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20 15:08李炜
天涯 2020年2期
关键词:毕加索

逃离

闭嘴,年轻人低声道,语气超出预想的严厉。他的同伴比他年纪更小,还穿着一身水手服。两人都一脸天真,一看就知道出身良好。

自然这也是意料中事。在度假酒店里,两人都声称是俄罗斯贵族。风度翩翩的兄弟,即使从住进酒店的那天起,就没换过行头,也没引起怀疑。毕竟,连凤凰都有落难时。

说实话,就算此刻酒店里有人撞见了他们——拎着两件大行李,外加一摞柳条箱,气喘吁吁地向火车站走去——也不见得会猜到他们是在逃账。但兄弟俩还是选择在凌晨时分溜走,以免惹来麻烦。

啊,巴黎,哥哥在二等车厢终于坐下时,长舒了一口气。清早第一班火车缓缓开动,准备离开比利时,他摘下宽边帽,唱起歌来:

多么开心呀

离开一个了无生气的地方

前往巴黎

优美的巴黎

因为有一天

丘比特一时兴起建造了它

多么开心呀

离开一个了无生气的地方

前往巴黎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这座众人口中的光之城,从比利时得到通知的法国警方就查出了“姑妈”为兄弟两人租的落脚点。但他的口才已经杰出到可以在法官面前装痴卖傻、逢场作戏。他和弟弟诈骗酒店?恰好相反,大人。他一直以为妈咪会帮他们买单。难道她忘了?

不消说,“妈咪”其实就是一开始自称“姑妈”的那名女子。她自然也是个出色的演员。“误会”很快便澄清了:大家都满意而归。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法律的滋味。一场预演而已。他会再度与法律交锋,尝遍其中的酸甜苦辣。

他唱起歌来:

我遗赠给后人阿波利奈尔的故事

他打过仗且无处不在

包括大后方的欢乐乡

包括宇宙的一切角落

包括误闯铁刺网而丧命的那些人

包括女人大炮战马

包括天顶天底四面八方

等等等等。若能以一串省略号直接代替,当然更简单。但省略掉省略号,以及所有其他标点符号,正好是阿波利奈尔的诗风,哪怕这在当时为他迎来的嘲笑和谩骂,多到他第一部诗集的出版社差点儿名誉扫地。

毫无疑问,胆大包天的举动让《醇酒集》的作者声名狼藉,但也证明了他的思想确实超前。正如他向一位困惑不已的评论家所解释的:“标点符号似乎无用,实际上也的确如此。诗歌本身的韵律和分行,已经起了相同的作用,无需再画蛇添足。”

友人

他忽然间一本正经,滔滔不绝地讲起故事来。这一回,他说的是古罗马的荒淫历史。时不时地他会停下来,慢悠悠地吸几口烟。就那么一会儿他的脸颊会凹陷进去,几乎显得清瘦,然后又鼓起来,变回胖乎乎的原样。

即便他侃侃而谈的是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不,不,删掉这句话。这世上几乎没有他一无所知的事物。而且他总能抓到重点,获悉最精彩的部分。难怪他一开口,整间屋子顿时黯然失色,聚光灯只打在他一人的头上。没有人会再留意到他衣衫有多褴褛,西装上又有多少污渍。

想必这也是他喜欢打开话匣子的原因。周一到周五他不过是名文员,替一家不怎么体面的金融机构打工。他倒也不在乎。只略懂一点商业概念的他,其实没资格从事这行业。但他高谈阔论的本领,足以让他冒充行家。

那时他已算是半个传奇:大家都对他的身世充满了好奇。这家伙真的来自俄罗斯,还是波兰,甚或意大利?他的老爸又是谁?一名将军?一位王子?还是梵蒂冈里头的高层人物?至于他的老妈,一直有流言说她虽出身名门,却……“委婉而言,她是个冒险家”,他的好友及诗坛同僚雅各布后来如此形容。这确实是对她所从事的工作最客气的说法了。大家一般会带着点挖苦口吻称之为“世上最古老的职业”。

难怪当阿波利奈尔在一首诗中写道,“你的父亲是个谜题,你的母亲是深夜”,大家都一口咬定诗人写的是他自己。

把作品中的人物視为作者本人,的确天真。要以为能从中分辨出真假,更是可笑。所幸在阿波利奈尔的诗歌中,问题不大。他一再坚称——也没有人反驳过——《醇酒集》中的每一首诗,都是他自己“对一段往事的纪念”。其实这条规则适用于他所有诗歌创作,甚至他的小说,至少那些并非纯粹为了温饱而炮制出来的历史和情色作品。

无论如何,这个大家都以为有波兰和俄罗斯血统的男人,实际上出生于罗马,在法国蓝色海岸长大,如今以巴黎为家。但他始终令人难以捉摸,因为他老爱故弄玄虚。这毛病,从他的笔名便可见一斑。“阿波利奈尔”暗指的,不正是古希腊的诗歌之神阿波罗?

