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清
(四川大学 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207)
孔雀,是动物界最美丽的动物之一,主要有蓝孔雀和绿孔雀两种。雄性孔雀擅长开屏,尾羽张开形成2m 左右的弧形,以炫耀其艳丽的色彩。在世界不同民族的审美文化中,孔雀多被视为吉祥、富贵和美丽的象征。因此,艺术史中关于孔雀主题的创作屡见不鲜,这些作品从自然史、文化史和艺术史发展等角度对孔雀进行了描绘,从而为博物学、宗教学、神话学以及艺术学研究留下了珍贵的孔雀图像,本文拟依据这些图文,分析其文化渊源、艺术形式及审美象征。
孔雀,或许是有史以来生物界中被艺术家描绘最多的鸟类之一,在世界很多地区,它被视为最美丽的生灵。但也有些国家和民族却将其视为神秘和不祥之兆。时至今日,关于孔雀的文学和艺术作品不断被创造,从而构建了一部融纪实和想象为一体的孔雀艺术史。
在东方,如中国、日本、印度、斯里兰卡等国家,孔雀有着极为尊崇的地位,它被视为“神鸟”,并同各个国家不同的文化与宗教相联系。
在中国,自先秦至魏晋南北朝,孔雀就备受文人雅爱,相关主题的文学写作也层出不穷,如屈原的《楚辞》中就曾提及孔雀,汉乐府诗的著名篇章《孔雀东南飞》以刘兰芝来譬喻她如孔雀之美,文中写到:“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1]26建安时期,诗赋流行,著名文人杨修和钟会都曾写作《孔雀赋》,将孔雀的形态描绘得惟妙惟肖。杨修之赋描绘了孔雀的仪态与奇伟,该文如下:“有南夏之孔雀,同号称于火精。寓鹑虚以挺体,含正阳之淑灵。首戴冠以饬貌,爰龟背而鸾颈。徐轩翥以俛仰,动止步而有程。”[2]1574钟会的《孔雀赋》则写道:“有炎方之伟鸟,感灵和而来仪。禀丽精以挺质,生丹穴之南垂。戴翠旄以表弁,垂绿蕤之森纚。裁修尾之翘翘,若顺风而扬麾。五色点注,华羽参差。鳞交绮错,文藻陆离。丹口金辅,玄目素规。或舒翼轩峙,奋迅洪姿;或蹀足踟蹰,鸣啸郁咿。”[3]536从描绘孔雀的体态这一角度看,两赋不遑相让,但钟会对孔雀的体貌显然有着更具体的刻画,以“翠”“绿”“丹”“金”“素”等词形容孔雀的五色斑斓,并且他还描写了孔雀“舒翼”“蹀足”的动态以及“鸣啸”的声音,从而呈现了真实可感的孔雀形象。
为孔雀作赋,既源于孔雀美丽端庄的形貌,又在于它蕴含“德行”的价值。在古人眼中,孔雀是“文禽”[4]168,其习性包括“九德”:“颜貌端正”“声音清澈”“行步翔序”“知时而行”“饮食知节”“常念知足”“不分散”“不淫”“知反复”。因此,在儒家兴成教化的诗赋比附中,孔雀成为了中国正统文学与艺术创作的重要主题。
在日本文化艺术中,孔雀图像更是无孔不入。日本艺术研究专家乔治·阿什当·奥兹利(George Ashdown Audsley)于1882 年写到:“孔雀形象是日本艺术家的最爱,几乎在每种装饰艺术中都有极为精美的孔雀形象。日本人在他们的字画和屏风画中,在大型瓷盘和其他瓷器中,能够很巧妙地安置孔雀,在铜器中也能描摹孔雀的微妙。”[5]143无独有偶,孔雀图像在印度起源最早,不但广泛见于其佛教和历史文化的记载中,历史上的“孔雀王朝”也因孔雀而闻名。
