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人不是天生的,是小时候宠出来的,不宠了,无法懒去。娘拔秧去了,天,五尺之外,只能看得出人影,看不出人面,娘往我眼前丢下一只矮凳,意思懂了,我说倦死了。娘说,是人都倦的。娘等着,我拿起矮凳,跟在娘的屁股后头,踢踢踏踏地去了田间,整整两三个钟头,双脚泡在秧田里,秧没有拔几把,头发抓得像只麻雀窟了,面孔左边是水,右边是泥,人像泥塘里爬出来的一样。娘说,生活一点也做不来,身上比做生活的人还要龌龊。其实,不是我做不来,而是我不想做。我已经从娘的忙碌中看出苗头,生活是“生”出来的,永远做不完,做不完就少做或者不做。娘说,不做,嗯?可以啊,就是我到哪儿你就去哪儿,看着我做生活。娘嘀咕,看来高家要出个懒汉了。这话让十米之外的爸听见了,爸像张飞,双眼怒睁,他才不跟我啰唆,抖了抖双手,像抓老鹰似的走了过来。我抓起花袋就往外跑,娘看了看说,算了,算了,伊(指我)斫草去就可以了。
斫草,就是割草,就是手里拿一把镰刀,腰里束一只布袋,到田里、浜滩、小路,旮旯里头去割野草。每一次割满了一花袋就可以回家。假如还不够,娘会说再去斫一袋,我就不得不再出去,可以说,我是在斫草中长大的。第一次斫草时,胳膊肘还不如镰刀长,是娘陪我一道去的。娘说,斫草先要学会识草。娘指着每一种不同叶面、不同长相、不同颜色、不同长短的草对我说要认认清楚,同时还让我闻闻草的气味,还说不同的草长的地方也是不同的。说好后,示范了斫草的样子。娘说,左手要握着草,右手要握着镰,左右手上下距离在半尺左右,不可用大力气,是由外向内斫,镰刀要往双脚的空档里使力,这样不容易碰伤手脚。我照着娘说的先识草,识对了好几种,娘就夸我,眼睛小了点但蛮尖的。识好后,就按照娘教的方法斫了几次,娘又夸我脑袋灵清。我觉得斫草是不难的,就像玩捉迷藏差不多,先要找到人,找到了就啪的一声开枪(用木棍做的枪)。差的就是对手不是人,而是草。但斫草肯定不是游戏,草也不是白相的玩具。斫草的过程里眼睛要一直盯着一群草,脚要不断地朝前挪步,手要不断地伸出伸进,腰要不断地弯上弯下,真的是一把草得使全身力。
虽然如此,我每天放学后还是去斫草的。春节前,我们家的猪只有三十多斤,饭量很小,斫一花袋草绰绰有余了,所以斫草有点磨洋工的,斫满浅浅的一花袋就回家了。春节后猪就疯长了,比人长得快,我一个月一斤都长不满,猪一个月过去,居然长了十斤多,连叫声也粗、厚、响了,而且特别馋相、凶相,不给吃饱,咕咕几声后,就拿猪鼻冲啃地皮,啃好地皮拱猪棚,几次都顺利拱出,出来后,就一脚跑到了菜园里,把青菜啃得、踏得七零八碎。娘看见后大呼出事了,她拎着我耳朵,要我交代是不是草少斫而少喂猪食了。我说不是,是父亲没有把猪栅栏钉牢,再说猪猡块头大了,力气也大了。娘说我猪八戒倒打一耙,说我和猪一样不讲道理,就知道吃饱了睡,睡好了吃,斫草不当事情了。娘说,晚上猪食由她来喂。我知道这下瞒不过去了。娘走后,我立马出去斫草。娘回来了,一看到许多的草,浅浅一笑说,不是娘不相信你,你是老大,做得不好,下面三个姊妹要学样的。娘又说,斫草,有钞票的,钞票是猪给我们的,猪给我们钞票就要对猪好点。说完给了我一只花袋一把镰刀,说是定做的。我接过,感觉花袋是明显大了,但还是像接过了一项光荣任务一样地伸出手。放学后,我第一任务先要拿出镰刀,用手指在刀口滑一滑,看看是否锋利,口子钝了,就要先磨镰刀,然后拿上花袋出門。出门时,有意识地走到姊妹眼前,拍了拍花袋,脑子里却在考虑哪个地方草多草大、草肥草嫩。
就这样,猪猡一天天长大,我斫草的任务越来越重。我发现,离家最近的草被我斫光了。白居易说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事实,我们家后面河边的茅柴,正月半让我们烧成一片焦土,春风不吹草也“生”了。可是生了以后没有长大又被我斫光了。我对斫草的感受是:草是来不及长大了。草也不单单是给猪吃了,草派了另外一种用场。斫回来的草,被娘直接放在猪棚里,猪就过来闻闻、啃啃,再用脚踏踏。踏碎了,踏烂了,这草就会发酵,发酵的草就不叫草了,而叫猪塮。一百斤猪塮卖给村上得几个工分,工分折成四毛钱。原来猪吃草长大卖掉猪后可以换钱,现在猪塮也可以换钱。草用场一大,斫草就不讲半点规矩了,只要看见是草,是草出生的,猪吃与不吃不管了,都往花袋里塞。就这样,全村所有的人家,所有的孩子都出来斫草了。一时间,村上的小路边,田埂上,浜滩边都可以看见像我一样的孩子。一二个月过去了,所有的草都被我们斫得干干净净,所有长草的地方都光秃秃了。草只要一露头,就变成我们消灭的对象,后来斫草就斫到了村外,村外早已光秃秃了。爸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斫河里的草,河里有水草,还有东洋草。这些草,夏天里我们跳进河里去斫的,冬天里我们采用长毛竹绞索的方式,将草从河里斫上河岸。河里的草也很快斫光了。我想今后可以不斫草了,但娘说,地上的草已经长出来了。
我斫草一直斫到上大学,我成了小伙子。再后来,村里也不准养猪了,猪被单位集体养了,它们吃机器压出来的饲料了,草就没有人斫了。最近几年,回到家,看到宅前宅后都是草,浜滩上爬满了草,田间的田埂上也铺满了草,脚踏上去就像踏在五星级宾馆的绒毯上,有弹性的,软咚咚的。草实在太多了。草到处乱长,有的草与稻秧开始争夺肥力,草比稻秧高出半个头,样子很凶悍。有人想起了喷农药,有一种叫作除草醚的药极为灵光,药一喷,过一二天草就一片片地枯黄,一片片地萎靡,一片片地倒地,草死光了。娘说,这除草醚飘到了菜园里,蔬菜的叶片也黄了。我问娘,家里的镰刀还在不在?娘说,早被你父亲当作烂铁卖掉了。
现在,斫草的年代过去了。但我有时会想起镰刀,想起花袋,还想起那头猪。
作者简介:高明昌,上海市奉贤区人,系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家。出版散文集《鲜花开在远方》《你是我今生的宝藏》《轮》《等一块云走过》《最近的村庄 最远的姑娘》。2013年迄今,散文频发于《人民日报海外版》《散文海外版》《作家天地》《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等。
(责任编辑 徐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