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岁的梨婶寡居多年了,她就住在元亨商厦的楼上的一套单元房里。梨婶从少女时代起就住在这套房子里,房子来自继承。她的丈夫卓伯也和她住在这屋里,一直到他生病去世。梨婶天性开朗,爱好读书和郊游。她是那种凡事往好处想的老大妈。她和邻居熟人的关系都很好,但她坚持不交任何朋友,独来独往。不交朋友是她进入老年之后养成的习惯,因为她太忙了——她希望自己读很多书,还希望自己精通两门外国语言。梨婶有一个女儿,她很早就让女儿去了国外,现在女儿已经在那边成家立业,每星期打一次电话回来。梨婶是不会去国外定居的,她认为那样做的话会影响她自身的发展。可这难道不是个笑话吗?她都已经六十八岁了,再过三个月就六十九岁了,她还要让自身发展出什么东西来?可梨婶就是这么认为的,她甚至还将她的这个想法告诉了新近认识的一个熟人。这位熟人有人看到过,他将那人看作梨婶的男友。可梨婶坚持认为只是熟人,要好的熟人,不是什么男朋友。梨婶对交男朋友兴趣不大,她要发展自己。她也不管自己会发展出什么东西来——那不重要。
梨婶的个人情况有点独特。自从满了五十八岁以后(那时卓伯刚刚去世)她就感到自己的眼界渐渐开阔了起来,而且目光也越来越深邃了。青年时代那些浑浑噩噩、朦朦朧胧的事件有时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似乎要让她揣测到真相似的,当然又并没有让她做到这一点。然而还是挑起了她的好奇心。梨婶是个喜欢实干的人,感到了自己的独特性之后,她立刻就为自己今后的晚年生活制订出了计划。她的计划分为两大块,一是读自己最喜欢的书,二是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些地方去做短途旅行。梨婶不是很有钱的人,但她的计划不需要很多钱就可以实现。书可以去市立图书馆借,有时也可以买几本,短途旅行要不了多少钱。梨婶多年坚持运动健身,精力还相当充沛,只是睡眠稍微有点小问题。她的计划是在偶尔失眠的那个夜里想出来的。她想,万一自己活到一百岁以上,她还有三十来年,在这漫长的三十年里头她理所当然地应该发展自己。要知道三十年的成年人的生活就差不多等于很多人的一辈子啊。
梨婶最爱读的书是小说和旅行者写的游记。她活到现在,阅读的热情从未消退过。梨婶退休前是仓库看守员,那个工作很清闲,几十年的清闲使她有可能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她退休几年后丈夫就去世了,丈夫一去世,她的时间就更多了。也许就因为这,梨婶的阅读水平在晚年突飞猛进,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了。她越深入到书中的境界中去,就越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名不同凡响的读者。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优势好像不完全是由阅读材料所建立起来的,在很大的程度上竟是由她内心那种无名的渴望建立起来的。她在读她喜欢的小说和游记时都有提前预测的能力,这种能力给她带来巨大的愉悦,就好像是她自己在写作一样。不过她并没有写作的冲动,她更愿意在书里面神游,因为那样就可以同写书的作者对话——正像她常同卓伯对话一样。这样的对话令她心旷神怡,全身充满了感恩的激情。当她在别的书中偶然读到有的学者或研究者要将作者和作者所写的作品分开时,她就很气愤,因为这会剥夺她的最大的享受。也因为这点,梨婶读书总是读一位作者的大部分,甚至全部作品。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对作者感兴趣。
梨婶的第二大最爱就是短途旅行,其实主要是郊游。她所住的城市的旁边有一座山,梨婶常去那边爬山,并且每次都是选小路上山,即使现在年纪大了也如此。选小路上山是为了观察那些植物,有时还能采到菌子。她很喜欢吃新鲜的野菌子。这座名叫劳山的不大不小的山,她攀登了无数次了,还是乐此不疲。不论白天还是夜里,她都常常惦记着它。梨婶新近交往的这个熟人就是在半山腰遇见的。当时她正在心花怒放地采那些新长出的枞树菌,忽然看见一双男人的脚,把她吓了一大跳。
“您的收获真不小!”那人高兴地说。他是一位老汉。
“您也在登山,可是我刚才怎么没看见您?”
