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商业活动与书法传播交流影响观略

2020-05-18 09:08丁少帅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0年5期

丁少帅

摘 要: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导言中说:“晚明是一个商品经济急剧扩张、思想与宗教生活走向开放、城市文化繁荣、社会阶层的界线浮动消融的时代。社会巨变促成了一个蓬勃多元的文化环境。在鼓吹探索内在真实自我的心学鼓励以及锋芒毕露的城市文化的刺激下,晚明的一些书法家努力在艺术中追求‘奇的特质,使这一时期的一些书法作品具有表现性、戏剧性、娱乐性。”诚然如此,明朝末年是书家群体迸发的时期。这种现象的出现是明末社会多元化的体现,这种多元化既有商品经济扩张下的社会因素,又有思想观念变迁所带来的人文影响。

关键词:明末;西晋;奢靡;书画传播;交游

江南地区自经魏晋经营,至南宋时期,经济中心已完成实质上的转移。傅衣凌称,“明朝中叶以后,江南的苏州、南京、松江、杭州渐成为较为集中的城市工业中心”。对于江南地区的划分,李伯重在《“江南地区”之界定》一文中说:“在各位研究者的笔下,这个地区大至可囊括苏南、皖南、浙江甚至江西,小至仅有苏南一隅(苏、松、常、镇四府)或太湖东南平原一角(苏、松、嘉、湖四府),介于其中又有五府、六府、七府、八府、十府等多种说法。”李先生认为明清江南应指苏、松、常、镇、宁、杭、嘉、湖八府及太仓州所构成的经济区。姑且将覆盖地区大者称为“大江南”,把划定区域范围较小者称为“小江南”。对于经济影响的区域构建显然是在“大江南”中进行的,乃至超出江南区域,它不仅囊括苏南、皖南、浙江、江西,还包括福建甚至更为广阔的地区。如明末在闽地“凡福之绸丝、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橘……无日不走分水岭及蒲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其航大海而去者,尤不可计”,足见福建地区贸易的发达。福州还出现再加工的产业,“皆衣被天下,所仰给他省,独湖丝耳。红不逮京口,闽人货湖丝者,往往染翠红而归织之”。因贸易需求致使南方省地交通得以连接,“福州而南,蓝甲天下”,此地明显已经超出了江南范畴,姑且统一纳入江南地区。

从时人对“苏、松、常、镇”排序可以明显得知江南地区的核心为苏州府。史载“姑苏人聪慧好古,亦善仿古法为之。书画之临摹,鼎彝之冶淬,能令真赝不辨。又善操海内上下进退之权,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以苏州为核心的江南地区对明代社会经济的发展产生出巨大的影響力。明代后期,随着社会经济发展,江南地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繁荣带来了生活风俗的巨大改变,原本淳朴的民风陡然间消失殆尽。“至正德、嘉靖年间而古风渐渺,而犹存什一于千百焉……由嘉靖中叶以抵于今,流风愈趋愈下,惯习骄吝,互尚荒佚。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自士大夫搜古以供嗜好,纨子弟翕然成风,不吝金帛悬购”。万历四十五年(1617)《申文定公特祠记》记载:“我吴虽被至德,而轻心波习犹不能尽扫,故海内指吴人为戎首岂少哉。自公以平康正直之剂洗疗其乡而后以及天下,易佻乎轻衿之态为胜服矩步之容,乡可表而户可封,不独以公重吴,又以吴重天下也。”江南风气披靡轻佻似已为常态。