他唱起歌来:

有一天

有一天我在等待自己

我对自己说阿波利奈尔你该出现了

这样我才能知道自己是谁

我这个人对他人了若指掌

通过五官六感看透他们

光凭他们的脚我就可以大批大批地

复制他们

尽管他总是神秘兮兮的,在许多方面,却也不免落俗。他那种活泼张扬的个性,只有可能来自阳光灿烂的地中海。戛纳、尼斯、蒙特卡洛:这些旅游胜地他都无比熟悉。也正是因为他从小不断转学,足智多谋才成了他适应生存的方式。否则,老是当转校生,拳头又不怎么灵活,他必定处处受欺凌。这三座城市吸引来的时髦游客——以及随之而来的鸡鸣狗盗之徒——同样也构成了他童年教育的一部分。成年后,无论是底层人士,还是上流精英,谈吐风趣的他,皆能打上交道。

好比那晚他口若悬河地讲述古罗马的轶事。所有听得忘我的人当中,只有一位必须详述。虽然他年纪轻轻,又来自不如法国先进的西班牙,但无论对于阿波利奈尔个人的未来,还是对于整个世界的艺术发展,他都将扮演无比重要的角色。这是他第四次到访巴黎。这一回,他将抛掉行李箱,落地生根。

就这样,二十世纪最具创新精神的法国诗人,结识了现代艺术的绝顶天才。只可惜这场历史性的会面究竟发生在何时何处,无人知晓。时隔多年后,当初在场的几位人士都给出了迥然不同的回忆。唯有一件事不容置疑:两人相遇时,都还是籍籍无名之辈,只在各自的圈子里享有点小名气。

不,不,还有一事也确切无疑。那天晚上,这两名未来的大师在巴黎穷人区的一家阴暗、逼仄的酒吧里握手、成为朋友的那一刻,“毕加索帮”便诞生了。

即兴

他挪开烟斗,郑重地清了清嗓子,然后一字一顿地吟诵道:“从红到绿所有的黄一律消亡。”

显然这是玩笑话——或许也不是。阿波利奈尔先前答应为一名好友的画册写序,却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他已连续多年被媒体尊为权威。任何一家报纸需要一篇解读新艺术的文章时,都会先向他求助。除了阿波利奈尔,还有谁能说明白那些该死的艺术家在搞什么名堂?

这也是为什么艺术家更是围着他团团转,请求他向大众介绍自己的作品,把他们朦胧的直觉转化为有说服力的论点——就像他最早为毕加索所做的那样。向来热情的阿波利奈尔,几乎从不拒绝。但这一次,他却忘了写序言。哎呀呀。画展即将开幕。快,快。他让酒馆里的服务员赶紧取来纸和笔。

他随即吟出了上头那行关于红黄绿的诗。他打算把序言写成一首诗。有何不妥?波德莱尔不是说过,“一首十四行诗或一首挽歌,很可能是对一幅画最好的评价”?既然如此,他要比波德莱尔棋高一着。他要以一首诗概述一整场画展。

阿波利奈尔的酒友们欢呼了起来,不仅因为他的大胆尝试,还因为这首诗的开头别出新裁,而且十分恰切。他那位画家友人的作品,色彩确实醒目。为了怂恿诗人再接再厉,一名酒友挺身而出:“当金刚鹦鹉在故乡的森林里歌唱时。”

不错,不错,诗人点头道,一边抽着他的陶土烟斗,一边写下这句话。然后舔了舔借来的笔,毫不迟疑地接着道:“比翼鸟的内脏。”这几个字他也写了下来。

那時,在巴黎文艺圉的聚会上,提及中国神话典故,无异于在讲天书。但阿波利奈尔之前在《醇酒集》的开篇就提到了比翼鸟:他的朋友也都听他解释过。于是,另一名酒友脱口而出:“这种单翼之鸟可以用来作诗。”

写完这首近乎接龙游戏的诗歌后,阿波利奈尔又在德洛奈的画室里做了些调整:倒不是想让读者容易理解,而是为了融入画室中的一些细节,譬如摆在窗前的一双黄色旧鞋。毕竟,这首最终名为《窗户》的“序言”,是为德洛奈写的。

阿波利奈尔后来称他的创新为“会话诗”。在这种作品里,他解释道:“身处生活中心的诗人,记录他周围环境中的诗情画意。”

诗人自己最钟爱的例子是《星期一在克里斯汀大街上》。这也是一件合写的作品。但这一回,阿波利奈尔甚至没参与创作过程:他声称自己不过是记载了在这条街上的一间酒吧里,无意中听到的一些对话片段。和《窗户》一样,《星期—》也是一锅大杂烩,汇集了一行又一行看似凌乱随意的思绪。稍有不同的是,诗中提及的场景和事件,连诗人本人也不知详情:它们皆来自陌生人的生活。