“哈,实际上,我在等您。因为我老觉得有一个人也在沿这条路上山。”
“嗯——”梨婶点了点头,“您这种感觉很有道理。您贵姓?”
“我姓劳。”
“却原来您同这座山是亲戚!”梨婶说,“我姓梨。大家叫我梨婶。”
老汉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帮梨婶将所有的枞树菌都装好,他们就结伴继续爬山了。梨婶问劳伯他是否常来爬山,劳伯回答说他就住在山里,已经有好多年了。梨婶问劳伯是否因为讨厌同人们相处才搬到山里来的,劳伯回答说不是,因为他很喜欢同人相处,而且他觉得他搬到山里之后,变得更善解人意了,还改掉了很多恶习。梨婶听了捂着嘴笑,又问他是怎样变得善解人意的,因为这座山里头游人很稀少,至少在她爬山的时候很难碰见人。劳伯不同意梨婶的话,他说山里到处都是人,有时还会有人从地底下钻出来呢,又说梨婶如果更经常地来这里的话,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一点。
同劳伯分手之后,梨婶反复思量这位老头说过的话,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她仿佛看见山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从那里面走出许许多多矮小的、说着陌生方言的男男女女……梨婶嘻嘻地笑起来。她并不认为自己同劳伯的相遇是奇遇,她想,这老头同她应是一类人,她希望通过他,自己能在山里有一次奇遇,比如像他说的与从地下钻出来的人见面之类。
那一天下午她回到元亨商厦时,松大妈同她一起进的电梯。梨婶将松大妈拉到身边,让她看纸袋里的香菌。“哈哈,这就像老汉脸上的胡子!”松大妈大惊小怪地说,于是两人笑成了一堆。
后来的一连好几个晚上,梨婶都在兴致勃勃地读那本《泥一脚、水一脚》的游记。她在沼泽地里旅行呢。不时地,她将那本书抱在胸口,看着窗外的鬼眨眼一般的灯光,这时就会有那种念头冒出来:如果走不出去了,是否就在沼泽地里留下来安家?她可以像劳伯那样随遇而安嘛。她读到一种会上树的鱼,她想象自己会成为这种鱼的好邻居。这时她又忽然感到,邻居松大妈也许先于她到过了沼泽地?要不她眼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内容?她的老年发展规划会不会同松大妈连在一起?一兴奋,再联想劳伯的话,似乎有点明白了。但离真正的明白还有距离。“啊,读书真好啊。”她闭上眼叹道。她想起了松大妈那肉乎乎的身体,那身体对她并无吸引力,只是令她感到诧异:如此的活力像要爆炸!这条可以上树的鱼,当它上树之际,是奔什么东西而去?暗夜里有人放了一个礼花,啊,美得多么罕见!梨婶真想停留在这一刻,她脑海中的那个规划更为宏大了。这时她感到非常口渴,于是下楼到商厦旁边的小超市去买冰茶来喝。
售货员是目光明亮、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名字叫闻芬。
“只要两瓶吗?梨婶?”
“只要两瓶。”
“这冰茶很厉害,能灭掉心火。您瞧,商厦已经关门好久了,现在差不多是午夜了,街上还是这么多人。他们出来找什么东西?”