明代的经济文化繁荣促进了消费观念的改变,加剧了士人文化阶层思想的蜕化。同样随着商品经济的蓬勃兴起,“原先象征身份地位的土地财富,转变成了奢侈品的收藏,特别是文化消费方面,古物经商品化后成了‘优雅的装饰,只要有钱就可买到,也造成了一种求过于供的社会竞赛”。社会竞赛化的消费模式带动晚明奢靡享乐之风走向高潮,书画投资与收藏作为一种特殊的奢侈品变得火热起来,这就构成了书法创作与研究新的变化,形成了良性互动。也给近于深沉的明代书法艺术发展带来了额外的生命力,最直接的动力就是书法作品的价格伴随着古字画的收藏水涨船高,促进了文人书法创作的激情。这并不是说所有书法都是以盈利为目的而写出来的,但我们也不能否认晚明书法的兴盛与经济发展的联系。随着文徵明、祝允明等人名气的突显,大量以交易为前提的书画得以应制,这些作品虽非自存,却限于声名,仍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据载文徵明对艺术要求极高,就是普通的日课和给人代写书信,往往都要思索再三。上述便能解释为何相对安定富庶的江南地区会产生如此大规模性质的文化衍变。更深一点讲,经济发展侧面促使士大夫阶层出现思想上的偏离,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四民不分”和“四民相混”。士绅阶级化概念模糊,下层民众开始逐渐渗入士人阶层,这种对古代礼制的违背,引起了士人的强烈恐慌。卜正民就认为:“士绅们不愿表现出对商人存在的完全释然态度,他们情愿在市场和书房二者之间画出一条轻蔑的界限。”常建华借用林丽月、巫仁恕两位学者对知识阶层感到忧虑的“妖服说”观点,指出传统士大夫通过“古礼”和“妖服说”来恢复独特的社会优势感,“当两种方式都无法发挥效果时,士大夫只有更积极地自创新风格、新形式的服饰衣冠,以重新塑造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为保持良好的社会等级与心理平衡的士层阶级对“新”的要求加速了“尚奇”风气的形成。与此同时,士人本身对于传统的反叛也渗入到社会当中。“标新立异,轻佻放荡”伴随着政府法令失效由衣饰席卷到各个方面,“士人衣着怪诞,求奇慕异,也不仅仅是个人的喜好,而应该被看作是一种以极端的方式反叛传统礼教、张扬个性的表现,是晚明涌动的以主体意识觉醒为特征的新的文化潮流在社会生活领域的具体体现。从这一点上说,它与思想领域的‘自然人性说、文学领域的‘性灵说‘至情说,以及艺术领域狂放纵逸的‘泼墨大写意画是不谋而合的”。这种观点得到了学术界内不少人的认同,“晚明文人所尚之‘奇从根本说,是压抑已久的个体感性生命力的爆发与释放,它与自然人性论思想的兴起密不可分”。这种对于个体生命的感知,带来的影响极为可观,也绝不仅是阳明心学、“性灵说”这么简单。它对文人的观念改变反映到了方方面面。再看明末书法作品形式的扩展在书法史发展阶段的重要性,其对新中国成立后展览风气的发展奠定自是不言而喻。立轴书法作品展示出来的既有对个体生命力的释放,也存有“自然人性”的兴起。墨色浓淡夹杂着中轴线的变化吸引了众多眼球,也将书画者本身的情绪起伏波动表现得淋漓尽致,反叛与创新交融在一起,更像是从艺术方面表现出来和思想相同的“自然人性”说,只是方式不同罢了。包括董其昌、王铎等人对传统作品临摹的创新,都可以看作是晚明士人反传统的体现,似乎也能够解释徐渭混沌往复的书法为何会变成反叛传统的一面旗帜。

经济增长带来的书法艺术发展是多种多样的。既反映在文人雅士间,也在普通劳工农民中可以见到。由于高额的社会负担,大量农民必须从事其他工作以维持家用,手工业便成了持有资本稀少农民的不二选择。印刷、刻章(农民主要从事刻)、书房文物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以徽州来讲,“明代徽州的小民多执技艺,其手工业品亦颇有名,徽墨即是其一……其次为纸。徽州的澄心堂纸,早为宋代贡品之一,所以造纸业亦盛……其他如休、歙两邑的徽漆”。纸墨都是书法不可或缺的工具,徽漆在一定程度上与印章刻制有着联系。这些下层民众的改业都为书法艺术的发展提供了必要的动力,对书法繁荣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明代的士大夫热好于郊游,郊游的兴盛也是起源于商人阶层,并逐步发展起来。陈宝良先生将旅游群体按阶层分为四类,分别是贵人之游、豪士之游、布衣之游与民众之游。并认为“群众性的旅游与士大夫的旅游,在审美情趣及消费方式上,明显存在着一些差别。群众性旅游的目的在于解乏……而他们(指士大夫)所要享受的则别有一种趣味,如探幽、夜游之类”。在此之中,郊游的形式也不再单一是旅游这么简单。并逐渐转化成交游”。交游内涵更为丰富,郊游只在于游山玩水,交游就成了带有学术交流性质的文化活动。如果说乐于交游能够概括为士大夫精神的一个内容,还有一方面就是士人徘徊于入仕与世俗间。“他们是一个很大的群体。他们之中除少数人仕途较为顺利之外,绝大部分是仕途不得意之人。虽然仕途不得意,但是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很自然地融入世俗的生活”。“他们”是“以文徵明、祝允明、唐寅等书画家为核心,活动地区主要在江南(的失意文人)”。无论是交游或者是对于出仕入世的徘徊,都能看作为士大夫精神文化的构成要素。这些要素共同组成了绝大多数文人在“传统”与“新风”中的复杂抉择,这种影响来自两面,一者在丰富文化艺术的情况下摧毁了士人认知,使其变得更加迷离无助。书画的潜在的功效就在此中表现出来。另者郊游与交游的合一既能让文人书画融于自然发自内心、随性而动,又能带动书画群体的艺术交流。如同《兰亭序》般,在山水之间和诗文唱和中迸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明末文士热衷于形成独立的或半独立群体,这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这种现象的出现可从很多方面解释,和经济、政治、文化发展无不有着关键的联系。明代文人对交游的乐趣在苏杭经济发展的背景下格外明显,结社则成为了一种新型的文化沟通渠道。明末政治昏暗,黨争不断。所谓的的东林运动即是士大夫团体化的最好证明,士大夫团体化的特征在明中期甚至更早就有所体现,“天下书法尽归吴”便是以地域性为凝聚力的士人“组织”。这种并无明确党社的集团,看似分散,实则通过师徒友朋之间的相互连接的复杂关系网络,依靠于乡谊,凝结成一股强烈且不易割裂的认同感。晚明时期宗旨明确的社团群体不在少数,从结社入手去看待晚明形成的地方性书法群体就会有全新且更为独特的视角,地域团体的排他性也能解释得更明白。这反映了晚明以江南地区为中心的士人群体思想观念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党争是其中的一种具体体现,这与唐代看上去并没有太多不同。但明代的地狱排他性有着不同以往、独一无二的内在价值。并且晚明思潮的变化在清朝入主中原加强思想控制后就不复存在。晚明社会弥漫着反传统、反礼教、反权威的思潮,注重个体生命,肯定情欲,强调儒学应落实于现实生活,晚明思潮发生了天崩地裂的裂变,正如何宗美先生所言“晚明思潮的出现是晚明社会裂变和封建专制统治衰落的结果”。这种裂变在唐代或任何一个朝代都会表现出不同的面貌。