尽管众所熟知的蓝孔雀源自印度和斯里兰卡等亚洲地区,孔雀文化却并不为东方所独有。相传,所罗门曾最早将孔雀从东方引进西方,由中东传至欧洲和北美。自此,欧洲的孔雀文化也长盛不衰。公元2 世纪时,罗马作家克劳迪·艾泽安(Claudius Aelian)在《动物志》(On Animals)中如此形容孔雀:“孔雀知道它是最美的鸟,也知道它的美丽何在;它骄傲于这片美丽,因而十分傲慢。它的自信在于羽色,那羽色富有装饰性,又会给陌生人带来恐惧。”[6]94
孔雀的羽色是富有装饰性且引人注目的,例如,从未见过孔雀的19 世纪画家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就曾画过一片孔雀胸前的羽毛。但雀羽让人不安则实属想象性成分。关于孔雀的傲慢,这似乎与它高贵的仪态和热爱炫耀的习性相关,以至于人们乐此不疲地将其作为取笑的对象。如19 世纪法国画家格兰德维尔(J . J . Grandville)以漫画的形式戏谑了一个骄傲的人,画中人长着孔雀的头,坐在开屏式样的椅子中。画中人宣称:“我是个百万富翁,有五座城堡和一大堆朋友。”
在东西方艺术史中,由孔雀文学和孔雀信仰衍生出的孔雀图像俯拾皆是,如中国、日本、印度的孔雀主题绘画和工艺美术;从中世纪的插图手稿到17 世纪荷兰静物画,直至20 世纪新艺术运动的各种设计作品。在这些艺术作品中,既有鸟类学家的纪实文本与描绘,又有画家富于想象力的表现和夸张。同时,这些图像也再现了人类发展史中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它融合了文学、历史、宗教、神话与艺术等因素,本文将对此逐一进行分析。
在孔雀图像的艺术史研究中,不但图像是研究的重点,与图像相关的历史自然文本,也是研究的关键部分。在自然进化与历史过程中,生物学家、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等学者一道指出了生物进化、地理变迁以及历史发展的特征和规律,他们的记录和分析,为艺术家的创作提供了第一手的资料。同时,很多自然与生物学家在采取标本时,也对采集对象进行素描和水彩等艺术方式的描绘,从而展现了另一种可贵的视觉文本。
孔雀图像的不断丰富,离不开自然科学研究的日益进步。16 世纪,随着木版印刷技术的发明,传统手抄本逐渐被取代,这使得附有插图的印刷书籍得以迅速推广。通过图文对照,人们可以更形象地了解自然知识。早期的很多孔雀图像正基于鸟类学著作的问世而产生。例如,1555 年,法国人皮埃尔·贝隆(Pierre Belon)出版了《鸟类博物学》;1551-1558 年,瑞士人康拉德·格斯纳(Conrad Gesner)出版了《动物史》;1600 年,意大利人乌利塞·阿尔德罗万迪(Ulisse Aldrovardi)出版了《鸟类志》。在这些鸟类学研究中,均包含有孔雀插图,很多从未见过孔雀的人们由此对孔雀有所了解。
17 世纪以后,欧洲鸟类学研究取得了更大的进展,更多重要著作的出版,催生了一批新的孔雀艺术作品。例如,1676 年,约翰·雷(John Ray)与弗朗西斯·威洛比(Fracis Willughbi)在伦敦出版了《鸟类三书》。该书是英国历史上首本鸟类图谱,是英国鸟类学奠基之作。书中包括两幅孔雀铜版画。1781-1785 年,英国人约翰·莱瑟姆(John Lattham)在《鸟类概要》一书中使用了孔雀皮毛标本。1850-1883 年,约翰·古尔的七卷本著述《亚洲鸟类》采用了威廉·哈特(William Hart)的版画插图《大阿耳戈斯雉》以介绍孔雀。1872 年,约瑟夫·伍尔夫(Joseph Wolf)为丹尼尔·埃利奥特(Daniel Giraud Elliot)的《禽类专论》创作了版画插图,其中包括一对绿孔雀,一只站在树干上,一只蹲着,彼此呼应。
