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大开着。
刺骨的北风从走道穿过,直扑屋里,裹进阵阵寒意,柯卫平打了一个冷噤,他搓搓手,站起身,关上南边的窗户,风不再对流,办公室里顿时暖和许多。其实,他只要关上门就OK了,可他没有关。但凡在办公室处理公务,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他都要把门打开,好像只有这样,心里才踏实似的。有人提醒过他,说你一县之长开门办公不好,大事小事都找到你这儿来了,没有一个遮蔽。碰到好沟通的人,几句话就可以打发走,要是难缠的刁民涌来了,那不烦死人了,你还能办公?还能抓政府的大事?他本想回怼几句,但看提醒者并无恶意,便一笑而过了。在他的心里,是极不赞同这种观点的。一县之长,当你敞开办公室的门,没有老百姓找你上访、申诉、反映问题,说明你的工作抓到了位,让老百姓满意。反之,只要还有老百姓来找你,说明你还有事情没有办好。政府的大事是什么?是办好老百姓的事。他知道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说他作秀,说他假装正经,还说他哗众取宠,而他根本没予理会,反正自已不改初衷坚持而为就够了,起码图了一个心理安宁。
大多的领导都是把秘书的办公室放在自己办公室的外间,当有人来访时,秘书可以“挡驾”拦一篙子,也可以“探风”为何事而来。就能有“选择”地让领导接见。能见的则让见,不能见的就借口领导出去了。如此这般,让很多来自基层的上访者扫头而去、失望而归。可想而知,经过秘书“过滤”,有选择性地见或不见,根本得不到原汁原味的东西,不仅听不到最底层群众的第一呼声,也接收不到老百姓发出的第一信号,隔断了同群众的联系,你的决策亦好部署也罢,都可能远离实际脱节百姓,那才是最可怕的。因此,他把秘书的办公室放在自己办公室的内头,只要来找县长的,先见面的是他而非秘书。
桌上摞着一大堆待签的文件夹,柯卫平签了一半,揉了揉发胀的眼睛,端起茶杯,喝掉杯里的茶,然后起身到办公室东角,在简易的茶具上,冲泡出一壶茶,倒进茶杯。他没有什么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唯一稱得上爱好的就是喝茶。他觉得喝茶能够清除身体内的毒性污渍,可以淬炼性情纯洁内心,还能让人淡然物外慢下节奏,反正好处很多,他可以说出一百条。
望望门口,寂静无声,柯卫平的脸上顿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上任之初,他作出这种安排,瞬间,“县长开门办公,敞开接待群众”的新闻轰动全县,一件本该要这么做、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却被老百姓传为佳话,也被许多同事同僚冷嘲热讽。他依旧乐此不疲地继续做着这件事情,有时一天要接待群众几十人,说不厌烦不头疼那是假话。然而,有付出就有回报,从那些繁琐纷云、杂乱无序、团团如麻的反映中,抽丝剥茧,他理出了老百姓的需求点,发现了政府工作的薄弱点,找到了抓落实的着力点,让政府在民生领域的工作及时调整了思路,避免了犯错,总之是受益匪浅。
今天是怎么了?时间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一堆文件签了大半,却不见一人来访。不可否认,从最初的门庭若市,到后来的门冷人稀,再到现在的门可罗雀,来访群众数量呈阶梯式递减,说明政府的工作质量得到提升,让群众比较满意,老百姓没有啥事来作反映,这应该是值得欣慰的好事。可是,柯正平感到一种不习惯,似乎已经适应老百姓围着他反映问题提出建议的那个阵势。
终于来人了。一个小个子男人闪身而入后,把门关上,像做地下工作的一样,只是没对暗号。来人轻言细语道,“柯县长,你们一直在查找排中河的污染源头,其实我这里就有。”一边说一边递给柯卫平一张画着图的纸片。
柯卫平接过纸片,看过一眼后,问道,“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来人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悄声建议道,“柯县长,按我画的示意图,肯定能找到排中河的污染源头,只是您得亲自督阵。蓝光化工一般是在排中河水体丰盛时,偷偷排放。”
柯卫平正要倒一杯茶给这位不速之客,并与他坐下细说一番,哪想到他话一说完,没打招呼,轻悄悄地拉开门,小跑着溜了。
排中河的污染被老百姓举报了几年,可一直没能解决,往往上级来查的那些天,河水检测没啥大问题,可检查组一走,依然如旧。很多人怀疑,蓝光化工是排中河的污染元凶,县里派环保执法大队的执法人员去检查,却查不到排污口。加上蓝光化工是流口镇的利税大户,每年缴税将近五千万,可谓镇里的“钱袋子”,当然不希望它关停,只要有风吹草动,书记镇长出马,到处说情,四处灭火,让蓝光化工一直保持正常的生产经营。今年十月,有群众向国务院环保督察组直接举报,蓝光化工是排中河的主要污染源。督办函下来,让县里彻查、整改,他正愁无处下手,却意外地收到这张示意图。柯卫平仔细地将示意图看过几遍,瞧出了一些不寻常。他把政府办公室主任唐江波叫来,将示意图递给他,吩咐道,“你马上抽空去流口镇跑一趟,按照示意图,把周边方位弄清楚。”唐江波拿过示意图,看了一眼,蛮有把握道,“我对这块太熟了,地形地貌、建筑方位了然于胸。”柯卫平笑着叮嘱道,“再熟悉你也跑一趟,算是跟我打前站。隐秘一点,不要惊动任何人。”唐江波愉快地接受下来。
柯卫平继续签批着文件,突然,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个老板派头的中年人,没讲什么客气,直接一屁股坐在柯卫平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柯卫平赶紧从茶壶里用纸杯倒了杯茶,搁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你有什么事么?”
“当然有事。”老板派头的中年人面色难看、语含怨愤,他端起纸杯,重重地往桌上一蹾,“人都快急死了,谁还有心情品茶喝水?”
“有事慢慢说。”柯卫平笑着降火道。
“我是金晟公司的赵天禄。”老板派头的中年人终露峥嵘,理直气壮地诘问道,“柯县长,金晟公司开发的‘皇家公馆项目,楼盘已经封顶,预售证去年就已经发了,现在卖得正火,为什么要被叫停?”
“被叫停必定有其原因,赵老板。”柯卫平极其平静地回应道,“我想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吧。”
“不错,我们的楼盘是超了一点容积率,可在宁阳,超容积率的楼盘多了去了,不都是罚钱了事么?为何偏偏要拿‘皇家公馆开刀?凭什么呀?”赵天禄好像很有道理似的,连珠炮式地发问道。
宁阳县城的开发乱象触目惊心,种房子滥开发的比比皆是,超容积率挤占公用面积的楼盘层出不穷,以往的做法,都是罚款交钱,盖章通行,以致这种行为禁而不止野蛮蔓延,老百姓有意见,全社会有舆论。去年底,县人大就此项工作询问过住建规划局。住建规划局于今年1月出告文件,县政府给了批转,但却处理不严督办不力,歪风没有压下来。在人大委员的半年测评中,不满意率超过半数,县人大只能启动质询程序。住建规划局局长林佳斌这才慌了手脚,拿出了整治开发乱象的方案,提出从“皇家公馆”楼盘入手,再大面积铺开。方案几易其稿,前几天报给了他与分管城建的副县长张冰清,三个人曾有过一次合计,没有人提出异议,只等本周四的政府常务会议讨论通过后开始实施。看来,有人提前给赵天禄泄露了,他想在上会之前阻挠这件事。得知赵天禄来的目的,柯卫平就知道如何应对了,他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赵老板,你问我凭什么拿‘皇家公馆开刀?我郑重告诉你,凭你们公司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规则违规违建,政府有什么问题么?”
“柯县长,‘皇家公馆确有超容积率的问题,而我们的楼盘两年多前就开工,应该享受和别的房企一样的待遇,罚钱放行。”赵天禄坚持己见道。
“赵老板,违规违建不能长此下去,老百姓怨声载道,人大代表集体声讨。前不久,市委巡察组巡视宁阳,群众反映最为突出最为集中的问题,就是房企违规违建。同时,县人大启动质询程序,这在宁阳尚属首次,如果政府再不出手整治,无法向老百姓交代,无法向历史交代,无法向市委交代,弄不好我这个县长要被县人大罢免。”柯卫平啰里啰嗦地说这么一大通,既是在摆现状,也是在表苦衷,更是在亮态度,“你说得没错,‘皇家公馆项目两年多前就开工了,而你们在封顶前,加盖四层,擅自提高容积率,却发生在今年七月,时间点在住建规划局的文件发布之后。不是政府偏偏拿你的楼盘开刀,而是你们在藐视规则,公然挑战政府的底线。”
“你讲的这些理由,虚了吧叽,站不住腳,你就是在有意针对我们。”赵天禄无话可说,只能拉横耙。
“规则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柯卫平脸上挂着笑,语气平和,但平和之中蕴含着义正辞严,“如果你硬要对号入座,那我也没有办法,该要针对的,必须针对!”
“柯县长,我最后请求,愿意罚款了结!”赵天禄加重语气,重申道。
“罚款了结,此路不通!”柯卫平不软不硬地回击道。
“如果你执意要盯着金晟搞,对不起,我们会奋起反击!”赵天禄冷着脸色威胁道,霍然起身,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阔步而去。
他走出门,到隔壁办公室门口,对秘书说,让林佳斌过来。
靠在椅上,心潮难平,越想越气。明目张胆地践踏规则,想按老皇历以罚款了结,当如意算盘落空之后,他们想到的不是实施整改,而是要奋起反击,语气蛮横,态度猖狂,现在的人,到底是怎么了?不说对待一县之长,要有起码的尊重,至少不能在一级政府面前,恣意挑衅,如此骄纵和狂戾,政府的权威何在?
宁阳的水不仅深而且浑,从本心而论,柯卫平是不愿意蹚这摊浑水的。上任宁阳县长两年多来,他亲眼目睹了这个地方房企的肆意妄为、畸形攫利之招:通过违规违建,花极小的成本谋取丰厚回报。很多房企以违规违建为荣为耀,表明自己在宁阳有狠有裆,啥事都能摆平。什么规划什么条例,狗屁不值,统统不在话下。最难办的是,在高额利润的诱惑下,好多人都卷入到这个利益链中。将近十年了,几任县长履职不力任其泛滥,导致现在沉疴宿疾病入膏肓,他也想像前任一样,尽量地不去触动别人的奶酪,保全自己在宁阳的仕途平稳度过,在多则五年少则三年的县长任期内,能推则推一拖了之。可是,现实情况容不得拖下去了,房企嚣张至极直接打脸,让老百姓起吼了,让人大代表发怒了,让市委巡察组列入整改清单了。
巡察组长结束巡察时,单独找他谈话,告诉他,宁阳的许多干部群众吐槽,政府缺乏攻坚克难的气魄和打大硬仗的决心,言外之意,就是质疑他这个县长在抓整治开发乱象上魄力不大,狠劲不足。如果留下这个印象,等于仕途被“一票否决”。山雨欲来,作为县长,他已经别无选择没了退路。
林佳斌匆匆赶到,甫一坐下,柯卫平有些气愤难捺,直接发问,“那个赵天禄,叫板要与政府对着干,他是什么来头如此狂妄?”
“‘皇家公馆项目,看似赵天禄牵头,他实则只持30%股份,最大股东景东风,占50%股份,另外还有十个小股东,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狠角。赵天禄感觉后台强大,所以目空一切狂妄自大。”林佳斌细说缘由道。
乌云密布,压力骤来,柯卫平打了一个寒战。怎么又有景东风呢?关于景东风,柯卫平听到的版本太多了,似乎充满传奇色彩。有人夸他是江湖高人,有人赞他是商海精英,还有人称他是管理奇才。无论他做得多么大多么好,柯卫平打心眼里是极为鄙视的。十五年前,他就是一个黑道头目,与另外两班黑恶势力称霸宁阳。为了一统天下,他用计使坏,怂恿那两班黑恶势力为争夺地盘明争暗斗大打出手,结果一个被乱刀捅死,一个被追究刑责而吃了枪子。这些年来,他改头换面,又是办实业,又是搞公益,将第一桶黑金逐渐漂白。虽然财富越积越多,但其黑的本质永难抹去。只是让人瞠目的是,有几届的书记县长,都是他家的座上宾,好像以与他攀上关系交上朋友而荣幸。所以,有些“红顶子”就拼命往他的头上戴,什么“明星企业”“慈善企业家”“税收突出贡献大户”等,甚至让他当选市人大代表。这些做法,真的令人费解。柯卫平叹了一口气,明知故问,“蓝光化工是不是景东风的?”