小姑娘说话时瞪着迷惘的大眼睛。
“我和你也在找东西,对吧?只不过我总在书里面找。你呢,就在这条街上找。闻芬,我们今夜到美丽的西双版纳去游玩吧。”
“好。再见,梨婶。”
梨婶边走边喝那冰茶,一喝下去两口她就变得神清气爽了。她在商厦外面的人行道上停留了一会儿,因为她听到有人在附近叹气。
“我是闻芬的妈妈,来接她回家。她快下班了。”那人说。
“啊,太好了,被人牵挂太好了。”
“我们也牵挂您呢,梨婶。我每天都要抬头望望楼上那盏灯。”
“我知道,我知道。闻芬妈妈,再见!”
站在电梯里时,梨婶想要流泪,但又没有流。她在想那条上树的鱼。她还没有想清楚就进了屋,被温暖的灯光包围了。在卫生间里面,她一边洗脸一边对着面前的镜子说:“梨婶,你住的地方是块宝地啊!”
“所以我在这边没什么不放心的事嘛。”卓伯在客厅里高声说。
梨婶今天夜里读的是一本小说。她刚读了七八页就变得眼泪汪汪的了。书中有个人,她丈夫快死了,是癌症。他俩在家中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男子忽然睁开眼,清晰地对妻子说:“常去那片树林吧,我也会去的。”然后他就闭上了眼,身体也渐渐地冷了。这位妻子在心里对自己说:“再过几天就是休息日,我当然要去那树林里与他见面。”梨婶一边擦眼泪一边想,啊,这是多么强大而深沉的共鸣啊!前几天,当她在短途旅行中又一次坐在那个小池塘边休息时,那同一只老牛蛙再次出现在石头缝里。它是卓伯和她观察过的牛蛙,它该有多么长寿!她记得卓伯当时笑着说:“我的魂魄会附到这家伙身上。”书里面的这位女士看来十分坚强,她已经在策划往后的生活了。梨婶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然,也许每个人遇到的都不同,她遇到的是牛蛙,是香菌,甚至是劳伯:那位女士遇到的也许是一片红叶,一只山蚁,一块鸡血石。梨婶的阅读停留下来了,合上书页,书中的情节便令她变得很亢奋。有一刻,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的人生规划延伸到了印度洋的另一边。这个句子出现在她眼前那本无形的书上:“生者与死者总是在共同努力建造同一个意境。“慢慢地,她的亢奋终于平静下来了,她心里有种甜蜜的感觉。卓伯去世后梨婶就已下定了决心不再直接介入生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梨婶的解释是,不再同人们深入交往,却要通过读书和旅行来拓展另一种交往。当她在盘问之下将这个想法告诉松大妈时,松大妈却嗤之以鼻,说道:“两种交往就是一种交往。”梨婶记得松大妈是在电梯里面说的这话。松大妈见多识广,是梨婶佩服的人。不过直到今天梨婶也没能悟到她话里的意思。书中的这位女士也同梨婶一样要策划今后的生活。她会怎样策划?梨婶对此充满了好奇心。可她却想将这种好奇心压在心底,过几天再来读它,那样会更加过瘾。她要事先进行一些猜谜似的实践,这是她独特的方法。
然而当她上床休息时,很久没有犯过的失眠症又发作了。奇怪的是,这一次的发作却并不痛苦,反而充满了愉悦。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对自己说:“读书真好啊,居然还能治病。”一会儿,她看见自己跟在一名男子的后面疾走。那人还向她做手势,示意她紧跟他。梨婶不断地问自己:“他是我爱的那一位吗?他是我爱的……”远处教堂的钟声唤醒了她,刚才的激动也消失了。但她喜欢那种亲密的氛围,这种新型的失眠令她神往。因为这也是她那个规划的一部分啊——生活在激情之中是她的追求。后来她又看见自己坐在劳山的小亭子里,那只乌儿停在她肩头,反复地对她嘀咕。她是黎明时分入睡的,入睡前看见棕熊来拜访她在山间的小屋。于是她又一次问自己:“它是我爱的那一位吗?它是谁?”她在闪电般的思维中忽然认出了这头美丽的棕熊是谁。“它就是我爱的那一位啊。”无声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她就安详地坠入了黑暗。