值得注意的是,鸟类学家在研究和写作过程中,并未仅仅局限于对鸟类自身的表述。他们同时阐述了鸟类进化和其生活环境特征,并以图像比照,从而给人以深刻印象。如美国艺术家杰拉德·汉德森·塞耶(Gerald Handerson Thayer)在其《动物王国的隐蔽色》一书中选取了阿沃特·H·塔耶尔(Abbot H .Thayer)1907 年创作的油画《树丛中的孔雀》。绘画中,孔雀掩藏在植被中,它的羽毛颜色与树叶及草丛的颜色几乎无异,根本不易察觉,反映了孔雀的隐蔽色原理。
毋庸置疑,在孔雀图像的创作过程中,鸟类学研究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同时,很多画家也以精确的自然主义手法再现了孔雀的生物特征或生活环境,反过来促进了鸟类学研究。如1639 年荷兰画家伦勃朗就曾经画过《死亡的孔雀》,画面右侧的孔雀嘴巴微张,似乎还残存着最后的体温与呼吸。羽毛蓬松、根根分明,体现了17 世纪荷兰静物画客观的写实精神与科学态度。此外,查尔斯·奈特(Charles R.Knight)的油画《老虎与孔雀》、雅各布·波格丹尼(Jakob Bogdani)的油画《公园里的一对孔雀》、阿奇博尔德·索伯恩(Archibald Thorburn)的水彩画《孔雀和孔雀蝶》等作品都细致地刻画出孔雀所处的自然环境,并通过物种的对比来强调孔雀的生态特征。另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6 世纪意大利画家阿尔钦博托(Giuseppe Arcimboldo)在创作肖像画 “四元素”中的“气”时,人物躯干由孔雀图像构成。孔雀自卡尔斯五世以来一直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纹章标志,但画家用古希腊以来自然哲学中四元素之一来进行譬喻,显然源自于对孔雀的观察和鸟类学的思考。
图 1 (清)蒋廷锡 《鸟谱·孔雀》 (原画轶散) ,余省、张为邦临,(41.9×43.9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相对而言,亚洲的自然科学研究起步较晚,鸟类学研究著作很晚才问世,但这并未阻碍亚洲国家的鸟类艺术创作和研究。相反,以中国为首的亚洲国家,对孔雀有着更加细致入微的观察和表现。如中国历史上很多花鸟画家对孔雀作过精确再现,清代画家蒋廷锡的《鸟谱》(图1)即是明证。
热爱自然历史的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记录到:“孔雀在树木刚刚开始落叶时褪羽,又在同一批树长出新叶时长出新羽。”[7]270在自然史的视阈中,鸟类学家忠实记录着孔雀的生活习性和地理环境,画家则以自然主义艺术手法精确地描绘着孔雀的形貌和特征。二者最终共同催生了科学与艺术相结合的产物—孔雀的自然主义美术图像。
孔雀图像,广泛见于印度教、佛教、道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等多种宗教文化中。在不同宗教中,孔雀被赋予的含义不同,但都被打上了神圣的烙印。
在印度教中,孔雀信仰广泛存在。在该教传说中,满天繁星源于孔雀覆羽,孔雀褪羽则夜空黯淡;而印度教主神中,创造者梵天的妻子萨拉斯瓦蒂(智慧女神)和湿婆之子卡尔提凯亚(战神)均以孔雀为坐骑(图2)。