“是的。”林佳斌滔滔不绝地爆料道,“什么赚钱他就投什么。化工赚钱,他就开化工厂;商混利润大,他就办商混站;商住开发暴利,他就四处拿地,见缝插针入股。反正,他在宁阳名气大名声响,没人敢与他争,没人敢同他抢。”
“法制社会,踩踏法律,侵犯规则,终究会受到严惩!”柯卫平很是愤世嫉俗道。
“现在正开展声势浩大的‘扫黑除恶行动,为什么不就此机会……”林佳斌建言道。
柯卫平打断他,“这不是你操心的事。”绕过这个话题,柯卫平询问道,“‘皇家公馆楼盘的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林佳斌一五一十地汇报道,“项目建在繁华的宁阳大道上,宁阳大道的容积率控制在3点以内,而‘皇家公馆楼盘达到了4.2,超建近万平方米。如果按原来的处罚标准,他们只需按每平方200元交纳罚款200万元就能了结,光一万平方米的超建面积进入销售,纯利在2000万以上。”
“是呀,违规违建的‘代价太小,利润丰厚,难怪老板也好,官员也好,百姓也好,趋之若鹜地要拼命去分享这杯美羹。”柯卫平喟叹道,“我们的对手不仅群体庞大,而且能量惊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利欲熏心极不理智,所以,我们要作好打大仗打恶仗的准备!”
林佳斌细细聆听着,面色变得严峻起来。
快年终了,上级派下来的检查组纷至沓来,让人应接不暇。袁书记不在,检查组来了,你作为县长必须陪餐,表明县里对这项工作的重视程度。好在现今公务活动不能饮酒,少了许多礼节,只需用饮料代酒敬过之后,就能吃饭完事,至多半个小时可以解决战斗。不像原来陪个餐得花两三个小时,喝得昏天黑地,搞得心力交瘁。对于不喜结交不善饮酒的柯卫平而言,现在可谓翻身农奴把歌唱了,感觉轻松自如了不少。陪市里信访维稳工作检查组吃过晚饭后,柯卫平回到办公室,换上跑鞋和运动衣沿着宁阳大道走了一大圈。这是每天的必备,风雨无阻,鲜少间断。
走上办公楼,看到副县长张冰清办公室亮着灯,柯卫平走进去与张冰清打了个招呼,然后回到办公室,用座机给袁书记打通了电话。袁书记被推荐到中央党校学习培训三个月,民间组织部根据以往上过中央党校的县委书记的后续安排,推断袁书记学习归来,即可提拔。甚至有人背地里小范围都称呼他“柯书记”了。虽然是私底下的称谓,带着讨好、带着恭维、带着逢迎,看似一片好心,但毕竟袁书记还是宁阳县委书记,要是让他听到了,会作何感想?因此,他劈头盖脸予以了严肃批评和严厉制止。对于袁书记,他继续保持着尊重,一天一短信,两天一电话,重大事情向他请示,重要工作向他报告。尽管袁书记口里说,你放手去干,不要事事跟我汇报。但可以听得出来,袁书记的心里还是蛮舒坦他这么做的。
同袁书记通了将近二十分钟的话,最后,柯卫平才正式汇报整治房企乱象的工作方案,他心里还有些发虚,生怕袁书记打破,因为这件事在他做县长时,本应由他着手抓的。柯卫平担心他忌讳自己这么做,会不会戳了他的短?会不会抢了他的風头?万万没有想到,袁书记态度鲜明,表示全力支持。只是在最后,袁书记跟他说了八个字:“控制上访,确保稳定。”袁书记这样叮嘱,他十分理解,毕竟到了年末岁尾,一年以来都比较平稳安逸,别到了这个时候突然弄个群体性事件出来。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大环境下,袁书记的最大政绩,就是让宁阳这几年平平稳稳没出乱子,虽然发展慢一点,但没人追究。而今许多官员,宁可不做事,即便被人认为窝囊无用,也不愿去做事而惹上麻烦。只要做事,就有可能出事,出事就要追责,追责就要受处分,处分上身,提拔就要搁浅。袁书记正处在仕途上升的关键节点,能够无条件地支持他展开这次行动,已经是非常“开恩”了。袁书记肯定不希望这个时候县里捅出一个大娄子,继而影响晋升。所以,在挂断电话前,他郑重其事地给了承诺:“书记放心,坚决落实好您的八个字的指示!”
其实,柯卫平何尝没有这个方面的担忧呢?只要方案开始实施,就会牵涉到许多人的切身利益,动静不会很小。事态闹大,袁书记不能提拔,他也要原地踏步。一个人一生的机遇也就那么一两次,一旦抓不住机遇而失之交臂,也许人生的命运都会改变。所以,思来想去,他觉得审慎一点为好。明天上午,政府常务会议就要通过方案,在上会之前,他想征询一下张冰清的意见,听一听他的真实想法。张冰清是老宁阳,本土派的代表人物,前年换届,凭高票推荐进入考察名单,继而当上副县长。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社局长,在许多地方都是退职到二线的角色,而他却能翻一把“海底和”,可见其厉害。赵天禄上午来访,摆明是他将消息传递出去的,作为政府领导,怎么能够泄露机密呢?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张冰清有一大爱好,痴迷书法,并小有成就。每天晚上他会来到办公室润几个小时的笔。柯卫平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张冰清站在一张方形板前,右手悬笔,怡然自得地在宣纸上泼墨。他走到张冰清身边,看到白色宣纸上写有“公私分明”四个字。张冰清摇头晃脑,自感满意,带着一种傲娇的神色,客套道,“柯县长,人家再三索要我的墨宝,让我写这四个字。总觉得哪里不顺眼,欢迎赐教。”
柯卫平对书法略知一二,把四个字一看,内心发出了“久练成功”的感叹。一眼看去,大小合适,布白精准、虚实搭配、粗细匀称、枯润有力、动势明显。看得出书写者纵得出、擒得定、拓得开、留得住,有王羲之的遗风,也有颜真卿的神韵,的确挑不出什么毛病。他高度肯定道,“你这字写得可以当帖去临摹,妙不可言,百看不厌。”
“县长也是懂书法之人,多提宝贵意见。”张冰清听到夸奖,满面喜色,但他还是谦逊地请求道。
“如果硬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呢,我感觉这‘公字和‘私字有些大小不一,‘公字好像小了一点,而‘私字显得大了一些。”柯卫平一边欣赏一边沉思道。
张冰清听完,仔细地看了四个字一遍,悉心解释道,“‘私字笔画多一些,可能显得大一点。”说着说着,他突然悟出了什么似的,“柯县长话中有话吧?”
“没有没有,就字论字。”柯卫平哈哈笑道。
张冰清搁下毛笔,拉柯卫平在沙发上坐下,开诚布公道,“柯县长,赵天禄找你了吧?”
“不仅找了,还讲了狠话发出了威胁。”柯卫平告知实情道。
“消息是我透露给他们的。”张冰清毫不隐讳直接坦白道,“迟几天早几天,反正他们会知道,该来的总归要来。”
张冰清说的不无道理,柯卫平准备责问他几句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来。他换了一副面孔,虚心讨教道,“老张,政府开展这次行动,你说采取什么措施,才能顺利推进?”
“你看出了什么吗?”柯卫平问。
“看出来了。”唐江波推断道,“这个人可能是蓝光化工派驻到这里的暗哨。”
“你明天找人查一查。”柯卫平安排道,“切忌跑风漏气,我会派专人来侦查这件事。”
“关键是要上游来水,不然难以让他们露出马脚。”唐江波提醒道。
“我自有办法。”柯卫平自信满满道,率先坐进车里。
周四早上一上班,柯卫平主持召开政府常务会议,林佳斌宣读完整治城区开发乱象的方案,得到了绝大多数与会者的响应和认可,并承诺全力配合做好整治工作。而张冰清坐在那里,一直低垂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柯卫平点到他,他才缓过神来开口发言,“城区开发乱象百出,亟待整治,势在必行。这个方案做得很好,有一定的可行性。只是……”他停顿片刻,有些迟疑,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大胆谏言道,“法不责众,违规违建的房企多了,他们集体抵制怎么办?如果弄出个群体性事件该如何收场?政府如此高调,倘若整治不下来,会不会影响政府的威信?”摆出一大堆困难后,他紧接着说出了建议,“给一年的‘缓冲区间,让房企自查自纠全面整改。为了保持社会稳定,我个人认为,行动时间推到春节过后。”
这个张冰清,到底安的什么心?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说话顺着说,做事跟着做。今天这是怎么了,公然拉起了反纤?柯卫平很恼火,本想斥责几句,但作为县政府首脑,不能搞“一言堂”,得允许人家发表观点。可张冰清的观点,无异于在沸腾的开水里浇上冰块,让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热气,快速冷却下来。好在常务副县长林宽站了出来,针锋相对地驳斥道,“禁止违规违建的文件是今年一月发布的,军令既出,必须执行!绝对不能留什么‘缓冲区间,只要有了缓冲期,违规违建没完没了,开发乱象不仅得不到遏制,相反会更加恶性循环地蔓延下去。同时,稳定固然重要,但不能借口稳定而贻误工作、丧失时机。”副县长、公安局长昌宁杰马上声援道,“我们全力以赴为整治工作保驾护航,力争大面稳定,不出群访事故。”
张冰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垂下了头。
柯卫平扫视一圈,见没人补充发言,便拍板定夺道,“整治工作今天正式启动。这项工作本应由冰清同志具体负责,但他下周与省城医院约好了专家,要去做一个小手术。所以,我亲自牵头,宁杰局长协助,涉及哪个部门,都必须全力支持积极配合,形成齐抓共管的大合唱。”部署完整治行动后,他重点就如何培育“规则意识”作了强调,“违规违建屡禁不止,开发乱象愈演愈烈,说到底就是开发商对规则意识严重缺失。所谓‘变通,所谓‘以罚了结,所谓‘一事一议,都是在变相地改变规则,无形之中更加滋长了不讲规则的习性。这次整治行动,就是一个重塑规则树立权威的过程。住建和人社部门要组织房企老板展开规则意识的培训,新闻舆论要加大对违规违建破坏规则的典型曝光力度,要让规则意识入脑入心,让不守规则者付出惨痛代价,让践踏规则者受到严厉惩罚,让破坏规则者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会议结束,柯卫平前脚走进办公室,常委、组织部长廖声华后脚跟进,直奔主题道,“柯县长,市人才工作检查组马上就要到了,而我县建设‘人才公寓项目的土地还没有着落。如果今年再不落实地块,只怕市委组织部要对我县进行通报批评。”
“我让住建规划局帮你们选址,是没选到,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柯卫平询问道。
“他们给了三个选址,一个在主城区,但只有十几亩地,砌不了几套房。還有两处选址在城郊,只通了路和水,离医院、学校远,离菜市场也不近,极不方便。”廖声华详尽说明后,给出结论,“三处地方都不适合建‘人才公寓。”
这还真是个问题。上级每年拨款几百万,连续拨了十几年,支持各县市建“人才公寓”,其他县市都相继建起来了,唯有宁阳议而不定一拖再拖。去年底,市委组织部一名副部长带队检查这项工作,对宁阳提出了严厉批评,放话如果再不行动,就全市通报。被通报受批评事小,关键是上级补贴建公寓的钱困在财局账上,一直闲置又不能挪作他用,弄不好要被追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近几年,县里招进了十几名博士和一百多名硕士,还有企业引进了一些有背景有潜力的高管,给人承诺在“人才公寓”分房,现在都眼巴巴地望着,傻乎乎地盼着。再不兑现,政府的信用受损,招引进来的人才恐怕要跳槽走人。柯卫平心里也急,但急有什么用?找不到合适的地块,急也是白急。一时半刻不能给廖声华答复,柯卫平只能和声安抚道,“廖部长,容我好好想一想,一周后给你答复。”
廖声华起身离开,唐江波闪身而入,提醒他,骏驰汽车零部件项目的奠基仪式于十点五十八分举行。柯卫平抬腕看看手表,都快十点半了,便立刻同唐江波坐车赶往城区工业园区,骏驰项目就落户在工业园区内。
下午一上班,柯卫平准备带唐江波到乡下去跑一跑,检查一下镇办推进“乡村振兴”项目的实施情况,可突然接到市委常委、秘书长付有光的电话,让他赶到市委去一趟,他只能取消下乡行程,乘车前往市里。
付有光曾在宁阳工作八年,任了三年县长五年书记,在宁阳威信高人脉广,十年前被提拔为副市长,后转任常委、秘书长,成为市委姚书记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只要付有光发话,柯卫平都是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走入付有光的办公室,付有光已经为他泡好了茶,并双手呈上。柯卫平点头哈腰地接过茶杯,捂在手里,满眼含笑地望着付有光。
两个人东扯西拉地侃了一会儿闲话后,付有光回归正题,递给他一份材料,亲切地发话道,“卫平,这是宁阳金晟公司的赵总中午递过来的,你先看一看。”
听说是金晟公司赵天禄送来的材料,柯卫平就晓得是什么内容了。上午才开会通过,中午就递送材料,火箭升空的速度呀。这个张冰清,铁定要当“卧底”,专门向他们传递内部消息了。身为政府副县长,怎么能这样呢?今后逮着机会,必须要说道说道他,不能让他滑得太远。柯卫平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接过材料,一目十行地看过一遍,抬起头,望着付有光,极其谦恭地请示道,“秘书长,您有什么指示?”