通过最传统的媒介——白纸黑字——来“同时”呈现大相径庭,甚至互相矛盾的观点和视角:阿波利奈尔的点子固然激进,却依然有先例可循。只不过,并非来自诗歌领域,而是源于视觉艺术。更具体地说,是立体派拼贴。就在阿波利奈尔和两位酒友写出《窗户》的不久之前

1912年——立体派的拼贴艺术初露锋芒。

譬如,《有藤椅的静物》。毕加索在画布上粘贴了一件现成的实用品,又从不同的角度来描绘画中的其他“静物“。前一举取消了“高”“低”艺术之分,甚至“艺术”和“非艺术”之别。后一举则推翻了西方艺术家最常遵循的单点透视法则。如此一来,《有藤椅的静物》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挨打的是整个西方艺术史。毕加索公然挑衅的,是长久以来对于逼真,对于技巧,甚至对于美的标准。

阿波利奈尔的会话诗也是如此。这些乍看之下像是恶作剧的作品旨在废除意义、逻辑,甚至一个更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原创性。他笔尖轻轻一点,几乎就勾销了文学存在的目的。

此外,这些诗还抢先了杜尚一步。更确切地说,是杜尚从1913年起开始展示的“现成品”。最臭名昭著的是这位先锋艺术家在1917年“创作”的《泉》。说穿了,《泉》只是他从五金店买来的一个小便池。他签上假名,然后把它当成作品公诸于世。诡异的是,不少学者却认为这个玩笑改写了近代艺术史。因为从杜尚的创举开始,只要有艺术家推崇,哪怕是垃圾都可以堂而皇之地陈列在博物馆里。

阿波利奈尔的会话诗不也这样?正如《泉》给“艺术”下了新的定义,《星期—》也重新界定了“诗歌”。可以这么说:阿波利奈尔是屈指可数的几位大师,不仅在文学史中享有一定的地位,在艺术史上也该占有一席之地。

他唱起歌来:

我歌唱的并非这个世界和别的星辰

我歌唱的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和别的

星辰之外的种种可能

我歌唱徜徉其中为之献身的快乐

就这么一回,阿波利奈尔没有夸大其词。他确实喜欢探索未知的领地,走无人涉足的新路。这使他轻松摆脱了当时法语诗坛的主流风格:象征主义。

说实话,到了阿波利奈尔那一代,象征主义已是强弩之末。十九世纪尚未结束,此派的主要作品都已写成。不但如此,象征运动最具代表性的诗人马拉美,连同两位多少有点关联的名人——魏尔伦和兰波,都已作古。而他们的灵感源头——波德莱尔——在十九世纪才过了三分之二就已离开人世。

然而,奄奄一息的象征主义,不仅苟活到了二十世纪,还出人意料地从病床上爬了起来,然后四处漂流,渐渐地感染了半个欧洲,甚至传播到了偏远的俄罗斯。

如今回望,其实也不难理解这种风格的魅力所在。它倡导迷离朦胧的暗示,而非精确具体的描写(马拉美的名言:“直陈一件事,则打消了诗作四分之三的趣味……暗示它,这才是理想状态。”)。它追求诗歌的音韵之美,不惜以牺牲意义为代价(魏尔伦的呐喊:“音乐高于一切。”)。它笃信象征的效用,以至于随着时间流逝,象征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晦涩,形成了一片难以穿越的“象征丛林”(借用波德莱尔的措辞)。一旦满足了这些条件,再浮夸的言论,都可以冒充精品文学。

既然如此,一向喜欢神秘和深奥事物的阿波利奈尔,难道没在象征主义的阵地里服过役?诸如比翼乌的典故,难道不含有字面以外的抽象意义?

这么问,绝对低估了他对新奇事物的痴狂——以及对陈腐旧物的憎恶。在他眼里,象征主义毫无疑问早已过了最佳赏味期。正如他在一首诗中所言:

这些古老的语言濒临死亡

我们用它们作诗

纯粹因为习惯或缺乏胆量

但阿波利奈尔向来不缺胆量。恰好

相反。事实即将证明这一点。

赃物

“我从没见过这家伙。”毕加索忍不住抽动起鼻子。检察官只问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他是否认识坐在他面前,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没洗澡的男人。

艺术家走进审讯室的那一刻,这男人顿时神采飞扬:听到答案后,脸色又晦暗了下来。憔悴苍白的他,确实不再像阿波利奈尔:巴黎先锋派中的享乐达人。此外,他应该比谁都清楚:祸不单行。每每如此。这是他人生中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即使此时,连他的拜把兄弟都抛弃了他,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好在检察官是老江湖,一眼就看穿了艺术家的伪装。更何况,经历了一连几天的严厉审问,且没有他心爱的烟斗安抚情绪,萎靡不振的阿波利奈尔已经招认了。所以毕加索才会局促不安地坐在这里。到头来诗人还是供出了艺术家的名字。