在佛教文化中,与孔雀图像相关最多的是“孔雀明王”,他被誉为“息灾之佛”,由佛教五佛中的毗卢遮那佛演变而来。无论是中国、日本或印度,孔雀都被看作成神的坐骑。例如,中国的敦煌壁画、大足、安岳石刻中,孔雀明王多身着菩萨装,骑着孔雀。但也有其他佛像坐骑孔雀的例证,如莫高窟465 窟窟顶金刚界五佛中,阿弥陀佛端坐于孔雀座椅上;西藏日喀则市元代夏鲁寺五佛中,佛像也坐在画有两只孔雀的座椅中。此外,在印度加尔各答博物馆藏的《五护院罗尼经》写本插图中,阿弥陀佛结跏趺坐在背负莲花的孔雀上。在日本的佛教文化中,孔雀一样被看作是神鸟,人们将孔雀视为慈悲观音的化身,佛祖则骑在开屏的孔雀身上。
道教中,关于孔雀的论述并不多见,有关图像也相对较少。相传西王母有时骑在孔雀身上,但更多时候则以仙鹤为坐骑。道教经文中的孔雀明王与佛教中佛母大孔雀明王相似,被尊为:大悲、大愿、大圣、大慈释天教主,宝月光皇后圣母,孔雀明王天尊,圣母孔雀明王尊,圣母元君等。《太上元始天尊说宝月光皇后圣母天尊孔雀明王经》记载:“忽有一天母,驾孔雀而来,此乃佛中即孔雀如来,道中乃是宝月光皇后玉皇圣母。”[8]131
欧洲的基督教文化中,留下了大量的孔雀图像。如同圣彼得手持钥匙、圣约翰怀抱羊羔、圣哲罗姆出现时总有狮子相伴,孔雀在基督教中也被当作一种象征符号,代表着无瑕与复生。在很多插图手稿与绘画艺术中可以看到,艺术家以《圣经》为蓝本,在《伊甸园》《创世纪》《诺亚方舟》《创造亚当》等主题中创作孔雀图像。例如,1473 年,尼德兰画家汉斯·梅姆林(Hans Memling)的三联画作品《最后的审判》中,天使米迦勒的翅膀末梢上画有一支孔雀羽翎。1482 年,卡洛·克利韦利(Carlo Crevelli)在油画《天使报喜》中以一只孔雀隐喻基督的复活。1710 年,扬·格瑞佛(Jan Griffier)的油画《诺亚方舟》展现了《圣经》中各种动物在诺亚方舟中汇聚一堂的壮丽场景,其中就包括一对孔雀。类似主题的创作还包括13 世纪威尼斯圣马可教堂的门厅镶嵌画,印度莫卧儿王朝宫廷画家米斯金(Miskin)的创作等。西方画家将孔雀图像与基督教联系在一起,源自于他们对基督教教义和文化的解读,如约瑟夫·安东考克(Joseph Anton Koch)1803 年创作的油画《诺亚献祭》以及萨穆尔·科曼(Samuel Colman)1830 年的油画《示巴女王来临的浪漫风景》(图2),在后一件作品中,画家以装饰性的色彩描绘了花丛中的两只孔雀,其中一只正在开屏。
当然,在建构孔雀神圣化图像的进程中,也不乏批评孔雀的艺术作品,如尼德兰画家彼得·勃鲁盖尔1556-1557 年在木刻画《七宗罪》中的《骄傲》插图中,对“骄傲”的孔雀所作的隐喻。
与佛教、基督教的偶像崇拜不同,伊斯兰教文化中禁止描绘真主、人与动物的具体形象。但仍然有个别例外,如16 世纪土耳其版本《先知升霄图》,画面上,穆罕默德骑在一种叫做布拉格的动物身上。该动物长着女性面庞,骡子身体和孔雀的尾巴。对穆斯林而言,孔雀是一种宇宙文化,孔雀完全开屏时,它象征着太阳、月亮乃至宇宙。
孔雀因其美丽的外貌而引起自然学家和宗教学家的兴趣,同时,它也不断被指向神话领域。神话题材雅俗共赏,是古典艺术家重要的艺术创作源泉。这些神话多与世界的创生相关,并经常与宗教话题有密切的联系。