付有光满面和蔼,道,“我把这份材料看了几遍,从字里行间感觉,他们好像受了委屈。”付有光停顿一下,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我还听说,你们政府的这次整治行动,牵涉面广,打击面大,这些对立面很不服气,准备搅在一起奋起抗争。倘若这样,恐怕要闹出大动静来。我在市委牵头信访维稳工作,当然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整治固然重要,但绝对不能影响宁阳来之不易的发展势头,这是大局。从个人而言,也不能耽误袁书记还有你柯县长的政治前途。”
秘书长就是厉害,不仅把跟人说情打招呼纳入到他正常的工作范畴,而且还摆出一副关心县情发展体贴干部进步的架势,让人很觉暖心。但是,是非曲直不可混淆必须澄清。柯卫平道,“秘书长,他们上访也好,抗争也罢,纯属无理取闹,没有半点道理。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要把这个观点发出去让领导接收,这将是接下来谈话的基调。
“有道理亦好,没道理亦好,事态闹大终究不好。你们的邻近县因为垃圾焚烧项目,七八百人聚集闹事,坏名声传到了国外,书记县长都被撸了。前车之鉴,你要考虑清楚后果。”秘书长苦口婆心地劝诫道。
柯卫平不是没有考虑过,邻县的垃圾焚烧项目出事,是因为他们仓促上马,宣传发动工作没有做好,老百姓蒙在鼓里,上当受骗地参与了聚集闹事。而宁阳整治房企开发乱象行动,打击惩罚的是極少数牟取暴利之徒,得到的是绝大多数老百姓的支持和响应,两者不可同日而语。说心里话,他有充足的底气和强大的民意基础推进这项工作。可是,他不想与领导争来辩去伤了和气,便直接探问道,“秘书长,赵天禄来找您反映情况,提出了什么具体要求没有?”
“提了,提了。”付有光赶紧转达道,“他们要求按以往惯例,交纳罚款,了结此事,让楼盘进入正常的售卖程序。”
怎么可能?只要在“皇家公馆”楼盘松口,那么整治行动等于泡汤。谁都知道“皇家公馆”的幕后老板是景东风,他手眼通天,从省到市到县,密织了厚实的关系网,宁阳多少人看着政府的态度,多少房企盯着政府处理“皇家公馆”项目的结果。如果“皇家公馆”项目的违建不按新政处理下来,那么宁阳的开发乱象将会无药可医,局面无法收拾,其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这个口子不能开!可是,回绝领导得讲究策略,不能直不隆通,只能迂回而进;不能措辞严厉,只能用语平和;不能口气生硬,只能调门柔气。他笑着回应道,“秘书长,要达到他们的要求,可能有些难度。”
“有那么难么?”付有光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诘问道。
柯卫平当然听出了秘书长语气中的不满,他极其谦卑、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整治违规违建的文件是今年一月出台的,而‘皇家公馆楼盘的违建却发生在八月份。当时,城管执法人员几次劝阻,他们置之不理,还打伤了一名执法人员。宁阳从上到下,对他们的狂妄和嚣张深感不满,大家瞪大眼睛看着咧。第二,‘皇家公馆楼盘建在宁阳大道旁。宁阳大道是在您手上规划建设的一条大道,也是宁阳的一条景观带和形象路。当时的规划是经过县人大常委会讨论通过的,容积率控制在3点以内,而‘皇家公馆楼盘达到了4.2,他们是唯一一家敢于在宁阳大道上违建的房企。人大代表愤愤不平,集体发难。如果按罚款处理,只怕我这个县长都要被他们罢免。”说到这里,柯卫平望了付有光一眼,并没有看到丝毫原谅的神色,他故意顿了顿,紧开口慢开言道,“还有更重要的第三点。景东风曾是宁阳最大的黑恶头目,现为‘皇家公馆项目的幕后老板,很多人联名举报他,其中就涉及这个楼盘。省领导、省纪监委领导在举报信上签批了意见:‘严查并揪出保护伞!如果这件事不处理到位,后果我不敢想象。”
柯卫平偷偷瞅了眼付有光,看到他脸色突变。“扫黑打伞”箭在弦上,各地为找不到“伞”而伤透脑筋。面对如此敏感的话题,如此敏感的人物,具有高度政治敏感的付有光怎么会无动于衷呢?柯卫平正为自己找到这第三条理由而拍案叫绝暗自得意时,付有光拉下那张可以犁地的长脸,气急败坏地喝斥道,“柯卫平,我在履行职责,为你们双方达成和解做着工作,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
不是癞痢不怕剃头。付有光同景东风往来密切关系深厚,在宁阳家喻户晓,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柯卫平懊悔不已,无地自容,不停地像小媳妇似的赔着小心道,“秘书长,我只是把实际情况跟您通报,对不起,言语不周,冒犯您了。”
“我告诉你,是宁阳的事我才管一管。不然,我才不钻那黑风箱呢。我在宁阳工作八年,对那儿有感情,期望你们平平稳稳不出乱子。现在什么最重要?稳定压倒一切!”付有光的火气降了一半,特别强调道,既是一种撇清,也是表明一种姿态。
“谢谢秘书长的良苦用心。”柯卫平就梯下楼,站起身,告辞道,“我还要到发改委去办个事,就先走了。”
付有光立马站起,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盒茶叶,递给柯卫平,恢复到先前那副面孔,笑道,“卫平,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从福建给我寄过来的,说是正宗的‘金骏眉。你是品茶专家,跟我好好品一品,看是不是正宗货?”
领导发出了善意,柯卫平接也不是推也不是,犹疑片刻,他还是双手接过茶叶盒,语句含糖地迎合道,“这不仅是一盒茶叶,更是领导的一片心意。其实不用品尝,我也感受到了一种纯正和浓醇。”
走出付有光的办公室,柯卫平如释重负,坐进车里,把茶叶盒扔在后座隔板上,看一眼手表,已过五点,他叫司机把车开到市一中校门口,下了车。儿子在读高三,住校。为了工作,他把妻子从市税务局调到宁阳税务局,自己被照顾好了,而却让儿子住校了。打心底里,他觉得有愧于儿子。他拿出手机,给儿子打通电话。不一会儿,儿子来到他的跟前,他想上去拥抱儿子一下,却没能得到儿子任何的回应。
随便找了一家小餐馆,点了几个菜。儿子只顾着吃,几乎不主动与他交流,往往是他问一句,儿子答一句,父子间陌生得如同路人。别别扭扭地吃完饭,他无话找话地问了两个问题,儿子眼望别处敷衍以对。父子各怀心事尴尬而坐,僵持一会儿后,儿子站起来,道,“爸,我要去上自习了。”说完,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儿子叫了一声“爸”,让他心里涌过一阵甜蜜,接着又是一番苦涩。对于“爸”这个称谓,他做得太少太少。
柯卫平拿出手机,打电话让司机过来,正准备将手机装包,却听到一声短信提示音,他打开收件箱,看到是一个限制号码发过来的短信:“皇家楼盘股东密谋,赵天禄带五人今晚出发赴京上访;聚集一百人,明早乘车到省里上访;组织八百人,后天在市政广场静坐示威。玉洁。”
“玉洁”是谁呢?怎么知道这些内幕?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机密?一连串的问题涌入脑海,冷静下来,认真思考,他觉得“玉洁”发来的短信,事情清楚,数据翔实,是知情者,值得信任。看来,他们的反击还真来了,来得极为迅猛,让人有些猝不及防。柯卫平没有慌乱,坐进车里,思虑起应对之策。
小车回到政府大院,柯卫平吩咐司机,让秘书通知唐江波和信访局长贺军涛来办公室一趟。司机提着付秘书长送的那盒茶叶上楼去了,他则雷打不动地开启锻炼模式,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该来的总该要来,没什么可怕的。一边走着路,一边在琢磨“玉洁”到底是一个什么人?为什么在关键时刻要为自己通风报信?走了一大圈,回到办公室,也没琢磨出一个究竟来。
唐江波和贺军涛坐在秘书那儿聊家常,柯卫平把他俩叫过来,将情况说完,倾听两人的意见。两个人提出了几乎一致的想法,被他全盘采纳。唐江波带队,由信访、公安、住建规划、司法等部门一把手组成的工作组,连夜赶赴省城,向省信訪局说明情况,同时做好明天上访人员的劝退工作。
赴省上访的事处理定了,柯卫平便开始处理五人赴京的事。他拨通袁书记的电话,响了没人接。县里在北京设有“截访”工作组,市里设有“截访”联络站,省里设有“截访”办事处。只要向那边提供上访信息,层层拦截,会让赴京上访人员插翅难进,往往是无功而返。袁书记终于接电话了,柯卫平把情况作了汇报,袁书记当即揽下,说,这件事你就勿用费心了,我会通知县、市、省负责做“截访”工作的同志,加强戒备保持警惕,做好劝返工作。你要重点做好后天的工作,让他们取消广场聚集行动!我会给宁杰局长打电话,让他全力配合你。
袁书记的积极参与和敢于揽责,让柯卫平深感欣慰信心倍增。对于处理后天的事,他已经想好了谋略。他叫秘书通知昌宁杰,明天上午八点半在公安局见。
“景东风之流要组织八百人,明天上午在市政广场静坐示威,你准备如何阻止?”在公安局的一间小会议室里,柯卫平谈心似的问坐在对面的昌宁杰。
“昨晚袁书记跟我打过电话,让我全力配合,做好平息工作。考虑了一夜,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昌宁杰有些无奈地摇头道。
“首先,我们要定下基调。”柯卫平循循诱导道,“景东风之流策划的这次聚集行动,是非法组织非法集会,公安部门可以硬性取缔。”
“硬性取缔是必须的。但是如果他们阳奉阴违怎么办?那可要出大事的。”昌宁杰深为忧虑道。
“为什么不正面接触景东风呢?”柯卫平慎思慎问道。
“景东风是我局重点侦办对象,我还不想打草惊蛇。”昌宁杰道。
“我认为,没必要与景东风捉迷藏躲猫猫了。你可以直接找他,除了正面警告,还要旁敲侧击。”柯卫平深思熟虑道,“景东风的屁股不干净,他比鬼都清楚,他最怕公安部门翻他的陈年账揭他的黑历史。你出面找他,他才晓得轻重,懂得收敛,明白放弃这次非法集会活动。”
“好吧,领导发话了,我等会儿就去找他。”昌宁杰立马答应下来。
“关于景东风的案子,有什么突破没有?”柯卫平问道。有关景东风的告状信,上级签下来的,县里各个部门转到他手上的,足有一大摞,他都签转给了昌宁杰。
“告状信堆得像山头,但真正能查证查实的有价值的线索少之又少。毕竟景东风的发迹在十五年前,查他的第一桶金从何而来,到银行刷不出当年的数据。查他当年与另外几班黑道火拼的卷宗,当事人死的死逃的逃,也捋不出什么头绪。我专门成立了一个班子,秘密查了几个月,但进展不顺突破不大。”昌宁杰实情告知道。
谁都知道,黑恶势力从公开转向隐蔽,从让手下打打杀杀强揽工程项目,转到让公司出面恐吓威胁,招标取得基建项目,从黑色灰色转到白色甚至红色,为扫黑除恶抓到“大鱼”增加了难度,而社会舆论大、百姓告得急、上级追得紧,抓几个虾子小鱼随便糊弄,根本过不了关。柯卫平友善提醒道,“这次‘扫黑除恶不把景东风网进来,对百姓没个说法,对上级没个交代。作为政府,还有你们公安部门,履职尽责不到位呀。”
“我现在压力山大,闭眼睡觉都在想着景东风的案子。”昌宁杰道,“前几天得到一条线索,说张冰清之所以能够摸一把‘海底和当上副县长,是景东风在背后拉票贿选。顺着这条线索一查,什么也没查出来。”
“张冰清早就被列为县里的后备干部,上两次换届就进入过提拔公示,因种种原因未能晋升。我看过他的档案,他干了八年镇委书记,又干了七年组织部副部长兼人社局长,资历深厚,能力足够,民意较好,根本不需要拉票贿选。”柯卫平客观公正地作过评价后,直接点醒道,“这也许是有人故意把你往死胡同里引。”
“但我们也发现了一个小秘密。”昌宁杰披露道,“张冰清的妻子与景东风是亲姑舅老表,并且小时候还订过娃娃亲。”
难怪张冰清一再推脱、刻意回避,还给他们通风报信,成为了被他们利用的工具,原来有这般渊源。柯卫平无语,只能苦笑。
“柯县长,都说你这里是‘情报站,请你给我们多提供一些这个方面的信息。”昌宁杰求助道。
“我还真能为你提供一条线索。”柯卫平从包里掏出那张画有示意图的纸条,递给昌宁杰,“你找两个信得过的办案高手,顺藤摸瓜。只要查到蓝光化工的犯罪事实,就可以揪出景东风的尾巴。”
“为什么不让环保执法大队的人查办?他们既有专业,还有经验。”昌宁杰很感疑惑。
“排中河流域污染问题,被省里作为环保重点督办项目搞了几年,始终没能解决,老百姓告状不断,说明背后有猫腻呀。我换个部门换班新人去查,兴许就能掀开黑幕。”柯卫平真心实意地说出了自己的考虑。
“我马上布置下去。”昌宁杰欣然接受,又问,“柯县长,我八卦一下,这条线索是怎么得来的?”