第二天上午醒来,梨婶感到自己精神饱满。她临时决定去洞庭湖作短途旅行。收拾了小小的行李箱,她坐上了轮船。一会儿就离开了河岸,一直开往洞庭湖。还没到湖区时,梨婶有点不安,老觉得自己有几样用品忘了带,担心到了旅馆之后会不方便——因为那是小县城的旅馆。
她在座位上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船舱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不知为什么,梨婶觉得他们每个人的面孔都特别熟悉,可她又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使劲想也想不起。这时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朝她走过来了。她轻轻地坐在梨婶旁边的空位子上。
“阿梨,你还记得我吗?你其实是我的远房侄女。”
她将她那老树皮一样的手放在梨婶的手上,梨婶立刻脸红了。她感到一股热流直冲心窝。
“啊,姑姑,我们、我们这是往哪里去?”梨婶说话时脑子里乱了。
“去我們共居过的老屋嘛。”
“对不起,姑姑,我这该死的记忆退化得很厉害。”
“你用不着去记起它。下了船,一切都会好的。“
说话间,两人的目光一致投向了船舱外那一望无际的湖水。眼前的景象令梨婶有点头晕。她并不是晕船,她以前到过洞庭湖,可是此刻,当她置身于这浩瀚的水的世界时,不知为什么会觉得有种难以名状的空洞感。梨婶发现这位老姑姑目光清明,内心镇定,端坐在她的旁边。她觉得她不是一般的人,是那种掌握了某种生活技巧的人。
轮船一会儿就到达了目的地——湖边的一个小镇。
旅馆是两层楼的砖房,梨婶住在楼上,老姑姑住楼下。老姑姑拉住梨婶的手,依依不舍地说:
“晚上别忘了下楼来,我们一块去湖里面逛一逛。我知道有一条路,可以一直走到湖中央去——如果是外人,我不会带他们去,但你是我的侄女,我当然,哪怕冒风险也要带你去看看。”
“走到湖中央?在水里面行走吗?我可不会游泳。”梨婶说。
“不要问那么详细,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好,谢谢姑姑,我上楼去了。”
梨婶吃了带来的糕点就睡下了,她实在累坏了。她刚要入梦,就听见有人敲她的房间的门。那人长着一副马脸,目光十分和善。他穿着服务员的制服,手里提着三只鸟笼子。
“这是夜莺,您需要吗?湖里面的漫漫长夜比较寂寞。”他说。
梨婶皱着眉头,她感到这位老男子说话怪怪的。可她又不愿意扫他的兴,于是买了一只黄色的小鸟。这只鸟看上去根本不像夜莺。她将鸟笼子放在桌子上,那只鸟一动不动地立在笼子里。梨婶很快睡着了。
梨婶醒来时,发现那只鸟儿已经死了。一股不祥之兆向她袭来,她凑近笼子闻了闻,闻到一股恶臭。梨婶心里产生了自责:她睡了这么长时间,鸟儿会不会是渴死的呢?这只棕黄色的小乌,虽不漂亮,刚才看上去还清清爽爽的,怎么会一下就死了?她觉得最大的可能是渴死的。越这样想,她心里就越痛。她打开笼子的门,将鸟儿握住时她大大地吃了一惊!这鸟儿同一堆羽毛的重量差不多,它的肉体已经消失了。唉唉,果然是渴死的啊。那老头为什么不给它喂水呢?难道他竟是来试探,看她在情感上是不是灵敏?梨婶将乌儿放在笼子里,坐在床边看着它。她已经闻不到它身上的臭气了,也许那气味已经挥发完了。一瞬间,梨婶感到自己体内的液体也挥发完了。她正在渐渐萎缩……然而又有人敲门了。又是那老头。
“我们在湖里,可这些小生命还是这么容易脱水,您说怪不怪?”
