嘻嘻地躲在暗处,时刻盯着我,等着我犯错。哪怕我只是犯下一点点过错,哪怕只有一点点缝隙,他们就会有机可乘。那个人或是那些人不会放过我。他们精明强干、训练有素,有很多手段。有说不出口的特别下三烂的手段,也有说得出口的——因此很高级——特别公平正义的手段。我早就被盯上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我是一条鱼,周边水域里全漂着鱼钩,只要我张开嘴准会咬上一条或几条鱼钩,被他们欢天喜地地钓上去。我现在不是鱼,我走在陆地上,空气里也满满地漂浮着挂着饵料的钓钩。我只要一呼吸就会把钓钩吞进喉咙,我会被他们钓住。他们把我从树梢上扯出去,树梢像水草那样摇摆,树梢就是空气里的水草。他们把我从空气中扯出去。我在脱离空气的时候还能看到那么多钓钩漂浮着,有人以为那只是尘埃只是飞絮,可那就是钓钩,全是钓钩。它们总能钓到什么。所以我总是闭紧嘴巴,不敢随意张嘴。他们在搜集证据,搜集有关我的确凿证据。有一天他们会把我抓起来,囚禁我,对我用刑。用刑的地方会选在那间黑暗的地下室,里面摆满了各种刑具。我好几次梦见过那里,也有可能我真去过那里。他们把我吊起来,拿强光灯照我的眼睛,不让我睡觉。耳边有强噪音,工业噪音和葬礼上哭丧的噪音。飞机起飞时摩擦机场地面的噪音。模拟战争的枪炮声轰炸声。他们把噪音的音量开到最大,开到极限。噪音对人的摧残能力超过了任何一种暴力,我将昏迷。如果我昏迷过去了,他们就用冷水泼醒我。但是他们不打我。他们拷问我,逼我招供。可是我不知道我能招供什么。我精心招供出来的东西他们认为毫无价值,而他们想要的东西我又招供不了或是我也不清楚。于是陷入困局。循环往复,转圉儿。拷问我的人一班班轮换。退下来休息的人到隔壁屋子去打扑克斗地主。另一些人留在这里继续逼我招供。没完没了。一想到那些事情我就手脚冰凉。我才不想被他们抓住,不想被他们投进那间囚室。我怀疑所有的事情,我对一切都不确定。我怀疑手机有问题,手机容易布置机关。很可能我的手机里面被人安放了装置。无论我在哪里,手机都会把我的位置发送给他们。我的通话记录我的短信都会被人复制。每每听到手机铃声我都会无端地受到惊吓,心惊肉跳,仿佛那是从阴曹地府里来的声音。熟人的电话不敢接,虽然名字是熟人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熟人的声音。声音很容易模仿。我怀疑有人冒充熟人跟我搭讪,这里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在我不防备的时候撬开突破口。至于陌生人的电话我更不敢接,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那是些很奇怪的人,他们怎么会想到给不认识的人打电话呢?我甚至也不敢接我老婆的电话。我老婆当然没问题,可是谁知道我老婆有没有被监控?谁能保证我们的通话不会被监听不会被录音?我老婆声音的背后会不会也有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某种通道或接口呢?谁知道?谁能告诉我?于是我在铁匠街靠近人武部的马路牙子上砸毁了手机。当时我正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不让漂浮在空气里的钓钩把我给钓着了,我走路的样子因此像个窃贼,不停地东张西望。我老婆恰在这时给我打电话。我有五雷轰顶的感觉,不能接,一定不能接。手机继续响,我砸了它。手机碎片不能随地扔在一处,那样的话我担心有人能把里面的数据读出来。我蹲下身子,把砸毁了的手机碎片拢在一起,抓起来装在衣服口袋里。我装成没事人一样往其他街上走,假装闲逛,分六次在五条街上才把手机碎片扔完。这部手机算是被我碎尸万段了,我在半座城里扬弃它,令其尸骨无存。我记得这是我砸毁的第十部手机。实际上不是我记得,是我老婆提醒我的,她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你已经砸了九部手机,这是我买给你的第十部。三天前她才买给我,没想到今天我又砸掉了。她递给我的时候提醒我说,你已经砸了九部手机了,我便想起来之前我一直在砸手机。可是——我老婆红着眼睛讨好我说,没有手机我怎样才能找到你呢?你以前是我的依靠是我的靠山,现在不是依靠至少也是我的亲人。她对无法随时找到我而忧虑。你不能让我找不着你,这让她无法想象。因为这个缘故她又给我买了第十部手机。她向我保证,手机没问题。所有人不是都在用手机吗?别人的手机没问题你的手机也不会有问题。即使有什么所有人也都是一样的。你不要再怀疑什么,多虑对你不好,对你身体不好,对你脑子也不好。