“在办公室里接访所得。”柯卫平毫不隐瞒道。
昌宁杰笑而未语,而那笑中,似乎含有一种轻慢。
柯卫平当然看出了昌宁杰笑中之意,为了让他相信线索来源的可靠性,他阐释道,“我的接访,是在相对私密的办公室里,来访的人会感到一种安全感。他们可以敞开心扉,跟你说真话道实情,不受干扰地反映情况。不瞒你说,我的很多重要信息,还有对基层真实情况的了解,都是在接访中获取。”柯卫平谈兴甚浓,深有感触,继续滔滔不绝道,“现在下乡调研和下村走访,领导都是‘被安排到早已准备好的现场,呼啦啦一班人,你能听到什么实话?你能看到什么实景?无非是轰轰烈烈搞形式,热热闹闹走过场。当泛化的进化的美化的形式主义把我们绑架,让我们的心与群众的心隔膜开来,公众场合,群众会跟我们反映什么实情么?”
“肯定不能。”昌宁杰接上他的话回答道,“要开辟多种途径,倾听群众呼声,了解百姓疾苦,得到基层实情。”
这些话是柯卫平在县政府常务会议上曾经多次强调过的,昌宁杰复述出来,把柯卫平逗乐了。
昌宁杰陪柯卫平下楼,临别,柯卫平握着昌宁杰的手,“等着你的好消息。”说完,坐车来到“文化中心”项目工地。项目负责人昨天给他打过电话,说工地上有些不太平,他亲临工地,准备现场调度,现场处理。
下午上班后,柯卫平正要带上秘书完成昨天下午没有成行的下乡督导,可一进办公室,就被几拨人缠住,等分头听完他们的情况,差不多四五点钟了,下乡督导不可能去了。人稍稍得闲下来,心却忐忑不安起来。他喝了几口茶,想让自己镇静,想让心情淡定,但却无甚大用。北京那边不知怎么样了?省城那帮人不知接回来了没有?昌宁杰找景东风不晓得顺不顺利?
在焦急的等待中,唐江波终于现身,看他的样子,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柯卫平便猜到了结果。果然,唐江波喜不自禁地汇报道,“一百名上访人员已经全部接回宁阳。因为工作做得主动,省信访局没有将我县的这次上访记录在案,所以不会通报。”
“漂亮!”柯卫平赞扬过后,叮嘱道,“你带着贺军涛他们,要继续做好稳控工作,切莫出现复访。”
“好的。”唐江波点头道。
有电话进来,柯卫平瞧一眼号码,是县里驻北京“截访”工作组的余庆峰打进来的,他赶紧接听,传来的又是报喜送捷的声音,“根据袁书记的要求,我们成功拦截了以赵天禄为首的五个人,经过省、市‘截访领导的教育和劝导,五人的态度大有转变,同意回转。我已经给他们买了下午四点半的动车票,刚刚把他们送上了车。”柯卫平很是高兴,口里不停地叫好,不住地唠叨你们辛苦了。收线之前,他特别嘱托道,“余组长,不能送上动车就万事大吉,你们还要睁大眼睛密切关注,以防他们杀‘回马枪。”
两件事终有着落,柯卫平稍稍松了口气。快五点钟,都要下班了,昌宁杰那边还没有任何信息,让他的心悬在了喉咙口。一想到明天上午将有八百人在市政广场静坐示威,他有些不寒而栗。现在是自媒体时代,一个人就是一台摄像机一台录音机一台传播器,一旦几百人聚集闹事,视频音频评论就会迅速传往全省传遍全国,甚至传到国外。他这个小干部被撤也就撤了,无关紧要。只是会让人觉得,当个县长罩不住场盘不住人,是什么能力什么水平?犯这种低级错误,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咧。更重要的是,宁阳恶名传外,极其不利于今后的招商引资和经济发展。还有,袁书记的提拔在即,弄不好就要搁浅......
想想这些,柯卫平的心开始动摇起来。如果就此让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如果继续行动,一切皆有可能。这该如何是好呢?
他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并且只读了一个专科,眼界不高,格局不大,没有勃勃野心,没有雄才大略,没有仕途规划,能坐上正处岗位主政一方任职县长,他觉得自家祖坟冒出了青烟,已经是超额完成仕途目标。他生性胆小处事谨慎,加上品茗喝茶的缘故,人变得更加淡泊更为小心。出生农村,体尝过百姓的疾苦和农民的艰辛,他便把工作着力点放在解决群众的问题上。他只想扎扎实实地为老百姓做点实事,学着袁书记的作派,延续袁书记的风格,以“任内不出事”为最高追求目标,四平八稳混时光,不紧不慢数日子,安安逸逸度过这段仕途,平平淡淡走完人生之旅,追寻那种做好自己、顺其自然、与世无争的逍遥生活,用一滴水的平静,面对波澜不惊的人生。管他吐槽什么魄力不大,管他质疑什么狠劲不足,“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职位再耀眼,他不会去跑去要。利益再诱人,他不会去争去夺。城区开发乱象愈演愈烈,百姓深感不满,社会反响强烈,不是推墙抵壁,逼得政府无路可走,他才不会逆势而上大动干戈。不是他消极,而是事态恶化积重难返。不是他不为,而是有为就要付出代价,追责的利剑高悬头顶,随时有可能被利剑挥斩。四十多岁到了这个职位,很多人觉得,这是一个极好起跳的大平台,要开始规划如何当上县委书记,如何提拔成副市长,又如何爬上正厅级职位,而他压根儿没朝这个方面考虑。他觉得官大挑战大,位高风险高,权重责任重。何不超然事外淡泊物外,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自在一点随性一点呢?生活将我们磨圆,是为了让我们滚得更远,为什么不顺势而为“滚滚”向前呢?
冬天,夜幕拉得好快,五點钟一过,天色就变得晦暗。楼道里下班的人纷乱的脚步声,好像踩踏着他动摇不安的心,让柯卫平更感焦躁。他喝了一口茶,努力让自己镇定。
昌宁杰依然没有回音,一定是景东风有意躲开避而不见。倘若出现这种情况,就没有必要坚持下去了。离明天上午他们组织静坐示威的时间只有十多个小时了,别让他们作好了准备形成了气候,再想去收场都来不及了。他打定主意,六点钟,昌宁杰不回话,他就打算妥协。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智慧,不能拿自己的政治名声开玩笑,更不能拿宁阳的明天作赌注。
六点整,柯卫平正要叫秘书通知林佳斌过来,让他去与赵天禄谈判,手机有短信提示音响起,他瞧一眼屏显,又是那个限制号码,又是那个叫“玉洁”的人发来短信:“景东风在城东观音庙里修炼。”
这个“玉洁”真是神了,比肚子里的蛔虫更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雪中送炭呀!他赶紧把这条短信转发给了昌宁杰。
天助神佑,事情又现转机,柯卫平收回了放弃行动的想法。从“玉洁”提供的信息来看,应该是真实无误。昌宁杰收到信息后,只要能找到景东风,摆平这件事难度不大。
“玉洁”是谁呢?既有“朝阳群众”的正义,又有特工人员的机敏,还有江湖游侠的豪气,每每到关键时候,就短信出现。难解之谜呀!
回到家里,吃完晚饭,柯卫平沿宁阳大道走了一圈后,来到办公室。他倒掉壶里已经泡过的茶叶渣,又用木勺从茶叶罐里舀了两勺茶叶放进壶里,烧水、冲泡,动作娴熟,自得其乐。
楼道传来匆匆脚步声,人未进屋,昌宁杰的声音传了进来,“搞定了!搞定了!”