至于两人的窘况,简直是一出滑稽剧。一出阿波利奈尔颇有可能会写的戏剧,闹哄哄地搬上舞台,或直接放在《被杀害的诗人》这种讽刺小说里。只可惜故事先发生在了他身上。情节大致如下:

在一家不入流的金融杂志供职期间,阿波利奈尔结交了一个和他一樣玩世不恭的朋友。后者遇到了经济方面的困难——他试图敲诈杂志老板,拿到的却是一张解雇通知单——阿波利奈尔二话不说就敞开大门,让朋友住进家里。

一方面是为了赢得主人的钦佩,另一方面也是个性使然,诗人的新室友从卢浮宫里偷出了两件小雕像。根据小偷自我吹嘘的说法,盗窃“不仅需要勇气、急智、想象力,也需要坚强的意志,若有必要,还得杀人如芥或从三楼跳下”。

事实上,入卢浮宫行窃简直就像顺手牵羊。一则,当时没有监控设备。二则,展示伊比利亚半岛史前雕像的大厅,基本上无人问津,连值勤保安都懒得踏入。阿波利奈尔的室友只需把雕像塞进大衣里,再光明正大地走出大门。唯一的难处是防止雕像掉落地上,摔成碎片。

多年后,诗人声称自己看到赃物时,大惊失色,然后一再恳求室友归还雕像。十有八九,他连眉头都没皱过。他可是个激进分子,一度和意大利未来派的艺术家一起呼吁:博物馆,连同一切过去的杰作,都必须破坏殆尽,为新艺术腾出空间。

因此,更有可能发生的,是诗人得知情况后,不禁喜溢眉梢。当室友提出要把赃物卖给毕加索时,他更是乐得咯咯直笑。那时,这位拥有伊比利亚血统的艺术家正好迷上了“原始”艺术。

在黑市上,钱一转手,事情就结束了。在阿波利奈尔的世界里——无论是他虚构出来的还是现实生活中的——故事总能变得错综复杂。因此,这笔交易造成了两个后果,一好一坏。好的是雕像激发了毕加索的想象,帮他创造出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亚威农少女》。绘于1907年,这幅描绘了五名妓女的油画可谓第一件成熟的立体主义作品,不但树立了一个崭新的风格,还大胆地把观众拉进窑子,让已经张皇失措的保守派艺评家更是不知要如何接招才好。

坏的后果则是招来的横祸。雕像的小偷在国外混了一段日子后,回到了法国。渴望引起注意的他,很快又从卢浮宫顺走了一尊雕像。照理说,这一次也不会出问题。不巧的是,三个月后,又有人盗走了《蒙娜丽莎》。这一回,连嗜睡的保安都发现博物馆里突然多了一面空墙。

一家深谙自我营销的报纸立即悬赏重金,寻找名画的下落。这下子可好了。阿波利奈尔的昔日室友马上联系报纸,一方面为金钱所诱,一方面也为自己的风头被他人抢走所恼。以“过来人”的身份,他写了篇报道,揭秘如何从法国最大的博物馆牟取暴利。为了证明自己言之有据,他交出了才窃取没多久的雕像,同时披露自己在四年前也盗走过一对。

找不到其他线索又面临巨大压力的巴黎警方,轻易说服自己此文作者就是偷走达·芬奇杰作的大盗。法网越收越紧。阿波利奈尔只好帮助前室友逃离巴黎,更进一步地把自己卷入了案件。

所以他家的门才会突然被敲响。被逮捕的原因是涉嫌参与“国际走私集团”。害怕自己会吃上好几年的牢饭,诗人只好乖乖供出雕像买家的名字。

不消说,最终这出闹剧以皆大欢喜收场。三尊雕像都找回来了。就连消失了两年又三个月的《蒙娜丽莎》也回到了“娘家”。美中不足的是,虽然针对阿波利奈尔的指控撤销了,他的名誉却因为一连串的负面报道而受损,更别提他还白白在牢里受了四天的苦。

他唱起歌来:

困在四面光秃黯淡的

墙壁之间有多么无聊

这张纸上停落了一只苍蝇

俏步走过我潦乱的诗行

我会有怎样的遭遇哦上帝

你知道我的痛苦是你带来的

请怜悯我干枯的眼苍白的脸

以及上了枷锁的椅子的哗啦声响

短暂的刑期以及随之而来的耻辱:这些都将深深影响阿波利奈尔的余生,尤其是他在即将席卷欧洲的那场风暴中的所作所为。

战争

夜晚的凉风轻拂着他的头发。一条胳膊搭在车门上方,他漫不经心地打起拍子。他和他的插画家朋友此刻都没心情说话。

能怪他们吗?返回巴黎的路程,和前往多维尔的,简直属于两个世界。他俩受一家报纸派遣,去报道这座海滨度假城一年一度的赛马会。谁知,在逗留期间,德国竟然向法国宣战了。

诚然,不祥之兆早已显现。但老百姓大多选择视而不见。即使在诗人和插画家匆忙赶回巴黎的途中,仍可看到一辆接一辆满载着乘客的轿车,一路欢声笑语地逆着他们驶去。这便是阿波利奈尔诗作《小汽车》的创作背景:

一九一四年八月的第三十一天

我在子夜前乘坐鲁韦尔的小汽车

离开多维尔

连同司机我们一共三人

我们道别了一整个时代

愤怒的巨人们正在欧洲崛起

越过毫无疑问是阿波利奈尔作品里最不同寻常的中段,这首发人深省的诗歌如此结尾:

我们在枫丹白露

度完下午后

抵达巴黎

正好赶上四处张贴动员通知

我和我的同伴明白了

小汽车载我们驶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虽然我们早已成年

但我们才刚诞生

之所以说《小汽车》的中段“不同寻常”,是因为它写到一半突然妙笔一转,变成了一首“图画诗”。阿波利奈尔别具匠心地排列这十行诗句,使它们在视觉上接近一台汽车,而且配有两个轮子和一个方向盘,还让它行驶在公路上(道路由最上方和最下方的两行诗构成)。若以正常格式排列,这首“诗中诗”的内容如下: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趟一路沉默的夜

哦有三盏车灯故障熄灭的严肃离别

哦战争前夕温柔的夜晚

哦打铁匠被匆忙

召回的那些村庄

在子夜和凌晨一点之间

驶向一片深蓝的利雪区

又或许

金碧辉煌的凡尔赛

我们中途停了三次更换爆胎

尽管如今看来依然新鲜,以诗作画的手段其实早已有之。古希腊诗人希米亚斯就以形状奇特的诗歌为名。这种写法在当时被称为“TeXPO'ffCL i vola”,字面之意为“展现创作者技艺的游戏”。希米亚斯利用长短不一的诗行,制造出接近实物轮廓的图像。他一首名为《翅膀》的诗歌,形状就像一对鸟翼。

但这些早期范例均是粗略的模仿,无需在排版布局上花太多功夫(《翅膀》不过由两段近似三角形的诗节组成)。一直要等到二十世纪,世上才会出现一位真正尝试用文字作画的诗人。一向热爱革故鼎新的阿波利奈尔,曾对毕加索说,他的理想,是结合经典与现代。难怪他图画诗里的诗行或弯曲,或扭转,或倾斜。它们时而构成圆圈,时而方块,时而三角,在风中翩然起舞,却又遵循地心引力。这些图画诗更新了源自古希腊的文字游戏,恰如埃菲尔铁塔彻底改造了罗马拱门(从不落伍的阿波利奈尔,自然也用过这座象征着现代文明的建筑来“画”诗)。

其实,从荷马时代起,诗人们便不厌其烦地试图用文字媲美绘画。最著名的例子仍属《伊利亚特》第十八卷:火神赫菲斯托斯为主人公阿喀琉斯锻造了一块盾牌。荷马以一百多行的篇幅,详尽描述了这件防御武器,一个细节也没放过。

这种手法被后人称为“造型描述”(来自古希腊语,即“描写”的意思)。它的初衷其实极其朴实:仅是为了协助读者想象出一件物品的样子。在实践中,它却往往成为文人自我陶醉的契机。无一例外,这些段落都由密密麻麻的形容词、方位词和比喻句组成。像五花八门的包装盒一样,这些缺乏叙事动力的文字堆积在一件作品的主干道上,让读者无法迅速抵达终点,又不足以诱惑他们停下车来,耐心拆开一个个纸箱,只为了鉴定它们是否空洞无物。

这自然是阿波利奈尔插手解决的问题。通过他的创新,诗行的形状也成了描述的一部分。譬如他的《雨》。五行诗句如丝丝细雨从天空飘落,既有诗情也有画意。

其实,早在1871年,年仅十六岁的兰波就已发现,波德莱尔“是先知之首,诗人之王,名副其实的神。但即便是他,也活在一个美化过度的世界,而他饱受赞誉的诗歌形式,其实早已老套。要写出无人写过的作品,需要全新的形式”。难道不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阿波利奈尔才赋予了当时的文坛他的图画诗?