行吗?糊涂一点,大度一点。这个世界有什么可怀疑的呢?让别人怀疑去吧,我们什么也不怀疑。听到我老婆这样跟我说话,我有多么感动啊。她在安抚我。一边把手机递给我一边小声安抚我。她要我信任手机,信任她,进而信任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可以信任的,她向我保证。对我说这话她的声音又小又轻柔,就像是她在对着婴儿说话。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上初中了。他刚出生时,我记得我老婆就是这样和他说话。现在她也这样和我说话。她摸我的头发,摸我的脸。声音小得像在耳语,好像生怕声音大了会伤害到我。她叫我宝贝儿,哦宝贝儿。以前是我这样叫她,我做爱时总要叫她宝贝儿,不这样叫她,她到不了高潮。我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再这样叫她了,倒是她开始这样叫我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说她心疼我。她说宝贝儿你受到惊吓了,你的生活不正常。所有的原因都是因为你吸了那东西,吸了那东西你想多了,所有你想的东西都不真实都不存在。她摸我的头发,摸我的脸,她向我保证说,那都是多余的猜忌。你戒了吧,戒了你就再不会这样了。她的手颤抖。我回过身来也摸她的头发,也摸她的脸。我那时候偎依在她胸前,悄悄流泪。泪水让我脑子清明,难道她说得不对吗?我羞愧不已。我把手机捂在手掌心里,发誓再也不砸。我老婆多么好啊,她轻拍着我的背,唱儿歌哄我入睡。她唱道:娘的宝宝,快睡觉觉,睡在梦中那个——摇啊摇。她反复地摇啊摇,拍啊拍,我就在她怀里睡着了,睡得好沉。平时我失眠,最狠一次三天三夜——哦不对——是五天五夜没合眼。她这样抱着我唱儿歌摇着拍着我就睡着了。她把我当作她儿子,把我当婴儿。可是现在我在铁匠街靠近人武部的马路牙子上还是把她送我的手机砸了,我都不知道她要跟我说什么。她不是在给我打电话吗?我没接电话却把手机砸了。既砸了手机,也就没法回去了,我得住酒店。我走进智德路,住进智德路上著名的天伦大酒店。智德路和铁匠街只隔着两条街,十几分钟就可以走过去。在酒店前台,我问接待员能不能住8203房。接待员说她要查查房间是否空着,她在电脑上看了看,8203房没人住。我顺利住进这间房。进了房间,我首先怀疑电视机有问题。里面会不会躲着什么人,或是有没有安装其他危险物品?我想起来了我为什么要点着住这间房,大约四周前我就是在这间房里砸了他们的电视机。我老婆前来交了赔偿金和罚款才把我领回去。我告诉老婆,他们要害我,电视机是最有可能被他们做过手脚的地方。我砸烂电视机,还没找到什么把柄,保安就进来了。保安说是在隔壁做卫生的保洁员报告他的。保洁员说有顾客在酒店里耍酒疯,正在破坏酒店财物。我质问保安电视机里有没有窃听器?有没有致人死命的毒剂?或是能够远程射击的致导瞄准仪?保安先是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他是个没文化的人,粗手粗脚,对我所说的这些显然闻所未闻。保安准备报警,他肯定我是吸过那东西的人。信不信?一查他的尿就知道了。保洁员却在那儿跟他挤眉弄眼,她还有些姿色,长得不算难看。保洁员像是跟我求情那样对他说,你别较真,人家可能没吸那东西,只是喝醉了。你就没有喝醉的时候吗?她这样吃吃笑着问保安。保安大概想到了什么,毕竟是同事,可能他喝醉出洋相的时候,保洁员也在现场。她提示他想起他们共同经历过的那桩往事。保安说那就不报警吧,你的家人是谁,给个电话我,让人快点把你领走。我说家人是我老婆,但是我不把电话给他,我怀疑这是他们的计策。表面看保洁员在帮我,其实他们是一伙的,不过是在演双簧。巧就巧在我老婆正好这时候打电话来了,保安夺过我的手机,告诉她我在哪里。我没问我老婆交了多少赔偿金,也没问她交了多少罚款。我就记得,电视机里的问题我还没有查清楚。电视机是桩悬案。这次我还要再住进8203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好奇,必须一探究竟。我拔掉电线插头,又一次把他们重新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猛地掼在地上。机身裂开了,我用脚踢它,把它往墙上踢。双手扒拉它,撕扯它。它的内脏是由线圈线板螺钉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塊状物构成的。乱七八糟牵绊着各种物件的金属线像是内部的神经网络或血管。一些块状的塑料突出物,则像是从里面长出的恶性肿瘤。