柯卫平为他倒了一杯刚刚泡好的金黄色的茶汤,递到他的手上,“辛苦你了,找到景东风不容易吧。”
昌宁杰接过杯子,咕噜喝下一口,长透口气,道,“太不容易了。他原来用过的三个号码全部停机,通过人找人,七弯八拐地才弄清楚他的新号码,打通又不接,无奈,只能通过手机定位,才在观音庙里逮着他。没想到他一身袈裟,成为了圣觉住持的关门弟子,不仅削发,而且头上被点了九个‘戒疤。胸挂佛珠,手捏佛果,装模作样地在那儿念佛诵经,搞得像真僧一样。”
很多黑道头目发家后,办有多国户籍,通过地下钱庄把钱转到国外,听到风声后潜逃国外。景东风没有提前逃离,一则是生意太大一刻收不了手,再则认为自己倚仗的背景强大,一般人动不了他。他远离江湖暂避风头投身庙堂,一定是背后有高人指点。柯卫平提示道,“你要紧盯他,别让他假借佛徒身份,‘金蝉脱壳逃跑走了。”
“我会紧盯他的。”昌宁杰道,“柯县长,景东风答应,取消明天上午的静坐示威行动。他提出一个想法,让我转达给你。‘皇家公馆楼盘的超规超建面积,可否按每平方三千元罚款,以作了结。”
一口气罚交三千万,确实是笔不小的数目。政府需要投入民生的项目太多太多,捉襟见肘财政窘迫,几千万能解决很多问题。但是,这个钱不能收!只要收了,就会让“皇家公馆”楼盘合法化,重蹈先前“违建罚款,交钱了结”的覆辙,步入那种“违建——罚款——了结——再违建——再罚款——再了结”的死循环中,让规则被金钱绑架,沦为金钱的奴隶。景东风之辈,信奉的是“没有什么事是钱不能解决的”理念,所以在房地产开发中飞扬跋扈践踏规划。这一次整治拿他开刀,就是要破灭他“有钱就是任性,没事不能摆平”的神话,使规则彰显效力,让政府重塑权威!柯卫平的心里颇为激昂,但情绪上,他表现得气定神闲不为所动,道,“政府花大气力整治开发乱象,就是要从‘罚款了结中跳脱出来,建立应有的规则。你转告景东风,他的提议我们不能采纳,必须把楼盘上增加的四层违建拆除。”
“我也是这么想的。”昌宁杰附和道,“政府要按规则办事,不能让罚款主宰。”
“所以,景东风听到你的回话,不会很舒服,为了防止他使下三滥,你要做好两件事。”柯卫平布置道,“一是今晚继续做好几个骨干成员的转化工作。二是明后两天,组织更多的干警在市政广场周边值守备勤,以防不测。”
“我已经作过安排了。”昌宁杰道,他突然记起什么似的问,“柯县长,六点钟你给我发短信,你是怎么知道景东风躲在观音庙的?”
“我是听人说的。”柯卫平搪塞道,他没有公开“玉洁”这个事,是还想通过这个渠道得到更多信息。
“看来,县长就是县长,获取信息的面就是广。”昌宁杰点赞过后,接着开始汇报其他工作,“按你上午交给我的那张示意图,我派两个人去作了秘密侦查,他们说,要固定证据,抓住现行,必须满足一个辅助条件。”
“需要开闸放水吧。”柯卫平一言点穿。他很满意,昌宁杰派出的两个人,在短短几小时就能迅速进入角色,一眼找到要害,看来破案指日可待。他早有盘算道,“我已经跟水务局长打过招呼了,他们下周一打开洪口闸,从汉江进水,横岭闸能开闸放水一周时间。”
“一周时间足矣。”昌宁杰满面喜色承诺道,“我们将用最短的时间,将这个案子办成铁案!”
“排中河流域污染今年纳入到了国家环保督察项目,是省里环保督察的重点。你把案子办成后,直接向省环境督察组汇报。”柯卫平指示道。
“你要是把问题捅到上面,让省里决定追责事宜。”昌宁杰顿悟道。
柯卫平点了点头,没再细说下去,但心里早有思考。景东风是宁阳最大的民营业主,深耕多年,出手阔绰,像蜘蛛一样织起了密密麻麻的人脉网。还有,他是市人大代表,只要动他,会有许多麻烦,不如报省里直接处理,让那些人无话可说无屁可放。
早上,同妻子吃完早餐,柯卫平便督促妻子,赶紧动身回市里陪伴儿子度过两天周末。儿子正处于叛逆期,如果不做好沟通及时引导,只怕性格会发生畸变。他心里有些懊悔,怪自己太谨慎太老实,太把市领导的话当真。市里要求,书记县长周末要坚守在任职的地方,不能“走读”,还发文要进行抽查。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妻子从市里调到了宁阳。等他回頭一看,像他这样带着家眷任职的书记县长,凤毛麟角,大多数人依旧是从市里到县里,再从县里到市里两头跑。不可否认,他被妻子照顾得妥妥帖帖,而儿子却被无情地撂在市里。他一直觉得愧对儿子,本想把妻子调回去,但又怕别人说闲话。那个苦呀,只能在心里憋着。
按惯常,周六他会到办公室,慢慢悠悠地冲泡一壶茶,然后一边品品茶汤,一边看看文件,偶尔阅读一点文学书刊。如有来访的人,他会耐心接待细心倾听。时间过得很从容,日子过得很恬淡。他喜欢这种云卷云舒不关风月的节奏。可惜,今天他不能享受这种生活了。景东风虽然答应取消上午在市政广场的静坐示威行动,但他们说话能够有什么定准呢?要是他们朝令夕改临时起意呢?心里终是放不下来,他把唐江波和林佳斌带在身边,三个人在市政广场周边一边蹓跶一边闲聊。
“整治行动开始实施后,反响如何?”柯卫平转头问林佳斌。
“反响极为强烈。”林佳斌道,“群众拍手称快,认为寧阳房地产的这次大地震来的正是时候。而涉事的十九家房企深感震惊,他们没有料到,政府会出此重手不留余地。”
“重塑规则就需要铁腕整治动真碰硬。”柯卫平道。
“其实,只要能够让‘皇家公馆楼盘超建的一万平方米拆除,那么宁阳违规违建的势头就能遏制下来。”唐江汉点击要害道。
“是的,十八家房企都盯着‘皇家公馆楼盘,他们拆除了,大家无话可说跟着效仿。他们拆不了,大家就等待观望,估计整治工作将陷入死局。”林佳斌终于说出了埋在心里的担忧。
怎么能够陷入死局呢?当初作出这个决策时,柯卫平就想到了这一点,在一幢已经建好的高层住宅楼上,拆除顶部的四层建筑,难度之大可想而知。高层拆除的技术怎么解决?已经购房者质疑房屋质量要求退购怎么办?未有售卖出去的空房没人购买如何处理?还有一点,用宁阳人的迷信说法,房子动了“头”,等于是坏了风水,这个楼盘会无人问津。所以,违规房企宁愿接受重金处罚,也不愿拆除违建,必然竭尽全力阻挠,阻挠不成就采取拖延战术,让政府无从发力。但是,他早就捏到了他们的“死穴”。金晟公司去年在城北拿了一百亩地,投入了大几个亿下去,即将要办预售证。只要政府相关部门提出,房企开发的楼盘必须处理好前期楼盘的相关事宜,以此为先决条件,相当于掐住了他们的“命门”。“皇家公馆”楼盘只有二十亩地,投入将近两个亿,而城北一百亩地,投入要超十亿,孰轻孰重?景东风和赵天禄心里比谁都有数。哼!你拿不破青月刀防守,我持无敌倚天剑攻击,主动权掌握在我的手上。柯卫平胸有成竹,他意味深长地点醒道,“林局长,金晟公司去年在城北拿了一百亩地,预售证不是没办么?”
后边的话,柯卫平没有说出来,但林佳斌很快意会到了,他脱口而出道,“旧账不了,新证不颁。”
“景东风和赵天禄等人几乎把身家性命都投入到城北这一百亩地的开发上,要是房子建起来,没有预售证,房子不能进入销售,那可就亏大了,不急得跳楼才怪咧。”唐江波插话道。
就是要让他们急,急得瞪眼,急得投河,急得跳楼,越急才能越发加快“拆违”进程。有人肆无忌惮地违规违建,感觉政府对此似乎无可奈何,其实政府有的是公权力,方方面面都可制约你打压你踩死你。
“这么做当然可以收到逼迫效果。”林佳斌肯定过后,随即提出了异议,“只是,他们会状告政府部门行政不作为,滥用公权力,将闹得不安逸。”
“你不这么做,他们就让你安逸了?”柯卫平轻声发问后,揭露道,“只要政府展开行动,触及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就要拼命地抵抗,狠劲地折腾,总会想方设法地闹得你不安逸。”
“其实也勿用害怕。”唐江波出谋献策道,“只做不说,软拖慢挨,不让他们抓到把柄。拿不到证据,他们也告不出门的。”
这正是柯卫平想说的话,被唐江汉一口说了出来。对于那些投机经营钻空子,总想搞政府巧的无赖,只能以赖抵赖,用土办法制衡。
已近中午,三个人在石凳上坐下小憩,柯卫平的眼睛瞪得老大,还在四处瞅瞄。唐江波叉开双腿,双手摊在膝盖上,安慰道,“柯县长,景东风叫嚣在市政广场静坐示威,只是声张声势逼迫政府让步的一个策略而已。他不是一个傻瓜,手下有那么多产业,哪一样都需要政府的支持,怎么可能鱼死网破地做同政府撕破脸皮的苕事呢?您尽管放心,不会有事的。”
柯卫平也感觉到不会有啥事,但他是一个打老豆腐的人,无事当作有事防,小心驶得万年船。袁书记不在家,愈发需要紧绷弦守好门,不能出半点岔子。反正周末没什么要紧事,在办公室里也是坐着,不如守在现场更安心。在家里,他算是一个“甩手掌柜”,横草不拈竖草不捡,可身边的两个人是本地人,很多周末都在陪他加班,哪个家里没有杂七乱八的事需要应付呢?他很是体谅地驱赶道,“你们家里有事,就去处理吧,我还在这里待一会儿。”
“柯县长,您也别待了。景东风被昌局长约谈过,他怎敢驳昌局长的面子?何况在这广场周边,有许多公安干警在值班备勤,绝对不会出什么事情。”林佳斌发表了与唐江波同样的观点后,忧心忡忡道,“但是,景东风之辈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他们将使出浑身解数,有意地针对你,不排斥拿出阴招损招。”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虽然一生胆小,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但在官场也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自己始终抱着一个信念“忠诚、干净”,好比身上戴着一副铠甲,从头武装到脚,让敌手无一丝空隙可钻,就能做到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自律到极致,人生才精致!柯卫平自信满满地笑道,“如果单冲我来,我什么都不怕。”
话题有些沉重,没人往下深说。到了午饭时间,三个人默默向机关食堂走去。
周日上午,柯卫平懒了一会儿床,八点半钟才起床,吃完早饭后,他独自来到市政广场,转过一圈,来到办公室,站在简易茶具前,先烧好一壶水,用沸水冲淋了茶具,再用茶匙往壶里置茶,接着将开水冲入壶中,约摸四五分钟,他将冲泡好的茶汤倒进茶海里,再从茶海里将茶汤倒入茶杯之中。他端起茶杯,举到眼前,欣赏着自己的“佳作”,然后送到嘴边,美美滋滋地吸了一口,在嘴里回甘一阵后慢慢吞下,人顿时变得酥软和通透。茶是一个人的狂欢,酒是一群人的孤单。他不仅痴迷冲泡的这个过程,更喜欢品尝的这种滋味,身体彻底放松,烦扰远离而去,灵魂完全净化,心态得以沉静。人生需要的,就是这种静看花开笑看花落的境界。
秘书走进来,把柯正平从自我沉醉中拉了回来。秘书轻声告知他,省里的老领导江铜平的专用司机刚刚打来电话,说江主任已经到了“锦鲤鱼庄”。
既然老领导让专用司机给秘书打电话告知行程,摆明就是让他去作陪。江主任算作是宁阳神话般的人物,从村支书到公社书记到区委书记到县委书记到地委书记再到副省长,还干了几年常务副省长,退下来之前任省人大主任。作为宁阳走出去的现在唯一健在的正部级领导回到家乡,柯卫平觉得自己这个当父母官的必须去陪。老领导退任之后,每年回老家也就一次,今年七月已经回来过一趟,年末又突然回来,有什么重要事情呢?
