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金砖

一

老李先回到家，从他屋的墙缝里，抠出个小黑包包，提着来见米哥。他把自己近来，感觉病情不对，又偷听到大夫与儿子谈话，心里的话一股脑儿端了出来。他说，弹琴知音，谈话知心，你也别怪兄弟啰里啰唆。他从小包掏出一块金砖，双手递给老米：这是祖传的一块金货，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万一我有个长短，这东西拿出来，叫我儿子看，如果他不信你的话，不承认债务，我这包的夹层有张黑白照片，再拿出来叫他看，要是儿子丧尽天良，你别给他多说话，想喝甜水自己挑，把金砖卖掉，顶你老哥那十万块钱，多了少了，啥都别说。老话说，先叫明，后不争，常言人善，心必善之。米哥，东西你必须收下，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从咱两家老人手里，就有互帮互助的传统，咱这一辈儿，就更不必多说！老米大吃一惊：“哎呀，兄弟言重了，至亲不如好友，人家大事化小，你把小事弄大。孩子工作时间不长，你眼下还住着医院，浇树浇根，交友交心，我长着眼不是出气的，哥是公家人，有退休金，不缺钱，你儿子要是不认账，我权当学了雷锋，吃亏占便宜的，又没给外人嘛！你兄弟，今天给我说话做事，都嫌外气，我脾气大，真想打你一巴掌！”

老李倔强地红个脸：“要打当面鼓，不敲背后锣，我不管你缺不缺钱，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一辈子能攒几个十万？我爹给我教过，忠厚不蚀本，宁亏自己，别亏朋友，人要不讲信誉，昧账赖账，那叫狗不叫人！这东西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你要过分，我就跟你翻脸。”他把黑包包往老米怀里一塞，扭身就走，弄得老米左右为难。

老米有些不满，“你个兄弟婆婆妈妈，珍珠挂在颈上，情谊装在心里，谁家大小没个为难事，作为信得过的老友，急人所难是应该的嘛，我现在又不着急用钱，你把那个事儿扯过来拉过去，兄弟那些年，给我家女人帮过大忙，干过多少苦活累活，待人恩义千年记，咱不能光说，借给老李些钱，就忘了老李家好吗？”

二

原来李璐老汉，昨天才把这世事看透。他住在东川市医院两个月，儿子儿媳的单位离这儿近，业余礼拜天，在这里守护着他。他总觉得，这病非同以往，自己的身体，就像牙口大的老牛，拉一车子粪上陡坡，腿也没劲儿，气也上不来。各种检查天天都有，儿子儿媳陪着他，检查结果，装进他们的皮包里，也不给他说，好像有什么大事瞒着他。有时问得急，两人轻描淡写，说肠胃上有些毛病。昨天一早他上卫生间，见儿子和主管大夫，交头接耳的，压着声音说话。他多了个心，紧走几步，隐隐约约听大夫说：“肝癌晚期，熬天天，领老人到公园玩一玩，想吃啥好的，给买着吃，千万别叫病人多知道，年龄大了，要是心情不宽，精神就有压力……”老汉眼前一黑，赶紧扶住墙。

老汉近七十的人，一生见过大世面，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怕的。大女儿远嫁他乡，女婿能干，一家大小不用操心。儿子有出息，省交通大学毕业，考上东川市公务员，媳妇也是交通局的职工，去年给儿子结婚成家，也算老人完成一项重大人生任务。唯一使他放心不下的，去年给儿子结婚请客，借下大哥米老汇十万块钱，给儿子大事一办，不久自己也住了院，这钱看着快花完了。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自己西瓜种得好，几亩责任田里种两年西瓜，收兩料玉米，再加上儿子儿媳的收入，米哥的账没有问题。可眼下，自己的病麻烦，已经有心无力。人嘛，不能光叫朋友给行春风，自己不还夏雨，人心换人心，五两换半斤，他为此事犯了愁。老哥来医院看过他两次，香蕉呀，鸡蛋糕的从不空手。他说给米哥打个借款手续，哥那脾气大，一听就火：你个老东西，咱几十年的关系，你当我到医院给你要钱哩，你兄弟的为人，不用打借条，你说的话哥不爱听！