首先,是西方艺术家最热衷的一个主题—古希腊神话中“帕里斯的裁决”。荷马的《伊利亚特》讲述了在佩莱厄斯和忒提斯的婚礼上,发起了一场关于“谁是最美丽的女神”的讨论。1615 年,荷兰画家乔吉姆·威特维尔(Joachim Wtewael)以该神话为题创作了油画作品。画面的前景上,帕里斯将金苹果递给了象征最美丽女神的维纳斯,维纳斯的左侧是她的竞争对手朱诺,从画面的左上角可以看见一只孔雀端坐在树干上;在帕里斯的右侧则站着密涅瓦,帕里斯的选择最终导致了特洛伊十年战争。
图 2 《坐骑孔雀的战神卡尔提凯亚》(约公元6 世纪,浮雕,大英博物馆藏)
图 3 萨穆尔·科曼《示巴女王来临的浪漫风景》(A Romantic Landscape with the Arrival of the Queen of Sheba)(1830 年,油画,88.9×119.4cm 布里斯托尔城市博物馆与美术馆藏)
“朱诺发现了朱庇特和伊俄”是另一个经常受到艺术家青睐的古罗马神话故事,讲述了孔雀覆羽上眼斑的由来。传说主神朱庇特喜欢引诱人间的妙龄少女,有一次他爱上了一位名叫伊俄的漂亮女孩,并将她变为一只小母牛,欺骗他的妻子朱诺。然而,朱诺早已发现朱庇特的背叛,便向朱庇特索要小母牛。同时,她还安排一只浑身长着一百只眼睛、永不歇息的牧牛官阿尔戈斯看管伊俄。后来,阿尔戈斯被杀死,朱诺便将阿尔戈斯的眼睛全部给了她的宠鸟孔雀,于是孔雀就有了漂亮的眼斑。众所周知,古罗马神话中的孔雀总是不离朱诺身边。16 世纪早期,意大利画家丁托列托(Tintoretto)在油画《银河起源》中,以孔雀隐喻朱诺。1618 年,彼得·拉斯特曼(Piete Lastman)创作了油画《朱诺发现了朱庇特和伊俄》(图4),画中描绘的是朱庇特在朱诺赶来、情急之下将伊俄变成小母牛这一高潮时刻。画面上,朱诺和一对孔雀都被置于焦点之中,孔雀的张望和朱庇特的惊慌形成一种视觉的张力,从而凸显出“爱和欺骗”这一主题。另外,17 世纪20 年代,保罗·鲁本斯(Paul Rubens)的油画《亨利四世收到玛利亚·德·美第奇的肖像》也对神话题材进行了追溯。画面中,小天使手捧玛利亚·德·美第奇的肖像,亨利四世华服在身,满意地端详着画中人。鲁本斯巧妙地在天使的头顶—画面上方描绘了身后有霹雳的朱庇特和身旁有孔雀的朱诺。在两位神袛的见证下,美满婚姻正在被祝福。
在大多数神话作品中,孔雀都被视为完美的神鸟,但如同勃鲁盖尔对宗教中“骄傲”的孔雀所做的批评,神话艺术创作中也有作品讽喻孔雀具有强烈的嫉妒心。在1899 年三卷本的《伊索寓言》中,描绘了《孔雀向朱诺诉苦》的插图,图中孔雀来到朱诺身边并与之交谈。图上写着如下文字:“孔雀的抱怨。孔雀认为天神待他不公,让他无法像夜莺那样动人地歌唱,于是向朱诺抱怨。朱诺回答道:‘珍惜所有,闭上鸟嘴吧,不要和自然争辩’”[5]53。孔雀除了经常被描绘于古希腊罗马神话中,还一再被用来表现人类创生之初的场景,包括《诺亚方舟》《亚当和夏娃》等宗教神话题材。如伊扎克·范·奥斯滕(Isaac Van Oosten)1650 年创作的油画《亚当与夏娃》、小勃鲁盖尔的油画《创造伊娃的乐园》等,画中都描绘了世界创立之初,孔雀以及生灵万物和人类和谐相处的自然景象。
神话题材中的孔雀图像,对人类起源和自然进化的历史进行了追溯,对宗教史和自然史作了想象性加工,从而展现了不同民族中有关多神论和一神论艺术创作。16 世纪早期,一位乔尔乔的模仿者在油画《向诗人致敬》中描绘了一幅风光绮丽的神秘景观:画面上一位诗人头戴桂冠坐在宝座上,身前一人正献上鲜花,另一人则手弹琵琶。值得注意的是,画中同时还出现了孔雀、猎豹和鹿等奇异动物,它们在幽深静谧的荒野环境中和谐共生,从而让人联想起一个田园般的神话时代。