“您不该将它卖给我,难道我是凶手?”梨婶气愤地说。
“为什么不该?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凶手。最没有反抗能力的就是这些乌儿,它们默默地体验这种事。”
他一步跨到桌边,将笼子拿走,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梨婶注意到,当他去拿笼子时,那小鸟突然睁开了眼想要站起来。老头离开后梨婶满脑子都是那鸟儿的眼神。
梨婶记起了自己对老姑姑的承诺,连忙洗了一把脸,梳了梳头,又换了一件衣服,就下楼去了。
“我都等得不耐烦了!”老姑姑从沙发上起来说道,“外面都黑了,可你还没吃晚饭!你呀你……”
“对不起姑姑。我吃过东西了,我们这就走吧。”
外面果然一片黑乎乎的,但是仔细辨认的话,就可以看到点点灯火在浮动。老姑姑说那是一些白色的浮标,并不是灯,浮标能发出荧光。
“为什么要放这些东西到湖里?”
“不知道。可能为了给人希望吧。是一百多年前的人放的。”
梨婶心里一阵一阵地有点恐惧,她预感到有件重大的事会发生,她挽住了老姑姑枯瘦的臂膀。可是她们走了没多远,老姑姑就果断地甩开梨婶的手臂,用强劲的步伐冲到了前面。梨婶觉得这老女人好像发现了什么,可梨婶并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因为在这黑地方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星星点点的浮标。此外梨婶也什么都听不见,她所置身的地方一点儿湖水的迹象都没有。
“跟着我走就不会错。”老姑姑回过头来说了一句。
梨婶实际上已在小跑了,她在心里赞叹:这位老姑姑多么有活力!不知跑了多久,梨婶已经出大汗了,老姑姑才停下来。梨婶听见她在前面同什么人交谈,两人的语速都很快。
“我认为今年湖里会歉收。你看呢?”老姑姑说。
“那应该是好事。它们活动的空间更大了。”男子说。
“不过这些少数派闹腾得很厉害。”老姑姑又说。
“哈哈,可称之为翻江倒海!”
梨婶站在一旁倾听,她觉得他们是在谈论鱼类,可又有点不太像。这个地方应该是湖边,既然是湖边,谈论鱼类也很自然。
“瞧,我带来了我侄女。她见多识广。你会爱上她吗?”老姑姑话锋一转。
“我不知道。人在湖中,谁能看得清?”男子的声音很忧郁。
“你这滑头,好好地表现自己吧。”
老姑姑站到梨婶身旁,重新让梨婶挽住她的手臂,凑近她说:
“其实啊,从这个角度观察洞庭湖是看得最清楚的。”
梨婶睁大眼睛用力看,便看见了一条黑色巨型鱼。它正在向她们这边游,但它并不像置身于湖中,倒像在空气中浮游。现在巨型鱼游到她们头顶上了,三个人一块儿抬起头来看。但那条鱼很快就游过去了,还发出嗡嗡的、电波一般的声音。“今年它出来得早。”老姑姑说。
“我觉得它的体型很像那些生活在江中的美人鱼。”梨婶说。
“这是永生鱼。”男子低声说。
梨婶觉得,要是听声音,这名男子好像只有四十岁。老姑姑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她并没想过到这种地方来寻找爱情。
“你爱上她了吗?”老姑姑又问那名男子。
“还没有。不过有时想不清这种事,我现在就回去细想。”
男子说完这句话就走开去了。梨婶问老姑姑这个人住在哪里,老姑姑说:“湖里。”老姑姑這样一说,梨婶就沉默了,她暗想,这事该多么复杂啊,难怪那个人要细想。他究竟是谁?梨婶想回忆自己在轮船上遇见老姑姑的细节,但完全回忆不起来。她所经历过的事变得雾朦朦的,既无声响,又无色彩。一阵风刮来,梨婶感觉到冷,她对老姑姑说:“我们回旅馆吧。”老姑姑说:“好。”但她并没有转身往回走,而是一直往前走。
“这里有条近路,这里到处都有近路。根本不用担心走错。”她说。
她俩很快就回到了旅馆。她俩在楼梯口分手时,梨婶突然抓住老姑姑的手臂大声说:
“我知道他是谁了!”