肿块。没有我想找到的东西。没有凶器。也有可能我想找到的东西就在里面,但是我不认识它们。就像我被拷问,被逼迫招供一样,我也在逼迫电视机招供。我要它说出它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它不能发声,它不是人。我就拆它,踢它。一些东西从它上面掉落,不停地掉落。它在变小,我把它往墙上踢,现在还可以把它往房顶上踢。这时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又是那个保洁员,大约四周前的那个保洁员。我第一眼就认出她了。没有保安在这里,她显得很慌乱。她显然也认出我了,怎么又是你,她说。她拿出对讲机,正在呼叫什么。我扬手打掉已递送到她嘴边的对讲机,它掉在地毯上,从房间门口的走廊上往电梯方向滑出去很远。我听到对讲机在响,17号有什么事请讲,17号17号,听到请回话。哦,原来她是17号。她是警察吗?17号会不会是装扮成保洁员的女警察?我夺路而逃,蹦跳着跑步下楼。还好,8203房在酒店二楼,我来到一楼大厅时居然没看到保安。前台的接待员都不敢拦我。我跑出酒店,从智德路折返到铁匠街上。他们在追我,保洁员保安可能还有警察,手上拿着我的照片。我像电影里的逃犯那样奔跑。他们会不会开着警车?我气喘吁吁,撞倒了骑自行车的老大爷。老大爷躺在地上呻吟,大声呼救。有人认出他是街上的职业碰瓷人。这回算你倒霉,站在旁边的围观者说,撞你的人是个吸货。老大爷听说后,霍地站起身来。他揉着眼睛说人呢?人在哪里?有人指我,不止一个人指我,都把手指头指着我。我的目光和老大爷的目光碰上了,我看到他的眼神像玻璃碎了一地。他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灰溜溜地跑了。我回到家,跌跌撞撞回到家。好像是跑过了一座城才回来。老婆却不在。门虚掩着,屋里没有人。她去了哪里?我砸了手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联系上她。她这会儿是安全的吗?我开始怀疑有人绑架她。他们抓不住我,才会绑架我老婆,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我对此深信不疑。如果是我老婆自己出去了,门不会虚掩着,她会锁上门。我的车还停在大门口,老婆的车也没看到。我和我老婆都开着很高档的豪车,我开越野车,她是迷你车。他们会不会绑架了她同时也挟持了她的车?我快速发动自己的车,呼一下开出去。我要找她,找我老婆。我在一家时装店门口看到了她的车,她的车是粉红色,醒目地停在那里。时装店看着眼熟,但是没有太多相关记忆,无法把那些线索连在一起。橱窗是透明玻璃,我老婆就在里面。我看到她笑容可掬地和一个年轻女人说话,在她身上比划她手上拿着的衣服。女人身边站了个年龄比她大很多的男人。我老婆也在对他说话,但是那男人含笑不语。毫无疑问他们没有绑架我老婆。我老婆在和他们说话的间隙,时不时地对着外面张望。一个新的想法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令我猝不及防。我发现我老婆是来和他们接头的,所谓时装店子不过是用作掩护的接头地点。她假装接待顾客,却是在向他们告发我。我老婆是个告密者,她避着我向那些人出卖我。我痛苦,羞愧得无地自容。她粉红色的迷你车是我买的,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她的,它就在那儿,在时装店门口。我此时不撞上去什么时候再撞呢?我屏住气息,开足马力撞上去。我撞上它了,它的尾部被撞得稀烂,我的车头也撞得稀烂。有火光,有烟尘。它被我撞出去,又撞碎了时装店橱窗。一片惊呼,店子里的人都出来了。他们躲避灾祸,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老婆一下子就看见我了,她捂着眼睛。你闯祸了!你闯大祸了!她抱着我脑袋呜呜地哭着。你是不是在告发我?我傻笑着问她,我的笑容非常傻。像尿布片,我脸上就糊着一层像尿布片那样的笑容问她,你在告发我吗?我老婆呜呜哭着,仍然抱着我脑袋。我从没想过要告发你,从没想过宝贝儿。我以为你能好起来,哪怕不是一下子总能慢慢好起来。可是你太危险了,你从来没有这样危险过。你吓到我了,我可能不得不把你送进去。原谅我宝贝儿。她摸我的头发,摸我的脸。我在她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我甚至还睡了一会儿,不是真正睡,是打了个盹。然后,警车来了。就这样现在我和你们在一起。”