要说两家是世交，老米他爹感恩李家，与老李他爹是拜把兄弟。老米他爹是天生的背锅腰，家里和生产队一些重活，都是老李他爹帮着干。老米他妈过意不去，她会点裁缝，家里有台缝纫机，老李家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是米家做的。困难时期，米罗锅残疾，劳力不行，挣不下大工分。年底生产队结算，比别人少分几百斤粮食。老李老米同上小学一个班，两人正长身体，老米上学的午饭，两个野菜窝窝头，吃不饱也少营养，老李家家境强，白面玉米面两搅花卷，老李他爹，每天给老李，多发一个馍馍，叮咛他交给老米吃，老米聪明好学，给老李教数学题，帮他写作业。后来，老李未考上初中，老米考上中专，进了城。

老米虽然跳出龙门，可老婆还在农村，属于一头沉。责任制后，米家缺劳力娃小，老米在县城，远水不解近渴。一些女人难干的活，老李接替他已故父亲的业务，收麦拉煤拉粪，凡是老嫂子干不动的，都是他的活。可给米家帮了大忙，老米感动得只想落泪。夏季三伏，给老李买一台大风扇，怕人家不要，编谎话说单位上发的。过年过节的，从县城买回来猪肉羊肉，他老伴都养成习惯，分一半给李家。老李敢不要，老米就翻脸骂娘道老子，老李知道米哥脾气大，心里怯着呢。两个女人没福走得早，丢下两个老光棍。

老米家儿女，一个硕士一个博士，一个在西安，一个在上海，都是有用之才。老米退休后，女儿叫到省城去住，一则大城市人多嘈杂，二则城里单元楼地方小，三则西安市夏天气候热死人，老米享受不了，说啥都要回农村。村子青山绿水，一所大院，五六间平房，落得高雅而清静，买袋米面够吃两个月，养几只鸡，鸡蛋吃不完，大院子里种畦青菜，啥都不缺。一月退休金好几千，也花不完。白天跟兄弟老李下下棋，晚上跟乡亲摆摆龙门阵，有时打打小麻将。老李家在县城的儿媳儿子回来，做些好吃的，必然请老米叔。两个老朋友，宽敞子大院，有时两人看电视太晚，或聊到夜深，随便哪家，哪方便就在哪睡。

老李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心情有些沉重。劈柴看纹理，讲话凭道理，米哥和自己几十年老关系，远亲不如近邻，和米家是斜对门儿。这个老哥脾气直，刀子嘴豆腐心，大仁大义。人到难处挚友帮，得记一辈子。自己儿子装修房子要结婚，当时钱不多，多大个事儿，老李苦未诉完，说借八万给了十万，米哥这人宽宏大量，连个手续都不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底下去哪儿找这么地道的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自己得病，感觉不对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自己一辈子忠厚做人，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对不起老哥们嘛。他是个有心人，傍晚大夫查过房，护士测过体温，根据住院经验，晚上就没有多少事了。于是就从医院溜了号，他先给老米打个电话，说有重要事情，研究钱的事儿，叫老米在家等他，县城离家二十里，他在公路边上，搭个三轮车，一时三刻就赶了回来。目的是， 从墙缝里抠出， 那个装祖传金砖的小黑皮包， 交到老米哥手里。

三

不久老李仙逝，老米家暂无大事，老友的儿子召华也不容易，刚结婚老人就住院，孩子参加工作时间不长，而今要埋葬老人，还困难着哩。挚友的儿子，跟自家儿女差不多，天下老，让得小，这个账还是缓一缓好，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明年再说吧。