瑞士美术史家沃尔夫林(Heinrich W ölfflin)曾说:“美术史主要就是一部装饰史。”[9]257在各种动物中,鲜有鸟类像孔雀这样获得如此多的关注,并被表现在各种风格和材料的装饰艺术中,如绘画、陶瓷、玻璃、金属工艺、珠宝、服装、家具、建筑等作品。孔雀图像,也随着不同历史时期装饰艺术的发展而不断地丰富。
图 4 彼得·拉斯特曼,《朱诺发现了朱庇特和伊俄》(Juno Discovering Jupiter with Io)(1618 年,油画,54×78cm,伦敦国家美术馆藏)
孔雀图像,在鸟类学著述和宗教、神话主题的美术创作中不时出现。17 世纪荷兰和佛兰德斯的静物画中,孔雀被画家以自然主义的观察方式精确地描绘出来;19 世纪,拉斐尔前派画家将孔雀表现在浪漫的花园中或年轻貌美的女子身边,这些作品多从“纯美术”的审美角度对孔雀进行图像创造。装饰艺术中的孔雀图像,则以“装饰”为旨趣,被附加以一种“实用主义”功能,从而创造出形式与功能、审美与实用相结合的装饰艺术作品。
首先看绘画中的几件作品。第一件是日本画家尾形光琳的装饰绘画《孔雀梅花蜀葵图》。这件作品是18 世纪折扇屏风画的佳作,装饰色彩强烈,融审美与实用为一体。另一件则是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安格尔1814 年创作的油画《土耳其宫女》,该画作中描绘了手执孔雀羽毛扇的女性。有趣的是,尾形光琳将孔雀开屏画在折扇的构图中,安格尔却以画中宫女手中的羽扇进行装饰。两幅绘画中,都巧妙地运用了扇子这一媒介来表现孔雀,区别在于,18 世纪之前折扇主要源自东亚,羽毛扇则在欧洲流行。1560-1610 年间,羽毛扇是女性化妆间的必备之物,带眼斑的孔雀翎则是制扇匠人所需的必要物件。两位画家都注意到扇子作为时尚之物的重要性,并巧妙地以孔雀(包括雀翎)为装饰,这是一种将图像和器物完美融合的装饰意匠。同样,在唯美主义作家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的戏剧《莎乐美》中,英国著名插画师奥布里·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为主人公设计了“孔雀裙”,这是绘画与服装的跨界,也是一件装饰艺术的绘画典范。
图 5 明弘治琺华孔雀纹酒罐 (1488 年,大英博物馆藏)
图6 宋代白玉孔雀衔花 (上海博物馆藏)
陶瓷艺术中,中西方表现孔雀图像的装饰风格作品不胜枚举,尤以中国瓷器为著。本文仅以元明时期作品为例说明。如元青花中装饰有孔雀图案的瓷器包括:土耳其托普卡比博物馆藏元青花孔雀牡丹纹大盘、元青花八棱葫芦瓶;日本松冈美术馆藏元青花孔雀牡丹纹四系扁瓶、元青花孔雀穿花纹四系扁瓶;大英博物馆藏孔雀牡丹纹大罐等。明代代表性作品包括:明正统青花孔雀牡丹纹大罐、明正统青花孔雀牡丹纹梅瓶、明弘治缠枝青花孔雀牡丹纹鼓缸、明弘治琺华孔雀纹酒罐(图5)、明嘉靖酱釉描金孔雀牡丹纹执壶、明万历青花云龙孔雀纹花觚等。
除此之外,18 世纪以来,道尔顿、明顿、韦奇伍德、德尔夫特、切尔西等欧洲瓷器厂也生产了大量装饰着孔雀图像的瓷器。这些装饰瓷器的表面或以植物花卉为点缀,围绕孔雀图像为中心而描绘,或结合历史神话而展开。还有一些瓷器厂对于孔雀这一图像的来源不甚了了,干脆名之曰奇异动物。