“我的故事讲完了。”宋军民说,“不是还可以讨论吗?我想听听你们怎么说。”

据刘警官会议记录记载:“宋军民的讲述气氛轻松,好几处地方都引发了一片笑声。”之所以引发笑声,刘警官写道:“不是嘲笑而是共鸣。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几乎人人都有类似经历。”

廖得志说:“我从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也像你那样猜忌,疑神疑鬼。只不过你比我厉害,如果跟癌症一样分早晚期的话,你那是到了猜忌症的晚期。”

范光明也说:“现在讲出来了,大家都会觉得很可笑。但是当时我们都是这样子的,谁不是这样子的呢?原因就是吸了那东西。那时候我们不会觉得多可笑,我们认为很正常呀。现在我们认为可笑是因为我们成了正常人。”

郭丙坤副所长及时插话说:“这就说到点子上了,我们都找到了根源。只有挖掉根儿,戒毒才会真正有成效。”郭所长这是在作点评,点评结束,其他人再接着说。可是宋军民打断了郭丙坤副所长的话,又站了起来,他还要说话。他坐在那里举着手要求继续发言,郭所长没看到,他便站了起来,站着举手。

“你还要讲吗?”郭所长亲切地问道。

“我还要讲。”宋军民说。

“那好,你继续。”