生活从来就不风平浪静，两年光景，老米在西安的女儿，国家开发大建设，旧的住房拆迁，以小换大，原先50平方米的老楼，换成120平方米，要掏差价80万。新楼即将盖成，钱把女儿借得焦头烂额，时间紧促，只有一两个月，实在无奈，他给老爸打个电话，给了个账号，看老爸能不能给找十万块钱，而且是越快越好。

老米手上有一点钱，但离十万差得太远，出于无奈，他找到县城召华家，召华当时没在，他媳妇在家。老米拿出那块祖传的金砖，把与老李的债务情况说了说，谁知召华媳妇不认账，把那金砖摔在地上，说那是十万块钱，你又没借条，用这个黄铜来换钱。老米窝着一肚子气，认账不认账，不能摔人的东西嘛！他也不认识金砖，从召华家出来，直接上了银行，银行一鉴定，说是真品，纯度很高，价值十五万元左右。事情再急，宁向直中求，不向曲中求，这价值比外债多出好几万，这是老友的传家宝，啥坏不能坏良心。

因为自己急着用钱，老米第二天打电话，将召华约到县城一家茶馆。这回他有了经验，他从包里掏出那张黑白照片，递给召华说：“你爸生前说，这就是他的借款凭据。”老李儿子一看照片，失声痛哭：“叔叔，这张照片是我爸的命，这是我和姐姐小的时候，与父母照的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我爸想我妈时，偷偷拿出来看。老人去世后，我们在家找了几个月，也未能找见。墙上连张遗照都没有，叫人耻笑。这下好了，把两个老人的照片单独放大，挂在客厅，念老人好处时，每时每刻看一看，不能忘恩哪！我爸把最宝贵的东西做凭据，是督促儿子替父还债呀！”老米把那金砖交给召华，又说了与他父亲十万块钱的债务，召华说：“叔在我家困难时，帮过我家大忙，是我家大恩人。我哪怕砸鍋卖铁，也不能耽误叔家大事。我爸生前教我，做人要说一不二，言出如山，人在世上，活个信誉，活的是脸面啊！”召华要了米叔的银行卡，叫米叔在茶馆等候，千万不能走。

老米在农行卡机上，发现召华给还了十三万元，于是通过银行，取了三万块钱现款，他来到召华家，亲手把那三万块钱现款，交到召华媳妇手上。

召华面带愧容说：“叔叔，我爸借你十万，我们心里过意不去，付点利息，人之常情嘛！”

老米说：“你爸借钱，我们没说利息，我与你爸的关系，说利息太见外，这钱绝不能要！”

召华说：“人心换人心，谁对我们好，我们小辈儿，把他的恩情记一辈子！”

四

召华和媳妇，礼拜天回到农村家里，精心炒了几个好菜，拿出一瓶他父亲终生都舍不得喝的，在家存放了几十年的茅台酒，要请米叔吃一顿家宴。

这么好的酒，老米有些受宠若惊：“孩子们呀，没什么大事，叔喝这酒都糟蹋了！”

召华媳妇说：“谁说没有大事？今天这事离了叔办不成。”

召华说：“叔不是外人，我爸在世时，我丈母娘常来我家，你们都认识，她也是孤身一人，我问你句心里话，你觉得那人咋样？”

老米说：“哎呀，说心里话，那人诚厚，人也勤慎，我觉得那老太太蛮好。千好万好的，我说这话，也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嘛！”

召华媳妇说：“那不一定，你不先表态，我妈咋开口嘛！今天这饭，都是我妈亲手做的，我们小的想叫你们老的，两好轧一好。这是我爸，生前给我和召华的遗言，说这样才能两家合成一家。”

老米眼泪汪汪地说：“你爸操心大了，是个大好人，我一辈子都感激他，你们小辈也有儿女，给他们交代，传世的交往情谊，永远不能断啊！”

作者简介：丁移山， 笔名“ 一叶”。1982年起在全国公开刊物发表小说几十万字，诗歌几百首。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金斧》诗集一部。

（责任编辑   徐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