“锦鲤鱼庄”位于鲫鱼湖中央,是由浙江一位老板投资所建,集约了周边万余亩鱼塘,专门从事各类特种鱼的养殖和销售,是宁阳农业产业化的龙头企业,柯卫平曾去调研过一次,走访过一次,对那个企业有些印象。江铜平退休之后,没有闲着,致力于“农业发展农村脱贫农民增收”这个方面的研究,其开阔的思路和独到的见解常见诸中央的内刊。江铜平会不会是为“锦鲤鱼庄”的什么事而来呢?坐着秘书驾驶的私家车,柯卫平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小车停在“锦鲤鱼庄”办公区院内,一个身着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引着柯卫平走过办公区,来到最西角一幢别墅门口,躬身作出请的姿势。柯卫平推门进去,但见是一间装饰豪华、设施高档的餐厅,金碧辉煌,眩人眼目。中间的大圆桌上,摆放着茅台酒、拉菲红酒和一只龙虾架,白皙细嫩的龙虾肉铺在龙虾架上,龙虾头昂然而立置于架头。如处梦幻之中,他有些恍惚,正要反身而出,江铜平从角落里的洗手间里走了出来,亲热地与他握手寒暄。
立刻有服务员进来,在偌大个圆桌上摆上两副餐具,江铜平坐在左侧,像东道一样,主动邀请道,“今天没有陪客,只有两个人,咱俩可以边吃边聊聊私家话。”
柯卫平被动地坐在右侧座位上,问客杀鸡道,“老领导喝点酒吧?”
江铜平摇摇头,道,“当了一生的干部,就是与酒没有结缘。要不你喝点?”
柯卫平笑道,“在喝酒上,我与老领导害的是同样的病。”
服务员送来两盅莲子羹,搁在两人面前的桌上。
两人一边喝着汤,一边聊着宁阳的发展问题。
接着,服务员送来两盘粉蒸鳝鱼。
江铜平挑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咀嚼过后,赞美道,“地道的‘宁阳三蒸,味道不错。这‘锦鲤鱼庄喂养的鱼生态、环保,料好才有这美味佳肴。”
“不错,不错。”柯卫平一边吃着一边跟着附和。
“小柯呀,‘锦鲤鱼庄每年为周边老百姓往外销鲜鱼几万吨,让农民亩平增收五百元,同时,还为县里提供千万税收,功劳不小的。”江铜平夸奖过后,故意顿下,卖着关子道,“大家只知道前台老板是浙江人,其实还有一个幕后老板,你不知道吧?”
此话一说,柯卫平便猜到了这个幕后老板是谁?他吃出了“鸿门宴”的味道,明知是谁但却佯装不知地问,“我还没听说过,是谁呀?”
“对于景东风这个人,有些人说三道四瞎说一气,但县委县政府要站稳脚跟,不能被舆论所左右。”江铜平赤膊上阵公开站台道,“景东风所投资的企业,每年为宁阳提供税收两个多亿,这可是大贡献啦!政府应该全力支持。”
“那是必须的。”柯卫平顺着江铜平的意思,道,“老领导,对这些有突出贡献的企业,政府不仅提供支持,而且全力保护。”
“这就对了嘛,与中央和省委支持民营企业的大气候极其吻合。”江铜平高站位地作了肯定,接着带着疑惑问,“怎么我听说政府要拿‘皇家公馆楼盘当典型?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吧?”
“有。”柯卫平搁下筷子,真诚地望着江铜平。与其遮遮掩掩闪烁其辞被动应对,不如把话摊开直白明说。
“民营企业就是我们宝贝孩子,偶尔顽劣、调皮一下,应该加强教育,多给改正过错的机会,不要动辄就打。不然,孩子怎么能够健康成长起来?”江铜平像一位循循善诱的智者,苦口婆心地劝道。
“老领导所言极是。对待守法经营的民营企业,我们政府像宝贝一样地尽情呵护。”柯卫平始终紧贴江铜平的话意,不离其宗,望过江铜平一眼,他话锋一转道,“而对那些违法违规的企业,政府总不能纵容保护吧。那岂不是对宁阳人民的犯罪?葬送您老那时候为我们打下来的良好基业。”
“‘皇家公馆楼盘违规违法了吗?”江铜平有些愠怒,带着质疑的语气问。
这个时候切莫硬上,只能缓和,不然就要闹崩,把江铜平给得罪完。柯卫平喝了一口饮料,继续面带微笑道,“老领导,‘皇家公馆楼盘创造了宁阳的三个第一:第一幢在宁阳大道上违规违建的楼盘。第一个打伤城建执法人员的公司。第一家连续三起开发全部违建的企业。”
“这么严重?”江铜平听完之后,很是惊愕,“他们跟我汇报,只是超了一点容积率,让我出面调停一下,愿意多罚点钱,了结此事。”
“老领导,如果事情小,您只要打个电话,我们就能处理下来,还用您老亲自动脚。”柯正平巴结逢迎地讨好道。面前的这个人,曾为宁阳的经济社会发展作出过巨大贡献,为宁阳人所景仰,是得罪不起的“天牌”级的老领导。
“谁都知道,我这个人向来不乱打招呼,怕坏了规矩。这一次被他们架来,自己也感觉不妥,但实出无奈呀。”江铜平满脸愧色很是无助。
“老领导有什么难言之隐么?”柯卫平从江铜平的神色之中捕捉到了一些东西,他关切地询问道。
“唉……”江铜平长吁一口气,咂了几下嘴唇,难以启齿道,“我有一儿一女,都是工薪阶层,他们搁不住景东风的撺掇,把一点积蓄全部交给景东风,投入到了‘皇家公馆楼盘上。你说这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么?”
这就是景东风之流的高明之处,借口项目利润大回报高而融资,拉那些有来头的狠人、名角入伙进来,实际上是拉来为其垫背。出了事不是他一个人扛,而是通过绑在一块儿的利益群体来共同抗衡政府。说实话,柯卫平不恨这些唯利是图的参与者,因为逐利是人的本性,在高额回报面前,很少有人不被蒙骗。他恨的是景东风之流的套路。对于江铜平家的遭遇,他只能寄予同情。曾经的江铜平位高权重,但他一身正气,家风良好,严厉管束儿子女儿,没让他们经商办公司。不得不说,老领导的廉洁为人称道值得敬佩。他低下声气地劝说道,“老领导,您金口玉言,出面跟景东风说一声,让他早点拆除顶上四层超建的面积,让楼盘尽快进入销售,那些投资还是能够收回来的。”
“我何尝没有劝过?”江铜平无可奈何道,“建好的樓盘只要动拆,相当于烂尾楼,哪个还去出钱购买?”
“基础又没撼动,结构也没有损伤,应该不会有啥影响。”柯卫平只能咬牙坚持没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都只能看水流舟了。”江铜平心有怨愤,但脸上依旧慈祥,语气十分平静,“小柯,这件事翻篇了,咱们聊点别的。”
看到江铜平这般态度,柯卫平突然心生怜悯,觉得该为他的儿子女儿以及背后那帮无辜的投资者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
周一在市里参加完经济工作会议,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没有逗留直接赶回了宁阳。在家里吃完晚饭后,他换上跑鞋,正要去走路,像歌中所唱那样,“燃烧我的卡路里”。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又在六点钟响起,又是那个限制号码,又是那个叫“玉洁”的人发来的短信。他打开收件箱,赫然看到一张视频截图,正是自己昨天中午站在“锦鲤鱼庄”那间餐厅的场景,茅台酒、龙虾架格外亮眼。截图下边,用红色字体写的“柯卫平到私人会所喝茅台吃龙虾”一行字,更是刺目。接下来是“玉洁”发过来的信息,“他们制作了你到会所吃饭的视频,并已举报到中纪委、省纪委、市纪委的官网上,请及时作好应对。”
事件突如其来,迎面当头一棒,击蒙了他的神志,打乱了他的行走节奏。柯卫平从来没有经历过被人举报这种事情,一阵慌乱过后,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是的,那班人挖空心思地做出这种烂事,无非是要自己背处分,调离宁阳。大不了不干这个县长了,没啥了不起的,只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心头不免有些遗憾。心里想着得失,脚步变得拖沓沉重起来,在一个小时的锻炼时限内,他只走了往日一半的路程。
缓步走近办公楼,他突然想到,为何不借此时机,演绎一出化害为利的喜剧?有了这个主意,他的脚步变得轻快。因为有“玉洁”提前告知和及时提醒,他觉得有足够的时间处理和应对这件事情。玉洁呀玉洁,你到底是何许人也?你怎么知道他们内部这么绝密的消息?你为什么要如此相帮?你出于什么目的?好多个问题从脑海里闪过,在《十万个为什么》里也找不到答案。
爬上三楼,唐江波守在楼梯口,拿出手机,要给他看什么。他微微一笑,风轻云淡道,“我已经看到了。”
“出这么大事,怎么像没事发生一样?”唐江波急慌慌地问。
“事情已经出现了,急有什么用?”柯卫平异常平静,随即安排道,“你让政研室的同志写两份检讨,一份写给市委姚书记,一份写给市纪委段书记。”
“你又没有什么错,写什么检讨?”唐江波嘟嘴顶撞道,“万万不能承认错误!根据‘八项规定要求,这是要背警告以上处分的。只要背上处分,你一年之内就不能提拔。”
唐江波分析现状晓以利害,比他还着急,柯卫平笑道,“没想到你比我想的还要深还要远。”
“你是为了工作,陪省里来的老领导,应老领导之邀进了私人会所。既不是你安排的,也不是你主动进去的,有什么可检讨的?至多作个情况说明。”唐江波愤愤不平道,“您看不出来呀,这分明是一种陷害。”
“进了就是进了,回避不了的事实。”柯卫平坦然以对直面现实道,“视频已经举报到上级纪检机关,处分是避免不了的。当务之急就是求个好的态度。所以,你让人今晚给我把检讨写好,写深刻一点,我明天去找姚书记和段书记承认错误。”
“好吧。”唐江波终于接受下来,转身欲出,突然记起一件事,转身来到他的跟前,建议道,“冰清副县长明天上午做手术,你还是抽空去省城医院看一下他吧。”
按照常理,作为县长,他应该去慰问慰问住院手术的同僚,但张冰清把本该他具体负责的工作丢下,不管不顾地抽身而逃,又不是什么急症恶瘤,只是一个小囊肿,却要在整治工作的节骨眼上去割,这不是成心回避矛盾故意推卸责任么?想到这里,柯卫平心里就涌出一阵不痛快。再说这几天工作排得满满的,根本不得空。他吩咐道,“你跟严宽常务说,让他代表政府去看望一下。”
“他毕竟是你手下的副县长,顶着政府一大摊子事,为了相处和谐,你最好去探视一下,表表心意。”唐江波很是不甘地争取道。
“算了吧,我对人有意见有看法,是装不出高兴样子来的。与其碰面难堪,不如避而不见。”柯卫平回绝道。
“检讨写得很有水平,怎么没说具体事由?”姚书记面色严峻地看过柯卫平呈送的检讨书后,带着疑惑问。
柯卫平坐在姚书记的对面,只隔着一张办公桌,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领导,让他感觉有些拘谨,他鼓着勇气回答道,“我认为事由没必要写得那么清楚。反正是我进私人会所吃饭,自己犯错,理应自己接受处理。”
“难道你不感到委屈?”姚书记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柯卫平。
“纪律面前,没有委屈可言。”柯卫平迎着姚书记的目光,坦言道。
“昨天中午,纪委老段接到了关于你进私人会所的视频,拿给我看,当时我心里便犯起了嘀咕,一个不喜应酬不沾滴酒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进私人会所吃饭喝酒?我让老段赶紧派人暗中进行了调查。”姚书记摊开实情还原真相道,“原来你是陪省里回家乡的老领导,受邀而去。”
“人家是冲我而来,所以没有必要把德高望重的老领导牵扯进来,受处分我一个人扛下就行了。”柯卫平没有找客观扯理由,满怀豪气地承担道。
“没想到你挺行侠仗义的。”姚书记笑道。
柯卫平听不出姚书记的话是在褒扬还是在嘲贬,他偷偷瞅了姚书记的脸色一眼,没有发现反常,便继续检讨主动赔罪道,“姚书记,宁阳正在开展大规模的整治开发乱象行动,由于我们工作做得不细致,出现一些纰漏,让领导劳心费神了。”
“我当市长时,就有好多反映宁阳开发乱象的举报信,我作过严厉批示,但几任书记县长,因为工作难度大,一拖再拖,一晃就是这么多年。前几天,巡察组跟我汇报,宁阳的开发乱象更趋严重。你柯卫平敢于亮剑敢于碰硬,真心想做点事,我作为市委书记,没有理由不支持你。”姚书记终于阐明了立场亮明了态度。
柯卫平有些喜出望外,“感谢领导支持!”