明代末期的社会大裂变表现之一就是自由商品经济在当时到达整个封建时代的顶峰,促使文化走向和商业一样自由开放的道路上来。可惜在之前的研究过程中对文人结社、交游方面的记载仍停留在文学领域,忽略了艺术方面的探讨,事实上艺术赏析与书画交流同样在这一时期发展开来。书法艺术也不再只存在于文人的书信、笔墨、题跋鉴赏等模式之中,而走向了大众化。与“旅游热”相类似的书画的大众化,伴随着艺术品本身附加的经济价值为商人(又可称 “贱丈夫”)所吸引,使民间收藏之风活跃不减。艺术品随着商品化经营的方式也趋向多样性,加上民间识字率的提高,书法就成了人人喜好并能用来附庸风雅的最佳选择。明代商人收藏书画一方面为了满足自我的猎奇心理,另一方面是为了赚取更大的利润。而文人对书画的收藏品鉴就显得单纯得多,一定程度上的热爱会伴随着志同道合者的聚集,收藏者会毫不犹豫地拿出藏品互相鉴赏、把玩。这种情况并不稀见,项氏的收藏同样可以被董其昌借取以发挥文化交流的作用(我们将董其昌临摹古帖看作是文化间的交流)。当然我们关注的也许并不充足,仍然存在一定探寻的空间。

若不以唯经济论或坚持经济至上的观点为核心,社会因素的构成会由多方面组成,如经济、思想、文化等,它们相互联系沟通,虽然经济作为基础决定着上层建筑,不过也不能过度解读经济发展给时代带来的作用,起码对它的态度应更多面。首先在于经济本身的地域局限性,本文以“大江南”为中心进行探讨,就算是“大江南”中也并非所有的市镇都出现了这般裂变,更何况其他远离经济发展的地域,变化想必不大。其次是商人在经过原始的资本积累后,并非转化为生产要素投入再生产过程中,而是购房置地,聘请宿儒,令子孙以科举为重,使其家族的商人身份摇身一变转化为传统儒学知识分子,这种情况绝非个人个例,而是一种大的趋势。我们就还拿徽商举例,“‘贾而好儒强化了徽商的封建性”“徽商由于在儒风的熏拂下,封建宗族观念极深……这样,徽商资本的出路,也就多了一条刻着封建印记的管道”。又“许竹逸(歙县人,生景泰庚午,殁于正德戊寅)挟资经吴越金陵十余年,资益大起,广营宅,置田园,以贻后裔。包括稍晚些的“(王)友揽(明天顺嘉靖间歙人)……商于庐……家渐饶裕,爱庐之风俗淳朴,买田千余亩,构屋数十楹”。这些现象都决定了其实经济发展最终的结果都会伴随着封建性的加强走向衰落,所以需要明白经济发达绝不能解释一切。

与明末情况类似的西晋同样产生过奢靡的社会风气,并为国家灭亡埋下伏笔,如石崇“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衣纨绣”,何曾“帷帐车服,穷极绮丽,厨膳滋味,拟于王者”。王羲之家族所在的琅琊王氏自也不能脱离时代的轨迹。虽西晋与明末奢靡群体不同,但在文化未曾下移的西晋时期,士族受到奢靡风气的影响不亚于明末文士阶层,这种奢靡风气客观地影响了西晋书法的发展。另外以王戎、王衍兄弟为代表的西晋世家大族的清谈风气、饮酒、服药和纵欲的处世观念深深影响到王羲之及其子孙,同明末唐寅、陈淳等人不羁世事、玩世不恭、纵情诗酒的态度极其吻合。