服饰方面,人们最容易联想起明清官服中的“补子”纹样,其中,三品文官的补子中绣有孔雀图案。孔雀花翎象征着权势和官阶。清代官员以孔雀花翎为冠饰,有三眼、双眼、单眼之分。清初只赏给受朝廷特恩的贵族大臣,后来赏戴甚滥,但仍然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用孔雀花翎。乾隆时期,宫中女子甚至佩戴着金孔雀发夹。欧亚其他国家同样将孔雀图像运用于服饰中。如17 世纪欧洲巴洛克男装中一度出现“孔雀现象”,极力追求奢华与矫饰之美;18 世纪80 年代,英法等国上层社会的女士喜好戴着插有孔雀羽翎的帽子;在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de Oude)的油画《农民婚礼》一作中,农民小孩的帽子上插着一支孔雀翎毛;在威廉·罗格斯戴尔(William Logsdail)的《印度总督妻子寇松夫人像》中,女主人身穿金色孔雀礼服……如此例子,不一一赘述。
在其他一些工艺美术种类中,同样有数不胜数的表现孔雀图像的装饰艺术作品。如宋代白玉孔雀衔花(图6);1878 年日本选送参加巴黎世博会的青铜孔雀香炉;1897 年亨利·欧文(Henry Owen)为曼苏尔宫殿设计的孔雀玻璃窗;工艺美术运动时期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设计的织物和墙纸图案、阿什比(Charles Robert Ashbee)设计的银质孔雀胸针。新艺术运动时期,亨里克·维格斯托姆(Henrik Wigström)还曾设计过一枚法奥热“孔雀蛋”,在这枚水晶蛋中有一只金珐琅孔雀,可以伸缩转动并开屏,显示出机械与艺术相融合的高超技艺。
另外,在家具设计和建筑装饰方面,孔雀图像也被广泛使用。如印度莫卧儿皇帝、慈禧太后以及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都曾拥有装饰着孔雀图案的精美座椅;在建筑中,公元5 世纪意大利贝林纳教堂拱顶的罗马孔雀镶嵌画,以及1901 年由阿尔方斯·穆夏(Alphonse Mucha)设计的、装饰有孔雀雕刻的乔治·富凯(Georges Fouquet)珠宝店,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在关于孔雀这一主题的建筑装饰艺术史上,或许没有比弗利尔美术馆中美国艺术家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设计的“孔雀屋”更为人所熟知,抛开屋子装饰过程中的种种故事不谈,单就惠斯勒绘有孔雀的壁画“艺术与金钱”,以及房间中收藏的琳琅满目的中国瓷器而言,其装饰之华美,已经令世人瞩目。
从未见过孔雀的拉斯金曾画过一片孔雀的羽毛,在感叹于大自然的造物之妙时他说道:“记住,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往往是最不实用的东西,比如孔雀和百合花。”[10]47然而,恰恰基于一支孔雀羽毛,卡尔·施密特(Carl Schmitt)却设计了鲁克伍德著名的孔雀花瓶,类似风格还见于摩尔洛克夫特瓷器中,这充分证明了拉斯金所谓“华而不实”的孔雀图像在装饰艺术中的实用价值。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孔雀甚至于一支孔雀羽毛都被大量表现于工艺美术运动和新艺术运动作品中,通过这些图像可以看出,该时期艺术家以“孔雀”为想象源泉,尊重手工艺、向自然致敬的审美理念。