“谁?”老姑姑微笑地望着她。
“他是元亨商厦的一位会计。我并没看清他,但我回忆起了他的声音。这人是五年前退休的。怎么,他住到湖里面去了吗?”
梨婶激动得脸上泛红,她暗想,他的声音多么年轻啊,这就是洞庭湖给予他的馈赠吗?她记得五年前,他是一个有点驼背的小老头。
梨婶在客房的走廊里又看到那名马脸的卖乌的老年男子。她推开房门时,他在她后面轻声说道:“晚安,睡个好觉。”
但是梨婶睡不着,她睁着双眼在黑暗的湖里游来游去,往往一个动作就可以射出一百米以上。她真切地体验到了“无边无际”这个词的含义。她没有遇见美人鱼,也没有遇见那会计——二者都是她希望遇见的。有一刻,她看见了某条巨型鱼的影子在头顶,但它是个沉默的家伙,不像上次那条那样发出嗡嗡的声音。看来永生鱼的个性各异啊。后来沉默的鱼也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湖水。奇怪的是在水里并不感到孤独,为什么呢?这就是她在发展自己的个性吗?“我在湖的怀抱中游来游去。”她对自己说。
梨婶回去的那天,老姑姑提前离开了。服务员对梨婶说:“老人家回湖里去了,让您别等她。”实际上,梨婶在湖里(湖边?)只待了两天。第二天上午她独自一人沿着洞庭湖的堤岸走,她只能看到单调的黄绿色的湖水。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连条渔船都没有。而且她在那堤上走了很久,一个人都没有碰到。可是这种独行令她多么心旷神怡啊!走着走着,她就开始相信自己正在走进另外一种生活里面去。她说:“我暂且将它称之为湖里面的生活吧。”她正努力地思考一件事,这就是,在鱼的眼里,她会是个什么形象?她觉得水里面有不止一条鱼在跟踪她,这是一件令她愉快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体力的限制,她真的愿意一直这么走下去。最后,她看到了旅馆的轮廓,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一个小孩坐在堤上发呆。她问小男孩:
“你的家在附近吗?”
“在湖里。”他简短地回答,然后继续发呆。
梨婶心里想,不能再问了,再问下去她就成局外人了。
她加快脚步朝旅馆走,到后来几乎跑起来了。上楼之际她听到有人在楼下议论她说:“她看起来真不像外乡人。”这话令她感到欣慰。
梨婶提着她的简单的行李又上了船。奇怪的事发生了,船上居然只有她一名乘客。确定了这件事之后,她有点高兴。她知道船上还有驾驶员和至少另一名船员,可是她看不见他们。船开动之后,她看见自己全身心地置身于大湖之中了。“这个湖存在了多少年了?”她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她觉得它一定非常古老,那种简单朴素的古老。一批又一批的人们跑去寄居在它里头,仅仅为着它特殊的魅力……她舒舒服服地坐了一会儿,就从包里拿出那本小说来读。这是一本关于一个野湖的书。那个湖隐藏在原始森林的深处,从来没有被人知道过,只是在当地有关于它的零星的传说。那些传说都是荒诞无稽的。实际上,人们不相信湖的存在,可这些当地人又愿意谈论它。谈论得多了,它的形象就渐渐清晰了。读者梨婶就是从那些荒诞无稽的片言只语中慢慢地形成了野湖的形象——在行驶了三个多小时的轮船上。当船快要靠岸,城市出现在她眼前之际,她恍然大悟地发现了答案:却原来那湖的轮廓与她所居住的这座城一模一样。那么,作者有可能是與她同城居住的人吗?她的笔名叫昭子,像个日本人。印入梨婶眼中的最后一句话是:“湖面纹丝不动,一只鹰从空中飞降在它上面。”她合上了书本,因为轮船靠岸了。她听见很多人迫不及待地冲进船舱,将她推搡着,她的鞋也被踩脱了。她弯下腰去系鞋时,看见一只男人的大手拿过她的提包和行李。那人说:“跟我走。”于是梨婶跟在男人身后走出了船舱,走到码头上。那人将她的行李放在路边的座椅上,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梨婶看见他穿着帆布工作服,难道他是这条船的驾驶员?她又突然记起他的口音在哪里听到过——没错,他就是湖里的那个男人啊!啊,这个人,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神奇的生活!梨婶激动起来,坐在那座椅上不想动了。她多么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不知不觉地,她读出了书中那个句子后面紧接的一个句子:“家乡的钟声响了。”她怎么知道后面是这个句子?回家后她要查一查。
松大妈站在大门口等她。
“你这浪人啊,终于回来了!”