“我们找到了根儿,我们都知道猜忌是因为吸了那东西,那都是幻觉。可是我老婆把我送进来以后,她自己也变了,她性情大变。刚才廖得志说我已到了猜忌症晚期,那么真有猜忌症这种病吗?猜忌是不是病呢?如果真有这种病会不会传染呢?会像感冒那样传染吗?会像性病那样传染吗?如果会传染,又是通过什么传染的呢?比如唾沫或者什么?一旦被传染,是马上得病呢还是有一个潜伏期?潜伏期通常会是多长时间呢?跟狂犬病或艾滋病的潜伏期相比是更长呢还是更短?怎样避免传染上猜忌症,有什么有效的疫苗吗?可是猜忌仅仅只是某种精神活动啊,它又不是器官上面的病变。有些传染病指头会变黑。皮肤上长满疖子或斑点。鼻子烂掉。身上会有腐肉一块一块往下掉。猜忌症没有这些症状,却又比这些更可怕。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老婆从前那么开朗。她痛恨疑神疑鬼,她劝导我。她是好人,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而且她又不吸,从不碰那东西。按理说她不会掉进去。但不是这样。天哪,她只是个普通女人,为什么她也会陷在猜忌里面不能自拔呢?为什么?是报应吗?我的报应为什么会落在她头上?连续几个月,我老婆都在会见日那天来探视我。从我们的交谈中,我越来越发现她不太对劲了。她是慢慢变化的,变化一直在发生。她自己不知道她在变化,但是我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神态,她的样子,尤其是她话语里面不断建立起来的逻辑。她的口气变得咄咄逼人。说起什么都是坚定不移而非犹疑。中国人很多时候都在指鹿为马。我害怕她的逻辑,她在新建立起来的逻辑里面回看过去的我。过去的我没有结论,只是证据而已。我过去的生活是提供给她的现成的材料,而有关我的结论则由现在的她来审定,由现在的她来给出。于是所有我过去的事情,全都变成了另外一些事情。她变了一个人,对什么都不再相信。这不是从前的她。她把我们以前的事情翻出来,重新审视它们,重新给它们定义。直到昨天——在最新的一期会见日里,我们又谈了一次,我们大吵。从第五个月开始,她把我们的每一个会见日都当成了审判日,或者也可以叫作审查日。她不是来探望我,而是在这个时间里前来审查我。她觉得有太多事情要弄清楚,要弄清楚这些事情需要我配合,她在审查我,被审查者需要回答问题。大约半年以后——我说的是我进来的时间,她的提包里开始携带着卷宗一样的东西。我们会见时,她把卷宗拿出来,对照上面的内容向我提问。有些问题我能回答,绝大多数问题我无法回答。提问的内容就像是为了证实她花样翻新的幻觉,让人发笑。但是我老婆不苟言笑。她说她以前活得太糊涂了,她明白得有些晚。现在她也摔手机,砸烂手机。让别人找不到她,她也不找别人。我说你是不是得上了抑郁症?她说不是,我没有得上抑郁症。可是这种现象你要警惕,我告诉她,这意味着你作为一个人在生活里正在收缩,你很有可能会把自己收缩在一只核桃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老婆说我砸掉手机不光是我不想和人说话,更关键的原因是我害怕手机银行,害怕那些简单快捷的事物。弄不好我所有的钱我所有的财产在手机上冷不丁就被人一键转走了。以前我们赚过很多钱,我是做基建起家的。她怀疑我们的家产并不全是被我吸光了,我只是吸掉了一部分家产,另外的家产很有可能是我以吸的名义转给了别人。否则的话我们家不会败得这么快。眨眼间变得一贫如洗,哪有这么快?她调查我的资金去向,调查我每一笔钱花在哪里。我跟她说我没有转钱给谁,她说你当然这么说。她到银行去打印我的支付明细,现在她要我回忆从前的每一次支付款都做了些什么。我从柜员机上一次次取现干了什么。天哪,我哪想得起来。不就是吸吗?卖家是谁?她要我把这个也告诉她。她说我要从卖家那里核实你到底买过多少。这也太疯狂了吧?我说你怎么能去找卖家,卖家也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上的吗?再说,你要核实卖家就给你核实?这可是警察干的事儿,你去搞?搞不好会掉脑袋。你别吓唬我,我老婆说。她坚信里面有猫腻。里面有个资金的黑洞,她说。我就不知道你把钱转给了谁。那个人比我漂亮吗?比我好?这就说到女人上面来了。我老婆大哭,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吗?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她花了两个月居然找到了那个女人。女人住在木头镇,和我一样也是个吸货。我老婆握着话筒,在会见日这天对着送话器吐痰。四处走动的干警没看见她的举动,她轻蔑地说道,和你一样,烂人,吸货。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定的?木头镇的女人怎么就成了我的相好呢?我又是什么时候给她转过钱?我对我老婆提出疑问。我老婆说她专门到木头鎮去见了那个女人,还给她拍了照片。她把女人的照片给我看。她很憔悴,不是良家妇女,眼神充满讥讽。我老婆让那女人写了封证明书,或者叫道歉书、认罪书、自白书也或者叫悔罪书。反正叫什么都行,我老婆说就叫悔罪书吧。悔罪书上的文字没有抬头。那女人写道,我承认和一个名叫宋军民的男人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多次在本市宾馆开房。我道德败坏,腐化堕落,明知道宋军民是有妇之夫,偏偏和他长期通奸。我还花他的钱,买衣服买首饰买东西吸。你都看到了吗?我老婆把女人的悔罪书展示给我看,把它高高举起来,像机场或高铁站接人的人高高举着的牌子。她说,真相大白于天下了吧,你还有什么可抵赖?”