当然,不厚道的看法——也是在阿波利奈尔有生之年最普遍的观点——则是,这些图画诗不过是噱头而已。乍听之下,倒也不无道理。比阿波利奈尔早一代的文人和画家时常高喊“为了艺术而艺术”,而他,阿波利奈尔,有时确实只为了创新而创新。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种说法同样站不住脚。如果一切皆以用途为评价标准,那么,绝大多数艺术创新都显得多此一举。恐怕连诗歌本身都达不了标。既然一般文字也能传情达意,为何硬要把句子拆分成诗行,加上韵律?

所以,仔细想想,确实没必要一味否定阿波利奈尔时常带着点诙谐的标新立异。盛世期间它们无伤大雅:乱世期间即使起不了其他作用,起码也能愉悦人心。

事实亦如此。不然,他大部分图画诗也不会创作于战争年代。从多维尔返回后,不到四个月他就入伍了。虽然身为外籍人士,他没有义务为法国效力,但他还是积极地报名参加了。或许连“积极”都不足以形容他那颗热切的心。极有可能他把从军当成洗刷卢浮宫事件之耻的最佳途径。也有可能他真的信奉自己一年前写下的话:“法国不仅属于土生土长的法国人,还属于所有那些想要找到——或希望保留——美和文明的人。”

当他在巴黎的申请被拒绝后,他在尼斯又试了一次,终于成功。这意味着尼斯的官僚没那么条条框框。又或者,短短几周之内,法国已意识到自己必须利用一切可用的资源,包括蹲过监狱的外籍流氓。

“流氓”倒还不至于,但积习的确难改。在尼斯准备服役期间,巴黎先锋派的享乐达人在一封书信中透露道:

在寄宿公寓里,楼上楼下全都是我的朋友……我们聚在一起抽烟,吸可卡因——战争简直成了波德莱尔口中的毒品天堂。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就在那时,我遇见了“心上人”。一个半月的煎熬。体检合格。然后疯狂的开心。我一时无法决定,到底还要不要参军。最终還是参了。我断绝关系,前往尼姆,没留下我的真名或地址。我去军队报到的第二天,她却站在军营门口,随后陪了我九天。

尽管他生活散漫,似乎在游戏人间,他仍是一个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的好汉。这足以说明他为何再三伸出援手,无论那些需要帮助的朋友是一流的艺术家还是三流的小偷。行侠仗义的美德也能解释他为何在一战时,把自己的命运与法国的紧紧连在一起。在他看来,危在旦夕的是文明本身。

阿波利奈尔自然又读起了报纸。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额头,这才感到疼痛。哎哟。

毫无疑问,在战壕里阅读《法兰西信使》时被炮弹碎片射穿头盔,绝对要比蹲茅坑时中弹来得体面。但一段近乎滑稽的插曲,依旧不能作为任何有点自尊心的男人告别战争的方式,更无法缓解他亲眼见到的种种惨景所造成的精神冲击,譬如一堵由士兵的尸体搭建的护墙。“真相是,”他最终向文学教师坦白道,“再厉害的作家,也无法描述战壕生活的怪诞和恐怖。”他总算没白打这一仗。一開始,他可是极力美化战争的:

德国炮弹在夜空中似繁星点点

一场舞会正在我居住的绚丽森林里

进行

机关枪弹奏着一首用三十二分音符

谱成的乐曲

或许这一切还是值得。阿波利奈尔受伤的八天前,他终于当上了法国人,虽然他自己尚不知情。两年前,诗人决定申请法国国籍。漫长的审批流程直到现在才走完。

无论如何,负伤当晚,医生便取出炸弹碎片。情况暂时好转。但没多久,他开始感到一阵阵晕眩,半边身体也持续麻痹。医生建议实施钻孔引流术,降低颅内压。手术很成功,至少根据医院的说法。阿波利奈尔却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或者该说,他痊愈了,但仅限身体。自从脑壳被钻了个孔,他整个人都变了,脾气也暴躁了起来,一点小事就勃然大怒。朋友们都害怕他脑袋上的伤口会开裂。

真正令人担忧的,是他突然间对未婚妻产生了厌恶感。受伤前,她不仅是他的挚爱,更是他的知己。受伤后,他对她滔滔洪流般的千言万语,变成了涓涓细流。第二次手术后,像干旱区的水龙头,只言片语滴完后,便再也没有下文了。

至于为何如此,阿波利奈尔最接近解释的一次,是他写在最后几封短信中的一句话:“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我已不是从前那个男人了。若能听从内心,我会出家去当牧师或和尚。”

他唱起歌来:

你的秀发是我想藏身避难的帐幕

你的双腿是我将昂首通过的凯旋门

或许不该再援引他那些“秘密之诗”了。他费尽心思追求文学教师,追到后又无情抛弃了她。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他宣泄欲望的对象。或许每个军人都需要一个可以梦想、渴望、与之调情、再向之倾诉的情人,不然怎能捱过日复一日的血腥残暴,夜复一夜地吞声饮泪?