“关于这段视频,不只停留在市级层面,已经捅到中紀委和省纪委网站,上级纪检部门会下督办函严查,这是‘顶风作案的典型案例,弄不好还要在全国通报。按你这个错误性质,至少要受警告以上的党纪处分……”
柯卫平的心一紧,但很快放松下来,未待姚书记后面的话说出来,他抢话道,“我愿意接受党纪处分。”话说出口,他感觉自己既表现出了一股大义凛然的气势,也流露出了一种死不足惧的悲壮。
“你愿意接受处分?”姚书记瞪大双目惊诧至极,“柯卫平,一次处分,足以改变你的政治前途!”
“姚书记,我已经被架上去了,回不了头。”柯卫平情真意切地恳请道,“给我一个党纪处分,那些人的心理才会平衡一些,才有可能收手,才利于后段工作推进。”
“为了工作,你想演一出苦情戏,不惜搭上自己的政治前途,少见。”姚书记的话语中,既带有欣赏,也含有一点责备,“党组织培养出一个干部不容易。我们怎能随便处分一个干部?尤其是像你这样敢于较真踏实做事的干部。”
“领导悉心保护,我心领了。宁阳整治房产乱象处于关键时刻,不能半途而废,所以恳求领导给我一个处分,一定一定。”柯卫平几近哀求,语气中饱含倾心工作献身事业的浓浓情怀,“为了啃下这块硬骨头,我背这个处分,值得!”
“在我这里,很多人是来要官职,而你却是讨处分。看来,你柯卫平真还算个官场另类。”姚书记用异样的目光看过柯卫平一眼,最终拍板道,“你不用说了,我已经同老段有过商量,任何时候,我们必须保护那些干事创业的干部。他提出给你一个‘通报批评的处理意见,内部发文,不公开,只为应付上级督办。”
领导智慧,合计出最轻微的处分决定,既保护了干部,又应付了上级,还对举报者有了交代。柯卫平巴望不得,剧情按照他设计的剧本在上演。但他没有让这份喜悦表露出来,而是带着有些不情不愿的腔调道,“既然组织这样定了,我只有服从。”
感谢那帮人的“神助攻”,让他有机会与市里一号首长直接面对、尽情展示,并且留下不俗的印象,使一桩坏事变为一件好事,这正是柯卫平所要追求的效果。他心中窃喜,走出姚书记的办公室,坐电梯来到九楼,段书记不在办公室,他把检讨书用信封装好,交给段书记的秘书转呈。
坐在车上,柯卫平翻出段书记的手机号码,点开发件箱,发出了一条表示感谢的短信。人要晓得好歹知道咸淡,关键时刻领导保护了你,你不能装作不知道。败人品的事,万万做不得。
下午,柯卫平召集相关部门,开了一个整治工作督办会。散会后,他拉上林佳斌,走访了十九家违规违建房企,倾听他们诉求的同时,主要是打消他们的幻想,督促尽快拆除违建。当然,还有一个深层原因,社会上有人传讲,说柯卫平被告倒了,马上就要调走。只有多露面,才能让谣言不攻自破。
“柯县长,对于违规违建,不能光走拆除这一条路。因为有些违建,无法拆除。如果硬拆,只能拆除整栋楼盘,显然那是不现实的。”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林佳斌小心翼翼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
“你的意思是可以罚款。”柯卫平喃喃道,其实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箭在弦上,他不敢松手。
“是的。让房企汲取教训尊重规划,不敢违建不再违建,除了拆除,还可以重罚。罚款数目远远超出违建部分的利润所得。”林佳斌细述道。
“你可以拿个方案出来。但是,建在宁阳大道上‘皇家公馆楼盘的违建必须拆除!这不仅是在维护人大立法的权威,也是在彰显政府拆除违建的态度。”柯卫平态度坚决,没有丝毫松动。
“只是,他们不会束手就擒,一定还会有更加疯狂的反扑。”林佳斌道。
“他们用‘下三滥的手法搞上访,又用耍流氓的手腕拍视频,难不成他们还会搞出什么阴谋诡计?”柯卫平反问道。
林佳斌预判道,“他们肯定还会有更加毒辣的后续动作。”
他们能做什么呢?暗杀?谅他们没那个狗胆;制造桃色新闻,抑或是用金錢行贿,自己行稳坐正,不会给他们提供任何下手的机会。双方博弈到了最为紧张关头,就像掰手腕,都在使全力,都想赢对方,就看谁挺得住。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有近二十年在机关度过,既没遇啥子坎坷,也没逢什么挑战,波澜不惊,好比一位小学生的作文一样平铺直叙清淡无味。猛一回头,竟然发现走过的人生,没有留下值得回忆的亮色。他打定主意,要在县长任上做点什么,跌宕一下,起伏一番,不求惊天动地,但要惊心动魄。每个人心中都驻着一颗小宇宙,有的人能迅速爆发,而他长期身处机关之中,受那个环境所压抑和那种节奏所控制,他的小宇宙变成了一颗定点准时、不偏不倚、绕着太阳飞行的可以忽略的小行星。他下定决心要改变一下,让自己的小宇宙彻底爆发一次,让小瞧自己没狠劲没气魄的人闭嘴!为自己正名!整治开发乱象就是他寻找爆发的契机,既是正义的行动,还是民意的呼唤。何况自己背后站着一个叫“玉洁”的贵人,总在关键时刻通风报信提供讯息。天时地利人和,有什么好怕的。他无所畏惧充满自信道,“只要他们不把我弄死,再阴险再毒辣的招数,我从容应对!”话语中带着一股无可动摇的坚定。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向怯懦小心的胆子,突然像被吹过气一样,膨大充实了许多。
“你的态度,决定整治的强度及拆违的力度。”林佳斌满面红光,兴奋地表态道,“我们专班人员会按您下午会上提出的几点要求,全力以赴抓好落实!同时,对十九家房企,已经暂停给他们办理审批以及任何证照。”
这着狠棋一走,十九家违规房企再也坐不住了,好戏要上演了。柯卫平既紧张,又兴奋,还有一种期盼。
周四早上,参加完机关的党日活动,柯卫平回到办公室,赵天禄带着五个人随后进来,瞬间屋子里好像挤得满满当当一样。他安顿六个人坐下,让秘书过来,给每个人倒了一杯水。
“柯县长,”赵天禄望他一眼,开门见山道,“政府相关部门故意停办对我们的审批及证照,十九家房企准备联合状告。”
柯卫平料到赵天禄会来这一手,他早想好了说辞,轻松自如地笑道,“政府相关部门暂缓审批及办理证照,只是补齐资料、完备手续、完善程序,应该没错吧?”
“这分明是在卡我们的脖子,搞死房企搞垮民营经济。”赵天禄居然上纲上线到这个高度,他继续倒打一耙道,“对于政府滥用公权力和行政不作为,我们不仅要状告,而且还要找知名记者曝光。”
找记者曝光,这倒是柯卫平没有想到的。舆论监督本是一项很好的监督形式,因为有些记者的功利和失德,写出的文章砍头去尾、断章取义,不说缘由地就事论事,让政府深感恐惧。虽然喉头发紧心儿发虚,但柯卫平表现得相当镇静,“政府对你们这些违规房企有所作为,政府的公权力只为遵纪守法的人服务,绝不可能为违规违建大开绿灯。所以,我们做得没一点错!不说你们去找记者曝光,就是到联合国评理,我也全程奉陪!”对于流氓无赖,你得有几口涎瀑子压住他,要不然他动用舆论就要淹死你。
无惧、坦荡、凛然,既有正义感,还有威慑力,把赵天禄一行镇住了。
僵持片刻,赵天禄不得不转移话题,“柯县长,听说还是有违规楼盘不用拆除,走重罚程序了结。为什么‘皇家公馆项目不能享受其他楼盘的待遇?”
柯卫平抿了一口茶,慢慢吞下,耐心解释道,“‘皇家公馆楼盘之所以不能走罚款程序,基于两点:第一,宁阳大道的规划,是经过县人大常委会决定的,具有法律效力,你们在宁阳大道的超建,是违法建设。而人家的楼盘,是建在背街小巷,充其量只是违规超建。两者不可同日而语。第二,你们公司连续三个楼盘违规违建,是屡犯惯犯,全社会都盯着你们。法律不可悖,民意不可违!”
“什么法律?什么民意?都是多盖房子,怎能够出现两个政策?”
“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什么要区别对待?”
“都是投资建商住,为什么偏偏对我们不公平?”
“姓柯的,我们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专门针对我们?”
“柯卫平,宁阳人都说你窝囊无为,为什么单单要在这件事上大动干戈建功立业?”
打“群架”了。五个股东怒气冲冲、轮番发问,层层递进,言辞极尽侮辱、轻视之意,屋子里充满着浓浓的火药味,一点即燃。柯卫平不急不怒,面带微笑,泰然面对。政府要拆违建,他们发几句牢骚讲几句气话,情有可原。反正该说的已经跟他们说得相当清楚,没必要与他们辩个输赢高下。
倒是赵天禄很冷静,他喝住五个人,然后面对柯卫平:
“柯县长,我们小老百姓,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虽然我们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被逼无奈,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地为政府整治充当反面教材。”赵天禄尬笑道,“进入腊月不能动土,但我们找了风水大师进行测算,从省城请来了专业拆建公司,定于下周一开拆。我们会按要求拆除违建,只是政府必须答应两件事——为我公司城北的一百亩地颁预售证;同时,政府部门恢复为我们公司办理各类证照。”
难关终于突破,堡垒终于攻下,柯卫平心里涌动着一股胜利的喜悦,他赶紧许诺道,“只要你们开拆,有了一定形象进度,政府各个部门完备各项程序后,会为你们办理证照,绝对不打半点折扣。”
唐江波在门口晃了一下,柯卫平明白,省扶贫考核验收组来了,要他去接待并且陪同,他站起身,搓搓手,抱歉道,“对不起,省里来检查组了,我要去陪。”说完,满面微笑地同赵天禄一行走出了办公室。
陪同省检查组察看了几个扶贫点,又给他们作了专题汇报,晚餐陪客人在县接待中心进餐。六点钟,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此刻对这个声音,他特别敏感,想听到这个声音,又害怕听到这个声音。他按开屏显,果不其然,依然是用那个限制号码发过来的短信,“茶叶有毒。玉洁”。短短一行字,却让他匪夷所思不解其意。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陪完餐,送走检查组后,拉上唐江波往政府大院赶。
黑云压城,像一口锅倒盖着,让人透不过气一般。
走进办公室,唐江波拿过手机,对那条短信反复看了几遍,问,“这几天有没有收到别人送的茶叶?”
柯卫平当然记得,“付秘書长送过我一盒‘金骏眉,司机给我提到了办公室。”
唐江波把十八平方的办公室寻过一遍,在沙发边,靠墙的位置,一个并不显眼的地方,搁着两盒一模一样的“金骏眉”。他把两盒茶叶提到桌上,带着疑云问,“怎么又多出了一盒‘金骏眉?”
柯卫平把这几天来办公室的人回忆一遍,蓦然想起,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上午赵天禄带的五个人,人多手杂、浑水摸鱼地把茶叶放这儿了。他把两盒茶叶拿起来,细细端详,慢慢观看,一模一样的牌子,一模一样的包装,一模一样的尺寸大小,掂掂两盒的重量,几乎没啥分别,就像孪生双胞胎一样。茶叶怎么会有毒呢?