她一把拿过梨婶的行李,同她一块进电梯。她在梨婶的肩头嗅了好一阵,笑嘻嘻地说:“你身上有动物的气息。这可不是一般的变化。”
那天夜里,梨婶将她在船上读过的那本小说一口气就读完了。她一夜没睡,但精神却非常振奋。窗户外面,城市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在人流与车流当中,梨婶看见了那个湖。不是书中的野湖,而是实实在在的洞庭湖。
一清早,梨婶就下楼到小超市去买牛奶和面包。
“我改上早班了,免得妈妈总是来接我。这附近好像有些人在不安地走来走去,您注意到了吗,梨婶?”闻芬边说边递给她面包。
梨婶觉得这小姑娘很像一只红蜻蜒,她的动作那么轻盈,往日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光。
“注意到了,闻芬。我还听到你在同他们说话。你想要他们全都平静下来,对吗?多么爱操心的小姑娘!元亨商厦有你站在它旁边,就变得虎虎有生气了。再见,闻芬。”
姑娘的脸红成了一朵花,她喃喃地回应道:“再见。”
梨婶回到房里。她大声说:“多么有诗意的一个开始啊!”她想,楼下小超市的闻芬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诗人的?这种暗地里的发展该有多么惊人!她想起来了,这个小姑娘的身上也有动物气息……
梨婶吃完早餐,收拾了桌子,就下楼去城里购物。
她走进那家最大的超市,转来转去的,买了一些日用品和食材。她推着购物车往收银台走时,一个小女孩跟在她后面喊:“奶奶!奶奶……”她回头一看,却没看到人。再一抬头,就看见空中有一汪湖水,湖水中有几只鸭子在游。她旁边有人在说话。
“今年湖里的收成很不错,莲藕吃都吃不完。”
但她旁边并没有任何人。人们都往另一个收银台走,她这边空空的。然而湖水的出现只是一瞬间的事,后来就再没出现了。梨婶提着一袋东西上公交车后,看见闻芬的妈妈坐在车上,她正向自己招手呢。于是梨婶连忙过去坐在她旁边了。梨婶高兴地对闻芬的妈妈说:
“您的姑娘真不错,属于一百个人里面难遇到一个的那种年轻人。”
闻芬的妈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回答道:
“闻芬处处以您为榜样。她说将来要成为您这样的人呢。”
“啊,千万别学我。我这样的老婆婆有什么好学的?您不知道我多么自私。”
“闻芬和我每天都要遥望您的窗户。”
这时梨婶到家了,就同闻芬的妈妈告别了。下车后进了电梯,她的心还在“咚咚”地跳。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闻芬可千万别学我啊。我自私自利,为了发展自己同谁也不愿深交,可闻芬还那么年轻。”
她将购物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收好时,她的手忽然触到了一个硬东西。啊,是一块水晶工艺品,美极了!水晶里面是一条“永生鱼”。她坐下来仔细回想,很快记起一件事:当她一个人站在收银台那边的时候,那位元亨商厦的退休会计将这件礼物送给了她,当时她还轻声说:“谢谢您,这正是我喜欢的。”可为什么这件事后来被她完全忘记了?梨婶一下子明白了——他住在湖里,与此同时又住在城市里。她将“永生鱼”放在书架上,那条鱼就游动起来了。于是湖里那一夜的情景历历在目。
她坐下来吃饭,吃完又收拾,内心感到无比的充实和欣慰。她想,如果她不去旅行,就不会知道自己同那么多的人有着这种温暖的联系。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女儿泉打来的。
“妈妈,您旅行回来了?啊,多么令人神往的生活!将来我老了,也要像您这样生活……我现在在这边很好,非常好,您当时真是有预见,把我送到这里来,这个辽阔无边的地方……可我为什么此刻有点想哭?是幼稚,对吗?我都四十岁了,还动不动掉眼泪。我一点都不像您,我真想变成您那样,我会不会成功呢?”