“各位,”宋军民说,“我叫你们什么呢?各位什么?就叫各位同学可以吗?”

郭所长赶紧说:“各位学员。”

“好吧,”宋军民说,“各位学员,这封悔罪书你们怎么看?我发誓我不认识那个女人,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在撒谎,她写的悔罪书是一派谎言。”

听到这里,屋子里出奇地寂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哄笑声。非常奇怪,怎么会没有哄笑声呢?就是没有。所有人都望着宋军民,咧着嘴巴。

“我跟我老婆说,我怀疑这纸片是你买来的,你给钱给她,让她把你说的话写下来。我老婆说你在戒毒所里也吸吗?我说不可能,在这里就算是老天爷也没法吸。既没有吸,你怎么又回到老路上去了呢?怎么又说出这种猜忌的鬼话呢?她说她找到人了,也找对人了,她认定那个女人就是她。她说我们的家产一部分被我吸掉了,另一部分被我转给了木头镇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吸,我供她吸。我把钱给她,还替她和我自己安排后路。说到后路,我老婆又怀疑我撞她的迷你车不是因为猜忌,不是因为幻觉,而是一场精心谋划的谋杀。我肯定要撞死我老婆,然后和木头镇的女人远走高飞。她确信我以为她在车内,至于我说我从橱窗看到她在时装店里和别人说话——显然是后来编造的谎话。我就是要撞死她,不然我不会踩油门踩到那么深。她能够侥幸躲过一死,纯粹是她当时极其偶然地不在车内。如果不是一位老顾客坚持要试穿一件新款衣服,她肯定坐在车里了。在我进来的这些日子里,我老婆每一次来探视我,她的脸都要比上一次小一些,眼眶也要比上一次大一些。她一次比一次更披头散发,目光更直。她的表情绷得死死的,不容易弯曲哪怕一点点。我老婆刹不住车,她的疑心病在发展,在扩大,病毒无止境蔓延。我不在意她怎么怀疑我,也不急于洗白我自己。可是我担忧她。是不是以前我亏欠她的,现在她都要还给我。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我老婆是多么善良的人啊,多么实心眼的人啊,她曾经抱着我拍打,唱着儿歌,像哄婴儿那样哄我入睡。她是怎样变成这样子的呢?她有太多疑问,每次来看我,都会连珠炮似的发问。好像我将不久于人世,她必须争分夺秒把我知道的一切从我嘴里掏出来。她想了解我——就像是在抢救性挖掘我的往事。我老婆现在的样子,就是我从前的样子。但是她没吸,打死她她也不会吸。我老婆到底怎么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各位学员,谁能为我指点迷津?”

宋军民停顿了一会儿。这时范光明说话了,他进来前是个中学老师,业余时间为卖淫小姐、吸毒者和酒鬼做过心理咨询。但是他没有心理咨询师的从业证书,只能偷偷摸摸出去做,捞点外快罢了。后来他也吸上了,便一边吸,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分析。他说那是他有生以来做得最好的心理分析。他爱吹牛。戒毒所里有两个吹牛大王,一个是安尔恕,另一个就是他了。宋军民说谁能为我指点迷津?眼睛其实已经望着范光明了。