柯卫平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很快想出了解决方案,“反正我的很多茶叶都给办公室熬夜写材料的同志喝了,既然这个叫‘玉洁的人给过提示,那这两盒茶叶你暂且收了。”
“看来同志们又有口福啦。”唐江波笑纳道。
“事情没有弄明白之前,这两盒茶叶不要动。”柯卫平叮咛道,“你明天一定要查清楚这个限制号码的机主姓名。”
“好嘞。”唐江波提着两盒茶叶,领命而去。
周五,柯卫平起了一个大早,赶往邻县参加全市“美丽乡村”建设现场会,上午参观了“美丽乡村”示范点,下午听了领导的报告,不到四点就结束,他便赶回办公室,唐江波听到声响紧跟而至。未待他坐下,唐江波便急不可奈地跟他汇报,市纪委的两名同志刚刚来过,据说是段书记昨天接到匿名举报,让他们专程赶过来的。他们找到我,直接叫我打开你的办公室,寻找一盒“金骏眉”茶叶,没找着。我便把两人带到安放茶叶的资料室,给他们看你昨晚充公的两盒茶叶。他们撕掉外层薄膜,打开木质盒盖,竟然发现一盒里用瓷罐装的“金骏眉”茶叶,而另一盒里却装着六万美金。
“六万美金,相当于四十万人民币,我的个妈呀!茶叶不仅有毒,而且是剧毒。”柯卫平脊梁骨里沁出冷汗,心有余悸道。
“好在昨晚你及时交给了我,不然,你可能要被‘留置。”唐江波深感庆幸道,“那班人真是毒呀,完全是把你往牢里拽往死里整。”
“得感谢玉洁,一定要找到这个神秘人物。”柯卫平念念不忘道,接着追问,“我让你去查这个限制号码,有没有查到?”
“人家移动公司有保密协定,没有身份证,根本查不出来。”唐江波摊手无奈道。
“玉洁到底是谁呢?”柯卫平蹙着眉头,一头雾水地自问道。
“要我猜呀,”唐江波一半认真一半玩笑道,“玉洁应该是您的红颜知己,不然,不会这样巴心巴肝地帮您。”
“什么红颜知己?尽往歪路子上想。”柯卫平故意板起脸,嘲讽道,“没有本事查清楚这个人,却拿你的领导寻开心,你行啦。”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查清楚。”唐江波尬笑过后,建言道,“就说这个玉洁犯事了,让公安部门出具证明。”
“凭你我的智商,至于出此下策么?”柯卫平用反问予以否定。“玉洁、玉洁、玉洁。”柯卫平不断地默念着这个名字,似乎要从中念出一点线索来,然而,半点头绪也没有。谜一般的玉洁,你为什么暗中相助不露真容?
和唐江波到机关食堂吃过晚餐,天已黑透,上楼后,柯卫平换上跑鞋和运动衣,准备去走路,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又是那个时间点,他不看也知道是谁发来的短信,便不紧不慢地打开收件箱,果不其然,正是玉洁发来的短信。虽然只有四个字,却让他紧张至极惊诧不巳。
“路上有鬼!”
路上会有什么鬼呢?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能做什么呢?是挖了陷阱?还是设了埋伏?还是布了其他暗道机关?柯卫平怎么也想不透。毕竟玉洁提供的每条信息都是准确无误,这条信息也让他产生了些许的犹豫,思忖着要不要去走路?唐江波送来一份文件,他把手机递给唐江波。唐江波看过短信后,未加思索脱口而出,“既然玉洁发了警示,那就取消今天的走路。”说完,将手机还给了柯卫平。
空一天不锻炼,对身体无甚影响,只是心中那种追求刺激猎觅新奇的念头蠢蠢欲动,让他欲罢不能。柯卫平抑制住心中的那股子冲动和紧张,望着唐江波,商榷道,“陪我上路见一次‘鬼吧。”
“领导发话,舍命相陪。”唐江波笑道。
两人下楼,走出大院,右拐上了宁阳大道,沿着每天走过的线路,一路前行。
一大块乌云滚过,遮蔽了月亮,路边的景物立刻变得暗淡和模糊。走过一段,接近宁阳大桥,两人从路边的匝道中穿行出来,刚上大桥,一辆巨大的水泥罐装车从他俩身边呼啸而过,行至桥中,在一个正在走路锻炼的人身边突然停下,罐瓶前部高高仰起,后边的罐盖瞬间打开,满罐的水泥倾泻而下,顿时淹没了那位走路锻炼的人。
两人见状,匆匆赶过去,分头打了110和120的电话……
救护车拖走了那位被干水泥呛得窒息而亡的受害人,公安部门控制了罐装车司机和事故现场。
唐江波偕柯卫平打转。唐江波惊魂未定,胸口还在乱蹦,道,“太恐怖了!那个受害者,身高体形与你差不多,连衣服鞋子也与你穿的近似,他们是要针对你下毒手了,只是看错了目标,您要看清楚问题的严重性。”
柯卫平怎么不清楚呢?刚刚经历过的生死一瞬,就是那帮人为他量身打造的死亡游戏,只是不巧让他躲过。他的心还逗留在惨烈的事故现场,惊惧、后怕过后,他感受到一种庆幸,庆幸之余,让他思考起了一个问题:在利益面前,为何人要变得如此丧心病狂?如此凶险残暴?如此不顾一切?难道真如先哲所言:上帝让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景东风之流,迟早要被灭,而搭进去一位无辜的受害人,代价未免太大了。
看到柯卫平一路沉思,默默无语,唐江波提示道,“要是没有玉洁的短信提醒,您恐怕真要见‘鬼了。”
是的,玉洁的短信提示,让他迟疑了那么一会儿,躲过了那个时间点。不可否认,玉洁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玉洁、玉洁、玉洁。”柯卫平口里不停地念叨起来,念着念着,他念出了一些味道,继而产生联想,突然之间,一个成语从脑海中蹦了出来:“冰清玉洁。”他马上想到了那个人,便急问,“张副县长从省城回来没有?”
“微创手术,做完后一天就回家休养了。”唐江波禀报道。
“走,陪我去他家看望看望他。”柯卫平饶有兴致地邀约道。
在张冰清家里,柯卫平紧握住张冰清的手,充满疚愧道,“‘玉洁同志,错怪你,让你受委屈了。要不是你及时提供情报,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张冰清先是一愣,继而呵呵笑道,“只要你不怪罪,受点委屈也值得。”
“老张,你又是副县长,又是书法家,又是特工,嫂子能够适应你这角色转换么?”唐江波调侃道。
“你老实交代,你这个‘卧底是怎么‘潜伏进去的?”柯卫平用玩笑的口吻逼问道。
三个人落座,张冰清的妻子泡好一壶茶,给每人面前放了一杯。张冰清努努嘴,做了一个怪脸,待妻子倒完茶,走出客厅后,他才略带神秘色彩地小声解密道,“景东风与我妻子是亲老表关系,平时与我们家关系走得近,景东风有事没事喜欢和我谈谈项目上的事。對这次整治行动,景东风是强烈抗拒,我劝不动他,当然知道他们会采取一些下作的手段来对抗和反击。于是,我提前走露消息,是拉近同他们的距离。在政府常务会议上,我公开表示反对意见,赢得了他们的绝对信任。所以,他们把我纳入到他们的‘同盟之中,有事同我商量,做事跟我通气。他们的所作所为,尽在我的掌控之中……”
柯卫平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谍战一样的故事,手机响了,是昌宁杰打进来的,说有急事汇报。他起身告辞,来到办公室与昌宁杰碰面。
“蓝光化工偷排岔放的案件,情节恶劣,给老百姓的生产和生活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昨天我们刑拘了蓝光化工负责生产经营的黄经理,经过突审,他已经交代了幕后主使就是景东风。”昌宁杰简述案情道。
“好!迅速带着卷宗去向省环保督察组汇报,他们会依法依规拿出处理意见。”柯卫平指示道。不是他推卸责任,只是要搬掉这棵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需要借助上级的“环境整治风暴”及雷霆万钧之力,而自己明显人微言轻能量不足。
“我马上就去省城。”昌宁杰立刻答应下来。
昌宁杰告辞欲出,柯卫平叫住他,咬牙发话道,“今晚宁阳大桥上水泥罐车伤人事件,看似意外,实则蕴含惊天阴谋,你们一定要深挖细找,揪出幕后真凶!”他仿佛看到,好比神龙一般,只是见首不见尾的景东风,已经露出了尾巴根子。
七
宁阳大道上,“皇家公馆”楼盘前,挤满了围观的群众。从省城请来的拆卸公司在“皇家公馆”楼盘顶上开拆,对宁阳人来说,不啻是一桩爆炸性新闻。
柯卫平拉着副县长严宽、张冰清和组织部长廖声华及唐江波来到拆迁现场。目睹过后,严宽大发感慨道,“能让景东风赵天禄之流拆除违建,无异于虎口拔牙。这次拆迁,拆出了整治的威力,拆出了规则的威严,拆出了政府的威风!”
“这是规则的胜利,让正义终于出头露面。”张冰清概括道,接着他很是担忧,“只是这栋房子拆除违建、削掉‘脑袋之后,已经预购的人要退售,余下的房子不会有人来购买,恐怕要成为一栋空楼。”
“主要看拆建之后,对楼盘的影响几何?”严宽一针见血道。
“我专门咨询过拆卸公司经理,他说地基没动,结构没伤,几乎没啥影响。”唐江波道。
“关键是宁阳人信奉迷信,不买‘动过头的东西。这下他们的损失可就大了。”廖声华道。
“今天把大家召来,就是为他们找出路。”柯卫平开宗明义道。
“不会吧?景东风之流不断折腾极尽陷害,差点取了你的性命,你还想到为他们的‘烂尾楼找出路?”张冰清不相信地看着柯卫平,问道。
不可否认,景东风之流在利益面前,利令智昏,层层加害,步步惊心,的确可恶可憎!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但是,他们充当反面典型,成为政府重塑规则的牺牲品,收效甚佳。政府得到了需要的结果,还有,景东风咎由自取,已被抓获。既然已经得到,何须追索过程?更重要的是,在景东风的背后,站着一长溜小股东,小股东的下面,还有好多好多参与投资的老百姓。他们倾尽身家性命把积蓄投入项目之中,本想获取高额回报,不曾想到项目失败。如果此时此刻政府见死不救,他们就会血本无归,欲哭无泪。作为有情怀的政府县长,群众至上,和谐为大,怎能允许这悲催的结局发生?柯卫平豁达而又大气地安排道,“我提议按实际投资数额,政府回购‘皇家公馆楼盘,作为‘人才公寓使用。”
“赞成!拥护!支持!” 廖声华喜笑颜开道。
“既解项目之困,又了政府之愿,更让我县引进的人才立刻居有定所,一举三得,当然是好。只是财政账上只有几千万建‘人才公寓的项目资金,回购还差一个多亿,如何解决?”严宽分管财政,三句不离本行,一下子就提到要命的东西——资金。
“资金的问题好解决,冰清同志的整治专班已经拿出了筹资方案。”柯卫平指点道。
“什么方案?”几个人的注意力立马转移到张冰清身上。
整治工作总算取得突破性进展,柯卫平自感欣慰,仰望天空,是乱云飞渡后的蔚蓝,深邃而辽远,看得他有些沉醉了。
郑局廷,男,1963年生,湖北仙桃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仙桃市作家协会主席。先后在《长江文艺》《北京文学》《长城》《大家》《草原》等期刊发表中篇小说三十多部,大多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领导科学》等杂志选登。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桃花盛开的地方》和中短篇小说集《阳光总在风雨后》及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眼缘》《两头牛》三部,出版长篇小说《破蛹》《巨额贷款》《青[艹][频]之末》《红色特派员》等四部,共300万字。中篇小说《预约爆炸》获2009年《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长篇小说《破蛹》获中国人口文化大奖,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获屈原文学奖,中篇小说《两头牛》获湖北文学奖。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