“泉,你打来电话真好!今天有这么多的爱,都被我感到了。现在我要去洗澡了,我挂电话了。”
梨婶一边洗澡一边想着女儿那边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当时她不想听,因为她不愿意妨碍女儿的“发展”。会有什么事呢?不管有什么事,多半都是她在“发展”自己吧。这样一想,梨婶就平静下来了。她快乐地干着家务:抹桌椅、拖地、准备食材……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计划着:今天夜里要将《野湖》这本书读完,看看后来到底发生什么,发生的事又会同自己的生活有什么联系。這是一本给她带来好运的小说,她打算反复地读,还打算要推荐给女儿泉。她仿佛看见泉在那个野湖里游泳,洋溢着活力。
梨婶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听到有人敲门。
居然是松大妈,平时大妈很少来她家的。
梨婶给她倒了茶,还拿出点心。
“别忙了,”松大妈说,“我马上要走。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明天你出门,会遇见那位蘑菇大伯。”
“蘑菇大伯?帮我采香菌的那一位吗?你怎么知道?”
“我在路上碰见了他,马上猜出是他。有缘的人啊。我走了。”
很快又到了晚上。梨婶一边坐在阳台上喝咖啡,一边观察她的城市——多么美妙的时光。城市不断地展示着它的神奇,一幕又一幕,令她目不暇接。她对自己说:“你以为你在湖里:你以为你在山间:你以为你在一本书的故事里,可不管你到哪里,你就在这个城市里。”她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她听到对面阳台上的邻居在应和她:“对呀,对极了。”梨婶涨红了脸,兴奋地想,明天,就在明天,有好事在等待她!前面屋顶的平台上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跳芭蕾舞,那白色的衣裙像花朵一样张开。
喝完咖啡回到屋里,她感到精力充沛,现在是应该读那本书的时候了。
当她再次走进野湖时,野湖已经完全变了样——这是可以理解的。那湖水沸腾起来,有些从未见过的鱼类在浪花上跳跃,湖里有一个声音总是想要喊出来。梨婶凑近湖边去听,声音就消失了,她一离开一点,那声音又闷闷地挣扎着。反复几次后,她就分辨出来了:是鱼在叫,这些美丽的鱼!湖里没有风,却有浪,有一条鱼顺着旋起的浪花飞到了半空!啊,洲际旅行!梨婶看呆了,几乎流下了眼泪。“你是不是泉?你是不是泉……”她喃喃地说。“哪怕死了也值。”有人悄悄地对她说。是他,采蘑菇时遇见的劳伯。
“共读一本书,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他又说。
“我没想到会在书中遇见您。”
“当然,我也没想到。”
他俩在湖边坐下了。
“您应该笑,因为您的女儿得到了幸福。”
“一定是这样。您瞧,我笑了。”
残雪,作家,现居云南西双版纳。主要著作有小说集《黄泥往》,长篇小说《边疆》《黑暗地母的礼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