范光明说:“这个很好解释。你老婆以前所有的心思都搁在你身上,她要照顾你,她要挽救你。注意,重点是她要挽救你!她为你所做的那些事情就是想在你这里做个救世主。谁不想挽救人啊?能挽救一个人是多么大的幸事。做个拯救者,做个救世主。那时候的你老婆,她坚定,她仁慈,对你而言她全身都是恩典。从她的头发丝到她的脚趾头都是你的恩典。可是自从她把你送进来以后,应该是在你撞车的时候,她在时装店里面因为看到了你的危险举动不得不打了报警电话。自从你进来,她悬空了。被挽救的人不在,挽救他的人还能做什么。不再需要救世主,自然也就没有救世主了。你老婆无事可干,她闲下来了。她的生活出现空白,一片空虚。过去她的生活虽然糟糕,比如你老是给她添乱,却是实有的生活。现在她的生活突然间变得抽象、失重,变得虚无。她进入了空洞。另一方面她对你的挽救因为她亲手把你送进来了也意味着失败。她自己宣告自己失败。把你送进来是她最不想做也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从前你曾经指责她告密,你说她告发你,她坚决予以否认。她说那是你的幻觉,是你胡乱的猜想。怎么会!但是最终结果证明,她仍然是你被抓住的唯一的知情人和告密者。她从你的幻觉里面发现了某种不可预知的先见之明。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她被坐实了。她就是告密者,她告发了自己的丈夫。现在回头再想你所谓的指责,实际上是你提前说出了必将成为现实的某种预言。所以她不光有挫败感,她还有耻感。你老婆沉溺在耻感中东想西想,从前那些确凿无疑光滑无比的事情现在开始长毛,开始霉变。她因此而兴奋,她要牢牢抓住那些东西。抓住那些东西才能抵抗从前想要挽救你的理想,也才能抵抗她因为出卖你而自找的罪责。她需要证明一些事情,既然需要证明,当然就有疑问。”

范光明戛然而止,不再往下说。他眼睛红肿,不知道他在谈论宋军民老婆的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自己的事情。刘警官在会议记录本上写道:“很多人似懂非懂。”

廖得志进来前是个贩卖假证的人,那些贴在厕所挡板和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里都有他留下的电话。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就是个资深制假者。他这时接着范光明的话头得意洋洋地说:“你老婆居然找到了木头镇那个跟你相好的女人。”

“我没有和她相好。”宋军民抢先说,他大声叫着。

“可是她得到了她的悔罪书。”廖得志说,“那么相信我宋军民,接下来你老婆还会有更多相关证据拿到你面前。往后的会见日,你将会看到有关你自己的更完整的证据链条。只要你老婆怀疑到了什么,那些证据都会自动出现。”

“你的意思是我老婆也会像你那样制假吗?”

廖得志深沉地摇晃着脑袋:“不不不,你老婆不用也不会去制假,她什么都不必做。”

宋军民说:“时装店子是我以前给我老婆开的,她喜欢穿新衣服,我说有个店子你就边卖衣服边穿新衣服吧。店子门口装有监控视频。我接她送她经常在那里出现。我老婆现在把我出现在那里的镜头剪辑在一起。我在镜头里的样子鬼鬼祟祟躲躲闪闪探头探脑。那就是跟踪者的嘴脸,望风者的嘴脸,踩点者的嘴脸。很多时候我吸过之后不就是那样子吗?我老婆把那些嘴脸拼贴在一起,我都没办法诡辩。她说这些视频资料足以证明——我在撞车谋杀她之前下过多少工夫,做过多少工作。我一直在踩点。后来她还在我的越野车里发现了一把折叠弯刀。她怀疑如果她没有被我撞死,我就会手持弯刀将她捅死。昨天,就在昨天那个会见日,我老婆也把那把折叠弯刀的照片展示给我看。她用手机拍摄,照片就保存在她新买的手机里。她把手机举在额头那里,和她的右眼睛平行,我看得很清楚。但我不记得我拥有这样一把刀。我老婆冷笑着说你不承认没关系。过几天她有可能再把新手机砸掉,她拿不准,有这种可能性。不过你放心,她说,那把弯刀,作为實物作为实证,永远都在。我老婆说,修车的师傅也会出具证言。你想谋杀我,不要以为躲在戒毒所里面,你就能逃脱。你逃脱不了!我老婆还说,她本来想一把火把越野车和迷你车一起烧掉,但她忍着没烧,因为它们也是证物。”

说到这里,宋军民忽然间涕泪横流,他双手捂着面孔哭了很久,很长时间没有放下。就像他的面孔被谁捣烂了,他不得不捂着它。据刘警官在会议记录中记载,宋军民捂着面孔时一直在喃喃地说着什么,他声音太小,说的又是方言,所以刘警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事后,跟他坐得最近的范光明说:“他说等我出去了,我一定要救我老婆。”就只这句话,他转着车轱辘颠来倒去反复念叨着停不下来。

曹军庆,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魔令》《影子大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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