然而,一味谴责阿波利奈尔,也不尽然正确。毕竟,这些情欲涌动的作品颇有可能是战争带来的唯一好处。处在生死攸关之际,一个人最深层的情感总会浮出水面,不论那情感是好是坏。不敏感的人尚且如此,敏感的人又将受到多大的影响?“我变得如此感性和脆弱,像一只脱了壳的螃蟹”,有一次,阿波利奈尔在战争期间写道。只可惜一旦离开了沙场,他便不再感性、脆弱了。至少对他的未婚妻而言。

伴侣

“我找到了你的‘未婚妻。”毕加索笑眯眯地宣布。这是一战前的事情。

艺术家刚在一场画展上认识了洛朗森。事事做得出类拔萃的他,在做媒这件事上果然也不凡。不出所料,阿波利奈尔对女画家一见钟情。可惜她却漠然置之。已有三个情人的她,哪有工夫再应付一个?但她越是冷淡,阿波利奈尔越是不能自拔。

“她就像一轮小小的太阳,”诗人欣喜若狂道。“简直就是女版的我!”对他而言——事实上,在一向大男子主义的毕加索帮里——这是对一个女人最高的赞誉。连洛朗森那些不可理喻的怪癖——譬如无论去哪儿,都要跳着绳去——阿波利奈尔都觉得可爱。

难怪他们会在一起六年之久。不消说,两人的恋爱充满波折,虽然双方都获益匪浅。他成为她的伯乐,孜孜不倦地推广她的画作。她则当上了他的缪斯,激发他创作出几首大受欢迎的诗,包括写在他们分手之后的《米拉波桥》:

米拉波桥下塞纳河流淌着

而我们的爱

难道我得再次忆起往事

痛苦之后定是快乐

钟声鸣响黑夜到

白昼已逝我仍在

手牵着手面对面

在手臂搭成的桥下

疲倦的波浪卷走了

我们恋恋不舍的目光

钟声鸣响黑夜到

白昼已逝我仍在

爱情像桥下河水般逝去

爱情逝去

希望急如火

人生却漫长

钟声鸣响黑夜到

白昼已逝我仍在

日子一天天一周周地过去

过去的时光不复

逝去的爱情不返

米拉波桥下塞纳河流淌着

钟声鸣响黑夜到

白昼已逝我仍在

哪怕再深情款款的诗歌,也会掩去一些不光彩的事实。或许特别是这种诗歌才需要遮掩。《米拉波桥》自然也不例外。诗中依依不舍的恋人,其实一直在背地里偷情。而洛朗森之所以特殊,让阿波利奈尔视作女版的自己,也是因为她做了同样的事情。事实上,她偷吃的速度比他的要快多了,胃口也更大。正因为她一向独断专行,不做男人的附属品,这段感情才让阿波利奈尔如此之痛苦,却又如此之销魂。

多年后,洛朗森回忆道:

晚上阿波利奈尔通常都去毕加索那里,和雅各布一块儿……三个人什么也不干,就喜欢在一起争吵,炫耀张扬,吹胡子瞪眼,粗口相骂——他们最擅长的莫过于此。可是骂着骂着,没多久他们又开始相互仰慕……我从不理他们:我读我的爱情小说……这些与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男人,我只对他们感到憎恨。尤其是他们崇拜的黑人雕像!看得我心烦意乱。

尽管她对“黑人雕像”的看法有失公允——非洲美学深远影响了现代艺术——洛朗森依然捕捉到了他们的“团体动力”。毕加索帮的成员老是互喷对骂。一点也没错。但他们同时也交换了想法,激发了彼此的灵感。这正是他们思维敏捷,作品层出不穷的原因。难怪多年后,雅各布会声称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是他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这一点很重要。洛朗森接下来的描述,也需要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根据她的说法,阿波利奈尔“最大的乐趣在于漫步街头,浏览橱窗,找到一个伴侣,可以互相争论不休,几近动粗”。

这便解释了诗人为何需要不断地恋爱:或许并不是为了去爱,而是为了得到对方的反馈。情场得意时,他可以在诗篇中自我沉醉:感情不顺时,又可倾吐满腹苦水。

这也说明了他为何会结交一批又一批先锋艺术家。陪他唇枪舌战、高谈阔论的同时,这些艺术家也磨砺了他的思想,提高了他的敏锐度,激励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以,要想充分理解他的诗歌,还必须好好研究他欣赏的那些画作。借用他形容洛朗森的方式,这些友人——毕加索自然包括在内——皆是“艺术家版”的阿波利奈尔。

他唱起歌来:

有一天在巴黎上空

两架巨型飞机作战

一架红的一架黑的

在此刻天顶闪烁着

来自永恒太阳的光

一架是我整个青春

另一架是我的未来

它们激烈地争斗着

如双翼闪亮的天使

同魔鬼的生死搏斗

真正与他针锋相对的,倒不是他自己的过去或未来,而是他的情人和友人。

死亡

对不起。没有著名的遗言。上一秒他还活着。下一秒,走了。仅此而已。

不过,每个故事都有啰嗦的版本。(最最啰嗦的如今称为“导演剪辑版”。)

钻孔手术后,他元气大伤,一下子就感冒了,还并发肺炎。凭自身之力已无法康复的他,只好求助于他人。“救救我吧,”他向医生乞求道,“我想活下去!我还有许多话要说!”