孔雀,在中华文化中寓意吉祥富贵,如《宣和画谱·花鸟叙论》中写道:“故花之在于芍药,禽之于鸾鸟孔翠,必使之家贵。”[11]105汤垕《画鉴》一书中,曾专门记载了宋徽宗试画学诸生艺时降旨“孔雀升墩,必先左脚”的典故[12]1071,这不仅反映了宋代花鸟画格物致知的精神,而且也可以看出孔雀是该时期重要的宫廷绘画题材。
在中国古代玉器、瓷器、金银器、服饰和吉祥图案中,孔雀图像都十分常见,也是画家热衷表现的题材。现存历朝绘画中以表现孔雀的代表性作品有:宋代佚名的《孔雀图》《山丹孔雀图》《孔雀腊梅图》《十八学士图》,艾宣的《绿竹孔雀图》与崔白的《枇杷孔雀图》等;元代边鲁的《孔雀芙蓉图》;明代吕纪的《杏花孔雀图》与《花鸟屏》,林良的《孔雀图》,殷弘的《百鸟图》,陈嘉选的《玉堂富贵图》;清代绘画中,则有郎世宁、金廷标的《清人画弘历阅孔雀开屏图》、郎世宁的《孔雀开屏图》、余省与张为邦摹蒋廷锡《鸟谱》中的“孔雀图”、邹一桂的《孔雀牡丹图》;现代画家中,则有刘奎龄的《孔雀图》等。除此之外,孔雀图像在中国各类寺观、墓室壁画和雕塑中都有所表现,它反映出中国绘画艺术中对孔雀题材的重视程度。
孔雀还是中国古代吉祥图案—“五客图”中的一员。北宋画学著作《图画见闻志》中写到:“李文正公于私第之后园育五禽以寓目,皆以客名之。后命人写以为图:鹤曰仙客,孔雀曰南客,鹦鹉曰陇客,白鹇曰闲客,鹭鸶曰雪客。各有诗篇题于图上,好事者传写之。”[13]22后世多用“五客图”作为扇面、窗花、屏风、雕砌、剪纸的纹饰,以寓吉祥。
不过,并非世界各地所有人群都将孔雀奉为神灵,关于孔雀的流言也有很多。如英国很多家庭都认为在家中放有带眼斑的孔雀羽毛将招致无妄之灾;马来各国则将孔雀视为不洁净之鸟;穆斯林坚决不吃孔雀。与此相反,法国、意大利、英国等欧洲国家的餐桌上,孔雀一直被视为佳肴,这和神圣文化似乎毫无关系。1420 年,约翰·拉塞尔(John Russell)的《贵族礼仪书》中还特别介绍了孔雀的烹饪方法;在约翰·大卫·帕斯文(Johann David Passvant)的油画《静物》中可以看到,孔雀和鱼肉蔬果作为食物一并被放置在厨房中。
在世界不同地区和民族文化中,存在着大量有关孔雀图像的艺术作品,它们足以构成一部孔雀艺术史。孔雀图像融合了历史、文化、宗教、政治与艺术,既象征着宫廷阶层和上层社会的身份与权力,又表达了人们追求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
20 世纪以来,人们对孔雀为主题的审美文化仍热情不减。如美国电视公司以孔雀为蓝本设计了公司标志;英国园艺师布莱恩·乔伊斯(Brian Joyce)用忍冬植物剪出孔雀树篱;中国舞蹈家杨丽萍在云南傣族舞蹈基础上创造的“孔雀舞”,另有很多当代艺术大胆运用了科技手段和现代材料进行孔雀图像加工和产品创作,这些例证说明了孔雀具有被大众普遍接受的文化基础。
唐代诗人杜甫在《李监宅》中诗曰:“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在唐代,芙蓉和孔雀都是吉祥富贵的象征,富贵人家的被褥上常绣有联珠对孔雀纹,相对于孔雀美术图像在全世界的流行,这仅仅是一个缩影。
从原初的图腾信仰逐渐发展成为艺术家创作的主题,然后衍变为一种象征性的艺术符号,孔雀图像充分见证了人类文明史的开端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