他自然有。那时,他又找到了一个新缪斯。抛弃文学教师一年半后,他和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女人闪电结婚。毕加索做了他们的证婚人。这份人情,阿波利奈尔很快便还上了。短短两个月后,艺术家自己也成了家。通过这种再传统不过的程序,这两名二十世纪初的大顽童,终于融入了社会。

对毕加索来说,这恐怕只是一场“表演艺术”。婚后,他继续寻花问柳、偷香窃玉。至于阿波利奈尔,就没那么好说了。脑袋开孔后,他性格大变,连品味都显得保守了。

或许一切与谣传有关:他有可能被授予法国荣誉军团勋章。

他,阿波利奈尔,竟然会想得到官方认可?这只能说明他已不再是战前那个提倡摧毁所有博物馆的家伙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他在当兵期间所目睹的那些惨绝人寰的场景,教会了他一个毕加索尚未领悟的道理:庸常的生活也是值得向往的。像明信片上的图片那般平静、惬意,不也挺好的?

他唱起歌来:

你们又出现在我身边

战死沙场的同伴们

太平年代

所有记忆都混在一起

如同一百张皮毛织就一件大衣

上千道伤口换来一条新闻

难道不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阿波利奈尔退伍后,甚至对自己年轻时的偶像波德莱尔也不再盲目地崇拜了?他质问这位诗坛前辈的道德观,以及“某种悲观厌世的浅薄态度”。在阿波利奈尔的作家朋友们看来,这无异于变节。

所幸在他去世前不久,他的第二本诗集终于面世,名为《图画诗》。这本书收录了可谓二十世纪早期最别出心裁的一些诗作(全都创作于他头部受伤之前),自然也包括书名中指出的那些奇形怪状的诗歌。

只可惜那时的读者还没学会欣赏如此新颖别致的作品——甚至不感激他为法国做出的牺牲,哪怕他是在自己的创作巅峰期弃笔从戎。不消说,他也没拿到荣誉军团的勋章。或许他命中真的没有吉星高照。唯此能解释,还有那么多话要说、那么多事未做的他,年仅三十八就命丧黄泉了。

他的葬礼在他半年前办婚礼的那座教堂举行。但这还不是最讽刺的地方。他死后两天,政府宣布停战。和平重返巴黎。所以他最亲近的那些朋友,是在街上人群的一片欢呼声中来到他家,向他的遗体告别的。床头挂着的,自然是毕加索的画作。

但他人生中那条不成文的规则并没有因為他的死而取消。五个月后,他母亲也死于流感。而就在几天前,他母亲多年的情人同样丧命于这场当时横扫欧洲大陆的病毒。祸确实不单行。没多久,诗人的弟弟也不幸身亡。

还有什么可说的?

阿波利奈尔是巴黎先锋派的幕后大佬,而巴黎又是二十世纪早期最具创造力的城市?他就像自行车的轮毂那样,连结着所有辐条。他在世期间,先锋派几乎是一个团体。各路艺术家和作家齐心协力,共同合作。

阿波利奈尔死后,一切分崩离析。先锋派很快成了一盘散沙,各种流派不但互不买账,还拼命抢夺对方的地盘。就算地狱结冰这些人也不可能凑在一起,更别提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顿饭了。

然而,在1916年的最后一天,他们的确这么做了。巴黎的先锋派为阿波利奈尔举办了一场喧闹的庆功宴。事后,主宾如是回忆:

我的那场晚宴宛如镁光灯一闪:具

有爆炸性和危险性,虽然转眼即逝,却像

疾病发作一样直击要害。一切理应如此。

他这段描述,其实更适用于他短暂却精彩的一生。

他唱起歌来:

有些人是巍巍山峨

比其他人站得更高

看得更远

他们眼中的未来要比现在

甚至过去更为清晰

李炜,作家,现居江苏苏州。主要著作有《孤独之间》等。

袁秋婷,翻译家,现居上海。主要译著有《量子非定域性与猫王之死》等。

猜你喜欢
毕加索
弗兰克·盖里——建筑界的“毕加索”
毕加索的厨娘
《梦》和毕加索
毕加索&达利:亦师亦友亦对手
毕加索:像孩子那样画画
毕加索:天才是如何诞生的?
毕加索之夏拾遗
当毕加索的大作走下画布
《牛》毕加索
看不懂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